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先生让我回赵家去,我也答应了。”孟缇说,“我后天就搬去赵家。”

郑宪文沉吟,“是让你认祖归宗?这也难怪。”

“为什么?”他的理解让孟缇觉得不可思议。

郑宪文揉了揉太阳穴,头很痛的样子,“你在北疆这一年,赵家给我打了不少电话。有两次还是赵老先生亲自打的,跟我了解你的情况。”

孟缇微微蹙起眉头,她有些不明白。

“阿缇,我舍不得你走。但如果你觉得去赵家比在我这里强,那你就搬过去吧。”郑宪文接着说,“有人照顾总比你一个人撑着好多了。不论怎么样,血缘关系都在那里,我会经常去看你。只有一件事——”

孟缇听着。

郑宪文用手指勾勒了一下她的轮廓,收敛了笑容,才开口,“我很了解孟缇,她跟着我长大,她非常单纯善良,很容易轻信人。我也跟赵知予打过交道,我认识的赵知予虽然不满六岁,却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孩子。她受过不少苦,很有目的性也很坚决,非常有毅力,会不声不响计划很多事情。以我对她的了解,我觉得她现在可能在计划着一些外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所以,你记住提醒她,不要做危险的事。”

第四十九章赵家

孟缇起了个大早去买火车票,还是去了洛州。

好不容易沈林今天有了空,孟缇跟他约好,去他的住处拿资料。虽然去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家里有些不安全,但她完全不担心。沈林也算是知名作家,想必不会做出违反法律的事情。

她没想到沈林身为一个还算有名气的作家,居然会没有车。两人约好在火车站外见面,然后在火车站外上了某辆公车。

炎热的季节,公交车驶过了市区。郊区的环境显然差得多,大概还在改建,一些新的建筑楼中零零散散夹杂着一些低矮平房。

沈林问她:“你还记得你们曾经在洛州住过吗?”

孟缇手里一直捏着一张地图在看,头都没抬地开口,“我记得,但快二十年过去了,这城市也变得太多了。上次过来,我就看了看,没找到地方。”

“那这一带你还有印象吗?”

孟缇震惊地回过头,盯着沈林,“哪里?”

“如果我调查的情况没有错,你们当时就住在这里,足足五年时间。”

孟缇无意识地站起来就想下车,车子拐了个弯,她整个人撞上了玻璃,半边身体火辣辣地痛起来。

沈林又好气又好笑,摆摆手,“不着急,你现在去也找不到地方,而且你看那栋高楼外的标语了没有?属于拆迁地段,现在根本不让人进去,过几天吧,等工人们休息的时候。”

孟缇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心里说,不着急,来日方长。

公车慢悠悠地摇晃,去往一个固定的目的地。街道两旁的风景匆匆掠过,虽然沈林的坦然神色和端正气质都在告诉她“相信我,我是好人”,但她还是疑惑。

“沈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我暂住的地方。”

“你在乡下住?”

“也不算是乡下,郊外,”沈林说,“是我舅舅的一套房子,这几年我在这里暂住。”

孟缇“嗯”了一声。

这辆公交车有空调,但是似乎坏掉了,推开车窗,飘来一股股热风。下车后孟缇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记住了方位,就跟沈林一起步行。这里确实人迹罕至,公交车行走的是主干道,车站前方五十米分出了一条两车道的小公路,道旁是一片枝繁叶茂的桃树林。

孟缇正在胡思乱想间,沈林发了话,“到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居然给她看到一栋白色的朴素小楼,像只藏在草地里的小兔子。

想到赵初年的那套房子和赵家的大宅,孟缇感慨有钱人果然都喜欢在有树有水的地方建别墅。

“这不是别墅,是我舅舅很早买的一块地,他喜欢这里的桃花,就在这里修了栋小房子。他不常在这里住,只是冬天的时候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等着春天花开。”

能自己修栋小房子来度假,沈林的舅舅也应该是有钱人。

“感觉很浪漫。”

“音乐家多少都有些浪漫细胞的。”

“他是音乐家?”

