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二日一早子忻飞马去了通源银号,拿回了一个五十两的银锭。

此时小蔡早已等着心急如焚,忙将银锭捧在手中仔细查看,忽然浑身颤抖起来,扑通一声,给苏风沂跪下了:“苏风沂姑娘,你可是救了这八十五号人的命了!”

只见那银锭的中央有几行阴刻的文字:

“两浙蕃库饷银壹锭,重伍拾两。布库大使卫东升,银匠杨昆。”

王鹭川道:“只要将这个银锭交给丁将军,他至少知道神水寨是冤枉,会放掉那八十五个人,再派人查问三和镖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唐蘅忽然叹道:“这银锭只怕很难交到丁将军的手上。”

众人正想问他为什么,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小屋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后院。当中一个六角井台。四周密密麻麻地种着一人多高的葵花。

沈轻禅一眼看见井台上坐着一个提着刀的老人。她惊呼一声,冲了出去,道:“爹爹,您怎么在这里?”

沈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很空洞,少了以往的慈爱:“轻儿,你站在哪一边?”

沈轻禅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退到门口:“爹爹,难道是咱们…咱们劫的军饷?”

“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沈泰道,“原本和卫大人谈好了就近互兑,不料就在互兑的前一天晚上,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了我们的镖银。那么大一笔银子,我们实在赔不起,且镖局的面子也没法搁。”

沈轻禅道:“是谁劫了我们的镖银?”

沈泰道:“唐门。不然我们岂能轻易中了迷药。整队人马都昏睡了过去,醒来之时,镖银已不翼而飞?”

沈轻禅飞身入内,拉着唐蘅小声问道:“倾葵呢?为什么我一回来就没看见他?”

唐蘅道:“不是你差了个人叫他出去有事相商么?骏哥还说会不会是有关于你家镖银的事,说你可能想避开我们,单独和他想对策。”

沈轻禅脸色忽然惨白,嗄声道:“什么?我只是出去吃了点东西,并没有差人叫过他!”

唐蘅道:“可是,那人的手里拿着你的这只戒指。”

沈轻禅咬了咬牙,道:“这戒指是我母亲给我的,一共有一对。另一只在她的手上。”

后门的泥地上忽然“砰”地一响,沈空禅将一个长长的麻袋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将麻袋用力一提,从里面软绵绵地滚出一个人来!

唐蘅往那人身上一看,不觉怒气冲天,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那人的身材原本高大,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折断、捏碎。他的脸上、胸口、腿全是血污。众人只能从他脸上胡须的形状上勉强判断这个人就是郭倾葵!

沈空禅用脚将地上人猛地一踢,冲着空中叫道:“郭倾竹!你出来!你出来呀!郭倾葵在这里!你还不过来替你弟弟收尸?”

他发狂般地连叫了好几声,低下头来,看见沈轻禅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神色十分可怕。

那一脚好像踢在了她的心上。

她看见郭倾葵已完全失去了知觉。被人沉重地一踢,整个身子竟毫无反应。

“七妹,你是不是想听见他骨头碎裂的声音?”沈空禅冷笑,“你听不到,因为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已经碎了。”

她没有理睬他,继续向前走。

走到郭倾葵的面前,她轻轻地蹲下身去,抚摸了一下他的鼻尖。

他的呼吸已经停顿。

她跪了下来,将他的身子挪动了一下,仿佛是妻子看见丈夫的睡姿不稳,轻轻地帮他翻了个身子。然后,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已经死了,对他好点。”她很镇定,扭过头去,冷冷地看着沈空禅。

“你想干什么?”

他看见她的食指动了动,“呛”地一声,紫光一闪,她整个人都飞舞了起来。

她曾经嘲笑过郭倾竹,觉得这个人为仇恨疯狂,十分不值。人生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

如今,她忽然明白了郭倾竹的感受,那种亲眼看见自己的亲人被折磨至死的痛,是不可忘却的。

“住手!胡闹!”沈泰大吼一声,“轻禅,这是亲哥,自家人,你连他也要杀么?”

她没有住手,象正在比剑的武林高手那样沉着冷静地出招。

“实话告诉你,动手踩断他骨头的那个人是我。” 沈泰沉声道,“郭倾竹杀了我两个儿子,你说说看,我有没有资格这么做?”

她忽然收回剑,道:“爹爹,是你?原来是你!”

