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贴的是什么?”

“《云梦灸经》。”

“帐子里面呢?”她从中揭下一张,拿给他。

“也是《云梦灸经》。”

“这说明咱们的儿子日夜都在研读医书,”荷衣半惊半喜,“虽然他的法子有些古怪。”

“荷衣,这些书页并非是本来的次序。”

墙上除了贴纸之外,还有几幅小画,却全是草图。依稀辨得所画的轮廓皆是某位身形枯瘦、满脸病容的和尚。

荷衣道:“这幅画我总算认得。”

他们的卧室里一直挂着一幅墨态淋漓、笔意古拙的“文殊问疾”,是子忻画了送来,慕容无风喜欢,请人裱过,挂在墙上的。记得当日慕容无风对画凝视良久,终于向荷衣坦白,说子忻的学业虽差强人意,在书画上的功夫却颇为不俗。说完不忘恭维荷衣一句,说儿子的笔法遒劲奔逸,是受母亲的影响。……这话让荷衣颇为得意。

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又握住了无风的手,道:“无风,为什么我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并不了解子忻。”

慕容无风叹了一声:“何止是子忻,子悦我们也不大了解。他们两个,好像还没等我们弄明白,就忽然间长大了。”

蓦地,两人的心中有了一丝难言的伤感。

“这些年你一直陪着我,几乎是足不出户。我们…我们不称职,一年之中,也没时间好好地陪陪两个孩子。若不是我…”

荷衣按住他的唇,轻声道:“你总是自责。你…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已是儿女之福了。这里太冷,咱们还是回去罢。子忻回来,若听说我们来过,会回谷看我们的。”

“不,”慕容无风的眉头拧了起来,“我得在这里等着他。他…五日不归,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

“你看,越说你越担心了。不如这样,我这就去找他去,省得你提心吊胆。”她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提起了剑。

“别去!”慕容无风一把拉住她,沉声道,“天这么黑,你去了只会让我更担心。咱们还是在这里等他一夜,若明早还不回来,我就立即派人四处去找。”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他紧紧拉住她的手,将她拽回身边,将茶杯递给她:“安静地坐一会儿,喝茶。”

她坐了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用脸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臂。两人都满腹的心思,怔怔地望着炉火。过了一会儿,荷衣低声道:“无风,你说,儿子将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一位大夫……也不必是最好的,称职就行了。”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荷衣叹道:“我倒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当大夫太累。你难道不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枯燥的职业?我一直怀疑怎么会有年轻人喜欢上它。”

“哈,到现在你才说啊。我倒觉得一点也不枯燥。”慕容无风立即为自己辩护。

“你自己不是也说,若不是因为身子不好,你也不会学医么?”

“开始的确不大喜欢…大约也是赌气。后来学得深了,也不觉得讨厌。”慕容无风只好承认。禁不住又问:“那你说说看,年轻人喜欢什么?”

“我不说,省得你气恼。”荷衣抿嘴轻笑,随手将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坐了这么久,累不累?”

他已在薛钟离处坐了一下午,坐得浑身僵硬,到了儿子这间五日不曾燃火的屋子,只觉四壁都是冷嗖嗖的。荷衣只好叫田钟樾再送过来一个火盆,怕火气太旺,远远的摆在门边。田钟樾趁机问两人是否用餐,两人连连摆手。这一番闷坐,他们都禁不住胡思乱想,越想越怕,越等越急,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又等了近一个时辰,慕容无风疲惫已极,渐渐难以支持。荷衣苦劝他回谷,他却坚决不肯。以他素日的脾性,就算在自己的屋子里,儿女们来了,还要起身。若劝他在子忻的床上暂歇,是绝无可能。正愁肠百结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慕容无风喜道:“是子忻!”

荷衣摇头:“不对。来的不是一匹马,而是几十匹马。”正疑惑间,众马乱嘶,一片嘈杂,只听得门外一声霹雳般的爆喝:

“季东彪!你小子跟我滚回出来!”

还未等有人回应,又听得有人打了个呼哨,众人仿佛得令一般,一人举着一个火把立即散开,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荷衣低声道:“麻烦来了。无风,你得到床上躲一会儿。”说罢,将他扶到床上躺下来,掩上被子。又将门口一座荷花插屏挡在床边。自己却只拿着剑坐在他的身旁。

慕容无风道:“荷衣,你出去瞧瞧,季东彪是谁?我们都不认得,只怕是误会。”

荷衣道:“这是湘匪,凶悍得很。我听得出他们的口音。”

慕容无风正要细问,只听得一人干咳了一声,朗声道:“丁舵主久违了。在下谢停云,不知舵主深夜率众而至,到这小小的医馆,有何贵干?”

