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谷人并不了解子忻学马的急切心情。

谷里有这一带最舒适的马车,有第一流的马夫随时听候吩咐。无论他想到哪里,都不必骑马。

何况他还有一身的毛病,一大堆的忌讳。

所以在母亲教他武功、父亲教他医术之后的数年内他都没能如愿。

其实他喜欢的是骑在马上那种自由奔跑的感觉。

甚至在他学会轻功,可以策杖奔跑之后,他仍然渴望骑马。

因为他认为自己奔跑的样子不好看。

他在刘骏心情好的时候求过他好几次,没哪一次奏效。“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只除了这一件。”刘骏连连摆手,“以前我老爹只是用巴掌揍我,现在看我长结实了,早改用马鞭子了。你还是饶了我吧!”

他因此有一整年不敢求他,决定等他长大一些,有胆子跟老爹对着干的时候再说。

可是就在他们相识五年之后的一个冰冷的雪夜,刘骏的全家却突然从谷中消失了。

据说,临行前刘家贵只在大门口向谢总管简短地交待了一下原因,说是自己的父亲病危,全家得赶回西北探病。

云梦谷里有十几个马夫,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谢停云并不在意,还特意多支了他两个月的银子以备急用。大家都以为过了两个月他们全家都会回来。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人知道他们的住址,便是介绍他们入谷的中人也跟着消失了。

当然,更也没人愿意花功夫追究。刘家贵不过是个马夫,且他的疯女儿已给谷里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实际上,在仙儿伤过两个小孩之后,谷里的人都希望这家人快些搬走,甚至有人悄悄向总管提议,宁愿多给银子也要将刘家挪到别处。

人们又说,其实那天赶车的并不是刘家贵,而是另一位马夫。一位身手敏捷、高大阴沉的陌生人。

刘家贵说,那人是他的侄儿。

但在这家人住在谷里的五年间,谁也没见过这个侄儿。第二日子忻听到了消息,失魂落魄地在刘家小院内徘徊。当天夜里,他竟冒着大雪偷偷溜出谷外,企图寻找刘骏的下落。

他不会骑马,没有慕容无风的许可,任何一辆马车也不敢带他出谷。

他在严寒中拄杖前行,一人徒步走到了神农镇。

在那里,他看见风雪中有无数的人影。寒雾迷蒙的江岸,几艘客船正解缆远行。

他在江边码头上踱来踱去,失神地望着浩淼的烟波,直至凌晨。

刘骏就这样不见了。

刘骏失踪后一年,子忻都没有提起学马的事。

第二年他就遇到了小湄。

他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双深碧的眼珠,宁静得好像竹梧院里的那道湖弯。也忘不了她那张白皙秀美的脸,那头柔软微卷的栗发,以及笑起来满脸粉红的样子。

小湄的母亲是波斯人,总管乌里雅多的妹妹。

多年学医不成,乌里雅多终于改了行,在赵谦和退休之后接替他当上了云梦谷的总管。

人们说慕容无风对波斯人有好感是因为这令他想起了自己在天山的岁月。在丝绸古道上总能遇到成群结队的波斯商人,带着奇异的珠宝和闪亮的银器,长途跋涉,到中土换取财富。

生活富裕的乌里雅多托人给远方的妹夫带信,让他们一家来云梦谷作客,还说中原遍地黄金,到处都是发财的机会。受到诱惑的妹夫便收拾细软、携带全家随着商队踏上了旅程。岂料发财的梦还没开始就在半途遇到了马贼。夫妻双双毙命,只有一个十岁的女儿被逃出命来的商人带了回来。乌里雅多深感内疚,将这女儿视如珍宝,给她取了一个汉名,叫小湄。

谷里人对这个波斯女孩的看法是她有些缺心眼。她对新地方的好奇远远大过了父母双亡的悲痛,成日间活蹦乱跳、兴高采烈。

人们常常看见她操着不灵光的汉话和谷里其他的女孩子聊天,大家听得糊里糊涂,似懂非懂。所幸除了说话,她面部的表情和手势也很丰富,几乎等于有了第二语言。实在不够用,她还会用树枝在地上画画。总之,女孩子们全被她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纷纷教她本地的方言。不出一年,她已能说不少句子,且随着时日的增长,越说越顺溜。

