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当年你敢敲开我的房门,叫我一声大哥那样?”程遐冰冷的神色里闪过一抹讥讽。

“你!”秦焱瞬间涨红了脸:“难道我不该喊你大哥吗?我们血脉相连,原本就应该携手共进退,是你一步步把我逼到现在的位置!”

“腿长在你的身上,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程遐冷冷说:“这世上或许有人能主宰你的人生,但那不是我。”

秦昭远垂下目光,不辨喜怒的目光落在左手手腕上佩戴的,由月像盈亏、深蓝色盘和蓝宝石星瀚三层表盘组成的金属腕表上,他望着灿烂星河中由银白色镂空柳叶针投下的阴影,忽然开口打断了秦焱和程遐的争论:

“我快死了。”

平静到漠然的声音如同一个深邃无底的黑洞,瞬间吸走了会议室里的一切声音,只留下无边的死寂。

程遐皱起了眉,眼底流露出一抹错愕,而秦焱则在呆立半晌后,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地死死盯着秦昭远:“爸……你说什么?”

“两个月前,我检查出了晚期骨癌。”秦昭远平静地说:“如果没有意外,最多一年,逸博集团就需要进行权力交接了。”

“骨癌?”秦焱呆呆地看着秦昭远,依旧是不愿也不敢相信的表情,他想要露出他惯常散漫的笑容,露在脸上的却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是不是检查错了?怎么会是癌……而且还是晚期呢?”

程遐不言不语,神色复杂地看着秦昭远。

秦昭远对秦焱的话恍若未闻,他按照自己的步调,继续着未完的话语:“在我死前,谁先签下塞维利亚逸博城的合同,谁就是逸博集团下一任的掌门人,如果没有人能达到我的要求——我已写下遗嘱,包括逸博集团在内的所有遗产,都将捐给慈善事业。”

“爸!”秦焱现在的震惊又是因为另一种原因了。

程遐看了秦昭远一眼,什么都没说,抓起椅背上的西服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僰家安静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触即发的危险火星,僰安秋和僰庭春目不转睛地盯着薄荧,直到后者终于打破缄默,对他们微微一笑:“你们不必担心,我即使期望过认祖归宗,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幼时荒谬的梦,这个梦早就醒了。”

薄荧笑着说:“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报答你们将我带到这个世界。”

“报答?什么报答?”僰庭春眼中露出一丝不解:“我们也没给你做什么,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们不用你报答。”

僰安秋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僰庭春城府更深,听薄荧这么说,立即露出了狐疑戒备的神色。

“当年你们抛弃我的时候,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薄荧说:“但是今天,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你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僰安秋的语速加快,神色里也透露出一丝不耐烦。

“到手的遗产一眨眼就少了一亿,这感觉不好受吧?”薄荧微笑。

僰安秋脸色大变,一旁的僰庭春则显得更加疑惑,而就在僰安秋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浮现,似乎下一秒就要暴起朝薄荧冲来的时候,玄关处传来一个带着薄怒的严厉声音:“你说什么一亿?”

穿着正式西装,仿佛刚刚散会的郭恪大步向客厅走来,他怒其不争地瞪着僰安秋:“你又闯什么祸了?”

“这是僰家的家事,和你郭书记有什么关系?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我用在哪儿,怎么用,都不是你该管的事!”僰安秋一脸怒容,身旁的僰庭春见到郭恪一开始还面露惊喜地站了起来,但在视线扫到似笑非笑的薄荧后,好像才想起了现在是个多么不合时宜的状况。

“恪哥……”僰庭春勉强地笑道,她看着郭恪,神色就像是受到委屈的小姑娘一般,美人含泪,谁见犹怜。

“别着急。”郭恪缓了语气,对僰庭春说完后,又看向了脸色阴沉的僰安秋和稳坐钓鱼台上的薄荧:“薄小姐。”

“郭叔叔。”薄荧笑,她平静轻缓的声音仿佛带有更深的意义:“……好久不见了。”

郭恪对薄荧的潜台词恍若未察,他看着薄荧:“你刚刚说僰安秋的遗产已经少了一亿?”

