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的小灌木是最好的燃料,被风干得一点水分都没有,像火柴棒一样,一点就着。淡青色的烟雾从篝火上方弥漫,树木特有清爽气味随着烟雾四处飘散。

左边是胡杨,右边是古城,还有宁静的昌河从附近流过。这一切都这简直太奢侈了。

孟缇坐在篝火旁,抱着膝盖,脸颊被火红的篝火烤得通红,听着考古队的年轻人们说着今日在摇光城发现的大量文书,看着一枝枝的枯枝“噼里啪啦”地爆开,些微出了神。

考古队的年轻人们从附近的牧民手里买了大量的土豆红薯,就埋在篝火下的灰烬里。时不时有人拿铁钩子勾出几个,分给大家。烤好的红薯外皮焦黑,先要吹吹打打,吹掉外皮上的胡杨灰烬,再打一打;再吹,再打。等到温度冷却一点,再一块块揭开表皮,顿时香气和热气一起四溢。

程璟从同学们手里抢了几个红薯,因为太烫拿不住,在孟缇前放了一地,选了最大的那个,递给孟缇。

施媛坐在她身边,看着这明显是关怀的动作,倒是笑了笑:“程璟,烤红薯不是越大越好吃的,要小的。”

“是这样?我还不知道呢。”

程璟从善如流,立刻捡了个小的红薯给她。

孟缇微微一笑,香气虽然诱人,但她罕见的没有胃口,轻轻道出“谢谢”两个字后就摇了摇头,“我不想吃。”

没想到遭到了拒绝,程璟两条英挺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施媛一拍他的肩膀,等着他转过脸来,“那给我吧。”说着自顾自地从他手里拿走红薯,边扒皮边说,“孟缇,你既然不领情,那我就夺人之美了。”

两个人是好几年的同学,抢东西吃也早就抢习惯了,自然也不介意这种小事;程璟打量孟缇一会,她脸被烤得通红,但依然抱着膝盖,蜷缩着身体。他心思一动,起身回到帐篷里,拿了跳褥子出来披在她身上,把她裹得跟个稻草人一样。裹好之后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拍了拍手,跟其他男生一起闲聊去了。

瞧着他高高的背影,施媛笑着:“程璟对你很好啊,”

虽然没有主语,鉴于这里只有他们两人,毫无疑问施媛这话是对她说的。孟缇揉着眉心,苦笑,想起另一个对她更好的人,“我其实不需要。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只会让人误会。”

“误会?我也不是瞎子,”施媛凝视着篝火那头正在玩牌的几个男生,其中自然包括了程璟,“他很喜欢你啊。”

孟缇惊讶地侧头,看着她咬着唇的侧脸和被戈壁夜风吹乱的头发,迟疑问道:“施媛姐,你喜欢程璟吗?”她真的很吃惊。她知道施媛和程璟的关系不错,比起其他人都要好得多,但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一层。

“你终于看出来了,你不知道我多嫉妒你。”施媛苦笑,把脸埋在膝盖里。安静的戈壁上,四下俱黑,远处有流星落下,贴着她的发际画出一条明亮的直线。

这下子误会就太大了。孟缇在震惊中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解释,“施媛姐,你误会了……真的。我跟他——其实……”她微微顿了顿,在对方敏锐的视线中,终于把后半句说完,“程璟是我表哥,所以,你误会了。”

施媛“呃”了一声,神情又惊又喜,是那种发现太阳出来世界一片温暖阳光,正在为此兴奋不已时,另外发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神情。

“表哥?他不是这么说的。我问他跟你什么关系时,他一直说你们是朋友。你也从来没叫过他表哥。”

“他不敢惹我生气……”孟缇看着一只小蚂蚁从她面前的沙石中爬过,“大概是这样。”

“为什么不敢惹你生气?”

