主持人善意地笑了,“您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吗?”

导演接过了话题:“我们接下来,要拍摄一部新的电影……”

后面的话孟缇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自然更无心看书。她把杂志放在枕边,上了床,拉过被子躺在床上,翻身对着墙壁,疲惫地阖上了眼。

五个多月前,她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地扔下那么多的困惑和待解决的问题,果断地转身,离开了已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和家,逃到所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没有任何眷念。原以为眼不见心不烦,可是问题不是你想要装着看不到就看不到的。

她心里很清楚,今天晚上,大概是很难睡着了。

回来时,一行人在博格湖玩了一圈,这里也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之一,不过因为深秋的缘故,草场衰败,完全看不到游客。湖水水位比起夏天所见,时看到的降低不少,河床下的卵石被湖水冲刷了千万年,纹路细致特别。到底是冬天了,白色的积雪盐山般堆积在岸边;偶尔有不畏严寒的鸟飞过,爪子在水面一踩,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两个人回到昌河镇上都是半夜了,疲倦得要命,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

那天半夜,被异样的声音吵醒了。到北疆之后,她的失眠情况基本上消失,但还是眠浅,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她花了几十秒清醒,判断声音的方位——显然是从自己右手隔壁和头顶传来,而她的左手边是杨明菲,她是个睡着雷都打不醒的人,何况还累了足足两天,绝对不可能半夜挪东西;她疲惫地再次合上眼,以无比的耐心等着那似乎是拖动箱子搬运行李的声音自动消失。

很显然,她估计失误。十分钟后,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完全没有消失或变小的迹象。甚至更清晰了些,还偶尔能听到一两句压抑的人声。孟缇忍无可忍,再不愿意动弹也恼火起来。她披衣坐起,在那件从家里带来的粉色睡衣外套了件大衣,呵了呵手,拉门而出。

十一月的天气不会太暖和,她没有穿袜子,脚上是夏天的凉拖鞋,屋内有暖气尚不觉得寒冷,如果说温暖的屋内是天堂,屋外则是地狱。一推门,冷气铺头盖脸的淋了她一身,还从她的脚底爬到了小腿。

隔壁屋子房门大开,流泻了一地金色的灯光,照亮了隔壁房间门口的那几个晃动的人影。一个年轻的女孩扶着门,其他几个人影则谨慎抬着一个看似笨重的箱子进屋。他们一人占据箱子一角,看得出他们很小心,克制着不要吵醒人。

她总算明白那些躁动声的来源。

孟缇的头顿时就大了,她吸了口气,看着几个人抬着箱子进了屋子,才走过去,象征性敲了敲敞开门,克制而礼貌地叫了句“你们好”。

几个人恰好放下了箱子,同时回过头来;她困且累,没有细看那些人的表情,扬了扬手腕,指了指手腕上的表,微微颔首:“现在时间很晚了,都下半夜了。能不能麻烦你们不要再搬东西?明天搬不好吗?”

“啊,你住在隔壁?吵到你了对不起,”刚刚扶着门的女孩一惊,弯了腰连连道歉,“真是抱歉,我还以为我们的声音够小了。不过这是最后一个箱子,马上放好就不会再吵到你了。”

她说的是极标准纯正的普通话,这在北疆是罕见的;从穿着打扮上看,也不是本地人。孟缇看着她,又环顾四下,狭小的单间房间,堆了好几只看似笨重的箱子,还有隐没在箱子暗处的行李箱行李包,无不鼓鼓囊囊。

既然对方态度好,孟缇也不想再计较,扶额说了句“那你们收拾吧”就要离开,结果刚一转身,就被另一个充满喜悦的声音叫住了。

“阿缇?”

在西北边境遇到熟人,这对孟缇而言绝对出乎意料之外。她带着浓浓疑惑转身过去,手就被人抓住了。她缓缓把视线从那双手上抬高,就对上了一对闪耀着蓝宝石光芒的眼睛。

“阿缇,又见到你了,太好了!”