“这件事,你还是去问当事人比较好。”薄荧笑而不答。

“什么狗屁当事人!我现在算是知道了,原来你和张超是一伙的!怪不得他知道得这么清楚,根本没有什么妹妹,这就是你和他搞出来的阴谋!”僰安秋起身怒指薄荧,一张成熟俊雅的面孔被暴涨的怒火扭曲,失去了所有风度。

“张超的妹妹是否存在,我想你应该调查得足够清楚了。”薄荧面无波澜,连睫毛都不曾抖动:“如果不是证据确凿无法抵赖,你也不会冒着入狱的危险去挪用银行资金,急于封口吧?”

薄荧的一句话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你挪用了银行的资金?!”郭恪猛地转头看向僰安秋,又惊又怒地瞪着他。

“我已经补上了!”僰安秋不甘示弱地怒吼。

“你挪用了银行一亿的资金,又用遗产补了回去?”郭恪转眼已经理出了事情头绪,他恨铁不成钢地怒瞪着僰安秋:“你以为补上就可以了吗?如果可以,薄荧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把你拉下那个位置吗?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来和我商量就做决定?!”

“你以为你是谁?!你真以为自己是我父亲的儿子了?别做出这副兄弟的样子来,恶心!你现在拿着的一切,本来都应该是我的!”僰安秋越发恼怒,脸庞涨红。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就是因为你永远这样狭隘冲动,老师才没法将僰家放心交给你!”郭恪怒声说。

僰庭春手无足措地看着争吵的两人,几次欲言,又因为不知该劝什么而闭嘴。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挪用银行资金?就凭你嘴皮一翻吗?!”僰安秋有恃无恐地怒视薄荧。

“登门拜访,我当然带了礼物。”薄荧说:“如果连你自己都忘记了当初是如何挪用的这一亿资金,我带来的U盘正好可以帮助你回忆起来。”

僰安秋脸色一沉,马上疾步走出客厅,呼唤佣人将薄荧被收缴的东西拿来。

郭恪对她冷目而视:“……做了这么多,费了这么多心力导出这场闹剧,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目的,很简单呀。”薄荧挑眉轻笑,黑白分明的双眼中光华流转:“我是来报恩的。”她咬字清晰、一字一顿地说。

薄荧平静的目光下暗藏着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吞噬撕裂每一个被卷入漩涡的有罪者。她一一看过在场众人,阿德剌斯忒亚的制裁之剑在她眼中闪着冷酷的寒芒。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将她视为污点掩盖于世间的郭恪,扫过身体里每滴血液都充斥着不自知恶毒的僰庭春,扫过人面兽心、利欲熏心的僰安秋,扫过二楼露出半个身子、神色惶然无措的僰昭和倚着栏杆,不急不怒、仿佛看好戏一般的田雪。

薄荧的目光重回郭恪,平静缓慢地说:“这件事如果流露出去,葬送的不仅是僰安秋的余生,还有和僰家捆在一起的你吧?整个僰家,都会如漏水的巨轮一样,缓缓沉入汪洋大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中国政坛里。”她笑了起来:“郭叔叔,当年你劝说我生身父母将八岁的我遗弃的时候,可没有给过我选择,今天我却给你带来了选择的机会——你不想感谢我吗?”

