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去了,陪我下盘棋,你们兄妹俩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赵伯光不以为然,“先去把东西放好,一会儿下来陪我吃饭。”

第一次来孟缇就注意到了张明辉,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担任赵伯光的私人助理已经很多年了。他拖着她的行李箱,她跟在他身边去往自己的房间。她突然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个男人随时都会化身为雕塑。

沿着华丽宽大的楼梯拾级而上,楼梯在中途一分为二,通向房子的左右两翼。她的房间在右侧,可以俯瞰整个后花园和游泳池。

就是这样沉默的人,在上楼梯时却开口说话,把这栋屋子的来历告诉她,跟她说各个房间的用途,哪间有人住,哪间没人住,赵伯光赵初年的房间就在本层,等等。

她以为对赵家的人比较熟悉了,可是在听到“睢阳”两个字时依然觉得有些奇怪。

“他是谁?”

“是同训少爷的儿子,赵律和的弟弟,你的堂兄,比你大了两岁。”

孟缇“哦”了一声。

沉默寡言的明辉今天的话特别多,他接着又说:“他在国外念书,一般不怎么回来,假期也都去他母亲那里。”

“嗯。”孟缇深深感到这个家庭关系的复杂。

“八年前,同训少爷离婚了,睢阳比较偏心母亲。”

孟缇呆了呆。心理学上说,要跟一个人建立特别亲密的关系,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分享他的秘密。她现在一点点地了解赵家,也许不过多久就能了解赵家的秘密。照这个趋势下去,很可能最后脱不开身。

明辉最后看了她一眼,拿钥匙开了眼前的这扇房门,“到了。”

“谢谢。”这间屋子很大,颜色很协调,看上去足够豪华。

“您刚刚问你父亲的房间,”明辉说,“虽然他没在这里住过,不过我知道有间屋子里放着他以前的东西。”

孟缇来了精神,“咦?我可以去看看吗?”

“可以的。”

孟缇压根儿都不关心这屋子的陈设,直接问他:“在哪里?”

“在三楼的第二间储物室,”明辉说,“我找人帮您整理行李。”

“不用不用,我东西又不多,就一个箱子,自己待会儿收拾就可以了。”孟缇的心思全在储物室上,“我现在可以去看看储物室吗?”

明辉看着她片刻,随后说:“等我让人收拾之后再去吧,那房间很多年没打开过了。”

“啊……好的。”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孟缇问他:“如果我要出门的话,例如去学校,这附近有没有公交车站?”

明辉果然摇头,“您有驾照没有?”

“没有的。”

“那您要出门的时候提前告诉我,我会随时安排司机送您。”明辉微微点头,“您要去什么地方?”

孟缇心一沉,人身自由受限制了,连行动都被限制。她克制着,“暂时不想去哪里,就是有备无患的问问。”

他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房间。孟缇叹了口气,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地上铺着地毯,分外柔软。这间屋子不小,比得上孟家的客厅了。书架和书桌都是蓝白色,窗帘也是蓝色。大概是专门请人布置过的,许多地方都有漂亮的装饰——墙上挂着木版画,放置杂物的储物架上有好几块模板。

屋子里光线很好,也非常凉爽,孟缇完全没有收拾行李的念头。她把箱子搬到床脚,只取出了笔记本电脑,打开,搜索了一下,这宅子果然有无线网络。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打给明辉,很快得到了密码。

能上网总是让她觉得安慰,有一种自己不是孤零零地被遗弃的平衡感,她立刻去查收邮件。

第五十章试探

在赵家的生活是崭新的,所有的人都是她生活里新出现的人,所有的关系都要重新建立。不论她愿意不愿意,她一个人在赵家的生活或者说战斗开始了。

赵家其实没什么规矩,只是孟缇隐约觉得,赵伯光对自己的子孙都有一种掌控欲望。赵同训、赵律和父子现在还住在这里,不过是另一栋楼。赵初年现在也回来了,孟缇不明白那一年他怎么可以从赵伯光的眼皮子底下搬出去的。