孟缇定睛看着他一会,随后想起去年的寒假的那个古寺,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缘分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碰见他。之前的不豫散去,她柔和了神色,客气点头,“程璟大哥,你好。”

程璟穿着件合身的V字领口褐色毛衣,毛衣下是衬衣,两件衣服袖子都挽起来。因为搬东西的缘故,额头上都是汗。他很振奋,死死抓着她的手,激动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热情地说下去:“我听说你来北疆支教,就在昌河。恰好我们也来了。我本来的打算是明天一早去学校找你,看来不用了。我们居然住在一栋楼,这真是太巧了啊。”

一年不见,他的普通话流利了很多。他说话时的神情让孟缇一瞬间想起被她刻意排除在记忆之外的身影,微微一怔,喃喃说:“确实是小概率事件。”

刚刚的女生走到两人身边,打量两人的神色,笑问:“程璟,你认识这个女孩?那就好说话多了。”

“岂止认识,”程璟眉飞色舞,“她是我妹……呃……”

孟缇脸色微变,眸光如闪电,死死盯着他,看着他把剩下那个“妹”咽下去,改成“我很要好的朋友”,才慢慢抽回被他抓住的双手,把手拢在袖子里。

女生对孟缇颔首:“你好,我叫施媛,是程璟的同学。这几位也是。”

孟缇微笑:“你们好。”

施媛侧过目光,“程璟,以前都没听你说起过你有这么要好的朋友。”

“没什么机会说,”程璟理所当然地摇头,“也没必要。”

说话间,孟缇刚刚看到那几位男生也围了过来,热情地自我介绍。虽然大半夜孟缇头发乱糟糟,睡眼朦胧,穿得睡衣踩着拖鞋,不是自我介绍的好时刻,但这群人都这样详细的自我介绍了,孟缇还是略微一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礼节性地微笑,一一招呼着过去。

程璟也在一旁补充介绍,孟缇才知道这些都是他在考古学院的研究生同学,跟着导师过来的,大都是研究生,一行人也住这栋楼,占据了隔壁几个屋子,还有楼下的几间都被他们占了。

孟缇揉了揉疲倦的双眼,“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回去睡觉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来再找你。”

程璟说这话,喜悦得眉眼都弯起来。灯光侧照过来,他脸上半明半暗,更显得五官深邃,长长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要飞起来。孟缇一瞬间产生了“他怎么越长越漂亮”的错觉,险些一瞬间说出个“好”字。所幸及时刹了车,她深呼吸,感慨自己美色当前,理智不失的水平已然出神入化,才缓缓开口。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还有课和早自习,还有些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

“反正你总会有时间的。我们要在北疆呆至少三四个月,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孟缇本来都要迈开双腿回屋,听到这话又回头,困惑地问,“你们到底来做什么?”

“这附近有个古城,你知道吧?”

孟缇真正有了点兴致,“知道,这边人叫公主城,我听了很多传说。”

“我们是为了它来的,摇光古城。”

第三十八章古城

考古队来到昌河这事不大不小,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于是在几天之内传遍了整个镇子。随着考古队名声远播的,显然还有程璟,他以让人惊奇的速度,在昌河中学获得了相当的知名度。孟缇班上的学生都知道“考古队来了位长得很漂亮的哥哥”,还知道“他经常来找我们孟老师哦”。

程璟如此热情,以无辜可爱的笑容俘虏了上上下下的人。她也不能给他脸色看,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也跟着他认识了考古队上上下下的人,一起出去吃了一顿烤肉。

程璟在众人前,介绍她是“朋友”,孟缇长得漂亮,笑容甜美,态度好,在男多女少的考古队伍中受到了极大的欢迎。考古队一行有七人,带队老师两位,剩下的都是研究生,包括两位硕士和三位博士。一顿饭吃下来,跟他的那群同学已经相熟,和两位老师都能貌似熟络地说上几句关于考古的话,于是知道不少关于摇光古城的事情。

