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缇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赵伯光大概是老来寂寞,所以特地认回一个孙女来解闷的。

偏偏这个丢失的孙女并不惹人讨厌,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都懂一点,很会控制自己的脾气,面子上的功夫也做得出来。孟缇的心中充满嘲讽,想着如果自己惹人讨厌一点,大概赵伯光对自己就不会这么热心了。

最后一局终了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孟缇透过书房的窗户看到两辆车在前后十分钟内穿过远处的大门,草坪中的公路,驶到了车库。

赵伯光让人撤走棋盘的时候才问了她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想好了没有?什么时候搬回来?”

孟缇想了一下,面带犹豫地开口,“我没关系的,看您什么时候方便吧。”

“后天宜搬家,”赵伯光对她的爽快很满意,“现在我们去吃饭。”

赵家的晚饭异常丰盛。各色菜肴摆了满满一张大桌子,让人目不暇接。桌子旁边只有四个人,而四个人显然吃不了这么多。赵伯光坐在主位,孟缇坐在他的左边,赵律和和赵初年则坐在右边。这种座次体现了儿孙绕膝之福。

孟缇难得看到这么多菜,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打起精神,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赵伯光时不时地给她夹菜。

“以后要吃什么,就跟他们说。”

“啊……好。”

吃饭之前,赵伯光对所有的下人说,这位他们之前没有见过的女孩就是赵家四少爷的女儿,要求每个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孟缇之前也隐约知道赵伯光的作风很老派,而“知予小姐”这个称呼让她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她忽然理解了林黛玉进大观园时的惶惑。她自己这么个大大咧咧的人都觉得忐忑不安,林黛玉那种纤细敏感的人进大观园岂不是更觉得难受吗?

赵家吃饭的规矩似乎包含着“食不语”,总之,吃饭的时候没什么人说话。孟缇也沉默着,偶尔抬头一看,两位年轻男士也都在埋头吃饭,不发一言,等到大家都基本上吃饱了,赵伯光才开始说话。

“初年,学校放假了没有?”

“今天上午开会后就放假了。”

“我记得你就要过生日了。”

赵初年说:“是的,这周周六。”

赵伯光略想了一想,“那就办一个生日宴,越热闹越好。”他手指一动,旁边的中年男管家就走了过来,“明辉,你负责这事,该请的一个都不要落下。”

“是!”

赵初年极度吃惊,眼睛都睁大了,“爷爷,您这是干什么?生日而已,完全没必要的。”

“你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不小了,应该找个女朋友结婚了。”赵伯光根本没理他,“宴会上女孩子多,你看着哪个不错就去追。前几天打球的时候,旗胜的张德还问我你有没有女朋友,还说有个女儿,刚刚留学回来,很想认识你。”

赵初年看来是被这番话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我实在没想过……”

赵伯光脸色顿时一沉,“你难道想学你二伯一辈子不结婚?”

赵伯光虽然年纪大,但中气十足,低沉的声音像雷一样滚在每个人的头顶。孟缇从来不知道一句话居然也有这样的效果。

赵律和靠着椅背,悠闲地插嘴,“张纪琪?不就是张德的二女儿吗?我记得她是学音乐的,长得还可以,以前跟二叔学过琴。初年,你们应该早就认识吧。”

孟缇一小口一小口地往肚子里塞着饭后的水果,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两个人。

赵初年的神色只能用变幻莫测来形容,他说:“爷爷,我会跟她私下联系的,不用办生日宴了。”

赵伯光不耐烦地挥手,像是听够了他的拖延之词,“这也不是为你,更主要的目的,是让所有人都见见知予,都知道我赵家唯一的孙女回来了。”

正在喝水的孟缇被水呛到了。

“……什,什么?”