“谢老头竟也在这里,希罕,希罕!我们飞龙舵一向与云梦谷无冤无愁,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要你们将季东彪的人头交过来,我们立马走人!”

“舵主确信找对了地方么?这个什么季东彪,我从来没听说过。”

“老谢,我们八十飞骑穿山渡水地赶过来,你当是来好玩的么?兄弟们,操家伙,他奶奶地,先将这屋子烧光,我看季东彪还藏不藏得住!”

接下来便是一阵骚乱,显然双方交上了手。只得“哧哧哧”一阵乱响,几百只没羽长箭如爆雨从窗外射了进来,将墙壁钉成了一团草垛,所幸慕容无风所卧之处三面是墙,一面有屏风,饶是如此,还是有几支箭射到了帐顶,其中一只燃着火。那月色秋罗的纱帐上原本贴满了纸,一着火星,顿时“腾”地一声,雄雄地烧了起来,荷衣赶紧将慕容无风扶起,放在轮椅上,随手抄起铜壶,将水浇在帐上。又将帐子一扯,扔到屏风之外。田钟樾赶过来,对着帐上的余火一阵乱踩。荷衣一把将他拉到屏风之内,道:“小心!四处有箭!你在这里看着谷主。”

荷衣提剑冲到门边,正赶上谢停云的两个儿子谢从龙、谢从虎冲进来大叫:“夫人,我们被包围了!您带着谷主和田大夫,我们从后门冲出去!”

荷衣挥剑如风,将一张桌子踢起来,挡住窗口,只所得 “叮咚”一阵急响,显是乱箭全钉在了桌子上。正想将那张红木大椅也踢过去,房顶上突然“哗”的一声瓦片碎落,平空掉下一个人来,手执强弩,落地时身形未定,已向着荷衣连发了十箭!

慕容无风在床边看见,惊道:“荷衣,小心!”

荷衣身形一闪,已凌空而起,跃到来人的身后,长剑一挥,那人的一只手臂便飞了起来,鲜血淋漓,好如一盆水般浇到床上。

谢从龙将木椅一踢,挡住另一个窗口,大声道:“夫人,快走,这屋子只怕已烧起来了!”

荷衣点点头,赶到床边,却见田钟樾颤声道:“不成!先生…先生现在不能移动。他看上去不大好。”

慕容无风脸色苍白,手捂住胸口,吃力地道:“你们…先走,别管我。”

他心疾甚重,一向受不了突然的声响。和荷衣在一起这些年,因生活平静,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此时闻得空中乱弦穿梭,加之荷衣方才那一剑,顿时心跳如鼓,无法平息。嘴唇也渐渐发紫。

荷衣久经江湖,对这些惊险之事,只当家常便饭。见慕容无风脸色忽变,便知是心疾骤发,不由得大惊失色:“阿龙,你带着田大夫先走。我在这里陪着谷主…等他好些再说。”

谢从龙忙道:“夫人既不放心谷主,我们还是一起在这里死守。我已派人冲出去找翁总管求援。”

虽这么说,大家心中暗暗叫苦,门外一片厮杀之声,也不知谁胜谁负。慕容无风出行时,只带了二十个随从。虽个个都是好手,那湘西悍匪人数众多,也绝非寻常之辈。料想门外必是一场苦斗。且这一战为季东彪而起,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季东彪,飞龙舵的人想是气疯了,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刀剑齐下,乱砍一气。一群人只杀得糊里糊涂。若是就这样死掉,那才叫好笑。

四人正谋划中,忽听门外又一声呼哨,乱箭骤停,却有一马狂嘶而至,空中响起一记鞭声。

顿时,门外一片可怕的宁静。

只听得一人冷冷地道:“丁猛已受了伤,诸位还不肯走么?”

接着,又听一人沙哑着嗓子道:“好!季东彪,我们飞龙舵接下这笔梁子!”

又是一记鞭声。

季东彪淡淡道:“还有哪一位想接下这笔梁子?”

