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抬头,笑了笑,安慰道:“我没事。”她低下头。忽然想起来好像还有一件事没做。可余晚怎么都想不起来。站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问道:“我们今天能不能回家了?我想回家了。”

施胜男听到这句话,终于忍不住,在旁边偷偷抹眼泪。

“还不行,医生让再观察一天。”余波转述医生的话。

“哦。”余晚失落的回了一声,还是沉默的站在那儿。

护士、其他病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耳边有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似乎有人在说,继父啊,这么可怜…

她所有可怜的隐私全部被挖出来,她所有试图遗忘的过去,她所有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点不留的,摊在这赤裸裸的太阳下。

她这一次,真的无处遁形了。

余晚垂下眼。

施胜男连忙拉着她回病房,将门阖上,将那些人的目光拦在外面。

其实,全部是自欺欺人。

骆明川在机场候机,他今天去外地还是有事,仍然有陌生电话打进来:“骆先生?”

对于这些讨厌的记者,骆明川要挂电话,那人就说:“对于余小姐被性侵一事,你怎么看?”

“性侵?”他不明所以。

“骆先生还不知道么?现在网传余小姐曾被其继父性侵过。”

骆明川愣了愣,连忙挂断电话。他随便在网上搜了一下,脸色不禁煞白。

舆论甚至比昨天更加激烈,也更加残忍,每一句都像是刀子。

“这是打算卖惨、洗白?”

“谁会用这种事来卖惨?”底下有人替余晚质疑。

“居然还有人替那个荡妇说话?呵呵。”

“是啊,说不定是那个女人自己不要脸,主动岔开腿,勾引继父?她都能做出勾引叔侄的事,还有谁不能睡?”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可是性侵啊!”

“为什么单单性侵她,而不是别人?她自己怎么不反思?不就是仗着自己好看,故意穿很少?你看她照片又漏胸又漏腿,这种人自己就有问题!出了事,只能说自己活该!”

“就是。本来那么大的人就应该和继父避嫌啊,她自己不避嫌,出了事,怪谁?”

这个世界虽然是暖的,但从来不妨如此恶毒的冷意。

骆明川忽然不忍看了。

很多时候受过的伤,明明快要遗忘,却要被拖出来,再度凌迟。

再度一遍遍提醒她曾经历过什么。

将结好痂的口子撕开,让人窥探里面有过什么,以及里面还有什么。

真让人无力…

这一次,一并波及到的,还有余波。

——那个贱人的弟弟,居然坐过牢!

配上余波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还有肩上的疤、寸头,劳改犯这个词再恰当不过。

“故意伤人?我看他就是杀人犯吧。”

“五年真的太便宜了,怎么都要坐满八年。”

“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居然减刑?要不要八一八?”

余晚担忧的看着余波。

余波无所谓的耸肩:“我没事,都习惯了。”顿了一顿,他说:“姐,我只担心你。”

余晚轻轻的笑,失神安慰道:“我也没事。”

十月的新西兰并不适合旅游,南半球的初春,气温还是很低。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海。季迦叶偏偏要去。除非用卫星电话,否则这段时间很难找到他。

这儿和国内有四个小时的时差。

中午的海面洒满碎金,接到刘业铭电话,季迦叶正穿着风衣,面容冷峻,钓鱼。

“什么事?”他问得言简意赅。

刘业铭说:“余小姐…”

听到这三个字,季迦叶便不高兴,摸出烟,他不满道:“不是说了,不用再知会我?她的事一律让明川出面,我不方便。”

“先生,这次是有人爆出你和明川的叔侄关系,才牵扯到你和余小姐。”

季迦叶最不喜隐私曝光,听到这话,他的面色登时沉下来,半眯着眼,阴鸷而凶。

沉默两秒,他吩咐刘业铭:“按我之前安排的来,再以我的个人名义发声明,追究诽谤和侵犯个人隐私。至于其他的,明川需要什么,你就按他的意思办。”

“先生,你不回来?”刘业铭诧异。

“他们不是小孩子,能自己处理,我回去了反而不好。”季迦叶这样说。

其实只要明川和余晚坚定在一起,这些流言蜚语算什么?

他回去了,反而坏事,徒增谈资罢了。

“那…”刘业铭还是犹豫。

“还有事?”

刘业铭“嗯”了一声,说:“网传余小姐曾被性侵。”

“性侵?”季迦叶点烟的动作一顿,蹙眉,“什么性侵?”

“说是余小姐的继父。”

余晚的继父?

季迦叶面容冷下来。将含在唇边的烟拿回手里,不知想到什么,季迦叶忽然沉默。

他沉默着,眉眼便愈发冷峻。

海风拂来,他的风衣挺括,一动不动。

那些风很凉,拂过他英俊的脸,又拂过他垂下的手。他的手还是白净,修长,骨节分明。和过去一样,线条冷硬。他的手本来就是凉的,偏偏在南半球初春的寒意里,轻轻颤了颤。

季迦叶眨了眨眼。

金丝镜片后面,他低低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眸色。

因为不能出院,病房里,三人依旧沉默。

外面时不时的有碎碎的声音,飘进来:

“真看不出来,蛮乖的样子。”

“还是和继父呢…”

“好像不止和继父,说是跟两个男人一起那什么…”