“也是钢琴家。”

这小屋不太大,楼上楼下算起来也就一百来平方米。屋子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可想而知沈林平日里过着近似苦行僧的生活。这对于三十岁的男人来说,实在太不寻常了。

沈林带她进了一个小房间,乍一看看不出什么,但他的书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文稿,旁边是墨水瓶和笔架。

孟缇吃惊,“你不用电脑的吗?”

“用得少,我喜欢手写。”

“我爸也是。”

孟缇低头看桌子上的稿子,沈林很不好意思,“我写的传记的初稿,不太多,只有二十多页。”

孟缇“咦”了一声,“啊,我可以看看吗?”

沈林比了个“请”的手势,孟缇欣喜地拿过稿子,迅速翻完了所有的页码,“你知道我爸还有一个笔名吗?”

“枯槐?”沈林说,“我知道,可能我是少数几个知道的人之一吧。”

“我几年前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的文章,才知道枯槐是他的另一个笔名。”

“那本《绿草》杂志吧,那文章是我写的。”

孟缇点头,“我猜也是。”

“我知道,我不论怎么写都比不过他那几本自传性的文章,”沈林别开了视线,“让你见笑了。”

“所以……我觉得,你不应该模仿他的风格,”孟缇支着头,“我不知道我说得准不准,但你可以换一种风格和写作方式。茨威格当年也是一样的,他写过那么多传记,其实写得更多的是作家的心灵吧。”

“你的话我会考虑的。”

沈林的确是对范夜下了很多工夫研究的。孟缇跟他聊了一下午,才知道范夜的经历外面几乎没有人知道,而他却比别人有心,两年前终于确定下来要写一本传记——这也是大四那年孟缇在报纸上看到新闻的前两个月他才确定的。沈林顺藤摸瓜,找到出版范夜作品的出版社,可惜他除了第一本作品外,其他小说都是同一家出版社出版,那家出版社对他的资料守口如瓶。

孟缇听到这里,想起在北疆时赵初年谈的那番话,微微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不过沈林随后想到出版他第一本小说的出版社的总编辑是他在大学的师兄,关系可靠。在当年的编辑那里,他拿到了范夜的住址。可当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找上门去,只看到了几栋正在往外搬迁的老阁楼。他铩羽而归,几番周折,终于拿到了赵初年的电话。而剩下的故事孟缇就知道了。

至于他怎么拿到赵初年的电话,他说得相当含糊,显然不愿多提。孟缇很知趣地没有追问,想着等以后关系好一点再说。现在他们俩不过是比陌生人稍微强一点。

孟缇还发现了不少手稿。从文字判断,这些都是那部小说《故国》的手稿,文稿纸整整齐齐地叠着,装了足足一抽屉。孟缇翻了翻,有些震惊,“这些手稿你怎么拿到的?照理说不应该在你这里的。”

沈林避而不谈,“我既然要研究他,自然有一些渠道。”

看着他缄默闭口不谈的样子,孟缇也只好作罢。

沈林做事很有分寸,收集到的资料都复印了一份;他参照枯槐的那几本自传性质的书做了一份极为详尽的年表,也有厚厚的一叠。

孟缇大为折服。

她差不多在下午的时候离开了沈林的住处,背着一包的复印本,又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和两个小时的火车才回到郑宪文家里。

孟缇连上网,给孟徵打了个电话请他视频聊天。

出现在视频那一头的是孟思明和张余和。张余和手里抱着个孩子,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想从祖母的怀抱里离开,脑袋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网络信号很好,父母的表情就如同多年前那样,温和又慈爱。

足足一年没见过了,他们好像老了一点,本来已是六十五岁上下的人了,眼角眉梢已有皱纹。

孟缇张了张嘴:“爸,妈。”

孟思明和张余和同时说:“阿缇。”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像是礼让对方,又同时开口,“最近好不好?”两位老人的声音也在发颤。

“我挺好的。”孟缇看着视频里的两位老人,“对不起,现在才跟你们联系。”