“……我还是小看了你,早知如此,十四年前我就该把你带走放在眼皮底下。”半晌无言的注视后,郭恪说道:“那时的你对自己的家世和出身还一无所知,你所知道的关于家族的一切都是假的,就连我们唯一让你知道的姓氏,都不过是和家族同音的假姓,可即使这样,你还是捕风捉影地推理出了现状的关键。”

“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我是来带走你父母的人,你没有提出质问,没有哭闹害怕,更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抗拒,恰恰相反,你在我面前越发乖巧可爱——你甚至清楚地知道,要想跟着父母回家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成为别人的孩子。”

“‘如果郭叔叔是我爸爸就好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在私下无人时候对我说的这句话。”他看着面无表情的薄荧:“这是我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觉得一个年仅八岁的孩童可怕。”

“所以,你说服了我的生身父母将我抛在医院。”薄荧轻声说:“你不怕节外生枝,因为在你看来,我根本活不到可以节外生枝的那年。”

“你想的没错。在医药费断绝的情况下,我原本应该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薄荧慢慢地说着,慢慢地笑了起来,仿佛阳光下一粒闪着光辉的冰晶,冰冷又璀璨:“我原本是一个应死的人,可是我却活下来了,我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换取一个苟延残喘在这人世间的机会。”

“……我已经补偿过你了。”郭恪说:“陈厚是我派来照顾你的人,只是没想到最后却反而被你策反和我断绝了联系;你以为一个初来乍到、只是小有名气的电影导演就有让养女入读顺璟学校的能力吗?让顺璟的校长破格招收你的,是我;你的出身丑闻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压下这一切的,也是我——”

“你现在已经拥有了普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名声和财富,为什么不能放下过去开始你的新生活呢?”郭恪说:“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我走不了,也不想走。”薄荧淡笑。

已经检查完U盘内容的僰安秋铁青着脸大步走进了客厅,看到僰安秋难看至极的脸色,郭恪已经明白U盘里的东西是货真价实、足以将整个僰家炸得分崩离析的定时炸\\弹,神色越发沉重。

“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站在这里——”薄荧对着沉默不语的郭恪和脸色可怖的僰安秋扬起安定的微笑:“邀请你们来地狱做客。”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留评抒发一下嘛~至于问我最近在做什么的读者,我在写公司的年终报告啊,一直在加班,更新晚了抱歉,年底了,更新都只能保证一个最低更新了,年总结写完了还有总经理述职报告等着我,暴哭

第 259 章

“你们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U盘里的东西到了政敌手里会产生什么样的连锁效果。”薄荧说。

赶在神色可怕的僰安秋说话之前, 郭恪先一步开了口:“说吧, 你有什么要求——或者, 你能提供给我们什么选择?”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薄荧从沙发上姿态悠然地站了起来,她越过前方的郭恪, 径直看向恨恨瞪着她的僰安秋, 低若蚊吟地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薄荧将目光从僰安秋身上移向在场他人, 又快又轻地说道:“你们有两个选择,一, 把僰昭借给我一天, 我销毁U盘里的证据;二, 选择僰昭, 任由这份证据传到政敌的邮箱里。”

薄荧的声音落下后,偌大的客厅里持续了短短数秒的寂静, 僰安秋一脸错愕加一闪即逝的安心, 僰庭春大惊失色,郭恪则深深皱起眉头, 回答呼之欲出;楼上偷听的僰昭满脸吃惊,下意识地看向她的父母,旁边的田雪则是一脸疑色。

当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后,僰安秋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与此同时, 郭恪想也不想地一句“不行”和他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听到僰安秋一口答应,郭恪立马大怒:“僰安秋!你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决定?!”

“这还用得着考虑?”僰安秋眼睛一瞪,说得比郭恪还理直气壮:“这东西要是流出去, 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别说政\\治\\局了,你怕是要不了两年就会被调出中央决策层!再说了,让僰昭和薄荧去一天怎么了,青天白日的,她还敢杀人吗?”

“僰昭是我的女儿!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拿她的安全去赌!”郭恪怒不可遏:“我和你不一样!”

“你怎么和我不一样了?!”僰安秋也怒了:“你是面具戴久了忘记自己是个什么玩意了吧?我们都是男人,难道我还不清楚你愿意和我妹妹结婚、忍气吞声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的原因?现在我爸一走,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想要在僰家翻身做主人了?!”

“僰、安、秋!你不要欺人太甚!”郭恪脸上的冷静正在被怒容逐渐取代,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些烂事,都是你造成的!”