子忻早已在子悦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女孩,因他腼腆孤僻的性子,见了便远远避开了。

第一次与小湄搭话便是在云梦谷的墓地。

那一日微风徐徐,将一股淡淡的花香从深谷中吹过来。他结束了手中的医务,便沿着长廊策杖独行,不知不觉又到了那片墓地。

他并不是着意喜欢墓地,只是喜欢在无人的地方散步。

与墓地相接的是一片平旷的谷地,往下走是药畦,漫山遍野种着龙胆草。

初春的山谷有种怡人的恬静,斜晖朗照,花气氤氲。

举目四望,远处林木幽邃、藤花起落,鸟声呱碎。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忽听身后传来马蹄之声。

转身望去,远远地只见马背上有个浅碧色的衣影。那马撒开四蹄,在谷中兜了一个圈子,便向他冲了过来。

快接近他时,马上人拉住缰绳,停在他面前,扒在马背上甜甜地叫了声:“子忻哥哥!”

他的脸顿时有些发红。

除了子悦,他鲜少与女孩子搭话,更没有人如此亲热地称呼过他。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抬头看了她一眼,明明腼腆,却故作矜持:“你好。”

他发现小湄的年纪虽小,身段却相当丰满。比之同龄的女孩更显成熟。而且她那碧绿的眼珠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有半分羞涩,却有一副天真好奇的神态。不知为什么,他不敢与她对视,又不想显得胆怯,便假装看地上的一株龙胆草,悄悄地将手杖移到身后。

“子悦姐姐说,你爹爹不让你骑马,她也不敢教你。”小湄挺直身子,在马上大大咧咧地问。

他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显得自己很差劲。最后还是老实地道:“嗯,我的确不会。”

“我来教你。”

“你年纪太小,这样子骑马很危险。”他老成地劝道。

“不危险,我很小就开始骑马了。骑马一点也不难!”她大声更正,向他伸出了手,“现在就学,我拉你上来!”

彼时他的个头已经很高了,身子虽还有些瘦,却远比一个十一岁的女孩重得多。

“不不不。”他连连摆手,“你去罢,我还有事,告辞了。”

“不许告辞!有我在这里,你一定要学会!”

明明比他小三岁,她的口气却很霸道。

就这样,每日黄昏他都会到墓地旁边等着小湄,跟她学骑马。他亦步亦趋,学得很认真。可是,在他心底里,学骑马是次要的。

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他已可以单独坐在马上。那天,小湄带着他在谷中骑了三圈,然后跳下马去,牵着缰绳往前走。

“我的手杖掉了。”他在马上忽然道。

他一直将手杖插在马鞍上,不知何时失落。

“等会儿再找罢。”小湄回过头来,浅浅地一笑。

那手杖其实就是他的腿,没有它,他不能走路。他有些不安,却明白自己不该这么着急。

毕竟他可以骑马。

“给你!”他用狗尾巴草给她编了一条小龙,她兴致勃勃地接过去,衔在嘴上,哼着歌儿继续向前走。

“你哼的是什么歌?”他问。

“是老家的歌,你听不懂的。”她笑。

她的嗓音柔软而别致,曲折回环,他听了怦然心动。

“大声唱吧,我听得懂。”他淡淡地道。

“你听得懂?”她转过身来,好奇的看着他,“你是说,你会说波斯话?”

他跟父亲学过。

父亲精通波斯文和梵文,和云梦谷打交道的波斯商人很多。

他正处在求知的年纪,什么都想学,且学得特别专心。

然后他们叽叽咕咕地说起了波斯话。

“你听得懂么?”他生怕自己说走了调,俯下身去,悄悄地问道。

“听得懂!”她咯咯地笑,“你是天才。”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那我就大声地唱了啊!我喜欢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没人,我可以放声大唱。”

君马黄,我马白。

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

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

“这不是你老家的歌罢?”他微笑。

“子悦姐姐教我的,好不好听?”