摇光,是北斗七星的最后一星,其意义已不可靠,是几个月前两位考古学专家在北疆破损文书里翻到的一句——“筑城日,见摇光之星,贯月如虹,故名摇光”。文书后是对这座古城地理位置的详细描述。

一行考古学家顺藤摸瓜,之前也来短暂考察过两次,最后确定昌河旁的公主城就是摇光古城;专家们回去打了报告,拉上队伍,浩浩荡荡的就来了。

孟缇对考古很有兴趣,有空的时候就会去问问程璟进展如何。考古队大清早开着两辆吉普车和器材过去古城,夕阳西下方归昌河城,这个时候孟缇一般也下课了。

而程璟一旦归城,就会前来邀请她吃饭或者出去玩,他总爱去学校守着。孟缇感慨无奈兼而有之。杨明菲就笑话她,“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欠他多少钱?”

孟缇也不多说什么,微微露出一个笑脸,不动声色把事情揭过。

很快一个星期过去,考古队的进展颇大,等他们在古城搭了几顶帐篷后,一行人晚上不回来的时候就居多了。身边没有程璟,一时间显得有些冷清。

再次见到程璟的时候,已经是周五的晚上。

孟缇在宿舍靠着暖气裹着毯子批改作业,他就很激动前来拜访。

这是程璟第一次进她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好像豆腐干,蓝色条纹床上一点皱褶都看不到。唯一不那么规矩的大概就是书桌,三五本书不规矩的叠在一起,桌子上还摊开着一本教学参考。

“很整洁,果然是女生的房间。”程璟好奇地四下打量。

“见笑了。”

孟缇深懂待客之道,笑着给他倒了杯水,问他饿了没有。知道他吃过饭后,两个人聊起这几天的进展。

“最近几天发现了什么?”

“我们找到摇光城八扇城门的遗址,丈量出大小和规模了。”程璟说起考古就一脸兴奋,在尽可能详细的范围说着数据,他知道孟缇对考古也十分有兴趣,果然她听得很仔细。

“进展很大,”孟缇听得仔细,“城市的建筑年代确定没有?”

“具体的年份还没有。不过今天上午,我们在东城门发现了一只埋在地下的罐子,你猜罐子里是什么?”程璟面露神秘之色,摇了摇手指,“是一小罐稻米!完全没有腐烂掉,跟普通的陈年稻米几乎差不多。”

“不奇怪,”孟缇若有所思,“当年楼兰还是龟兹发掘的时候,也发掘出很多黍米,千年之后居然还可以再次生长,当时还发现了女尸,一千五百年后容颜如生。”

程璟好奇:“你怎么知道?”

孟缇瞧着他笑,“我那么多地方志不是白看的。”

程璟很少看到过那么温暖的笑意,一时间心里诸多感慨。忍了很久的话就在下一个瞬间决堤而出,“是啊,你看书是很多。我记得去年过年时,你和……”

孟缇笑意一敛,挑起眉梢看着他。程璟声音就这么顿在了半空。

“……我们把稻米送回去做碳十四化验,应该能更肯定的确定年代。”

孟缇拖着腮,站在屋子当中凝神想了想,终于把一直以来的期盼说出来:“明天周末,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过去古城看看?”

程璟眉眼一弯,愉快地微笑,“当然没问题,随时都欢迎。”

深秋与寒冬挨得实在太近。十一月底的天气干冷,吉普车车窗大开,风像剔骨的刀子一样在脸上刮过来刮过去,透骨地疼。孟缇吁了口气,最后瞥了一眼窗外的景象,拉上了车窗,又费力地在车窗上拍上几张矿泉水包装箱用纸。

这是周六的早上,她起了个大早,去楼下敲的程璟的门,吃过早饭后,跟考古队一行人上了那台军用吉普车,这台车是考古队领队老师蒋也夫从自己的好友,某驻北疆的部队那里申请来的,因此优点多多——马力足,行动威武,在隔壁沙滩上跑上几千公里都不喘气,可以装下考古队一行七人外加作为“队员的好友”的孟缇,还不用花钱。