“都是我造成的?!”僰安秋冷笑一声,恨恨说:“如果当初不是你劝我们把薄荧丢在医院,今天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哥!”僰庭春半痛苦半恼怒地尖叫一声:“不是说好不提从前的事了吗?!”

“是这个狗娘养的得寸进尺!这是僰家!这里永远姓僰!”僰安秋激动到嗓子破音,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连脖子上都凸起了条条狰狞的青筋:“郭恪,你别想独善其身!我告诉你,我要是出了事,你也别想跑!咱们一起蹲号子!”

而郭恪的回应是一记迅雷不及掩耳的直拳。

西装革履的郭恪脸色铁青,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拳击倒僰安秋,紧接着又跨到他身上趁僰安秋反应不及,连续数拳砸到他的脸上。

僰庭春惊声尖叫着扑了过去,想要制止冲动的郭恪,而僰安秋此时也被揍出了雷霆怒火,不甘示弱地和郭恪打到了一堆,僰庭春想要分开两人,却又不敢靠近怕被殃及池鱼,只能一边掉眼泪一边不时发出惊恐的哀鸣。

楼下鸡飞狗跳乱成一团,薄荧就安静地站在汹涌的漩涡旁冷眼旁观,她冰冷的目光从狗咬狗的两个两个男人身上移开,投向独自站在二楼,脸色惨白的僰昭身上。

她呆呆地站在扶梯旁,看着楼下的三人,就像是被提起后颈四肢悬空的幼猫一般,神色惶然无助,双眼含泪。忽然,她呆滞的视线看到了冷冷注视她的薄荧,就像是在冰冷刺骨的冷水中过了一遍,僰昭忽然清醒,忽然向楼下跑去。

“住手!别打了!爸,舅舅——别打了!”僰昭在那一瞬爆发出超出自身极限的勇气和力量,竟然插进两个打的难舍难分的成年男性中间,硬生生地隔开了两人。

“你滚开!”僰安秋在僰昭的面前堪堪停住拳头,他气喘吁吁地怒视着僰昭。郭恪从地上爬起,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神色阴沉地看了眼手背上留下的血迹:“回你的房间去。”郭恪抬眼,对僰昭冷硬地命令道。

“我不!”僰昭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痛苦地看着面前陌生的父亲和舅舅,哭着说:“爸!舅舅!你们都怎么了?现在的你们让我觉得好陌生好害怕……”

只知道流泪的僰庭春总算找到组织,揽过僰昭更加奋力地流起泪来,美人哭起来也是美的,僰庭春哭得梨花带雨,眼眶发红,目光还不忘谴责埋怨地看着薄荧,她掐去了最初的因,只看最后的果,认定薄荧就是那个破坏她幸福家庭的罪魁祸首。

“生下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事!”僰庭春流着眼泪,满含怨气地说。

薄荧麻木的心脏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将她带到这个冷酷又温柔的世界的人,目光之深、目光之冷,让僰庭春不由搂紧了僰昭,似乎想从旁边人的身上汲取一丝热度。

一重一轻两个脚步声从玄关处传来,男人清晰冷静的皮鞋声在这躁狂的人间地狱中如同一汪清泉,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程遐——”僰安秋怒容更甚,他转头瞪向程遐身后的田雪,怒吼:“谁让你带他进来的!”

“不是你说要好好招待秦家的人么……”田雪恢复了懦弱的样子,一脸不知所措。

“程遐,你来了也好。”郭恪已经看不出动手时的失控模样,他冷冷地看着走到薄荧身边站定的程遐,质问道:“请你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亏待过秦家,甚至力所能及的地方还对你们多有照顾,这一点你应该再清楚不过——薄荧手中的U盘,要说你不知情,我不相信——U盘里不是单凭一个娱乐圈明星就有能力弄到的东西——”

“僰家对薄荧或许有所亏欠,但对你——我们是全然无愧的。”郭恪看着程遐:“僰昭从小叫你哥哥,我也早已把你当做自家人,你为什么要帮着外人来算计僰家,算计僰昭?”