“好听。”

这时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雨越来越大,已淋湿了他的衣裳。于是他道:“咱们回去罢。”

“在雨中骑马才好呢!”小湄仍然牵着缰绳往前走。

“那你上马来。”

“不,我偏要当你的马夫。”她拧过身来,吐了吐舌头,向他顽皮地一笑。

话音刚落,冷不防空中一声霹雳。那马陡然受惊,狂嘶而起,扬起前蹄向前猛地一踢!

“小心!”他惊呼了一声,从马背上跌下来,那马已撇下他们,往深谷中蹿去。

他听见小湄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便知被马蹄中。可是当他爬到她面前时,却看见她奋力地翻了一个身,仰天静卧,吃力地睁大眼睛。

“别动!”他扑过去,按住她的身子,正要寻找伤口,却看见血水从她后脑涌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扯开嗓门大声呼救。

旷野中,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他企图抱起她,失落了手杖,竟无法站立。

无论如何做都已无法挽救她的生命。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她勉强睁开眼,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惦记着那匹马:“马跑掉了…怎么办?”

他不敢流泪,怕她害怕,却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合上了双眼。

从墓地到墓地,他只认识了她五天。

最后一次见到小湄,她已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江湖郎中

丙戍年春月,久病初愈的慕容无风三年以来第一次携夫人出谷。两人一起到神农镇拜访了薛钟离夫妇,吃了一顿午饭,又叙了叙家常,天色已暗。其时春寒料峭,微风翦翦,夜月中的楼台闪着灵光。马车驶出薛宅,向东行了半柱香的功夫,缓缓停在东篱馆的门口。早有主堂大夫田钟樾趋步迎将出来,侍从将慕容无风送到客厅,添上一个取暖用的三尺缕花螭纹铜炉,慕容无风看了一眼馆内陈设,觉得有些陌生,淡淡笑道:“我们来看看子忻,他好久没有回谷了。”

田钟樾忙答道:“公子五日前外出还未归么?我以为他已经回谷了呢。”

荷衣一听,脸色微变:“没有。他到哪里去了?”

她素知子忻脾性甚倔,便是慕容无风也管束不住,且不说这位以老实厚道、沉默寡言著称的田钟樾了。

田钟樾想了想,道:“六天前这里曾来一个被打伤的病人,模样惨得很。我和公子一起忙了整整一天,才算将他救醒。那病人的家人上午刚将他送回家,下午又送了回来。这一次那病人显然又被打了一顿,我们虽是尽力抢救,他还是很快就死掉了。那病人的亲属连同他的两个孩子,跪在诊室里哭得惊天动地。我当时手里还有别的病人,处理了这个又忙那一个去了。我走出诊室时,只听得公子大吼了一声‘岂有此理’,也没在意。 想不到当晚他就出门去了。我还以为他回谷了呢。”

慕容无风与荷衣两人面面相觑。荷衣刚要细问,田钟樾又道:“以前他晚上也偶尔出去,不过第二日都会回来。我一直以为他是回谷探望父母…”

慕容无风摇头道:“子忻从不半夜来竹梧院。”

田钟樾一听,急道:“先生吩咐弟子好生管教公子,弟子实是管教不严…不过公子临行前留下话,说今晚会回来。我一直在等他呢。”

荷衣道:“子忻是怎么走的?坐车还是骑马?”

田钟樾道:“从来都是骑马。他那匹紫电驹不是夫人送的么?”

慕容无风的眼直直地盯着荷衣,过了半晌,道:“荷衣,你几时教过星儿骑马?”

荷衣脸一红,不由得结巴了起来:“我…这…”

“我说过多少次,他有气喘,不能骑马。”

“小湄不是教过他么?看他骑着也没事,我…我就多教了教,顺便把我的马也送给他了。”

慕容无风怒道:“荷衣,为什么你老要瞒着我?”

荷衣道:“因为你老是过分担心。子忻的脾气全是你惯的。”

“我惯的,我怎么惯了?”

“你从小就对他的身子大惊小怪。这也不让他吃,那也不让他吃。现在倒好,一个大活人,出门的时候,还得带上个大厨。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我楚荷衣的儿子,难道就这么不济?”