然而绝对完美的车是不存在的,这辆车的最大问题就是漏风,车窗玻璃下溜进来,夏季无妨,在冬天,这一缺点简直是要命,因此不得不用旧报纸,废纸箱来再保暖一次。

开车的人是程璟,领队老师蒋也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也是程璟的导师,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微微有点谢顶,总是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那偏暗的肤色还是说明了他是考古人。孟缇和施媛和另一名老师李开南挤在第二排;剩下的三个男生坐在后排。

孟缇能想象程璟会开车,但没想到他开吉普车的技术竟然如此娴熟,惊讶得不得了,问他是哪里学来的开车技术。

“我开的第一辆车就是吉普。”程璟没有回头,分出一部分精神跟她搭话。在这样的戈壁沙漠,道路一望无际,基本上不会看到别的车,只要注意着别开出公路就行。

他旁边的蒋也夫笑眯眯地开口,“我当时招他当研究生,第一是看重他国际友人的身份。难得有人从小在国外长大还那么喜欢考古的,其次看中的就是他五项全能了,会开车,化学知识很不错,修复文物很在行,又肩挑背扛,还能修仪器。”

孟缇失笑,“蒋老师啊,您还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蒋也夫满意的摸了摸自己刚刚长出胡渣的下巴,“我看学生,还是一看一个准的。什么人可以招,什么人不能收都有数。”

施媛在旁边补充,“我跟程璟是一届的,起初看到他难一点的古文都看不懂,还真是犯愁,连续辅导了他一年。”

孟缇没忍住,哈哈大笑。

一行人一路说笑一路走,摇光古城和昌河约三十公里,前二十多公里都是平整的柏油马路,后十多公里那就是从无路中走出一条路来,吉普车颠簸的行走在没有经过休整的戈壁上,蹦蹦跳跳好像过山车,时不时压过一丛丛枯萎的骆驼刺或者红柳。

如果说之前车厢里还有点冷,这么一颠簸,完全不冷了。孟缇还没有习惯,给颠地晕晕乎乎,脸色青白,刚吃过的早饭恨不得呕出来。下车还不知道东南西北,扶着车厢好一阵子昏天黑日的干呕。

程璟的脸色也比不她好看多少,紧张地拿过矿泉水给她,一叠声的问,“怎么样?”

她脸上血色尽失,程璟忧心扶着她的肩膀,手碰到她的肩膀后却一怔,她似乎瘦的多了。他跟施媛比了个手势,麻烦她去汽车后备箱拿了件衣服过来。

施媛瞥了两人一眼,没多说什么,默默照做。

孟缇的肺腑过了两分钟终于缓过劲来,抬起头才发现一行人都围着她,尴尬不已,愧疚地跟程璟道歉。

程璟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阿缇,是我开车太着急了,回去的时候会小心的。”

“没事,我自己没用。”

她脸色不好看,一旁的蒋也夫从吉普车里往外搬东西,一边存心跟她打趣,“能忍到现在还是不错的,不过遇到挑战了就知道你还是出身优渥的大小姐吧。虽然谈不上人间烟火,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吧。”

孟缇揉了揉苍白的脸,挤出了一点血色,“蒋老师,我也只让您笑话这一次了。”

北疆比内地在时间上晚了约两小时,孟缇看了看时间,上午十点了,他们一天的任务也要开始了。她很快定了定神,从石头上上跳下来,这才有了精神去打量四周。这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胡杨林和红柳感觉到了寒意,犹如雕塑,大都沉睡过去。胡杨林千百年无人问津,独享这这篇静寂。