赵同训、赵律和有工作,她并不能常常见到。她对这位大伯有一种天然的畏惧,第一次在饭桌上见到时,被他冷淡的眼神一扫,她立刻有点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她深深吸了口气,很客气礼貌地叫:“大伯。”

“坐吧。”

她这才敢放心地落座。

而赵律和在父亲身边撕着面包喝着牛奶,听话得像个小学生。

“你既然回来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有需要的,就跟明辉说。”

赵同训说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抬起来,喝着牛奶专心看着手里的报纸。他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喜悦高兴自然是没有的,至于排斥和反感,孟缇也同样感受不到。这种没有态度的态度,说明他对她的存在完全不放在心上。孟缇看着赵同训的那面无表情的脸,想他这一辈子不知道有没有笑过。

“嗯,我知道了。”

在他面前,孟缇不得不打起全部的精神来应付。

那顿饭下来,她一直在很小心地、很谨慎地打量赵同训。他的表情、神态、动作,甚至说话的样子,都不敢遗漏。

原以为自己的动作很小心,他不会发现,没想到他还是发现了。在她最后一次偷偷打量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却直接盯了过来,薄薄的唇一动,说了两个字:“有事?”

“……啊,没有。”

就像做贼被人抓到了,或者是无间道的间谍被人识破了假面,孟缇又惊惶又尴尬,暂时收回了视线。

“你同学怎么样了?”

“啊?”孟缇还没反应过来。

赵同训惜字如金,简单地说:“车祸那次,你受伤的同学。”

旁边的赵律和一听到“车祸”两个字就绷直了身体。

“她还好,在康奈尔大学留学。”

在两年前的车祸事件中,她远远见过这位大伯一次,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她,或者说从来都没忘记。

东想西想,早饭时间很快就过了。赵初年在她旁边放下了筷子,转过身体,准确拉住她的手腕,“你刚来,还不熟悉环境,我带你出去逛逛。”

孟缇还没有机会说出拒绝的话,人已经被赵初年从饭厅拉到客厅,来到了屋外的草坪。这次赵初年总算有了进步,力气控制得非常好。孟缇恼火地一把甩开他,厌恶地甩了甩手,像是要把他留在自己手腕上的痕迹甩掉一样。

“别随便碰我!”

赵初年的神色也不比她的好看,脸色迅速灰暗下去几分,“阿缇,我问你,你到赵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缇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避开他的视线,“不为什么。”

那种厌烦感是如此的明显,赵初年声音低下来,有些沙哑。

“你知道外面怎么说大伯吗?他在商场中的精明和手段一样出名,心机深沉,必要的时候一点情面都不留。如果你威胁到了他,他根本不会在乎你是他侄女。”

“谢谢你的关心,你想得太多了。他的冷漠我早就领教了。”

孟缇冷淡地回了一句,别开了视线,转身回房。

她不想见到赵初年,但他毕竟也是这里另外一个有漫长暑假的人,碰面的机会可想而知的多。她不出门,他往往也不出门。

早饭会碰到,午饭也会碰到;吃饭时会看到,平时也很容易碰见。他总会抓紧一切时间跟她说话。他实际上也知道,不论他怎么刻意讨好,她都不会假以辞色。他英俊的脸上总会有难以言说的无奈和痛心,长久不散。他的脸她很熟悉,不论是温柔的、微笑的、震怒的、伤感的表情,她都见过。每一个表情都生机勃勃,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两个人之间陷入僵局,一个冷漠,一个想融化冷漠。

那天午饭后,赵初年先敲了敲她的房门,“跟我出去一趟。”

孟缇坐在书桌前跟王熙如聊天,打字打得噼里啪啦,不想动,头都没回,“干什么?”

“给你买衣服。”

“为什么?”

“明天的宴会上穿的。”

孟缇很想嘲讽地问上一句:“你觉得我现在的衣服见不得人吗?”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明天去买好了。”

她说完了特别回过头来,瞧着他的脸色。果然赵初年有点犹豫,眉心轻微地皱了皱。

“明天不行吗?”孟缇关上计算机,明知故问,“还是有什么别的约会?”