谣言总是这样,越传越夸张,大众都喜欢这样的八卦,尤其是桃色新闻,余晚默然。

忽然,外面有人敲门。

施胜男已经彻底变成惊弓之鸟,“谁啊?”她问。

余波看了看手机,过去开门。是顾菁菁。

他也不请她进来,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顾菁菁说:“我来看看余助。”——她叫习惯了,也改不过口。

“不用。”余波回掉。

顾菁菁尴尬的站在那儿,施胜男悄悄看了看她,招呼道:“快进来吧。”

余晚坐在窗边,对着外面,还是一动不动。

和家里一样,窗外也有一株银杏树,叶子开始发黄。

一阵风过,有一片叶子晃晃悠悠的掉下来,掉在地上。

“余助。”顾菁菁试着喊她。

余晚回头。视线慢慢聚拢,落在顾菁菁身上,她微笑:“菁菁来了。”

顾菁菁小心翼翼的说:“我看到那些事了,余助…”她的眼里是知情后的尴尬,是对受害者的同情和可怜,是生怕说错一句的小心。

这种目光对于余晚,更加难受。

其实她并不需要这种同情和可怜。她需要的,只是正常的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不被任何人异样的对待。

可现在,舆论架着她,一遍又一遍的炙烤。

余晚淡淡笑了笑,说:“谢谢你,菁菁。”

外面还是有人敲门。

这次来得是骆明川,好像齐齐约好了似的,生怕余晚想不开。

余晚微微失神。

顾菁菁看看余晚,又看看骆明川,起身告辞。

施胜男又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余晚和骆明川。

踌躇了会儿,骆明川说:“你还好吗?”

又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担忧,又是怕伤害她的关切。

偏偏这种关切无形,却足够让人喘不过气。

余晚只说:“我没事。”浅浅笑了笑,她还是客气道谢:“谢谢你,明川。”

骆明川双手交握,仍旧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尴尬,他只说:“我去看看余波。”

余晚闷在病房里,闷了整整一天,哪儿都没有去。

她偶尔会想,真希望时间能溜得快一些,好比眨一眨眼,这一切就都过去了。

可是,时间过得真的好慢。

慢到她睁着眼,看着天暗下来,转而又天亮。

慢到她可以听见外面的那些闲言碎语。

慢到窥探无处不在,压得她喘不过气,不给她一条活路。

骆明川提议说:“出院之后,要不去酒店住吧?”

余晚只是坚持:“我想回家。”她只想回家。

“回家好,回家好,咱们回家。”施胜男叹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偏头抹泪。

余波去办出院手续。

结算清楚,他很快回来,提着行李,终于要回家。

走出病房的瞬间,施胜男有些忐忑的觑了觑余晚。

余晚只是面无表情,望着前面。

那些打量的、窥探的目光在她身上得不到任何回应,就会故作不经意的收起来,等她离开,又光明正大的望过来。

有些摇头叹气,小声说她可怜,那么小就被…

还有些盯着余晚纤瘦的腰,笔直的腿,意味深长的啧啧两声,又互相交换着彼此心知肚明的目光。

是呀,这样的身材怎么不勾人呢?

她不被性侵,谁被性侵?一点都不自尊自爱!

骆明川开车过来,他将车停在住院部楼下。

余晚看了看,骆明川说:“别在意这些了,赶紧走吧。可能还有记者在。”

刚说着呢,好几个蹲点的记者就认出了骆明川,瞬间全部围过来,七嘴八舌问道:“骆先生,你和余小姐是情侣关系吗?认识多久了?”

“余小姐,现在网传你被性侵,是真还是假?为什么没有查到当年的报案记录?”

“余小姐,关于网上的性侵受害者有罪论,你怎么看?”

余晚被拥挤着往前,她有一丝麻木,她的耳边全是那些令人作呕的性侵字眼。仿佛通过这些,这些人就能再度达到高潮。

余晚忽然停下来,没有一点表情的望着这些人。

她冷冷的说:“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的对待受害者?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们也都是刽子手,都是帮凶。”

这是她的抗争,哪怕微弱,她也要向这世界传达她的不满。

有一瞬的安静。

忽然,有人抓到了“重点”,连忙问:“这么说,余小姐你就是亲口承认了性侵的事实?”

“被继父吗?”

“为什么没有报警?”

还在接二连三的往她伤口上撒盐。

余晚眨了眨眼,面容冷漠的望着外面。

不过遥遥几步,她却觉得走的无比吃力。

骆明川站在她的身边,也有些无措,只是说:“能不能别问了?我们要报警!”

余晚还是望着外面。

住院部门前有车停下来。

人来人往间,余晚好像看到了季迦叶。

不过才初秋,那人居然穿着笔挺的风衣,有些不合时宜。

逆着光,看不清面容。

可余晚好像就知道他是他。

说不清缘由的,她的眼圈微微有些潮湿。

那人走近了,垂眸,拂了拂那群记者,又看了眼余晚。视线交错,没有停留,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明川身上。

“明川,你过来一下。”

他是大家长,专。制而有威严,不容人拒绝。

走廊深处,是住院部的洗漱间,季迦叶推门走进去,骆明川跟在后面。

剩一堆人在外面,瞠目结舌。

余晚偏头,怔怔望过去,只能看到男人的一角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