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悄无声息地站在书房门缝里,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没有什么表情。她很瘦,个子也小,面无表情的时候甚至可以不怎么眨眼皮,像个玩具娃娃一样——虽然难看了点。

没有人知道她听到了多少,也没有人知道刚过那番话她理解了多少。孟家三口惊恐地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好半天张余和才有了反应,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勉强笑笑。

“小缇,怎么不看书了?”

她默默无声地退回了房间内,重新坐回地上,捡起书,重新翻阅起来。张余和很快放弃从她那里得到想法和注意,只是在心里默默打定了注意,等这最后两天忙碌过去,暑假的时候,一定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孟家发生的事郑宪文不可能知道,不过第二天他再跟她说话时,她已经不理他了。不论郑宪文怎么讨好,她也只说了一句,“我不叫孟缇。”

郑宪文好容易骗她说了一句话,和颜悦色问,“那你叫什么?”

“我叫赵知予。”

郑宪文赞美,“这名字很好听。”

她没说话,专心看着地面,谁都不理。不论郑宪文怎么讨好,说弹琴给她听,给她带来糖果,她表情始终冰冷。昨天还对他言听计从的那个小女孩不见了。郑宪文没想到自己努力这么久,一夜之后完全破碎,一时间气得头发都冒烟了。他再也没有耐心再接近她一次了,也不会再刻意讨好骗她说话。

谢聪和其他孩子也陆续来了,都问他:“怎么了?还是没能让她说话?”

郑宪文长这么大,何尝遭遇到这样的失败。小孩子本来也没什么自制力,他咬牙切齿想了想,新点子就冒了出来。怀柔政策不管用,那就威逼恐吓好了。

他不服输地冷笑,“我今天会让她说话的。”

她又在墙角看蚂蚁,郑宪文磨着牙齿笑:“附近有个地方有书买,跟我过去吧,我买地图赔给你。”

小女孩睁大眼睛看他一眼。她看来是真的很想要地图,真的站了起来。郑宪文事后想,她那时候大概生气,恐怕还是信任自己的。

实际上他怎么会带她去买地图,他带着她三拐两拐就带她走入了一片乱糟糟的工地。这地方本来是学校的筒子楼所在地,孟家和郑家大半年前还住在这里。现在这里基本拆掉了,学校打算在这个地方再盖一批新的教职工宿舍楼。

这片地方相对而言很大,但他们这群孩子从小都在这片地方长到十来岁,虽然拆卸了,对这些阴暗巷道比对自己的家还熟悉。

更何况拆房后更显得恐怖,到处断壁残垣,工人们因为放了假,看不到什么人。明明是七月的炎热天气,阳光明晃晃,愣是生出一股恐怖的气氛。

小女孩对他们的目的明显起了怀疑,在被带到两栋破房子之间的小巷道时,更是睁大了眼睛。她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瞪着他,这实在太让人生气了。

郑宪文抬起下巴,再不掩傲慢,“说句话,我就带你回去。”

对面的小女孩被八个男生还有一个郑若声围住,到没有显示出那明显的惧意来。她后退了两步。如果说她之前的面无表情只是对新环境的无所适从的话,现在的表情已经可以谈得上憎恨和鄙视了。

连素来迟钝的谢聪都觉得不对,“她好像很恨咱们呐,还用那种眼神。”

“恨又怎么样?”郑宪文一挥手指,示意所有人都朝她走过去,“瓮中捉鳖而已。”

小女孩的恐惧神色再也藏不住,她一点点的朝后缩,直到再无可退,忽然停下,恶狠狠用头朝郑宪文胸口一撞,这一撞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跟小牛小羊没有区别,郑宪文捂着小腹倒退几步,围住她的人墙立刻裂开一个口子。她顺着来路跑回去。

几个孩子都是一怔,片刻后才想起去追,她已经跑出去二三十米了。

她虽然人小,但跑得并不慢;几个男生要追上她并不容易,但距离总是在缩小,不过大家都惊讶的发现,她记忆力和方位感都好得惊人,居然认得来时的路。

如果让她跑回去告状就麻烦大了,郑宪文想起孟徵那双冷冷的眼睛,打了个哆嗦。

他完全被愤怒冲昏了头。

距她还有几米的时候,郑宪文蹲在地地上捡起了一块小石头砸过去,他丢那块石头时什么都没想,其实他根本就不以为那块石头能砸到她。

他只是觉得她应该停下来受点教训。实际上那块石头确实也没有砸到他,她还是一个劲的往前跑。

砸人是很泄愤的事情。所以有些让人讨厌的明星或者政治人物会得到臭鸡蛋和番茄,砸是一种最好的泄愤方式,只不过,他们手里拿的是石头。在建筑工地上,石头,废弃的水泥碎屑是最方便的材料,蹲下身就可以抓得满满一手。