赵初年伸手拍拍她的后背,递过餐巾让她擦嘴。

“小心点。”

孟缇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赵初年的手指在她眼睫上拭过,抹去了她咳出来的点点泪光。

孟缇心跳瞬间加快,燃烧起来的是一种别样的感觉,她马上转过头。

赵伯光说:“一个一个地通知相当麻烦,不是上策。你在外受委屈这么多年,是爷爷不好。我现在要让世人都知道你是赵家的孙女。”

这简直太高调了,但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给足了她面子。站在那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本非她所愿。想到那个即将到来的可怕的场景,她简直要坐不住了。

她恳求道:“我真的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我的存在。”

一旁的赵律和笑着安慰她,“宴会而已,你亮个相就可以了。”

赵初年反抗自己的命运失败后,又替孟缇说话,“爷爷,没这个必要,知予她既然不喜欢,那就不要让她露面。这种场合,她会不习惯的。”

“不习惯也要习惯,”赵伯光停了停,“我不是让他们认可你的存在,而是要他们知道。你既然肯叫我一声爷爷,我就要对得起你和你的爸爸,不能让你不明不白委委屈屈地叫我爷爷。知予,除了这件事,别的我都不难为你。明辉,记得给孟家也打个电话,方便的话,也请他们过来。”

“是。”

“等等!”孟缇的手开始哆嗦,“请他们做什么?”

赵伯光拍拍她的手背,“他们抚养你这么多年,把你教得这么优秀。我这个做爷爷的,怎么都要表示感谢才像话。你也跟他们很久没联系了吧,借这个机会见见面。”

孟缇嗓子痛,“可是……”

赵伯光视线扫过来,一锤定音,“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那是不容辩驳的声音。明明几分钟前他还是温和慈爱的爷爷,现在却是不能被质疑的权威。她所有的声音都那么硬生生地断在了空中,所有的聪明劲都消失了,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话让这位刚毅的老人打消念头。

晚饭后她坚持要回市区,说自己的行李还在郑宪文那里。赵伯光没有多说什么,让两兄弟随便哪一个送她离开大宅。

赵初年说:“我送吧。”

赵律和也不坚持,还是以“我也要出门”为理由,跟他们一起出去了。

已经是晚上,繁星满天,昆虫的低鸣声响在每个角落。晚风吹过,草叶上的初上的夜露闪闪发光,树叶摇出一阵沙沙声。

车子在草坪尽头的路上等着,赵律和笑着开口,“本来是我接你来的,应该送你回去。不过既然有赵初年,我还是先走比较好。”他忽然伸出手,一搂赵初年的肩膀,“你们兄妹俩倒是可以好好聊聊,是吧?”

赵初年拿开他的手,“不劳你费心。”

赵律和笑了笑,“是啊,我看你这张面具戴到什么时候!”

他扔下这句话,上了自己那辆极为拉风的跑车扬长而去。孟缇和赵初年相视无语,彼此移开了视线。

赵初年凝视了一会儿这山中的夜色,头顶的月光雕出了他本来就很深邃的五官,越发显出一种冷静沉着的气质。他说:“我昨天下午跟你说的话,你没有听,偏偏要跟我对着干。阿缇,你还年轻,不知道被束缚的感觉很糟。”

“你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孟缇反问。

赵初年眉心郁结在一起,“阿缇,你这是在与虎谋皮。”

孟缇不想跟他纠缠,“送我回去吧。”

她率先走向车库,赵初年不得已,只能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地走。

赵初年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手一探,握住她的手,“阿缇,你就在没法回头——”

“别教训我!”孟缇一把甩开他的手,情绪糟透了,恨不得对身边每一个人喷火,“你还不是在这里!锦衣玉食过得这么好,要什么有什么,骗得人团团转,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孟缇话一说完就知道犯了个大错。赵初年回赵家的理由她并不难想象到。他当时不过十一二岁,妹妹失散,父亲去世,完全是无依无靠,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而她现在早已经成年,完全可以养活自己。

赵初年神色黯淡,“我没有教训你,也没有资格和理由教训你。”

孟缇觉得发火却找错了地方,可就是说不出道歉的话。

赵初年低叹一声,“好了,上车吧。”

孟缇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回城的路上,灯光闪烁。那种后悔的情绪就像潮水一样,几乎要淹没了她。她怎么就会没有想到,既然选择回赵家,就应该知道回来后就会被这种无形的力量所束缚。她的父亲当年抛弃了一切从赵家逃走,为的是什么?而如今她又重新落入彀中,从某个角度上说,真是愚蠢之至。

车子停在郑宪文所在的公寓外,孟缇这时才想起来她上车后一句话都没说,更没提起郑宪文的住址。

她看着他,“你怎么知道郑大哥的住址?”