程遐看了眼安静旁观的薄荧,没有解释U盘的来源他的确不知情,而是等同默认地转而说道:“僰昭和过去的事没关系,我相信薄荧不会牵扯到无辜的人。”

“不会牵扯无辜的人?”郭恪气笑了:“那你告诉我,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只是为了和我女儿坐下来喝一次茶吗?!”

程遐愣了愣,转眸看向薄荧,目光中带着一抹疑问。

对薄荧来说,和程遐的这几秒对视既短暂又漫长,她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带着漫不经心的神态说:“无不无辜又怎样呢?”

“你不是这样的人。”程遐直视着薄荧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道。

薄荧没有马上回答,她看向柔弱无助、惹人心怜的僰昭,定定地看着这个和她在血缘上最为亲密的无垢少女,她的心在胸腔里紧缩成一个干瘪的硬核,她的敏锐和清醒让她深知这枚硬核的丑陋,但她却宁愿在这一刻当个愚蠢而不自知的恶人,这样她的自我厌恶也会在复仇的快感中消失吧。

“你只是没有看清真正的我而已。”她轻声说。

如果你见过十四年前在每一节计算机课上绞尽脑汁组合关键词搜寻家人信息的那个女孩;如果你见过在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里无助地睁眼等待天明的那个女孩;如果你见过省下三个月午餐钱,提心吊胆揣着一个昨夜偷偷藏下的干硬馒头,坐四十八个小时硬座大巴上京寻亲的那个女孩——如果你见过她,那么也应该见过在僰家大宅外哭得肝肠寸断却寂静无声的那个女孩。

她伤痕累累、蓬头垢面,手背上还残留着同个福利院的孤儿用铅笔故意划下的伤口,而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叫停了高级轿车,在僰鲲泽鼓励的话语中将身上的钱尽数掏给了不敢抬头、满腹哀痛绝望的那个女孩。

薄荧和僰昭,两人相差九岁,僰昭在薄荧被抛弃的第二年降生,一个是飘零的荧火,一个是不落的太阳,一个是地上的淤泥,一个是掌心的珍宝。

“如果你见过从前的我……”薄荧看着僰昭,轻声说着不知是对僰昭还是对程遐所说的话。

如果你见过从前的我……是否会原谅现在的我。

“做出选择吧。”薄荧看向决定少女命运的三人:“是要问心无愧的失去所有?还是要让生命定格在无尽的悔恨当中?”

僰昭看向郭恪和僰安秋,没有人说话,她又看向自己的母亲,僰庭春张了张口,目光扫过沉默不语、神色不明的郭恪和僰安秋后,怯懦地闭上了嘴。

僰昭的眼泪渐渐洇出眼眶。

“……你会对僰昭做什么?”郭恪开口。

“我会拿走她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薄荧微笑:“但这对你而言真的重要吗?”

“薄荧。”程遐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他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知道什么是会让我后悔的事?”薄荧压下心中言不由衷的隐忍和痛苦,用力甩开那只和主人一样看似冰冷,实际却温暖不已的手。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没有早一些下定决心。”薄荧阴冷地微笑着,转身走近僰安秋和僰庭春,她每走一步,僰安秋的脸色就难看上一分,僰庭春就搂着僰昭害怕地后退一步。

“觉得我可怕吗?恶毒吗?邪恶吗?死后应该永堕炼狱吗?”薄荧在离两人只有短短数步的距离站定,她冷笑着说:“不要怀疑你的感受,因为你感受到的就是真实,你眼中映照出来的我,也是你们自己真实的模样。”

“现在,离我的邮箱自动发出邮件只剩下三分钟。”薄荧冰冷的目光从郭恪、僰安秋、僰庭春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你们做出决定了吗?”