十来岁的小孩子,没有任何的关于社会的经验和实践,不知道残酷和冰冷,道德观念尚未形成,社会法则完全不存在,健全的人格尚在培育,完全没有对社会、对人本身的的责任感,认识不到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意义,自制力啊控制力啊大概才有了个苗头。也不懂得藏在外表之下的算计,本性暴露无疑。

郑宪文是因为生气而暴露恶劣的本性,而谢聪他们则是因为好玩。

所以,潘多拉的盒子一开,其他几个孩子也得到了灵感,纷纷捡起地上的石头或者砖块朝她砸过去——

她一直奔跑,没有回头。所以那些石头有些砸在她肩上背上,不知道谁扔出的大石头砸到了她的小腿,她“啊”地惨叫了一声,膝盖一弯,就跪了下来。

这时候跑已经无益处了,她愤怒地回了头,却看到另一块石头也朝她的头顶砸了过来。

她甚至来不及路出多余的表情,头上就重重的一击,她听到电闪雷鸣的声音在大脑中忽然响起。

眼前彻底一黑。

孟徵外出参加同学会回来时差不多是晚上八点了。作为高中的风云人物,同学们再三挽留他多玩一会,他想起家里的小妹妹,推辞了。

父母不在家是预料中的情况,可没想到连那个小丫头都不在,每个房间都不在。孟徵放下手里的外卖,下楼到花园里找——不但没看到她,连平时总在花园玩的一群小孩子都看不到。

他想起昨晚的那席谈话,再想到那本画着线的地图册,心口猛然一跳。离家出走,是最有可能的。他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报警,再给父母打电话。

问题是,她是怎么离家出走的?

她到孟家这么久,虽然一句话不说,但孟徵也知道她是个极其聪明和倔强的孩子。在被父母接回来之前,她就是孤零零地倒在医院外,身上全都是伤。也许她愿意死在外面也不回孟家。

他心急火燎地走到四楼,敲了敲郑家的门。

郑家四口正在和睦地吃饭,柳长华看到他进屋,热情招呼:“小徵,来来,吃饭。”

他哪里有心思吃饭,走动餐桌旁,问郑宪文和郑若声,“宪文,小声,你们俩今天看过了孟缇没有?”

郑宪文躲避他的视线,囫囵往嘴里扒了两口饭,“没有看到她。孟徵大哥,她失踪了吗?”

这话一听就不对,他并没有流露出孟缇失踪的讯息,他怎么一下子就猜到了。孟徵心下一沉,一把抓住他的衬衣领口,“你怎么知道她失踪了?”

郑宪文被带离的座位,“啊”了两声,“我……我瞎猜的……”

一旁的郑若声脸都白了,握着筷子的手直哆嗦。

知女莫若母,柳长华皱起了眉头,“小声,怎么回事?”

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哪经得住恐吓,郑若声“哇”一声哭起来:“……妈妈,妈妈,我,我们……不是存心的……”

郑柏常脸都气青了,扔下筷子,一拍桌子,“说,你们两个,给我说,怎么回事!”

真相很快就在郑若声的哭声中大白了。

孟徵现在也来不及计较其他,更不愿意去想他们把她丢在外的整个下午她有没有出什么事情。郑家四口人,还有临时从学校赶回来的孟家父母一块到了工地。

天差不多黑了。众人一脚深一脚浅走到了她倒下的地方,最后一缕夕阳红得轰轰烈烈,

那个瘦弱的小身体瘫在地上,浑身脏兮兮,头顶很多血,打湿了头发,最后凝固起来。在血红的夕阳中闪着暗红色的光泽,那光就像某种信号,宣告着这具身体的生命力流逝。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一瞬。两家人都感觉到了不可抑止的绝望。

至于郑宪文和郑若声,除了抖成虾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生命,他们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存在和脆弱。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柳长华,她探了探孩子的鼻息,长长松了口气,至少她的孩子暂时可以摆脱杀人犯这个罪名。

她干脆利落地吩咐:“还有呼吸。柏常,打我们医院的急救电话,叫车。你把孩子背起来,我们去校门口等车。”

一时间大人们无不寂寂。尴尬和愧疚让他们沉默。孟思明和张余和对视一眼。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和从小看着长大的郑若声和郑宪文被放到了天平上,感情的分量一时间无法分出高下。但是对他们,另一种恐惧占据了上风。

在场最冷静的,是孟徵。他摸了摸地上女孩子的脸,都已经冰冷了,他拧起眉头,“郑宪文,她躺在这里多久了?”