“没什么对不起的,”孟思明摇头,“我跟你妈这一年都很挂念你,又不敢跟你打电话。怕你看到我们生气、难过。”

“我看你都瘦了,最近吃得不好?我就知道北疆那地方不适合你。冬天太冷太长了,东西也吃不惯……”张余和絮絮叨叨地说,“总之,回来了就好。”

孟缇眼睛痛,盯着孟以和光秃秃的脑袋看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话筒,又说:“你们可能这两天会接到电话,是赵家打来的。”她锁住语气,低声说,“他们可能会跟你们说……说……”

尽管已经努力克制,可还是没控制好,喉咙发紧,竟然没能把话说下去。

孟思明慢慢点头,“我们都知道你的事情,还有赵家的。那个电话会说什么?”

“说我回了赵家,改名字了……”

孟思明拧着眉心,“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差不多,我不想隐瞒,”孟缇的声音小了几个分贝,“我也知道大概很难跟你们解释……毕竟事情做了就做了……但我心里,总认为你们是我的父母。”

张余和拍了拍怀里的光头孩子,叹口气,“阿缇,你这样,让我跟你爸真是——你能原谅我们,实在太好了。”

孟缇摇了摇头,“谢谢你们能原谅我这么多年的任性和不听话,是我对不起你们。”

她的声音时断时续,而这并不是因为网络不好引起的。孟思明安抚她:“阿缇,别紧张,你是我们从小养到大,我们还不了解你吗?我和你妈都知道你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其实赵家之前也跟我和你妈打过电话了,当时你亲爷爷就跟我们说了这事,我们说全凭你的意思。别有心理负担。”

孟缇没吭声。

“你爸妈不是成心抛下你,赵家那边,我听说他们这么多年也在找你。”孟思明说,“为了怨恨而老死不相往来完全没必要,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孟缇停在键盘上的手微微地颤抖。

张余和说:“想回去就回去吧。我跟你爸不在,有人照顾你我们也放心了,就是担心你不能接受新生活,如果没法和赵家人和睦相处的话,就回来。我们也打听了一下,赵家虽然有钱,但家庭很复杂。”

确实很复杂,她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

“我也只是在那里暂住,我现在住在郑大哥这里,”孟缇的话说得很轻松,“还有一两个月学校就开学了,我回学校宿舍住,不会跟他们多往来。”

两人都点了点头,显然很满意她的决定。

孟缇笑着转移话题,“哥哥和嫂子工作还顺利吧?”

“很顺利,直接把以和扔给我们了,想回国都没有机会。现在以和学会走路了,每天都闹得慌,一不留神都看不住。”

像是为了配合张余和的话,视频中的孟以和小朋友虎头虎脑地“啪啪”打着键盘,大脑门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嘴里嘟囔着什么,活泼得不得了,十分可爱。

“爸妈,你们也别太累了。”

“还好。”

他们又叮嘱了几句,才关了视频。

搬家不费什么力气,反正她就一个行李箱一个挎包,是从北疆带来的。郑宪文上班去了。这时赵初年敲了敲门,孟缇让他进屋。

赵初年问她:“这几天你住哪里?”

孟缇指了指:“那里。”

房门还开着,是书房,里面有张单人的小床。他微微放了心,才说:“东西都带上了吗?要不要再检查?”

“不用,我不会忘东西的。”

赵初年拿过一只箱子,提过她的包,“那好,那我们走吧。”

结果刚一关上门,孟缇就接到了杨明菲的电话。他们在北疆的行李终于寄到了学校,在邮局,要她赶快去拿。那天跟赵初年的不快犹在,她不想开口求他,握着手机有些犹豫。

赵初年在她开口之前就说:“我们先去学校。”

“那……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随后的一路又是沉默,直到在学校研究生宿舍楼外看到杨明菲和她同学。杨明菲这几天跟着同学玩得不亦乐乎,从西域回来又去了趟江南水乡旅游。

杨明菲看到她身后的人,眼睛一亮,“赵老师?”

