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骄矜的冷意,也不同于控制欲的阴鸷,他一本正经、斯斯文文的,收起所有内心的黑暗和颓废,完全漠然。

在他这儿,余晚知道,自己又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和顾菁菁一个待遇。

季迦叶经过身旁,余晚垂眸。

用过早餐,刘业铭过来说:“余小姐,我们现在要去檀香寺。”

檀香寺是本地较小的寺庙,香火并不好,位置还很偏远。

这种天气去寺庙做什么?

余晚不解,刘业铭解释道:“当地领导没什么时间,所以就约在那边的寺里聊一聊,只有十几分钟。”

余晚终于明白那五分钟陈述的用意,“好的。”她点头。

收拾起昨晚准备好的资料,余晚跟着刘业铭出门。刘业铭很绅士的替她打开后座车门,季迦叶已经坐在那儿。

侧脸沉峻,并不说话,浑身上下透着清贵的禁欲气。

饶是这车内部空间很大,但后排只有他和她,余晚耳边莫名回荡起他玩味的轻笑,“怎么,想留下来”,男人声音呢喃而低沉…脚步一顿,她转头抱歉的对刘业铭说:“刘先生,我想起来还有些事要处理,待会儿我自己打车过去。”

婉拒的声音传到车里,季迦叶只是对着前面斯文端坐。

薄唇抿着,面无表情。

刘业铭说:“那也行。”

约定好时间,车门阖上。

余晚目送他们离开。

地面已经积水,漫起来到了脚踝。

余晚脱下高跟鞋,穿着塑料拖鞋,淌进水里。这水太凉,余晚不禁打了个冷战。

她在街口等出租。

余晚已经很久没有回来,入目所及,完全是另外一座繁华都市。

因为内涝的缘故,等了许久,才有车愿意去檀香寺,还是一口价。余晚赶时间,她直接答应坐上车。

出租车开走了,这个街口也就空了。

不远处,有个三轮电瓶车加了加油门,跟过去。

檀香寺有售票处,余晚买了票进去。

台风过境,院子里到处都是枯枝残叶。这样的天气,还真没什么人来庙里烧香拜佛。里面很空,只有几个小沙弥在扫地。

季迦叶在后面禅房休息,余晚被刘业铭领过去。

因为怕弄湿高跟鞋,她到的时候脚上还穿着湿哒哒的拖鞋,白嫩的脚背上不经意沾着些泥点,小腿上也裹着一些。

很狼狈。

先前不觉得,如今坐下来,稍稍一歇,余晚就察觉到有些冷了。淌过水的缘故,脚背被冻得开始发红,毛细血管清晰可见。

一波波凉意自脚下袭来,让人难受。

余晚起身,去外面。

目光淡淡拂过,季迦叶端起清茶,慢慢品着。

外面,余晚双手合十,问一个小沙弥:“师父你好,哪儿有可以洗手的地方?”

声音混在风里,季迦叶又不疾不徐抿了一口清茶。

第18章 十八章

檀香寺不大,禅室附近有一个专门供游客使用的公共卫生间。

余晚一路走过去,几乎没遇到什么人,偶尔踩到枯叶上,会啵的一声响。

这个卫生间有点偏,靠近和尚自己种的菜园子,环境不是很好。外墙简单涂刷成白色,墙角横七竖八收捡着挖土割草用的铲子、刀子之流。

两个洗手池,一个在卫生间里面,一个在外面。

这儿没有其他的人,余晚直接拧开外面的那个水龙头。面纸用水打湿了,她弯下腰,将腿上、脚上沾着的泥点仔细擦拭干净。

禁欲的黑色职业裙有些窄,她这样低下身,腰线毕露,从后背蜿蜒而下,是女人最为诱惑的线条,一切都是浑然天成。

也不知指腹从上面缓缓摩挲过去,会是怎样的勾魂…

余晚擦得认真,忽的,身后传来啵的一声。

很轻。

有谁踩在枯叶上了。

余晚扭过头。

是一个男人。

穿着半截子灰色的雨衣,个子中等,他朝这边走过来。

应该也是来卫生间的。

余晚并不习惯和陌生男人有任何交集,她直起身,往里面的女卫生间去。

走了两步,蓦地,她浑身一个激灵,目光又转了回去!