郑宪文白着一张脸,张着嘴要说话,却没有任何声音。

“中午吃过饭她就去楼下花园里玩了,”孟徵说,“上午?中午?下午?”

他看着他的神色,“嗯,看来是中午了。你们就把她像这样扔在路边一个下午?”

郑若声发抖:“孟徵……哥,我们那时候很害怕……所以……”

“所以你们砸了人就跑?你们当时有几个人?”

“……七八个……”

孟徵眼睛都没眨一下,“都有谁?”

郑若声哆哆嗦嗦地把名字说完了,每说一个孟徵就点一下头,从他的神色判断,并不出他意料之外。

“她头上的伤最重,是谁砸的?”

郑若声没吭声,拿眼睛偷偷看郑宪文,维护之意很明显,一切昭然若揭。

郑宪文脸白得像纸,但还是说:“是我砸的……”

柳长华气得直哆嗦,她只知道自己的孩子调皮捣蛋,但没想到居然会把人伤到这个地步;碍于孟家在场,显然要做做样子,她扬起手就给了宝贝儿子一耳光,这巴掌很有痛下决心或者故意的意思,打得很狠,郑宪文白皙的半张脸顿时红肿起来。往常的郑宪文哪里能忍受这种气,父母从来连一根手指头都不碰他的,但他也没哭,只捂着脸倒退几步,目光还停在地上的小女孩身上。

孟徵此时倒是轻描淡写:“柳阿姨,您打他也没用了。”他说完,敛着眉头拿出手机一个个拨打电话,居然是给剩下那七个孩子的家里打电话,孟思明看着他:“小徵,你这是?”

孟徵面无表情地开始摁下一组号码,“谁闯的祸,谁的父母都应该来看看这一幕。免得他们还以为,自己的孩子是个纯洁无暇的天使。”

两家人连续若干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当时肇事的一群孩子都被找到了,每个人都被家长教训了一顿。这是当时整个教职工宿舍区闹得最大也是最丢脸的一件事。最纯洁无辜的自家孩子险些就成了杀人凶手,这让身为父母的专家教授们觉得很不好受,于是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所有人都自动回避了此事。

人是救回来了,但一直昏迷着。三天后她醒过来了。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松了口气。只要她能活过来比什么都强。

孟思明和张余和得到了探视许可,进病房去看她。

她的头发再次被剃掉了,整个脑袋都包着厚厚的白纱布。她瘦小得惊人,几乎都要融化在阳光中了。她的唇很干,眼神很茫然,看着进屋的两个中年人。

张余和喂她喝了点水,说:孩子,孩子,活着就好。

她很听话的咽了水,脆生生地反问,你是谁啊?这是孟家父母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意外的甜美柔软。

孟思明说,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小姑娘摇摇头,问他,那你又是谁呢?

她的声音很清越,张余和和孟思明一个人坐在床的一边,对视了一眼。

张余和伸手抱住她,低语,阿缇,阿缇,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啊。

番外补遗(一)

出门之前,赵初年被赵同谦叫住了,他于是顿住脚步,转了个身。十八岁的年轻人俊美挺拔,长得已经比二伯高了。

赵同谦面容柔和儒雅,高挑清瘦,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微笑着,从外表看比他的真实年纪年轻了十岁。他略略仰着头,抬起手臂,仔细地帮他抚平了西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小心地帮他松了松明显系的过紧的领带,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样应该好一点了。”

赵初年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全身,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他穿着订做的西装也颇像个大人了,连笑容都带着成熟的风采。

“我觉得都还好。”

“初年,你的确已经是大人了,”赵同谦再次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语气愉快得很,“记得你第一次穿西装的时候,你还很不乐意,说绷得紧紧的,浑身不舒服。”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赵初年啼笑皆非,低头扣上衬衣的袖口,“二伯你别笑话我了。”

赵同谦脸上笑意不散,真要说话,旁边桌子上的手机叫了起来,他拿起手机听了听,简单回答了两句。

赵初年已经从他的回答里听出是谁,笑着问:“是许伯伯催我们快点去?”