“你好,”赵初年眼观八方,对她微微点头,“谢谢你帮阿缇把行李从邮局拉到宿舍。”

“也不费劲。不过阿缇的行李是我同学搬的,她还是你的学生呢,大四一年都在你的班上。”

孟缇心想,这就是杨明菲那个在文学院的爱好八卦的同学了。果然,赵初年的目光在她身边的女孩子身上停了片刻,“傅晓,也谢谢你。”

“不客气的。”傅晓瞧着他,又看了看停在路上的车,“赵老师,我还以为您不记得我了。”

赵初年摇头,“我记性还没有那么坏。”

四个人简单地聊了几句,就拖着箱子进了宿舍楼。孟缇自觉手里的箱子沉得很,赵初年看着她吃力,不容分说地一把夺了过来,轻轻松松地拿着上了楼,放到了她们下学期入住的研究生宿舍。

孟缇这一年在北疆没怎么攒东西,那只箱子里有一部分书,还有一部分是离开时学生送给她的礼物,实在舍不得丢弃,所以就一并打包寄了回来。

杨明菲说:“检查一下。”

“嗯。”

她班上有不少少数民族的孩子,所以礼物多是当地的小特产,譬如一把牛角梳子,一只可爱的锡盒,等等,另外还有一本同学录,一翻开就能看到孩子们给她的留言,还有一张集体照。

赵初年站在她身后低声问:“跟学生照的?你笑得很高兴。”

孟缇没什么感情地“嗯”了一声,合上了同学录重新放入箱子里,然后迅速从箱子里拣出几本书,一把扣好上锁,再站起来。

“马上就走吧。”

“稍等,我接个电话。”

赵初年拿出手机,走到走廊上接电话。孟缇松了一口气。这屋子的其他两个女人怪笑起来,杨明菲笑得很莫名,“你跟赵老师怎么回事?怎么又凑到一起了?”

如果以前听到类似的话,孟缇还会不好意思地笑,现在只剩下疲倦了。杨明菲的问题就像石头那样,压得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孟缇坐在自己的箱子上,伸手盖住了眼皮。

她虽然对一切事情都缺少兴趣,但是傅晓对她却颇有兴趣,“我以前听明菲说过你好多次,今天才觉得闻名不如见面。”

孟缇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脸色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好看。

“其实主要是赵老师……我们比较关心他,所以附带着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

她沉默着把箱子扔到柜子里去,“现在还在说吗?”

“我们没有恶意的。”傅晓瞧着她脸色不好,阴云密布的,连忙解释,“我跟赵老师其实没有任何接触,也就是无意中听几个师妹说了两次。说你在北疆那年,赵老师过得很不开心,据说比你在美国的几个月还要严重。对了,有个姓戴的女生你知道吗?”

她明明不想听到跟赵初年相关的事情,可还是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还干瘪瘪地回答了一句:“我知道。”

“呃,她跟你长得挺像的,所以大概是——”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门外想起了脚步声。赵初年站在门外,看着屋子里的几个女生。

孟缇抱着书离开宿舍,“我走了。明菲,钥匙你一会儿拿给管理员阿姨吧。”

刚刚傅晓的这番没有恶意的话让孟缇觉得自己像被世人在脸上抽了一鞭子,发痛而且滚烫。赵初年对她那么好,好得所有的人都误会了,并且误会还在持续加深,如果让人知道她和赵初年的真正关系——

什么都完了。

她看着赵初年的背影,勒令自己不要深想下去。

她对所有不愿意想的事情,第一选择是逃避。有一天她会做好心理建设回来应战,只是现在,绝对不行。

她到了赵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被赵初年带着去见赵伯光。赵伯光正在运动场打球,看到孙女来了,放下球拍,问她想住哪间。

孟缇想了想,“我父亲以前住的哪间?”

赵伯光看了她一眼,才说:“他没在这里住过,这是十年前才修好的。”

孟缇“啊”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赵伯光看了看身边的人,“明辉,你带知予去房间。”

“好的。”

赵初年说:“爷爷,我带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