施媛双眼闪闪发亮,考古考据的精神发扬出来,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孟缇侧头看了会篝火,听着夜风穿过古城,才说:“在今年之前,我们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对于忽然多出的表妹,他很好奇而已。他为人很善良,对脾气很不好的我很宽容很照顾,仅此而已了。

施媛眨了眨眼,笑眯眯道:“你的脾气还不好?骗谁呢。不过听上去,你的身世好像很传奇啊。能详细说说嘛?”

孟缇慢慢转头,面色铁青地盯了她一眼,眼风如刀子一样在施媛身上割过;然后一言不发扯,挪了挪坐垫,跟她扯开一点距离。

施媛再傻也知道自己大概犯了个错,刚刚还在跟自己闲聊的女孩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之前还柔美如春风,现在虽然就坐在火堆旁,整个人却像冰山。

她紧张地道歉:“孟缇,怎么了?你生气了?”

孟缇冷着眉头,“我不负责解答你的疑问,你要问的我都告诉你了。”

“啊,抱歉,”施媛抓住她的手,一个劲道歉,“我说错话了。”

“别碰我,真那么想知道,去问程璟好了。”孟缇一扬声音,冷淡地抽回手,不再看她。

施媛瞠目结舌,她想不到自己说了什么惹她那么不高兴,不,根本不能用不高兴形容,她的情绪是愤怒以及之后的冷漠。

两个人在这边的动静并不算大,但对面的几个男生还是发现了。就算隔着火光也能看到孟缇压抑的眉眼和施媛的手足无措,他扔下牌过来,在两人面前半蹲下,疑惑地问:“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自然得不到回音,连表情都看不到,孟缇曲起膝盖,不言不语地把脸埋在膝盖中;施媛“哎”了一声,站起来,拉上他走远了几步,将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次,当然,话题起初的缘由被她隐去了。

她跺着脚,眼角余光瞄着孟缇的背影,压低了声音,“我真是不知道哪句话得罪她了,忽然就翻脸发脾气……”

程璟心里的火气比得上那一大堆的篝火,烦躁地瞪了她一眼,“施媛,你为什么要问阿缇的私事?我跟她有什么关系跟你有什么相关的?”

“不知者不罪,我怎么知道这个话题说不得!”

“你不会看脸色吗?你连保护隐私权,‘rightofprivacy’都不知道吗?”

这话完全不留情面,连他的母语英文都用上了。施媛愣了一下,程璟从来没有用这么尖锐的态度跟她说过话。羞辱让她眼眶发酸,疼得要命,肺腑中的无名火升起。

“我说句话也要看她的脸色?一两个玩笑还开不得?”施媛赌气说,“你这个表妹脾气也太坏了!亏你受得了她!我看就是你太宠她了才恃宠而骄!”

程璟铁青着脸扔下一句:“施媛,请你自重,不要自作聪明。”

施媛呆立原地,一瞬间脸色苍白。

程璟在孟缇身边坐下,她抱着双腿,大半个脸埋在膝盖和胳膊之间,只露出额头和漆黑的眼睛,雕塑般坐着纹丝不动。或许是因为她始终盯着地面不肯抬头,眸子里一点光都没有。

刚刚他和施媛的争吵虽然是被刻意压制着,但四下寂静,也不知道孟缇听到了多少。程璟担心,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孟缇”。

她微微点了点头,短短地阖上眼皮又睁开,表示可以能听到他的话。

程璟松了口气,声音因为愧疚而放低,“阿缇,我代施媛跟你道歉。”

“我知道,跟施媛姐没关系,”孟缇总算开了口,气息平和,“是我失态在前,太丢脸了……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发脾气,给人脸色看。实际上,我应该跟她道歉……只是,我现在没办法跟她说道歉的话。”

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程璟心下恻然。

“阿缇,你真是很宽容,你都可以和颜悦色跟我说话,那——”他停了停,“为什么不对初年哥宽容一点?”

