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父亲去世了。几个哥哥为争夺遗产斯文丧尽、大打出手。文质彬彬的外表后面,野蛮的灵魂再次狰狞出现。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在争吵声中悄悄离去。

这么大的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来,她的走。

每隔数月她会去看望王鹭川的父母,去安慰这两个伤心欲绝的老人。第一次去见他们的时候,她双腿发软。要不是她那么任性地逃婚,鹭川现在只怕还好好地活着。老人的情绪倒还平静,告辞的时候他们送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个房契。

“鹭川曾托人带回口信,说是要我们找出怡春县老宅的房契。他想把它当作新婚的礼物送给你,”老人凄然一笑,“他说房子里有你喜欢的东西。”

她再次心痛。

我能爱你。

是啊,他没有得到她的爱,但至少,他能爱。他尽力地爱过了。

她没有接受那张房契,却帮他父母开掘了下面的宝藏。

“这些珍贵的古董可以作为传家之宝。”她一件一件地向他们展示从地底下挖出的铜器、玉饰、漆盘、黄金…

为了不让她难过,老人们不断地笑,笑容却很敷衍。

她忘了鹭川是这个家四代单传的独子。虽有传家之宝,却无人可传。

每年初夏鹭川的忌日她都会去一趟青岭。

清晨出发,午后即到。从山下徒步走到山顶,沿路采上一大把雏菊。等她走到坟前,却发现坟头上已放着一把鲜黄的雏菊。坟前的杂草已被除尽,雨水冲走的砖块重新拾了回来。墓已被人细心地打扫过了。

地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纸灰。

她知道就在这一天的上午,子忻来过。

她感到一丝安慰。

她知道子忻会很快忘记她,就像她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已完全不记得六年前在东塘镇的女孩一样。他们之间没发生过刻骨铭心的事,就是亲吻也是在争吵之后。她知道自己不是个理想的女人,而且对她来说,理想的女人与女人的理想永远不是一回事。

毕竟他还记得鹭川。

她点起香火,坐在坟边,怅然地回忆着那一年的往事。

次年的同一日,她再次来到坟前。坟前依然放着把雏菊。他们又错过了。

第三年的时候,她特地起了个大早,赶到青岭山时太阳刚刚升起。她弃马上山,觉察到自己的脚步是如此轻快。实际上从头一天晚上开始她就很兴奋,几乎一夜未眠。她会见到子忻么?几年过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还认得她么?

等到了山顶的墓前,她失望了。她又看见一把雏菊,看见坟地像以往那样被人细心地打扫过了。他刚刚离去,雏菊上残留着初晨的露水。

她这才意识到子忻并不知道她也会来扫墓。放在墓上的花朵和香纸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夏天的暴雨冲洗得一干二净。坟上砖块会被雨水冲开,墓顶将重新长满杂草。第二年子忻再来时,这里又变成了一块荒凉的野地。

她不知道她期待什么。如果她期待子忻,当年何必拒绝他?如果不期待子忻,自己又为何如此兴奋,如此失望?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子忻正在遥远的西北丁将军的帐下做着一名医官。那里战事频仍,他在战场上治疗伤兵,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伤口。

人们说这个江湖郎中不仅医术高明,且有一股天生的痴性,在治伤或手术时聚精会神,以致于多次被敌军捕获,又被丁将军要么以俘虏交换,要么干脆亲自带一队人马夺了回来。

谁也弄不清生性残暴的丁将军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个医官。竟允许他每年在初夏时节独自回南方为朋友扫墓。

这位医官非常守信。他只身穿过马贼出没的沙漠,越过大川巨河,千里迢迢地来到朋友的墓前,只在坟头停留不到半个时辰就回马返程。而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却足有五个多月。

他仍然不断地写书,不断地与父亲争论。杏林上的同仁们公认,想要完全读懂慕容无风必须借助慕容子忻的注本。而慕容子忻则习惯于在小注上挑战慕容无风的观点。因此,看完了子忻的注,人们又会对慕容无风的书产生怀疑,不知道这父子俩究竟谁说得更有道理。