说完就等着下文,赵初年并不否认,“是的,我明天白天有事,所以今天下午去吧。”

孟缇眼前一黑,觉得心脏停跳了几秒钟。她背过身去,抓起自己的挎包,冷淡地回答了一句:“那走吧。”

她对穿什么并不在意,也无所谓丢脸与否,但不过既然她要穿着郑重其事、高贵典雅才能显示出她回到赵家的决心,或者表现出赵家没有虐待她,那就要表现到最好。

专柜的导购小姐十分周到,她却心不在焉,走了好几家店也没看到喜欢的。好不容易看到一件适合自己的,于是抬起手臂一指那条白色连衣裙,“就这条吧。”

“不行,这条裙子太透明。”

孟缇严重地走神,“这条呢?”

“颜色太老气,你应该穿得亮一点。”

赵初年对选衣服和搭配衣服很在行,但孟缇怎么都没想到他对女装也这么了解。

孟缇看着他跟导购小姐交谈完毕才说:“你很会选衣服,经常帮人买衣服吗?”

赵初年说:“不是。”

“那是跟谁学的?”

他不答,把衣服递过来,“试一下。”

孟缇到了更衣室才发现是两件,上面是荷叶边的白色衬衫,样式简单,剪裁宽松,但细节处做得很好,下面是浅灰色的短裙,下摆就在膝盖上方。孟缇之前也有过类似模样的裙子,穿在身上很舒服,就跟一层水一样。她很喜欢。

孟缇一从换衣间走出来,专柜小姐就对着赵初年赞不绝口,“您眼光真好,非常青春靓丽啊!这位小姐本来就很漂亮,皮肤白,现在衬托得更白了,唔,我看都可以直接去当模特儿了。”

赵初年端详了孟缇一会儿,跟专柜小姐说:“麻烦你去拿一条腰带,灰色的,跟裙子一个颜色。”

腰带系在白色的衬衣外,腰部的曲线顿时就很明显。短裙下的小腿很长,看上去的确比刚才好看了那么一点。

专柜小姐帮她处理了一下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又说:“如果你再笑笑就更漂亮了。”

孟缇头痛欲裂,走进换衣室里换衣服时还不忘探出个头,“就这套吧。”

孟缇换好了衣服出来,赵初年已经结了账。

两人提着购物袋走在商场里,孟缇开口,“我又不是没钱。爷爷给了我一张卡,我不知道有多少钱,但买一套衣服应该还是够的。”

赵初年“嗯”了一声。

“那你留着吧,用谁的钱都一样。”

“那是你的。”

“没什么关系,”赵初年轻描淡写地开口,“我的都是你的。”

孟缇想起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对话,当时赵初年说可以把他拥有的都给她,现在才明白其中的意思。孟缇静了静才说:“我没有权利夺走你所有的,我——”

赵初年打断她的话,“到了,去选一双鞋子吧。”

孟缇认命地选着鞋子。这家店的鞋子贵得可以称作奢侈品了。店里的人自然也不多。

孟缇看了一双鞋子,正要从架子上拿下来,一回头却看到赵初年和一个年轻女人聊了起来。

赵初年背对着她,所以反倒是那个年轻女人先看到她。年轻女人微微一怔,赵初年才转过身来,为两人介绍,“张小姐,这位是我的……妹妹。阿缇,这是我的朋友张纪琪。”

张纪琪长得并不算太美,但浑身上下都是书卷味道。孟缇注意到她手指很长很漂亮,不愧是搞音乐的。她微笑道:“我听说过你,赵小姐。”

“听说”是个微妙的词,意味着别人可以随便把你想象成任何形状而不用负责。孟缇完全不想知道别人的“听说”是怎么回事,露出一个笑容算是回答。

张纪琪又转了视线看着赵初年,神情明显热切得多,“你陪你妹妹出来买衣服?”