孟缇恍若未闻,以慢镜头的速度侧过头,程璟看到她梦游般的眼神,听到她黄莺般悦耳的声音:“程璟表哥。”

最初的震惊之后,程璟睁圆了眼睛,下意识应了一声“我在我在我在”。她第一次叫他表哥,第一次这样严肃承认了他的存在。程璟想这真是个好的开始,那种单纯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那张本来就漂亮的脸灿烂得堪比两米外的篝火,声音也蓄满了精神,肢体语言也丰富起来,他倾身过去,一把抱住她——虽然姿势囫囵吞枣,但胳膊的力度依然存在的。

“阿缇,你肯叫我表哥,我太高兴了!”

孟缇等了片刻他才放开手臂,她抿嘴瞧着他,扬起了嘴角,勾出微微的笑意,说:“我最近经常做梦,随后想起的事越来越多。十六,大概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为什么一旦想起来,印象那么深刻?”

夜色中的戈壁沙滩又风刮过,配合着她的音调。

程璟震惊地看着她,“你——你想起什么了?”

“我现在啊,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孟缇垂下眼睫,“程璟表哥,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第三十九章回溯(一)

在新环境中,第一反应总是不会感觉踏实。更何况是不满六岁的小女孩。

抬起头,她看到了绿树成荫,五层的小楼掩映在层层树木中;周围的景物全然不识,所有的人都不相识。

她不说话,坐在出租车后排的中间,左手边是张余和,右手旁是年轻的男孩孟徵,前排副驾驶位是孟思明。那时候这些人她都很陌生,她睁着大眼睛观看周围的环境,然后车子在某栋贴着灰色瓷砖的楼前停下来。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

孟徵和张余和拉开车门下车。孟徵走出两部后才想到回头,同时不带任何感情的,瞥了车子里的小女孩一眼。她孱弱,整个人瘦的跟纸一样,因为头发在医院被剃掉了,因此张余和给她戴上了一顶蓝色的帽子,帽子很贴心地遮住了前额,留出了光秃秃的后脑勺。她相当难看,裸露在外的皮肤——包括脸、手臂、甚至手掌心都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这是皮肤过敏而产生不健康的病态。她身上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那双眼睛,大而有神,像夜晚的灯笼一样。

孟徵不想再看她,扶着车门拧着眉心对空气开口,“下来,到了。”

张余和叹了一声:“小徵,别这么说话。”

孟徵心烦意燥哼了一声。

小女孩垂着眼皮,顺从地下了车。从医院到回家,十几天的接触中,她向来都不违逆大人的意思。她一直很顺从,沉默的顺从。

“老孟,你们从医院回来了?”熟悉的声音从楼里飘出,然后戴着眼镜的斯文中年男人走出了楼梯口。他手里还提着包,一看就去上课的模样。

孟思明和张余和招呼了一声“老郑”。

从住筒子楼开始,郑孟两家就是邻居,十几年相处下来,关系也好得很,没必要太客气。

郑柏常拍拍孟思明的肩膀,“你妹妹的事情,节哀。保重身体。”

“人死不能复生,”孟思明苦笑一声,“想不开也要想开。”

郑柏常又看了一眼张余和,“张老师也是,你也辛苦了……咦,这个小姑娘是?”

孟思明给自己老婆一个眼色,示意她带着女孩和孟徵先上楼。等她离开后,才解释:“在医院遇到的一个小姑娘,很可怜,无父无母的,我跟余和商量了一下,就带回来了。”

郑柏常很吃惊,“你们怎么想起收养孩子?那小姑娘其他的家人呢?”