“我父亲和我说法都没错,只不过我的更精确。”这是子忻的解释。

据说这话传到慕容无风的耳朵里让他大为恼火。子忻难得看望一次父亲,而父子俩每见一面必然大吵。为了医书中的某个小注,两人会争得面红耳赤、通宵不睡。

又这样过去了两年。她决心不再刻意地去见子忻。

她仍然去扫墓,仍然是清晨出发,午后方到。到时必然看见一把鲜黄的雏菊。

她仍然没有碰到过子忻。

在这期间她又逃过两次婚。最后一次她想嫁的人是一个温和的古董商人,她的同行。有学问、人品好,在业界颇有口碑。可是就在成亲的前一天,她还是逃掉了。

一想到在新婚之夜将要面对那个男人,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以为自己可以克服这种恐惧,随着时日临近,她却像以往那样坐立不安。渐渐地,情况越来越严重,她心绪烦乱、胸闷气塞、彻夜难眠、心跳如狂。最后只好逃走了事。

唐蘅抱怨说,他白替她缝了两套绝美的嫁衣。

“做衣裳是要花心血的,拜托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那时唐蘅已回到了唐门。唐门虽离嘉庆不远,以他懒散的性情,几年也不见苏风沂一次。只是每次听说她的婚讯,便会遣人送来一套亲手缝制的婚服。

最后一次逃婚时苏风沂无处可避,便逃到了唐门。她找到唐蘅时才惊奇地发现,唐蘅不仅成了亲,而且已经是一位年轻的父亲了!

“你一定想不到吧?”唐蘅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大桌菜。

“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的夫人?”她拿眼在房中扫来扫去,寻找蛛丝马迹。

“她带着儿子到江边散步去了,这就回来。”

她哦了一声,有些激动。唐蘅都能改变,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

“你为什么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见她一脸愁容,唐蘅问道。

“是你父亲逼你成婚么?”她小声问。

“没有的事。我自愿的。”

“我不相信。”

“你看,她来了。”他指着门外。

顺着他的手指她看见了一个身段绝美的女子,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款款地从月洞门外走了进来。等明白这个人就是沈轻禅的时候,她惊讶得连“恭喜”两个字也忘了说。

“你想不到?”沈轻禅微笑,“阿蘅昨天还说,要我们躲起来,好好吓你一跳呢。”

她神态自若,比往日更加丰满白皙。而那男孩的皮肤却有些黑,形貌与唐蘅大异。

“别误会,他是倾葵的儿子。……阿蘅见我们母子二人孤单,便收留了我们。”

“反正我父亲也盼着我成亲,呵呵。”唐蘅淡笑,“一举两得。”

不知为什么,一看见唐蘅,她忽然想起了子忻。

她一直拒绝承认自己想念他。然而想念不请自来,且却越来越浓,越来越执着,以致于鹭川的忌日成了她一年中最盼望的一天。

她一定要见到那把雏菊,那一年才能过得安稳。

这种想法没来由、很荒唐,却开始日夜地折磨起她来。

第六年的忌日她提前一天赶到了青岭。

坟地已被一片荒草埋没,狼迹纵横,狐穴四布。她拿着把小锄,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收拾起来:拔掉杂草,清洗墓碑,拾回砖块,将塌陷的坟头重新磊起。然后,她点起香火,将一把鲜艳夺目的雏菊插进花瓶里。

她深深地怀念着一个人,同时又在等待另一个。直到死后,鹭川还在帮她。他的墓地,成了她唯一可能见到子忻的地方。

夏夜的山谷格外宁静。她幕天席地,躺在坟边。夜空星辰森冷,闪烁着孤独光芒。到了夜半,能听见蝙蝠从头顶迅疾地掠过,在半空中打个急转,冲向山崖。

她望着坟前香头的三只红点,默默地祈祷。

从夜半等到清晨,又从清晨等到黄昏,树林中的每一次响动都让她激动。

等她明白过来,那只不过是风吹木叶的声音。

没有雏菊,也没有子忻。

她以为他车马不顺,耽搁了。便到初安镇找了家客栈一口气住了十天。

每日清晨,她都在坟边守候。

子忻还是没有出现。

她在坟头留下了一个牛皮小袋,里面写上自己的住址,请子忻见信后一定来找她。然后,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嘉庆。