而视线的不远处,那座巍峨的古城遗址,静静矗立于苍茫大地之上,明明已成废墟,却有那么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所以有人说,看古城是有条件的,一是要选择早晨或黄昏前去参观,因为此时阳光错落有致,有一种震撼的视觉效果;二是要挑人少的时候,最好是空寂无人——因为孤寂意味着历史。

田野考古的主要工作是丈量和发掘,考古队这个工作干了一段时间,已经上了正轨,古城的城门,已经标记出来。孟缇坐在城边的帐篷边上,花了一个小时看他们整理出来的资料,然后又跟着蒋也夫的小队,看他们的发掘工作。

摇光古城城周近四千米,拎着昌河,几乎是方形,跟《西域水经》中说的一样。这样的规模和大小,在当时的西域,已经是规模罕见的大城市了。对于这么些年为什么没有被发掘,蒋也夫的解释是,中国的考古团队就这么多人,人手不够,之前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也不多,基本上没有文献可寻,所以被排除在人们的视野之外。如果不是全段时间的另一批专家解读文书的时候发现的踪迹,古城想必还是默默无闻。

孟缇还是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大一座城市,还在丝绸之路北线附近,怎么记载会这么少呢。”

蒋也夫说:“建立到废弃的时间太快,还不足百年。”

孟缇静了静,伸手抚上城墙。遗址布满流砂,断壁残垣的褐色土墙上全是风蚀的痕迹,但街巷纵横交错,依然可见轮廓。

站在城市中央回首望去,古城的黄土建筑拥抱着她,城市最中间的尖尖的塔顶被清晨的阳光迷惑,陷入了梦境,千年时光倒流,薄薄的炊烟在城市上空无声的盘旋。黄土地上,每走一步,脚下的细沙都在“沙沙”作响。

孟缇说:“我怎么觉得是有点仿长安?”

另一位李开南老师赞许地同意:“不是觉得,就是仿长安的建筑。”

孟缇和程璟走过某五六米高,顶部是椭圆的建筑,颇具有当地少数民族的风情。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千余年前的人们于前,虔诚跪拜的姿态。巨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纹路清晰,变成了苍茫的红色,千年风化的痕迹就像泪痕一样永远的停留在墙壁表面。而头顶的天空湛蓝得发紫,棉花状的云朵永远漂浮上空,不尽白云滚滚来。

历史就这样体现于那苍茫的每个细节之中。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考古队每次回昌河都会补充一大堆食物,因此中午的食物非常丰盛,馕,面条,还有加热后的八宝粥,在忙碌的上午之后很是可口,已经远远超过了充饥的要求。不过孟缇还是没怎么吃下什么东西。

程璟和她坐得离众人比较远,坐在她身边,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就真的开口:“阿缇,你这半年你过的怎么样?”

孟缇笑着反问,“你看到了,风景很优美,学生很听话,日子很舒服。昌河真是个好地方啊,来这里支教就是享福的。”

“如果是享福,你为什么瘦成这样?”

孟缇无所谓,“还好啊,我没觉得自己瘦了。”

程璟摇头,“你别倔强了,去年寒假的时候看到你,你根本不是这样。施媛已经很瘦了,你现在比她还瘦。”

孟缇指着两人脚下一堆瓶瓶罐罐的残片,一本正经开口:“你操心这些就足够了。”

完全说不通。程璟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皮,白云的阴影投落在一望无际的戈上,抬出了一张张明暗交错的地图。

炉火上的水壶烧开了,他拿自己的杯子给她倒了杯热水。他看着她小口小口吹着杯子里滚烫的热水,美丽而削瘦的面孔在烟雾后隐隐约约,她下巴的轮廓线非常明显,绷得紧紧的,带着自虐的痕迹。

他叹了口气,低语,“阿缇,如果让初年哥知道你瘦成这样,不知道心疼成什么样子。”

声音虽然不高,但也没有刻意压制语调。孟缇脸色下一秒凝结成冰,手一抖,杯子里的水就撒了出来,溅到手上。那是刚刚烧开的水,温度可想而知。

平时大大咧咧,总那么开心的程璟不知道怎么却看到了这个细节,一怔,从她手里拿过杯子,递过纸巾。他心情很复杂,过了好一会才组织好词语,怔怔说:“阿缇,我是存心说漏嘴的。我真没想到,你真的就像初年哥说的那样,连他的名字都听不得。”

用力过大,孟缇的手指都要埋到瓷杯里去,她慢慢抬起眼皮,一张脸显得面无表情,“你什么意思?”