赵初年跟她招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孟缇听见两人热切地交谈,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随便选了一双半高跟的凉鞋,在导购小姐的帮助下试穿了一次,就要买下来。

赵初年及时叫住了她,“等一等,这双鞋和衣服的颜色不配。小姐,请把那双鞋拿过来,对,黑白相间的,35号的。”

她脚上的鞋子虽然漂亮,但系法特别复杂,又有鞋扣还有系绳,她傻乎乎地折腾了许久也没办法把鞋子顺利地脱下来。

赵初年蹲下身,捉住她的脚踝,解开鞋扣,帮她把鞋子脱下来交还给一旁的导购小姐。他的手心凉凉的,停在脚踝处一阵酥麻。孟缇看着他头顶的发旋,脚背的神经不自觉地抽搐起来。她准确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有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熟悉——这一幕发生过很多次了。

实际上的确是很多次了。

在他们都是孩子的时候,在她还摇摇晃晃学走路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握住她的脚踝帮她穿鞋。

“让开!”

她猛然站起来,一下把脚从他手心抽出来,光着脚站在地上,并朝着远离他的方向后退了两步。她的动作一气呵成,迅速无比。

对面就是镜子,她看到自己面无血色,表情扭曲,眼神带着非常明显的刻毒和怨恨。她的反感是那么明显,连镜子都要被戳穿了。她被自己的表情吓了一跳,赵初年显然也被她的反应惊到了,半蹲在地上,双手空空的,呆呆地看着她,片刻后才扶着沙发站起来。

孟缇冷静了几秒钟,冷淡地背过身去,这时导购小姐拿过来了那双黑白相间的鞋子。

这一双确实合适一点,至少搭配她刚刚买的衣服很合适。

两人之后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结账离开都彼此保持沉默。

沉默,是如今她和赵初年最常用的相处方式,差不多也是唯一的相处方式了。如果不见面也许还会好一点,。但事已至此,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不见面又绝不可能。

他拿着购物袋,自然而然地往出口方向走。

张纪琪看了一眼这两兄妹,不知道有没有觉察到什么,微笑着跟赵初年寒暄,“怎么刚来就要走了吗?只买一套衣服?赵小姐,那边有家店不错,我觉得可能很适合你。”

“不用。”

赵初年叫住她,“阿缇,既然来了,再逛逛吧。”

“谢谢,”孟缇言简意赅,语调尽可能地客气礼貌,“足够了。”

拒绝之意表露得太明显,张纪琪一时语塞,求助地看着赵初年,“初年,一会儿帮我去挑衣服吧?我好几年没有看到你了,好不容易可以巧遇到你。”

赵初年没表态,只抬起眸子看了孟缇一眼。在他那样的无辜的视线下,孟缇忍了很久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摆出最和颜悦色的脸,“你们去吧,我不想逛街了。我去那边的咖啡店坐一下。”

张纪琪颔首,“这样也好。”

她在咖啡店里坐着,赵初年和张纪琪消失在层层透明的橱窗之后。两个人的背影看上去很是相配。孟缇定了定神,开始反思今天的举动有没有出格的地方。

有些购物狂女人买东西会耗费格外漫长的时间,她几乎都坐到屁股痛还没看到两人回来的踪影。她看书也看得累了,趴在桌子上打起盹来。

“你妹妹的脾气似乎不太好。”

赵初年摇头,“不是。”

“你帮她换鞋子,她却是那种表情,刚刚我看到她那么给你脸色看,你都不生气。”

“是我先惹她不高兴。”

“你找她这么多年,再怎么样她也不能这样使性子。”

赵初年不答,跟张纪琪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回去看看她。”

返回来的赵初年发现她竟然已经睡着了。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的样子很甜美。赵初年看得忍不住微笑起来。

一旁的女服务生从他身边经过,小声问:“这位小姐是你朋友吗?”

“是我妹妹。”

咖啡厅某种程度上是个适合睡觉的地方,温度合适,背靠柔软的沙发,音乐轻柔。她睡得很沉,抿着嘴巴,睫毛微微上翘,苍白的肤色在暖色的灯光下显得非常健康。有几根发丝落在她的鼻尖,赵初年俯下身去,轻轻为她拨开了发丝。

赵初年直起身来,回头对女服务生微微一笑。旁边的女服务生虽然见惯了英俊的男人,但是一瞬间还是红了脸。

他跟女服务生要了张便笺,写下自己的手机号,又在其中夹了几张小费递过去,“请不要吵醒她,也不要让人坐在她旁边。等她醒了,麻烦你给我一个电话,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