接下的日子里,她幻想夜半会突然听见敲门声。

敲门声从未出现。

三个月过去了,没有子忻的任何消息。

也许子忻收到了那封信,却根本不想见她。也许他已在某地安家落户,不再游荡。也许他已找了自己的所爱,娶妻生子…

也许,无数的也许。

…也许他出了什么事,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她开始生活在越来越多的可能当中,被无数的可能折磨着。

那一年格外漫长。

她开始拼命地吃东西,变得越来越胖。到了年终,所有衣服都不能穿了。

她埋首于生意,将自己弄得很忙碌。她挣了很多钱,又胡乱地花钱。

快到新年的时候,她决定不再想子忻这件事,打算将他永远地忘掉。她不能让这个根本找不到的人耽误了自己,更不能让这种没有着落的思念凭空旋转。

她还要生活,日子还要过下去,她的脑子不能时时出神,夜夜发胀。

忘掉他吧!如果鹭川能爱,她也能忘!

不是么?她是个勇敢的女人,绝不会为无所寄托的情感耗尽此生。

下定决心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这是她一贯的作风,摆布不了一件事,她便摆布自己的脑子。想法总比生活更容易翻转。为什么一定要是子忻呢?他性情孤僻、脾气古怪、身体孱弱、一穷二白。苏家若是知道她嫁了这样一个男人,不笑死她才怪!毕竟她也是名门的千金。她决定新年过后便去联络那位古董界的同行。逃婚之后那人居然大度地和她保持着君子之交,仍然时时来看望她,每个新年都送礼物。他们仍然是好友,在生意上仍然互有往来。记得有一次,为了一笔让自己的小店生死存亡的买卖,她厚颜无耻地找过这个人,要他帮忙:“仁义不成生意在嘛!”

“你还肯嫁给我么?”那人也不死心。

“不。”她断然拒绝。

“好吧。”他长吁短叹,还是尽力帮了她。

她一直觉得这人不坏,为了那一次,就更感激他了。

无论怕与不怕,她一定要再试一次。

下定决心之后,她给唐蘅写了一封信,寒暄之后她请求他给自己再做一套嫁衣,因为这一年,她“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且向他保证这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次嫁衣。

接到信后,唐蘅突然跑来看她。

那是个大年初三。唐蘅说,他们有几年不见,他得亲自过来量一下她的尺寸。

她一向对唐蘅无所隐瞒,于是对他讲了自己的烦恼。

听了之后唐蘅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怎么知道他的下落?”

“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她张口结舌:“你?…你知道?”

“我虽然不知道,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谁一定知道?”

“他父亲。”

她这才知道子忻的父亲就是慕容无风,闻名天下的神医。云梦谷富可敌国,他既是神医的衣钵传人,也这个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情由兴奋转成了沮丧。

她不愿意知道他的身份,宁可相信自己爱着的那个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郎中。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郎中。”唐蘅道,“据我所知,除了江湖郎中,子忻没干过别的职业。”

“可是,我若去见他,他还会记得我么?”苏风沂叹了口气,“毕竟都过了六年了。”

“难说,”唐蘅一个劲儿地摇头,“若是去年你去见他,只怕他还认得出来。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见了,也要认上半天。”

她苦笑着打量着自己。

镜中的她胖了足足三圈,脸又大又圆,厚眼皮,双下巴,走起路来气喘吁吁,戴上围裙活像一个厨房里干活的大嫂。

风雪中她来到神农镇,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进云梦谷。

六年过去了,她与这个人毫无联系,不知生死。就算要见他,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何况,就算找到了子忻又该怎样?嫁给他么?逃了那么多次婚之后,她能面对子忻么?她能保证在嫁给他的那一天不再逃走么?

还有,子忻还记得她么?还会喜欢她么?