程璟闷声闷气地开口:“你始终是我叔叔的儿子,也是我的表妹。赵初年再怎么不对,也是你的哥哥。他对你那么好,恨不得把心掏给你看,你却……”

瓷杯以一种危险的角度掉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白亮的碎片散了一地,滚烫的热水浸湿了戈壁上的土黄色石块,变成一种更深的褐色。

孟缇说:“手滑了。”

“阿缇,你——”程璟目瞪口呆,几秒钟后才回神,“你的手有没有被烫伤?”

“没事。”孟缇唇角一动,言简意赅,眉宇间全是轻描淡写。

说完,垂头去看地上的瓷杯碎片,好像那些碎片中有些什么值得研究的高深理论。

“可惜了,我很喜欢这个杯子的。”

她来北疆后就剪掉了一头齐腰的长发,现在头发刚刚垂到肩头,扎了个小的马尾,低下头时,马尾的尖端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她雪白的脖颈。

程璟暗暗深呼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个话题是否开始对了,甚至都有了些悔意。

然而孟缇的举止,包括摔杯子都很镇定,他茫然无措的是很,她倒是笑了笑,带着些老师风采的循循善诱问他,“在应山寺之前,你就知道我了?”

这句话终于让程璟从一种惶恐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宝石般的眸子里有光闪过,“不算完全知道。”

“嗯?”

程璟凝结了表情,说起往事,“我一直跟我父母生活在澳洲。我妈和外公关系不太好,十多年不曾回国。我对赵家没有太多的概念,很小的时候回去过两,知道我原来还有两个舅舅。我第一次见到初年哥,是在十五岁的时候。二舅来澳洲演出,也带着他来旅游,我才见到他……阿缇,你知道二舅吗?”

孟缇想起那间大而舒适的书房,抿了抿唇,“不知道。”

程璟嗓子里冒出一点近似叹息的声调,才说下去:“二舅是小提琴家,是市乐团的首席。他终身未婚,自然也没有自己的孩子,初年哥是他接回来,在他照顾下长大的。几年前去世了。我妈一直说,他们四兄妹,只有二哥是最温柔的。阿缇,可惜你没有见过他,不然你对赵家的印象不会这么坏。听说他直到去世前,都还在挂念你。如果他知道……”

孟缇打断他的话,“你扯远了。”她完全冷静,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外泄。

程璟顿了顿:“初年哥非常聪明。虽然他只比我大三四岁,但不论是哪个方面,学问,知识,电脑,等等都比我强得多。后来我决定回国上大学,大概也受了他的影响。我们在大学里交往比较多,所以我知道他一直在找你。十几年过去了,依然坚持不懈。我有次劝他放弃,他跟我发了脾气。我被他吓到了。

“去年的三月,他忽然说要去你的大学教书,我那时才知道他找到你了。问及关于你的具体详情,样子啊,名字啊,他一个字都不肯细说。直到今年年初的寒假,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带你过来。”

这都是预料中的情节发展。孟缇依然波澜不惊,只问一句:“他给你打电话,是放假前还是放假后?”

“放假之前。”

其实是毫无意义的问题,不过是再一次证实了她一直被他算计而已。

“我当时看到你,真的很高兴。我问了问初年哥,才知道你一点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有风吹过戈壁沙滩,阳光慢慢的热辣起来;对面的施媛招手叫两人过去,说是又煮好了一锅面条,让两人去分而食之。而吃过饭就是另外一个普通而忙碌的下午,那些话题也没有人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