“没人知道她哪里来的,”孟思明感慨着,“两个星期前她被警察在路边发现送到医院,那时候浑身都是伤,头发掉了一半,奄奄一息。真有父母会让她流落街头吗?本来医院准备送她去孤儿院,我跟余和商量了一会,决定收养她。”

“那还要办很多手续吧。”

“正在办。”

“你们夫妻俩真是做了好事。但这种孩子,这么大了,什么事情都记得住,养起来会很麻烦。”

“还好,她非常听话,不哭不闹。只是暂时不肯开口说话。”

“慢慢来吧,只要有心,”郑柏常颔首,“不过,小徵看起来不太高兴啊。”

“暂时的,小徵总会理解我们。”

“他毕竟懂事,没几个月就十八岁,比我家的两个混世魔王可是听话多了,”郑柏常很是感慨,“如果我跟长华有这个念头,估计这个家不要想过日子,能被两个混世魔王掀翻不可。什么时候他们跟能跟小徵一样能干可靠就好了。”

孟思明笑了,眼角的皱纹也因为笑意而变得明显,“哪里的话,老郑啊,你一儿一女的,不知道多让人羡慕。”

小姑娘拒绝开口说话这件事情让张余和和孟思明很是犯难,连名字都问不出来。医生对此的解释是“大概她经过了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关闭了心灵也关闭了嘴,假以时日她应该会开口的”,张余和叹息地想着这番话,拉着她的手上楼回了家。孟家这套屋子是去年底分到,今年年初装修好才住进来。屋子挺大,一百四十多个平方,一厅四室,两间略大是主卧和孟徵的卧室,小的一间是书房,另一间有个小阳台,堆放着零碎的杂物,略一收拾,搬了张小床进来又是一间卧室。

张余和之前已经整理出了那间放杂物的屋子,带着她进了朝东的带着阳台的小房间,指了指四周,“这里就是你家,这间就是的房间。喜欢吗?”

小女孩还是不说话,但多少有了反应,眼皮掀动了几下,看了看四周,最后视线停在靠墙的那壁书架上,然后就再也没有挪开。

张余和有点惊喜,心里一动,蹲下身,反手拍了拍自己身后的书架,温和言道:“这些书以后都是你的。所以,现在过去看看,喜不喜欢?”

小女孩抿了抿嘴角,显然是动心的征兆。长久不变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反应,张余和摸了摸她的头,悄悄退到外面的客厅。

“怎么样?”孟思明刚刚进屋,第一句就是问,“还听话吗?”

“她好像很喜欢书,一看到书架眼睛都亮了,但是又不敢去碰,”张余和满意地笑了,“我怕她因为我在不自在,所以先出来了。”

“好,知道她喜欢什么就容易多了,”孟思明松了口气,“找个时候带她去书店看看。”

听着父母的谈话,孟徵愈发气闷,恰好电话响了,他一把抓起来,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很快他挂上电话,倒是平和了一些,打断父母的谈话忙,说:“民政局打来的电话,让我们别忘记,”他顿了顿,抬起下巴指了指房间,“别忘记给里面那个上户口。”

孟思明瞪儿子一眼:“什么叫里面那个?她以后是你妹妹。”

“我的妹妹?名字都没有,”孟徵嗤之以鼻,“你们好意思说这句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收养她的理由。”

张余和一惊,后退两步,从房门的缝隙里看了看屋子里的小姑娘。小女孩蹲在地上,抱着手臂,用很小心翼翼地眼神看着书架最下排的书,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谈话。

张余和这才放下心,回头批评儿子,“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我跟你爸也是为了你。”

“妈,”孟徵阴沉着脸,隔着眼镜看向父母。十七八岁的男孩脸上已经有了大人的表情,更何况他长得高,“她总会长大的,等那时候再知道为什么被收养,你们打算怎么办?”

太艰难的问题,没有人回答。

孟徵一直以来都是孟家的骄傲,学习好人聪明,一流的优等生,斯文有礼,不打架不斗殴,连句脏话都不说——虽然实际上是他本性沉默寡言所致,但看在外人眼底,就是内敛含蓄——总之,他就是正常人能想到的最优秀的高中男生。这一大片教职工宿舍区的孩子不少,学习好的孩子也不少,但孟徵绝对是最让人赞赏的。

孟徵也不要父母回答,去自己的卧室拿了书包出来,他面临高考,虽然他成绩优异得不需要怎么学习也能拿个校级别的状元。他冷淡道了一句:“我回学校了。”

孟徵一离开,屋子就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中。

“小徵以前不这样啊,但他说的道理没错,”张余和叹了口气,“老孟啊,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太欠考虑了?”