良久,无人回应。忽听马蹄乱响,众骑逃得无影无踪。

荷衣心中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将屏风移开。慕容无风喘息渐定,也挣扎地坐了起来。只见门外杖声疾点,一位灰袍少年急匆匆地赶进来,抢到床边,道:“爹爹、妈妈,您们没事罢?”

慕容无风一把抓住他,厉声道:“子忻,这几日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出去办点事儿。”

“你…你难道就是那个季东彪?”荷衣也急着道。

“我随口起的名字。爹爹,您身子不要紧罢?”

“我…我无妨。”

慕容无风拧住子忻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道:“子忻…告诉我,你…你刚才可曾杀了人?”

“没有。我只是废了人家的一对招子而已。”

慕容无风扭过头,看着荷衣。

荷衣道:“招子就是眼睛。”

夫妇俩愁容满面,正要将他好生数落,忽听他背上的包袱里,有婴儿“咯咯”的声音,不禁又是一惊,喝道:“子忻,你包袱里有什么?”

“哦!差点忘了。这位是…”他打开包袱,将里面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抱出来,笑嘻嘻地道:“你们的孙子。爹爹你看,他像不像我?”

慕容无风一听,差点气得背过气去,见那男婴一劲儿地吮着手指,却与子忻幼时一模一样。一时间,哭笑不得,道:“胡闹,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捡的,他的爹妈都死了。”

荷衣摸着儿子脸,柔声道:“子忻能回来就好。爹爹妈妈是特意来看你的。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就放心了。”

子忻垂下头,道:“爹爹,妈妈,我惹了些麻烦,打算出去避些日子。”

慕容无风道:“你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我们身边。无论你有什么麻烦,我们都会想法子替你挡住。”

子忻笑道:“爹爹,我想到江湖里去走走。”

慕容无风道:“子忻,你莫忘了,你是大夫。”

子忻道:“我没忘。而且,我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职业,又能跑江湖,又能做大夫,一说出来,爹爹必定喜欢。”

慕容无风苦笑道:“还有这样的职业,我怎么没听说过?”

子忻道:“江湖郎中。”

屋子中的屋子

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是月也,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

… …

屋外的春光并没有照进来。

这是一间屋子中的屋子。

他跪在那具白骨之下,已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灯油已将燃尽,袅袅而上的黑烟将头顶的梁柱熏得漆黑。

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烟气。

沉闷。

汗水从他的额上滴下来。

他的背受着重伤,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可是那白骨无声地立着,空洞的眼眶狠狠地盯着他,就算低着头他也能感到那种可怕的压力。

脑中,这光滑的白骨恢复了血肉,恢复了他生前桐帽棕鞋,衣影翩翩的样子。

他痛苦地闭上眼。

比起生前,他宁愿看见的不是那个人影,而是面前这具毫无表情的枯骨。

……“你知道, ‘外视’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 ‘内视’。”

他还记得他的话。

……“一旦你有了内视,外视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

现在,内视终日折磨着他。

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背,用颤抖的手点燃了香炉上悬挂着的一段线香。

野外,山泉初解,兔走狐奔。竹笋迸起,溪泉横流。

他身材高大,穿着紧身的黑衣,脸和手,都有一道可怕的疤痕。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他面容的俊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对着白骨说道:“父亲,我受伤了。”

不可能有回答。

然后,仿佛为了说服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可是请放心,我能够结束这一切,让您瞑目于九泉之下。”

说完这句话,他掏出匕首,在掌心割下一道小口,用自己的血浇灭了暗香。

鲜血燃烧的味道,他早已熟悉了。

他将铁剑撑在地上,勉强地站了起来。感到背上的伤口又开始迸裂,鲜血浸湿了腰带。

可是他还是用力地推开两道门,大步地走了出去。

阳光明亮,令人微眩。

… …

东塘镇。

他孤零零地挤在一群小贩之间。

空气干燥,尘土飞扬,阳光之下的街道白得亮眼。不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乱响,却是几道褪了色的酒旗稀稀落落地在风中摇摆。不论是招牌还是行人,都显得有些懒洋洋。他穿着一件灰蒙蒙的长袍,后摆已被马汗浸湿了,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站定之后,他掀开帷帽,头顶的上方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满天的花粉如一道暗流迎面扑来,还没等他来得及掏出手绢就连打了三个喷嚏,且有不可阻挡之势。他赶紧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含在口中。

在这样的一条大街上,除非是口吐白沫就地昏倒,否则,不论是咳嗽、吐痰还是打喷嚏,都被视作常事。谁也不认得他,所以谁也不去理他。

周围的人显然在关心别的事情:

“…你可晓得,那天我找王家借了一匹马,租价八两。喂了二十日还人家,光草料银子就去了一两六钱…还是邻居,真是够心黑的!”