余晚死死盯着那个人。

这人走路的姿势实在怪异,他的右腿似乎有点跛,走起路一瘸一拐的。灰色的雨披罩在身上,经风一吹,扬起来,不经意的露出里面空荡荡的一段袖子。

那袖子就这么在风里摇摇晃晃,飘忽不定。

像是给恶鬼招魂的幡。

这一瞬,就像是置身在地狱,余晚慢慢屏住呼吸。

她的手垂在身侧,整个人好像被钉子从头骨贯穿而下,定死在这个地方,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直直盯着。

不长不短的距离,那人走到余晚面前,摘下雨衣的帽子。

帽子底下,是一张沧桑、布满皱纹的脸。

这张脸清清楚楚出现在面前的瞬间,余晚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个棍子用力搅了一搅,又像是被什么狠狠敲了一下,头痛极了,余晚整个人都开始战栗。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还是没法呼吸,连牙齿都在打冷战。

那人堆砌出笑意,喊她:“小晚。”

垂在身侧的手不停颤抖,用力蜷了蜷,余晚咬牙切齿:“滚!”

这个字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

那男人却不以为意,他还是笑。这人笑起来,所有皱纹挤在一起,越发显老。他无比自来熟的问:“小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妈她还好么?”

余晚并不理会他,她只是漠然的往旁边走去。墙角里堆着若干种地的工具,挖土的铲子、刨地的锄头还有割草的刀。余晚低下腰,想也没想,直接操起那把割草刀。

这刀生锈了,很有点沉,如今被她单手提在手里。

余晚面无表情。

她一向是冷静的。这么多年,平静的眉眼很少会笑,也极少发脾气,更是不会哭。余晚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藏在自己心里。施胜男常骂她是个闷葫芦,余晚是真的不喜欢说话,也不习惯像同龄女孩那样肆意的发泄情绪,她过得有些苦,还有些闷,现在亦是。

余晚只是冷冷看着他。那双眼里无波无澜,黑的宛如潭底最深处的水,暗暗的,没有一点光泽。

这种搏命的冷意真叫人害怕。

那人连忙笑着打哈哈:“别这样啊,小晚,咱们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

余晚决绝打断他,提着刀子的手稳稳垂在身畔。刀柄温凉。这种力量从她指腹游走到她枯涸的心里,支撑着她,莫名安稳。

“你滚不滚?”

她只是这样问他。

“小晚,你可不能这样啊,你现在有钱了,得照顾照顾我。”那人笑得无耻。

“呵。”

像是听到了笑话,余晚也难得冷笑。

她抬起手,直直举着刀子,对着他的胸口,“要钱是吗?除非你死。”她不擅长和人做口舌之辩,这也是余晚能想到的最最恶毒的话。

她的面容冷峻,并不是在开玩笑。

对面那人噤声了。

余晚恶狠狠警告他:“别让我再见到你。”

她一边看着他,一边错开身,倒退着往回走。

距离越拉越远,那人开始试图说服她:“小晚,都这么多年了,何必呢?我也变成这样…”见余晚没有任何反应,他又企图无赖的走进一些。

余晚说:“你别逼我。”

不带一丝感情。

那人面色有些忌惮,他僵住脚步,余晚下一秒迅速绕过拐角,眉眼冷漠的离开。

她走得有些快,还有些急。

雨停了,风却还在,迎面直直吹过来,眼圈被刮起一些潮湿之意。下一秒,又被余晚抿着颤抖的唇,生生忍了回去。

余晚没有回头,她不停的往前走,不停往前,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哪儿。直到远远见到季迦叶和刘业铭在外面说话,余晚愣了愣,终停下脚步。

定在那儿,她大口大口喘气。

手里沉甸甸的,余晚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提着那把刀。

余晚回头看了看。

没有人。

也没有声音。

应该是没有跟过来。

缓了缓神,她将割草的刀子放在角落边,又拿出包里的高跟鞋,换上。

余晚尽量面色如常的走过去。

脏兮兮的泥巴已经洗掉,裙摆下的小腿白的像羊脂玉,纤瘦的脚踝上绕过一道搭扣,衬的那脚面更白,脚踝更细。

她到的时候,刘业铭已经离开,不知去办什么事,只剩季迦叶一个人在外面廊檐底下抽烟。

余晚走近了,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闷闷的响。季迦叶似乎这才听见,转头看了余晚一眼,又漠然别开脸。