孟思明不言不语点了支烟,但却没有抽,等着烟在指尖烧掉一半时,才重新把烟蒂摁在烟灰缸,低咳一声,“那是以后的事情,暂时别想了。先把手续办齐看了再说。余和,你去把她叫出来。”

“嗯。”

小姑娘再次来到客厅,在张余和的示意下菜小心翼翼坐在单人沙发上,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面目和善的中年夫妻,睫毛扑棱扑棱的闪,就像发抖的蜻蜓。

张余和拍了拍她的头发,微笑开口,“小姑娘,阿姨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意料之内的沉默。

“叔叔阿姨想收养你当女儿,你觉得怎么样?”

面前的小女孩抿了抿唇,还是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显示出巨大的反感和强烈的抗拒。

张余和略略松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但是你没有名字可不行,我们给你取个名字吧。叔叔姓孟,所以你也姓孟,至于名字,就叫缇好不好?”

茶几上有纸笔,孟思明就着纸笔写下了“孟缇”两个字,把纸推过去,给她看:“这两个字,怎么样,喜欢吗?”

小女孩静静听着。两位成年人都心知肚明:她不说话就是同意,而沉默,几乎变成了她的标志。

名字确定后,手续很自然的水到渠成。对收养这种事,她的接受力似乎比两个大人还要好,甚至都不需要缓冲。张余和之前已经就收养事宜去了趟相关的政府部门,认定和收养孤儿手续自然是麻烦,不过他们夫妻俩都是在学术界有地位的教授,随便打几个电话了解情况都会得到“孟教授张教授啊,学问好,人品更是没得说,我可以拍着胸膛保证”,自然一路畅通。

孟家收养了个小女孩的事情三五天之内就传遍了整个教职工宿舍区,对这个消息最兴奋的,莫过于郑家的两个孩子,郑宪文和郑若声。

在他们波澜不惊的孩童生涯里,难得会遇到这样有趣的事情。院子里的这群孩子对彼此已经很熟悉,所有能玩的花样都玩遍了,新来的孩子就像鲤鱼群里的青蛙一样,总是惹人注意的,千方百计地想看看那个外来的入侵者。

可他们失望了很久,因为那个据说是被收养的小丫头几乎不出门,郑宪文和郑若声刻意去孟家玩也几乎看不到人,两人找了个借口去了她的房间,却只看到她坐在房间外的阳台上,静静坐着看书。

郑若声当即就“噗嗤”笑了,跟哥哥咬耳朵,“原来孟伯伯收养了一个丑八怪。”

十岁的郑若声有一种骄傲和嚣张的美丽,说话也是,她并没有刻意藏着声音,因此小女孩听到了,她抬起头,无声地看她一眼。

彼时十一岁出头的郑宪文对这个单薄的小姑娘一点兴趣也没有,那张脸更是让他倒足了胃口,撇了撇嘴,跟妹妹说:“我还以为什么样子,就这样啊,真难看。咱们走吧。”

小女孩的目光从妹妹的身上挪到哥哥的身上,停留得稍微久了一点。听到外面张余和叫他们出去吃水果的声音,兄妹对视一眼,离开了房间,郑若声忽然回了一下头,意外的发现那个丑八怪居然还盯着自家哥哥的背影,表情颇有些动容。

离开孟家后,郑若声一捅哥哥,“哥,我看那个小丑八怪对你好像蛮有兴趣的呐。今天一直盯着你看呢。”

郑宪文不信,“是吗?”