还是没有人说话,唯有僰庭春,紧紧抱着僰昭,泪流不止、充满憎恨地看着薄荧:“……你这么对自己的亲妹妹,会不得好死的!”

“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会有善终的一天。”薄荧笑意更深,声音却随着更冷更轻了。

“你——”僰庭春还要说话,被她搂住的僰昭从她怀中挣脱出来。

“我跟你走。”僰昭紧抿嘴唇,用力擦干脸上的泪水:“也请你遵守约定,销毁证据。”

在僰庭春的哭泣声中,薄荧带着僰昭走出了僰家大宅。

薄荧虽然一次都没有回头,但依然知道程遐就牢牢跟在身后,他沉郁安静的注视如影随形,牵动着薄荧内心和痛觉相连的每一根神经,他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让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初雪天,她自以为独行了很远,实际却从未走出他的目光。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她回头,就一定能看见他坚定挺拔的身影。

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吧。

她在内心拼命地祈求,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结束吧,没有争吵,没有告别,就像还有未来那样寻常地转身离去,什么都不要说,从这里转身离去吧。

不要让她看见失望的目光,不要让她再次感受被抛弃的痛苦,就这么安静地离去吧。

薄荧将失魂落魄的僰昭推进汽车后座,逃跑似的回到驾驶席启动引擎时,程遐的声音隔着一面车窗,模模糊糊地传来:

“我不希望你做魔王,只希望你能自在地走在阳光下。我相信爱上你的自己,也请你相信自己,你比你以为的更坚强、更善良……更值得被爱。”

那一刻,薄荧心中所有被悬挂起来的负面情绪被人解下,轻轻落了地,她所有的防备在忽然溃不成军,她咬紧牙关,才勉强压下了冲到咽喉的哭声。

她从后视镜里往后看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屹立在车后的男人,她似乎想一次看个够,一次就把他的身影深深刻在记忆里,然而她越是看,就越是不能移开目光,渐渐地,好像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她的眼眶中迸发出来,她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不敢眨眼。

程遐穿着严肃低调的黑色西服,身姿瘦削但依然挺拔,整洁匀称的两道剑眉下是一双透露着沉静的幽深眼眸,冷俊的面庞或许因为冷风吹拂的原因,稍显苍白,在这张轮廓分明、眉眼冷酷的脸上,却有着比任何人都温柔的目光。

在薄荧定定的注视中,他轻声说:“……我等你回家。”

薄荧压下喉中的酸涩,深呼吸一口,按下一半车窗,对着窗外后视镜中的程遐含泪扬起了微笑:“我想知道塞维利亚的春天是什么模样,等我回来……还来得及么?”

一抹笑意从程遐的嘴角爬起,慢慢在脸上扩散开来:“……因为是你,所以永远都来得及。”

这是薄荧第一次看见他的微笑,那张理智得近乎不近人情的面容因为这抹淡淡的微笑而焕发出一股奇异的光彩,平静的瞳孔就像是秋日阳光下晒得温热的黑色玛瑙,沉在深深的眼窝里。他的目光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除了温柔以外,那眼光中还有些什么悲伤的、遗憾的、恋恋不舍的,一种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的东西,使她的泪水险些在这一瞬夺眶而出。

薄荧强迫自己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机会,用力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开出了僰家大宅。

第 260 章

白色的保时捷目标明确地一路行驶, 在一小时后, 在一所大门气派、操场广阔的高档幼儿园对面停了下来。

轿跑停下半晌后, 一路上保持安静、神色呆滞的僰昭好不容易才辨认出面前的偌大建筑就是她幼时入读的幼儿园,她转过头, 对薄荧呆呆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来这里?”

隔着一层灰蒙蒙的贴膜, 薄荧侧着头静静看着安静的幼儿园大门, 恍若未闻地问道:“你还记得在这里上学的日子吗?”