“这有什么?你没看今日的行情。一斤猪肉,就要一分八厘;一斤牛肉, 一分三厘;上次请客我买了一只活鹅,花掉一钱八分…这么贵,这日子真真不让人过了。”

“这倒罢了,凭什么净桶也涨价呢?前儿我要买一个,上个月还是五分银子,昨日一问,已涨到八分,我想了半天,没买。那个旧的,还是继续用罢。”

“那还不是人太多了…”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

临走的前一天,父亲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里,再次劝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这里,和很多老先生都红过脸。”

他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可是,外面很乱,你的身体也不好。我和你妈妈都很担心。”

他继续沉默。

“这样吧,我们还有不少医馆分散在各地。你若实在想出去走走,可以随便挑一个,住它一年半载再回来。”

“不。”他毫不动摇。

那一瞬间,父亲有些失魂落魄,话音柔和起来:“子忻,听话。”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几乎从不曾对他说过“听话”二字,由此造成了他和姐姐子悦从来就不怎么听话这一事实。

“爹爹,我会经常给家里写信的。”生怕父亲再说两句自己就会心软,他赶紧结束谈话,走向门外。

快到门边时,父亲忽然问道:“子忻,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停住脚,想了想,摇摇头:“什么也不想要。”

……若干年后,每当回忆起这次对话,他都会问自己在这个世上究竟想要什么。

他发觉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也许,他只是需要否定什么才能感觉到成长。

为此,他需要一个世界,一个旅途,和另一种生活。

一群七八岁的女孩子正在街边玩耍。她们将一只装着铜钱的绣荷包抛来抛去,轮流去抢,在尘沙和柳絮间欢快地追逐,兴高采烈,满头大汗。又有一群男孩子扒在地上斗蟋蟀。有几个还穿着开裆裤,屁股翘得老高,臀瓣上几块紫青的胎记清晰可见。

他第一次见到唐蘅的时候,唐蘅就穿着一件大大的开裆裤。唐蘅还说别看他个子小,其实特别好认。然后就指了指自己光光的屁股,说上面有两块紫色的胎记。果然,每当小孩子们打架挤成一团时,他总能从一大堆屁股中,迅速地找到唐蘅,将他从人群里拉出来。

不过唐蘅最擅长的不是打架,而是装死。

“子忻哥哥,你陪我玩吧!”刚认识不到两天,唐蘅一早就扒在他的床头上,用手指头撑开他的眼皮,恳求道。

“你会玩什么呀?”他揉着睡眼道。

“我会装死,你会不会?”

接着他便在床上给他演示了各种死法:有中枪即倒,立毙而亡者;有浑身抽搐,吐血三升者;有中毒发作,面目狰狞者;有全身中箭,仰天大呼者;有走火入魔,颤如筛豆者;有马上中刀,从天而降者;有力却伏击,不敌而逝者;有临刑痛骂,大义凛然者;有勇夺兵刃,同归于尽者…只把子忻看得张口结舌,眼花缭乱,不得不承认这四岁孩子的演技,天下一流。

末了,唐蘅满头大汗地问道:“好玩么?”

“好玩。”

“我教你吧。到时候我们俩一起装死,也好有个伴儿。”

“为什么你老要装死?”

“我哥喜欢我这样,不然他就不和我玩儿。”

同样是第一次见面就被对方痛打了一顿,子忻对唐芾的印象远远不及刘骏。

唐芾是个高个子,走路时胸高高地挺起,不会骑马,却喜欢穿一双又黑又亮的马靴,蹬得走廊的木板当当作响。据说他原本是自己家那条街上的孩子王,手下有十来个喽罗,全听他的指挥。唐芾因此不屑和比他小四岁的弟弟唐蘅一起玩耍。每次出门他不得不带上唐蘅,又觉得他一无所用,所以每到玩打仗的时候,唐蘅的任务总是装死。……开始他只是偶尔装装,还兼端茶倒水拿东西跑龙套之类的角色,岂知越到后来经验越足,装死装得惟妙惟肖,旁人无法替代,这才成了他的专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