“还是你妈妈出的主意好,这世上只有母亲最懂得女儿的心思。”他的笑容又恢复了往日的慈爱,“轻儿,等我们杀光了这些人,三和镖局就没事了。你进去替爹爹将那个银锭拿过来。唉,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聪明。互兑的事情都能被你们想明白。与官银互兑,我们倒没什么,卫大夫可是担了不少责任,这在朝中是非法的。事情若捅了出去,大家都脱不了干系。三和镖局也会跟着完蛋。爹爹知道你喜欢他,可是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放心吧,爹爹将来一定给你找个好夫婿!”

她颤声道:“爹爹,倾葵他没杀过我哥哥。您…您放过他吧!他快要死了啊!”

唐蘅听了这话,只觉心酸。郭倾葵看上去已死去多时,沈轻禅方才还明白,现在却已神思混乱了。

“他已经死了!”沈泰的口气已有些不耐烦,“郭倾竹就在附近,你知道么?刚才我们在半路上还交过手。你看你爹爹的脸,还给他划了一道!也许他就在某棵树上看着我们。老二,拿刀来,将郭倾葵大卸八块,我看看郭倾竹他来不来!”他抚着脸上的一道剑伤,接过老二递过来的刀,习惯性地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

沈轻禅的心狠狠地一痛,将父亲猛地一推,尖呼道:“别碰他!”

“轻儿,你连爹爹也敢推了?”沈泰终于怒了,喝道,“放肆!”

他举起刀正要往下砍,身子忽然一软,一张脸扭曲了,吃惊地看着女儿。

他看见自己胸口迸出了红色的血,一只匕首直插心脏。

“你…你…”他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忽觉得胸口仿佛被卡住一般,他却挣扎着站在院中。沈空禅抢过去,紧紧地扶住他。

她的脸色惨白,俯下身去,抱起了郭倾葵的尸首,茫然地向前走去。

… …

院子里除了沈家兄弟之外,还有他们请来的五位帮手。那五人面相陌生、兵器各异,却全都身法轻灵,动作敏捷,一看就是外门兵器的佼佼者。其中使流星锤的瘦高个子力大无穷,众人操起家伙,全都迎了上去,还没摆开架式,便听得“当”的地一响,小蔡的脑瓜被流星锤击了个正着!顿时脑浆流溢,倒地而亡。倒是跟随他的山人小金格外勇猛,眼见着第二锤又到了,他眼疾手快,从地上拾起一把扫帚从中一搅,那锤快如流星,在半空中变了方向,竟向瘦高个子砸去。他手臂一扬,身子一闪,正要让开,唐蘅的刀已赶到了。

“我不喜欢杀人!”唐蘅见刀尖上一团血污,而瘦高个子倒了下去,不由得大声嚷道。

“这人不是你杀的。”忽听一个声冷冷地道。

他回头一看,见唐芾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正与另一个使长枪的白衣人缠斗。那院子甚小,四个人越打越近,像一丛蘑菇似地挤在了一起,唐芾趁机一刀捅过去,替唐蘅杀了那个瘦高个子。

“我可不买这个人情!”唐蘅恨恨地道,又想起了自己的头发。“你赔我头发!”

“说过多次遍,我不知道那参汤你喝了会掉头发。”唐芾追着白衣人到了屋顶,一边打一边辩解,“我的头发无论喝多少参汤都不会掉!不信我喝给你看。”

“你现在长大了,当然不掉了!”唐蘅也追到屋顶,反手一刀,将白衣人砍倒,“人情我还了。”

原来唐蘅练的是当年何潜刀的刀法,而唐芾练的则是唐隐刀的刀法。两人双刀合璧,便能重现当年“唐氏双刀”的威力。偏偏这对兄弟多年不睦,从没有联手对敌的机会。

如今终于走到了一起,双刀合璧果然威力大增。眨眼间便把那五个人砍得死的死,伤的伤。

“爹爹呢?”打到一半,唐蘅问道。

“还在客栈里等着我们。我要他休息,这种事,哪犯得着他出面?有我们俩就行了。”

唐芾那张百年严肃的脸,忽然向他笑了笑。

唐蘅故意板着脸,不理他。这还是十年来兄弟俩第一次讲话。

“小时候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毕竟我们都长大了,还有比头发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对不对?”