“不提这个倒罢了。那次你让他吃栗子,结果呢?病了整整一个月!这是谁在惯他?”

“这至少证明儿子虽不能吃栗子,却可以骑马。”

“荷衣,子忻是大夫,不是走镖的,用不着会骑马。”

“可是,骑马还是方便很多吧!你不是也能骑么?”

田钟樾咳嗽了一声。

慕容无风道:“田大夫,我们到子忻的屋子去等他回来。”

自从子忻长到十岁,慕容无风就再也没去过他的房间。

只因子忻几乎每日都会来竹梧院跟着父亲读书习医,也常会留在父亲的书房陪他吃饭,所以慕容无风一直以为,儿子的房间只是他睡觉的地方而已。子悦的房间慕容无风倒是常常陪着荷衣一起去。两人心里都明白,子悦才是家中最难对付的人物。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且无论要什么,总有法子要到。

相较而言,他不得不承认,子忻的脾气虽倔,性子虽直,却要老实得多。在讨人欢心上,远远不足。凡他认为自己是对的时候,与人争执起来不遗余力,全无退让。常把人气得火冒三丈。前足走,后足就有跑到竹梧院来告状的人。以致到了最难堪的时候,每次医会,只要子忻一开口,立即就有一群人对他怒目而视。

有一天,在回院的路上,子忻道:“爹爹,为什么这么多人看我不顺眼?”

他苦笑:“你看你自己如何?”

“很顺眼。”

“你可知道《易经》里所有的卦,在各爻变动时都有吉凶悔吝。只有一个卦,不论六爻如何变动,只有吉利。”他淡淡地道:“这就是谦卦。”

“爹,我的情况与《易》不同。它讲的是做人,而我则是在做学问。它求的是‘和’,我求的是‘真’。……这是两码事儿。”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求真没错,也要讲态度。倘若人人都不肯和你讨论,这个真也难得求出来。”

“可是,求真一定和要人讨论才成么?独坐苦思,可不可以?”

“我想是可以的。”他搪塞了一句。自子忻习医始,他就有意带着他参加谷内大夫们的医会。就算自己不能亲临,也总不忘叮嘱子忻出席,回来将会上讨论的要点告诉他。长见识倒在其次,他不愿子忻和自己一样离群索居,孤僻成性。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了没有。子忻的性子似乎因为自己的这番打算,滑向了一条完全陌生的岔道。

他至今记得听完了自己的话,子忻的脸上一副困惑的神情。仿佛所有的答案都不能令他满意。而在那一刻,自己竟也和他一样的茫然。

这世上的许多规则原是在沉默中学习和掌握的:没有人会告诉你人与人之间究竟该怎么做。他也不知道。所幸,子忻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向他似是而非地一笑,一道火花在彼此的眼中闪过。子忻于是伸出手,摸了摸父亲的后脑勺。

“没大没小…”他板起了脸。

“我知道,爹爹。”儿子轻哼了一声,显得若无其事。

直到第一次走进儿子在谷外的房间,慕容无风才忽然明白,自己心目中的儿子,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慕容子忻。

他的卧室没有讲究的家俱。除了一床、一桌、一书厨、一椅之外,别无余物。倒是墙上、帐内贴满了纸片。这些纸片显然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再按照某种神秘的规则连接起来,排成图案,仿佛一道巨大的漩涡。相比之下,这空落落的房间显得零丁简陋,倒成了这幅图画的陪衬。夫妇俩走入房内,惊诧之余,竟忘了争吵。

荷衣从地上拾起一本书,打开一看,除了封皮之外,空无一物。再打开书桌上摆着的几个纸盒,才发现里面是一张张撕开来的纸,笔墨大小不同,新旧有异,显然是从不同的书里撕出来,却又整整整齐齐地归类放在一处,上面还标了序号。

当然,撕下的全是医书。

随意抽出一张,荷衣念道:“邪从下上而盛于上者于是用附子、人参…”

慕容无风苦笑着打断她:“这是《云梦医案类编》。”

又抽出一张:“蔡诊脉弦濡而弱,曰脾胃为痛所伤…”

慕容无风道:“这是医案续编里的话。”

“好好的书,为什么要拆成这样?”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