赵初年没说什么,避而不谈地说起其它,“你搬出来也好。”

这样的态度就是默认,孟缇想,他那时候花了足足半年时间调查她,自然也不会放过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赵初年静了静,倾身过去为她拉开车门。

“你今天吃饭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两天回去把东西收拾好,后天一早我来接你。”

打开门,郑宪文已经回来了,偌大的客厅只亮了一盏黄色的壁灯。他坐在钢琴前,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击着键盘,让人听不出旋律。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和纯黑的钢琴形成鲜明的对比。

孟缇换了鞋,朝他走过去。

郑宪文没有抬头,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的速度变快了一点,同时错了错身,让开位子。孟缇会意,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他身边。

他按了下一个音,微笑着侧头看她,“阿缇,你最近还真是太忙了。”

孟缇在心中暗骂自己无耻。之前她已经跟他打过电话,说晚上就在学校吃食堂,不回来吃饭了。她以前绝不在郑宪文面前撒谎,现在一个接一个的谎撒得面不改色。

孟缇学着他的模样按下黑键,低声说:“郑大哥,你怎么想起弹钢琴了?”

“等你回来,无聊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她一直很喜欢听郑宪文弹钢琴,郑宪文弹琴时很专心,安静的侧脸英俊而美好。可手指却流泻出美妙的音符。不止一个女生因此而拜倒在他的脚下,情窦初开后的孟缇也是如此。后来他上大学后,弹琴的次数就少了很多,上研究生之后更少,仔细一算,她起码五六年没看到过他坐在钢琴前了。

印象颇深的一次是他大一、她初一的时候,他就读的建筑学院开晚会,她去看热闹。他在台上弹琴,肖邦的小调圆舞曲一响起来,惊倒下面一片女生。那时候她就坐在会场的角落,把自己胖胖的身体藏起来,觉得自惭形秽,在那不能诉之于人的暗恋中挣扎。

可暗恋的时间实在太长了,长得已经绝望了。

郑宪文翻了翻陈旧的琴谱,感慨道:“不练手都生了,这些曲子我都差不多忘光了。”

“工作忙起来了就没办法弹琴了吧。”

“是啊。”郑宪文说,“音乐也只能当成一种调剂,例如爱因斯坦拉小提琴。”

他一只手搁在琴键上,修长的手指很漂亮,可以击出美妙的音符。郑宪文琴弹得好,却从来不在音乐上花太多时间,他甚至都不会主动去考级。

“能自我调剂就很难得了,”孟缇点头,“郑大哥,实际上我觉得,你做钢琴家也许不如建筑师有前途。”

“前途不知道,但钱途估计差很多。”

孟缇分辨出“前途”和“钱途”的区别,抿嘴笑起来。

郑宪文碰碰她的手,“跟我一起弹吧。”

孟缇骇笑,“我?”

“选最简单的好了,更难的我也不会了。键你还会认吧?”

“大概吧。”

“那好,《童年回忆》吧。”

“这首曲子怎么会简单啊?”

她的哀叹还未完,第一个音节已经从郑宪文手指下弹出来了。孟缇凝神听着,优美的音乐就像泉水一样潺潺流出。童年时光,兜兜转转,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可惜一晃即逝。她想起一首诗,童年也不是开满鲜花的树林,可它们却像是破云而出的圆月,轧轧有声地碾过我心头的静夜。

一曲终了,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郑宪文说:“听熟了吗?现在可以跟我一起弹了吧。”

孟缇依然摇头,“郑大哥,你为难我了,我真的不会。不过这首曲子,却让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我也是,”郑宪文看着她,“不会是我欺负你吧。”

孟缇轻松地一笑,“没有的事情。你没有欺负我。”

“你小时候特别可爱,”郑宪文闲闲地弹着琴,时而停下,就像给说话配乐一样,“总是跟在我身后,也不多说什么话,看到好吃的零食,就眼巴巴看着,那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然后我就买给你。”

这些事说起来确实好笑,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孟缇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却说:“郑大哥,我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

“在我没跟你表白之前,你就一直知道我以前很喜欢你的,是不是?”