两人打得好好的,听了这话,唐蘅忽然把刀一抽。

唐芾忙道:“我错了!这世上没什么事比头发更重要!”

… …

正当唐芾唐蘅与那五个外门兵器的人搏斗时,沈家的老二、老三和老六正骑马尾随着抱着银锭狂奔的苏风沂。

她刚服过狸猫的汤,胸口直犯恶心,纵马狂奔,向青岭山内跑去。

山坡越来越陡,她只好将银锭拴在腰上,弃了马,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一个人如果抱着五十两银锭爬山,自然会很累。她爬到山顶,回头一看,沈空禅和沈通禅就在离自己不远处。心中一惊,再往四面一看,方知自己爬错了地方。

那山头看似不高,其实下临绝谷,深不可测。谷中,数只巨大的老鹰在空中悠闲地滑翔着。

等她再回头时,一个人已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身子向后一扯,手脚麻利地反捆住了她的双手。

那人看上去很陌生,长相却与沈空禅十分相似,年纪却比他小得多。

沈通禅。沈家的老六。

苏风沂早就听说过这个人虽是沈家兄弟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心却最毒,性好虐杀,走镖时只要遇险便大开杀戒,血肉横飞。连沈轻禅都不愿意搭理他。

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银锭,将它扔在地上,道:“你这丫头真会挑死的地方,我看这里挺不错的。你知道么,这谷里的老鹰凶猛异常,专啄眼珠子。等会儿我将你吊下去,你只管惨叫,你下面的朋友听见了,便会乖乖地上来,和我们决一死战!”

原来沈家三人对唐氏兄弟和王鹭川颇为忌讳。因不识子忻,倒并不怕他。

沈通禅见沈空禅正与王鹭川苦斗,而沈听禅在山下亦拦住了子忻,心中略一盘算便计上心来。从包袱中拿出一根粗绳套在苏风沂的颈子上,打算将她吊到悬崖上喂鹰。

见沈通禅不断地将自己往悬崖上推,而山谷中的鹰声噪动不安,苏风沂禁不住吓得尖叫了起来!

那一刻,她的脚尖已踢到了崖壁,几块石头从崖上滚落,半晌不见落地之声。

“救命啊!”

“阿风!”

她看见王鹭川冲了上来,他的手也被捆住了。

“替我解决了他,我下去接应二哥!”沈空禅道。

“原来是英雄想救美!”沈通禅拍了拍手,“我给两位一个机会,由你们自行决定谁先喂老鹰,怎么样?”

苏风沂马上道:“既然绳子已在我的脖子上,你何不干脆一把将我推下去?”

沈通禅还未答话,王鹭川突然道:“沈兄,这种事情一向是男人当先,这当英雄的机会,还请你让给我。”

沈通禅嗯了一声,道:“这话我爱听。”说罢便将苏风沂颈上的绳索一解,套在他的颈子上。

“不!鹭川!你疯了么?别替我死!我一点也不爱你!”苏风沂放声大哭,“让我死!让我死!”

“阿风别怕,子忻就在山下,他很快就能上来救你了。”

“不不不,我不要你当英雄,我不许你当英雄,呜呜呜…你这个时候当什么英雄啊,你真笨哪!”她泣不成声,“我不爱你,一点也不爱你,你不要为我死!”

他已经站到了悬崖边,向她笑笑,道:“傻孩子,我从小就喜欢你啊。你虽不爱我,至少我能爱你。我能!”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她恐惧地看着那绳索晃动了两下,紧接着,一片骚动的鹰声。

她浑身发抖,不停地发抖,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抖了多久,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替她解开了绳索。她睁开泪眼,看见了子忻,他一身的血污,手臂上都是伤痕,但他的脸上却是欣喜之色。他捧着她脸,笑道:“你还活着!”

她的脸是冰凉的,她大声骂他:“为什么?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鹭川死了!”她指着悬崖哭道。

他惊道:“什么?他…他…”他冲到崖边将那晃荡的绳索拉上来,忙将自己的衣裳脱了掩在他的尸身上。

他身上体无完肤,已被老鹰几尽分食。

“我要看他,我要看他最后一眼。”她扑过去,企图拉开那件衣裳,子忻一把死死地按住,道:“别看。”

“为什么我不能看?”她呜咽,“我连看看他的胆子也没有么?”