“对,”赵同谦拿起桌子旁的提琴盒,对侄子一点头,“走吧。”

他们去的市中心的音乐厅。

今天晚上八点这里有一场音乐会,赵同谦是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自然要早早到场,为接下来的战役准备。后台一片忙碌,灯光、音响工作人员和演员来来往往,各种吆喝一声高过一声;赵同谦还没走到后台入口就被从里冲出来的副手叫住了:“赵老师,许先生在排练场等你好久了,快点去吧。”

“我知道了。”

被人毕恭毕敬提到的“许先生”就是这场音乐会的灵魂人物,许文榛。他是那种头衔多到可以吓死人、也是拥有国际知名度的作曲家和指挥家,各种奖那了无数,在音乐界地位非常高。他通常不怎么喜欢抛头露面,宁可发行唱片也不太开音乐会,但一旦召开,总有无数人爱好者捧场。

不论一首曲子之前已经排练过多少次,但轮到上场事前,还是要最后的调音和试音的。首席小提琴手作为指挥家的得力助手,自然要帮指挥家分担很多任务。所以赵同谦一到,许文榛就松了口气。两个人相知相交且合作多年,自然有着某种默契,只看对方的神态甚至一个眼神就知其心里想什么。

所谓知音,不过如此。

比如现在,许文榛的心情似乎实在谈不上太好,他沉着脸在原地走来走去;吓得所有人都不敢说话,求助地看着刚刚踏门而入的赵同谦和赵初年。

“到底怎么了?”

赵同谦没多余的话,张口就问。

不等许文榛开口,他的助理马上解释了原委。

乐团的单簧管乐手的女儿半小时前出了车祸来不了音乐会,只能临时找人顶替,提出的几个人选许文榛都不满意。许文榛是那种对细节极为挑剔的人,乐团里只要有一个人犯了错,整首曲子就全毁了。

赵同谦略一沉思,说:“我认识一个不错的单簧管,叫陈越,二十出头,虽然还是个学生,但水平相当可观。”

“你提的人选,我没有意见。”

许文榛严肃的表情这才有了些缓和,在赵同谦眼神的示意下,一旁的助理已经忙忙的打电话联系去了。

“再排练一次。”

赵初年对音乐其实并不太有兴趣,他看着一群音乐人纷纷扰扰也觉得无趣,但竭力不表现在脸上,让脑子里慢慢回忆昨晚看书的内容。

但不论是许文榛还是赵同谦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其实正在心不在焉,许文榛叫他:“现在时间还早,去我的休息室吧。”

赵初年点点头,离开了排练室。

音乐厅的后台极其大,各种房间一应俱全,迷宫般摆列着;赵初年并不想去休息室,心有旁骛地和认识的人一路招呼出去,直到被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叫住。

“赵初年!”

他在走廊上站住了脚步,看着穿着素色长裙提着小提琴的女生走了过来。

他认识她。

番外补遗(二)

对方的笑容又开心又明媚,赵初年想装看不到都不可能,和她的高兴相反,他平静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张纪琪。”

被叫到的女孩子大大方方的一笑,伸手撩起鬓角的头发,“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看音乐会,你跟你二伯一起来的?”

赵初年言简意赅,“对。”

“他现在在哪里?”

“在彩排。”

“哦,”张纪琪显然已经很适应他的言简意赅,“那我就先不去打扰了,初年哥,你现在有事吗?”

赵初年的确没什么事儿。

“那请我出去吃点东西吧,”张纪琪抿嘴一笑,完完全全展现了女高中生的俏皮伶俐,她熟络地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你上大学这一年,我都没见过你,你跟我谈谈大学生活吧。”

赵初年淡淡看她一眼,他当然知道张纪琪之后要去维也纳留学,也知道“大学生活”不过是个幌子,但还是开了口。

“你选地方。”

说起来他们认识了近七年时间,儿时的交情还在,一起吃个饭的要求并不过分。

不论心里怎么不乐意,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两人离开音乐厅,来到外面的广场上。这里正是市中心,热闹非凡,广场旁边有好几家冷饮店,很适合炎炎夏日。

在店内坐下后,张纪琪把小提琴放在桌旁,赵初年帮她叫了饮料和甜点。

张纪琪仔细地看着他:“初年哥,你上了大学后,跟高中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赵初年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

“怎么不一样?”

张纪琪的手指擦拭着玻璃瓶,轻轻说:“感觉温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