“你还不信,过几天再找个机会整整她你就知道了。”

机会没有等太久。就在一个星期后的周五,郑宪文和郑若声那一帮孩子一下课,回到家,琢磨着给周末再找个新的乐子,却看到一直足不出户的小女孩背着红色的书包,坐在院子里石凳上边上,静静翻着一本五颜六色的书,她还拿着一只自动铅笔,在书上勾勾画画,时不时又用手心的橡皮擦掉什么。她的头发比刚来孟家时长了一点,因为天气炎热,也没有带帽子,短短的头发顺从地贴着头皮,像是有人在她头顶涂厚薄不等的墨汁,怎么看都滑稽。

七八个孩子对视一眼,谢聪“啪”一靠后脚跟,像模像样跟郑宪文行了个军礼:“报告老大,那丑丫头占了我们的地盘!”

谢聪说的是小女孩现在所在的花园一角。这里有假山的池塘、有两大片花坛,还有两套石桌石凳,四周环绕着几颗三层楼高的大树,树冠茂密,遮住了大部分花坛和池塘。因为环境好,冬暖夏凉,在入住几个月后,这一角变成了这群孩子的聚集地、联络通讯交流场所。

郑宪文瞥了眼谢聪:“你有什么主意?”

谢聪笑得很诡秘,一勾小指头,七八个小脑袋凑到了一起,“我们去逗逗小丑八怪怎么样。我听说她压根不会说话,怎么整都不会去跟大人告状吧。”

“不错,有趣。”郑宪文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一挥手,一群孩子就像被赶下山坡的羊群,就一窝蜂涌到小花园,围住了刚刚还在看书的小女孩。他是孩子头一样的存在,在他发话之前,别的孩子肯定不会轻举妄动。

郑若声叫她:“丑八怪,你在看什么书?”

也不待她回答,谢聪一把从她手上夺过书,诧异地怪叫:“地图?你居然看地图?”

小女孩死水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动容的表情,她弹簧一样从石头凳子上弹起来,踮着脚跳了好几次,伸手要去抢回自己的地图册。她笨拙的样子让这群孩子尖声大笑。

可惜谢聪怎么会让她拿到书,十一岁的男孩和不满六岁的小姑娘不论是身高还是力气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尤其是她还瘦得跟墙角的小草一样。谢聪朝她做了个凶狠的鬼脸,把地图册递给郑宪文手里。郑宪文对地图册没什么兴趣,随意瞥了一眼,是本市和周边几个省的华东的地图,地图册上用铅笔的勾出了许多类似的涂鸦曲线。他起初以为是小女孩随便勾画出来的,却是公路和水路的路线。

他微微一怔,拿着图册问小女孩,“这是画的什么?”

小女孩不回答,仰起头,瞪着眼睛看郑宪文良久,后退了一步,对他伸出了双手。手并拢在一起,像是祈求的姿势。

郑宪文这才注意她衣袖中的手腕细的跟芦苇棒一样,他觉得有趣,心想这个丑丫头虽然不说话,但未必是个笨蛋,至少颇有眼色。

他得意地扬了扬书,“先说你画的是什么。”

小女孩眼珠都不动地看着他,就是不说话。所有人都在饶有趣味的等待,郑宪文再无耐心,一扬手把书扔进了水池,用劲不小,那册书溅起了大片水花,在距池边大概两个臂长的地方浮浮沉沉。

她一脸不可置信,眼神里是怪异的绝望;她的聪明或者说顺从之处就体现在这里,从来不反抗,只是逆来顺受。她没有花时间跟郑宪文纠缠苦恼,走到水池边上。池子大概六七十厘米高,到达她的下巴。以她那单薄的身体,肯定爬不上去。她咬着唇四下看了看,贴着水池壁外的瓷砖踮起脚尖,用手朝左侧划水。

她人小,池塘的外壁高,她只有几根手指头没入水中,每划水一次,地图册只会微微的晃两下。但她以难以想象的毅力依然坚持着。

那群小孩子很少看到这样的人,拍手哄笑出来:“还蛮聪明的,可惜力气不行啊。”

郑宪文皱着眉头,故作老成的摸了摸下巴,瞧着她笨拙而可笑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