她轻轻揭开衣裳,看了一眼他的脸,连忙闭上眼睛,将衣裳重新掩住。

就在这当儿,她的眼神滑落到他的手上。

那手血肉模糊,当中却紧紧地握着一只黄色的雏菊。

… …

他们就把他葬在了那个悬崖上。

“鹭川,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来这里看你。”苏风沂将一把雏菊放到墓边,轻轻地道。

唐蘅与子忻站在她的身后,默默不语。

她戴上斗笠,背上包袱,道:“我们就在这里分手罢。”

子忻看着她,良久,问道:“风沂,跟我一起走。”

她摇摇头,笑道:“不。”

子忻迟疑了一下,想告诉她自己要到哪里去。但她没有问。

她没有问,他就没有说。

“轻禅好些了么?”苏风沂扭过头去问唐蘅。

葬了郭倾葵,沈轻禅抑郁寡欢,一直住在唐蘅的院子里,由唐蘅照顾着她。

“好多了。”

他们在山下分手,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策马孤零零地站在山道的中央。

“郭倾竹?”

子忻点点头,道:“那天多亏他及时赶来替我挡住了沈挥禅,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赶到山顶。”

苏风沂拍拍他的手,笑道:“我一直忘了谢你。多谢你救了我。”

子忻腼腆地笑了笑。

唐蘅看着郭倾竹,忽然问道:“这个人的身上为什么背着五个小罐子?”

子忻道:“里面装的是祭品。他已搜集了仇人的五脏,祭书上说,如果将它们抛到九泉,就可忘记这份仇恨了。”

“九泉在哪里?”

“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还说我跑的地方多,可能会知道。我告诉他,九泉在昆仑山下。”

苏风沂瞪大眼睛问道:“真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子忻道:“我随口编的。”

第二十四章 尾声

自与子忻分手后,对苏风沂而言,子忻便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细想下来,她与这人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就算加上六年前的那四天,也还不到二十天。她与子忻,既谈不上“白首如新”,也算不上“倾盖如故”。她不知道他的年岁籍贯,甚至连“姚仁”这个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她们之间也许有那么一两次温馨的时刻,却全淹没在争吵之中。

她知道子忻从不念旧,从不打算记住曾经交往过的人。这二十几天发生的事,对于他漫长的江湖生涯也算不上是什么大的风波。

而她选择了分手,就选择了忘掉他。实际上,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独自谋生,生活变得格外忙碌,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多如牛毛,夜晚上床倒头就睡,回忆往事只在茶余饭后,且渐渐成了奢耻。

她留在了嘉庆,在城内的古玩店里做了三年的鉴师,积攒了本钱,便开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

她一向认为自己不会做生意,不料只干了一年,便在同行中名声鹊起。人们介绍她都会说:“苏姑娘,苏庆丰老爷子的千金。”

其实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与老爷子从不往来,只有临终的那一天去看过他一次。

老先生对这个女儿十分不满,却知道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真正能继承他的遗学。只有苏风沂可以继续经营苏家丰厚的藏品,为他们赚回大笔银子。

虽然她“偷”了他的家学,说到底毕竟是他的女儿。

“方总管的儿子方家华很好,人老实,也有出息,你听了我的话,嫁给他吧。”临终时他握着女儿的手,喃喃地道,“你年纪太大,不然我会替你找个更好的人家。”

“嫁给他我就永远留在了苏家,这正是您的心愿吧?”她坐在床边,嗓音平淡。

“是啊。有你打理藏真阁,我就完全放心了。你那几个哥哥,咳咳,不中用啊。”他不断地咳嗽,末了,竟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摸了摸她的手。

她曾经多么渴望这只手能像这样时时地安慰她,安慰她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二十几年来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对她这么温暖,这么和蔼。

太迟了。

每当她试图说服自己去爱父亲,总被他话音背后的寒冷冻伤。他利用她的时候是那样赤裸裸,一点也不怕让她知道。好像在说,你为这个家、这几个哥哥的牺牲是天经地义的。她与父亲合谋着出卖着自己。

“答应我,嫁给他,不然…我是无法咽气的。”临死前的痛苦终于没有放过他,他面部可怕地抽动起来,他可怜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她有些心碎,为自己竟然看到了这一刻。父亲在自己的最后时光,竟也没有想到过放过自己的女儿。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不,我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