简直是重磅炸弹一样的问题。

郑宪文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露出苦笑,“你真是给了我一个难题。”他虽然没表态,但孟缇已经隐约猜到了潜台词。如果他不知道,早就该否认了。

“但是你很怕我喜欢你,”孟缇说,“所以,你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大概是让我死心吧。”

“我知道你在乎这件事,”郑宪文揉了揉眉心,“你那时候太小了。我比你大了六岁。我大学要毕业的时候你才上高中,你成年的时候,我恰好出国。”

孟缇想,他大概以为她在抱怨吧。

“我不是在抱怨,”孟缇微微笑了,“我们差距很大,确实不适合谈恋爱,而且我那么胖也不好看,是吧?”

“没有的事情。阿缇,我从来不觉得你难看。”

这件事他说的应该是实话。郑宪文大概是真的不在乎她长什么样子。因为她从来不是作为一个异性出现在他的心里。

读书的时候,每到假期,不论他去哪里玩,都会带上她的,而且也从来不避讳把她介绍给他的所有同学。例如大一那次晚会,散场后每个人都围着郑宪文,她想混在人群中偷偷溜走,郑宪文却叫住了她,搂着她的肩膀介绍她给每个人认识。

孟缇静静地想着这些往事,问出了曾经纠缠她若干年的问题,“那你那时候喜欢我吗?或者说,至少有一点喜欢吗?”

“有的,”孟宪文捧住她的脸,跟她额头相抵,“不然我怎么会吻你。”

孟缇低语,“……原来你真的记得。”

“虽然我当时喝醉了,但不至于连吻你都不记得。我很混账。”

“可第二天我跟你表白,你却拒绝我。”

郑宪文放开她,言简意赅地回答,“我不但混账,而且蠢。”

客厅里光线很暗,两人坐在角落处的钢琴前,就更暗了。

“蠢到连自己的感情都分不清楚。”郑宪文的眸子在暗处闪着光,“我知道,我在很多人心中的形象,大概都不太好,接近花花公子这类吧。若声后来就说我,女朋友换得太勤是因为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感情。你跟我表白的时候,我还没有想明白。阿缇,一直以来,从小到大这十几年,我在你面前,总感觉愧疚和自责。你又那么崇拜我、喜欢我,我只能加倍地对你好,恶性循环一样。更何况你那时候马上要高考,我也即将出国。”

孟缇点了点头。

“我在美国那几年,其实也没想清楚。每天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又想快点学成了回来。老师要求十分严格,我真是全世界跑,一年三百六十天,我有两百五十天都在各个地方。你问问你嫂子就知道了,真是累得要掉了半条命。

“直到回来见到你。你终于长大了。我跟自己说,不要着急,慢慢来。这次和之前都不一样,我们都有很多的时间。可事情不知不觉已经变了,看着赵初年接近你,我心里真是难受。我不希望你接近他,可你已经是大人,不用再听我的话。我对你的影响力已经快消失了。”

孟缇虐待自己的唇,都咬白了,“然后你发现我是他的妹妹……”

“孟伯伯和孟伯母让你别回国的时候,我起初虽然不愿意,随后也很高兴。我希望你跟赵初年离得越远越好。我已经计划好,等手里的案子一结束就去美国。我在美国的很多朋友都在大的建筑设计公司,找份工作很容易。”

孟缇想,难怪他那时候不怎么劝她回去。

郑宪文俯身在她额头上一吻,“阿缇,有什么事情就尽管问吧。”

“没有什么了。你给我弹曲子听吧。”

高高低低缠绵的琴声又响了一会儿,是梁祝的《化蝶》。涟漪在孟缇的心口荡漾而过,她看着郑宪文那双手就像蝴蝶一样在键盘上跳跃,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其实,我这两天下午都去赵家了,他们留我吃了顿晚饭。”

琴声戛然而止。

“嗯。”

他看起来毫不意外,甚至都微笑了。孟缇吃惊,“你知道?”

“赵律和一接走你,就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件事。”

“那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揭穿我的谎话?”

“你跟我的距离已经很远了,再拆穿这种事情,不是更远了吗?”郑宪文笑起来,“我很高兴你跟我说实话。”

孟缇瞪着眼睛看他,却在看到他纵容的笑脸后,有点无奈和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