僰昭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不大记得了。”她将目光转回大气简洁的幼儿园大门, 望着那扇银灰色的大铁栏栅门, 慢慢翻找着自己沉睡的记忆:“我只记得有许多课, 除了日常的文化课以外, 还有许多兴趣课……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舞蹈课,因为舞蹈老师是一个很温柔的姐姐。”

见薄荧没有打断她的话, 僰昭在试探的两秒中断后, 继续说了下去:“我从小就不算聪明,笨手笨脚……我的文化课成绩总是排在班级中下游, 手工课上老是划伤自己,家政课上也一直都是失败,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我知道那些老师觉得我很笨,她们不说, 也只是因为惧怕僰家的权势……我都知道。”僰昭低声说:“只有那位舞蹈老师, 和爷爷一样,一直在真心地鼓励我、相信我……我一直很感谢她。”

似乎是想起了那位舞蹈老师的音容笑貌,僰昭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冲散了些许脸上的悲伤。

僰昭断断续续地,将还记得的在幼儿园时期发生的小事说了,然后,薄荧又开车带她去了曾经入读的公立小学,以及她现在就读的市七中,僰昭不知道薄荧为什么会对她从前的事感兴趣,一开始,她只是消极地回应着薄荧的要求,随着回忆的渐渐展开,她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详细,讲到快乐的事时,她还会忍俊不禁地露出笑容,薄荧的目光也会微微柔和,在那珍贵短暂的刹那,她们就像是天底下随处可见的一对寻常姐妹一样,分享着同一个快乐。

但是僰昭知道这只是幻象,就像是阳光下的泡沫一样,虽然褶褶生辉,但总会有破碎的一刻。

随着薄荧将车驶上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逐渐驶离市区时,僰昭就知道自己的梦该醒了,她的笑容重新沉寂下来,茫然失落地呆呆注视着窗外堆积着灰黑色云片、风雨欲来的天空。

这条路通向的是什么地方呢?薄荧所说的,她最珍贵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僰昭望着窗外昏暗的街景,她的内心没有恐惧,只有茫然——一夕之间,世界翻天覆地的茫然。

“你……真的是我姐姐吗?”她忽然转过头,望着前方驾驶席上的薄荧背影。

有着秀丽背影的纤瘦女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仿佛她的声音传入了真空,根本就没有抵达对方的耳蜗。

“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从电视上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没有缘由地对你产生了亲近感,即使父母和舅舅反对我接触和你有关的一切,我依然很喜欢你……”僰昭一边说,一边从红肿的眼眶中流出了眼泪:“我的妈妈非常美丽,我的爸爸非常聪明,可是我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我什么都做不好,虽然他们从来不说,但是我知道,他们对我很失望。”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像是灯塔一样,我拼命努力,希望自己能像你一样,美丽又聪慧,做什么都手到擒来。我很羡慕你,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拥有了想拥有的一切,一定有很多人爱你,一定过得……非常幸福。直到我从新闻上得知你在北树镇的过去,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浅薄,多么天真……”

“我不知道你遭遇了那么多不好的事,却还在傻傻地羡慕你……我甚至还在你面前抱怨我的家庭,我说了对你来说那么残酷的话……在我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我就狠狠伤害了你……”僰昭的声音从发颤哽咽,到最后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有短短数秒的时间,她带着哭腔,话语破碎含糊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

薄荧一生遇到的所有辱骂和诅咒都没有这一句破碎不堪的“对不起”更具杀伤力和穿透性,薄荧强迫自己的目光牢牢定在窗外的黑夜上,但是没用,她依旧感觉到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冲破了内心的防备,汹涌地滚出眼眶,在脸颊上留下两行被烫伤的痛意。

窗外的天空好像被谁涂上了一层浓墨,幽深的蓝黑色棋盘上空无一物,孤独又寂寞。

薄荧的眼泪淌过那张因过度克制而显得僵硬木然的脸庞,她紧紧抓着手中的方向盘,就好像是抓着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

她死死盯着前方的黑夜,隐有颤意的的声音宛若阳光下逐渐消融的冰川,冰冷又脆弱:“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