大约是今天要来见市里面的领导,他抹了油头,清爽的头发齐齐往后,沉峻的面容越发冷冽。

灰色的飞檐,暗黄色的墙面,他背后是“南无阿弥陀佛”这几个字。而他就站在佛字前面。

迦叶尊者是佛,这一刻,于余晚而言,他亦是,带着她所熟悉的尘世的味道。

飘忽的一颗心莫名稍稍安定,手却还是克制不住轻轻发抖,余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包里翻来覆去找了两遍…一顿,她望向季迦叶,“有烟吗?”余晚问。

季迦叶仿佛没有听见,只抵着墙,淡淡望着前面。

余晚默了默,问:“季先生,有烟吗?”

季迦叶这才复又转过脸,清清冷冷的递过烟盒。

余晚还是看着他:“我想再借一下打火机。”

“在里面。”季迦叶回的疏离。

余晚接过来。

这人抽的烟她认不出牌子,是黑色的烟盒。

那天在游艇上没注意,他的打火机是银灰色,握在手里,质感冷硬。

和他这个人一样。

余晚点了一支烟,将东西还给季迦叶。

两个人站在屋檐底下抽烟,他们中间隔着“弥陀”二字,谁都没说话。

季迦叶的烟很烈,还很呛口,顺着咽喉进入五脏六腑,很凶,却足够让人快速镇定。再通通呼出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莫名发泄的爽快。

余晚抽了两下,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一支烟灭,余晚问:“能再来一支吗?”

季迦叶偏头,眸色冷冷的,略带了些审视之意。余晚头发原本绾的好好的,盘在脑后,用黑色的最老气发圈的束着,这会儿却从耳边掉下来一缕。

那一缕被风吹来吹去,她也浑然不觉,只是这样镇定望着他。

呵,故作镇定。

“余小姐,你没事吧?”季迦叶终多问了一句。

余晚摇头,随口应付他:“没事。”又怕他多问什么,敷衍道:“我就是有点紧张。”

她对着他,从来不会多言的。

还真是画蛇添足。

季迦叶冷冷撇开眼,不咸不淡的提醒她:“余小姐,你头发散了。”他说着,将烟和打火机搁在旁边窗台上,双手插回兜里,没什么表情的回禅房。

这人定然是看出什么来了,还知道她在敷衍…余晚滞了滞,松开发圈,将头发全部散下来。

没有镜子,也没有梳子,只能这样。

她又往来路那边看了看。

还是没有人。

拧着的心弦缓缓松开一些,余晚倚着墙,又点了支烟。眯着眼,她摸出手机。通讯录从上到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翻过去,最后还是收起来。

余晚走回禅室

里面仍只有季迦叶一个人。

抬头看了看进来的余晚,季迦叶低头抿了口茶,又抬起头。

余晚头发习惯扎起来,盘在脑后,这会儿突然披下来,发梢微卷,散在肩后,摇摇曳曳,平添了些女人的柔软,连眉眼间的冷意都缓和不少。

季迦叶垂眸。

好几张木椅子空着,余晚挑了个最靠窗的位置,观察着外面。

有小和尚提着茶壶进来。他一边给余晚倒茶,一边好奇打听:“那边角落里突然多了把割草的刀子,善信见到是谁拿过来的么?”

余晚面色淡定的摇头:“不知道。”

“那真是奇怪了…”小和尚喃喃低语,还是觉得好奇。

季迦叶拂了余晚一眼,没说话。

余晚端起茶,喝了一口。这茶是暖的,缓缓浇灌着她的身体,慰藉着她僵硬的四肢。

约莫又过去二十分钟,他们今天要见的那位大领导才姗姗来迟。

余晚昨天才在本地新闻上见过这人——站在防汛大堤上,举着喇叭喊话,还有慰问受灾群众什么的。余晚更知道,沈长宁来滨海几次都想要见这位,结果因为各种各样理由吃下数次闭门羹。沈长宁打不开的关系,没想到余晚见到了…她努力打起精神。

这会儿季迦叶起身迎上前,那领导笑道:“季先生,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