毕竟,子忻从没有说过自己喜欢她啊。

好吧,苏风沂,你又自做多情了。她对自己暗笑。

所以,好不易来到云梦谷的门口,她想了又想,对着大门长叹一声,吩咐车夫掉头而去。

她在神农镇里随便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在饭馆里吃饭时忽然想到,既然神医慕容这么有名,就在这镇子里打听子忻的下落怕也不难。她叫住了小二,向他询问。

“姑娘问的是慕容先生的公子啊,知道知道。以前他一直在外游荡,去年忽然受了伤,所以回谷住了半年。”

她这才知道这几年子忻一直在西北丁将军的手下做医官。在一次战事中左臂为流矢所伤,因军中只有他一位大夫,医务繁忙,无暇护理,致使创口炎症并发,延及全身。丁将军见他病势沉重,痊愈无望,便派一队人马千里迢迢将他送回了云梦谷。虽在父亲悉心的照料下渐渐康复,子忻的左臂却因经脉受伤,治疗延迟,留下遗症,至今举动麻木,甚不灵便。据说,病前子忻一直用这只手拿脉,受伤之后,他已无法替人手术。

“这位公子脾气甚是古怪,自十六岁出谷做起了郎中,便从没要过他父亲一分钱,到现在也是这样。”小二道。

“那他…还住在谷里么?”

“身子一好就搬出来了。他住在另一个镇子里。你说怪不怪,他既不行医,也不开馆授徒。竟跑到寺庙里以替人抄经为生。一千字才挣五个铜板,竟还抄得乐此不疲。那寺里的方丈说,他写得一手清秀的灵飞小楷,交回去的稿子从无错字。有一回有人发现他漏抄了一个字,便跟他说算了没关系,补一个字在旁边就可以了。他竟不依,将稿子讨回来工工整整地重抄了一遍。连方丈都说,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给这么少的工钱,还干得这么一丝不苟。”

“可是,这么一点钱他够生活么?”脑子里一浮出子忻那张苍白顽固的脸,苏风沂知道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宁肯饿死也要将原则坚持到底……不禁急出一脑门的冷汗来。

“他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只有一床一桌加一个条凳,终日都吃便宜的面条。连他父亲看了都难过。唉,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他家那么有钱…他犯得着吃这份苦么?”

她讶然。

子忻还是子忻。他什么也没有变,还是那么令人费解。

“你可知道他住在哪个镇子里?”她终于问道。

“不知道。”小二摇了摇头,见她大失所望,又道,“我替你打听一下。”

他到后堂走了一圈,回来告诉她:“是东塘镇。”

她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抛下杯子,跳上马,急驰而去。

天地间飘着无边无际的大雪。那条道路她十二年前曾经走过,如今大雪中却变得彻底陌生。

有好几次她怀疑自己走入岔道,正在走向某个陌生的村落。

路上行人稀少,马蹄奔驰在雪中,溅起串串雪花。黄昏时分,风雪中的小镇如此安谧。澄黄的灯火梦寐般闪烁着,炊烟弥漫,搅乱了漫天的雪气。

北风卷地,严寒刺骨,青石小道已被积雪埋没。勤快的小贩仍在道旁兜售担子里的最后一把青菜,米袋里的最后一斗米。他用颤抖的嗓音吆喝着。不时地将红肿的双手放到口边,用自己的呼吸取暖。

她沿着街边的招牌一路看过去,它们大小一致、毫无特点,她无法确信哪一间铺子是十二年前她们相遇的地方。

最后她只好随便敲了一间铺子的门,打算向主人询问子忻的住处。

开门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怔住!

她看见了子忻!

子忻也愣了愣,既而向她微微一笑。

她顿时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子忻只怕已不认得门前的这个大胖子女人了。刚要张口,子忻却抢先打了个招呼:

“你好,风沂。”

“我…我…你好。”

“外面很冷,进来坐。”他将门拉开一角,等她走进屋内,便将门轻轻合上。

那果然是间很小的屋子,除了最简单必用的几件家俱之外,一无所有。可是房子却收拾得很干净,当中一个取暖的火盆,炭火微温,薄薄的窗纸挡不住室外的寒气,他披着一件陈旧的皮袍,手指冻得发青。

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却无法递给她。因为他一只手受了伤,另一只手必须扶着手杖。

看得出他很尴尬,她淡淡一笑,从桌上端起茶杯,轻轻地呡了一口。

“我担心你已经不认得我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样容易被他的脸,被脸上那双遥远而深挚的目光打动。

“怎么会呢?”他凝视着她道,“我永远认得你。”

脸无端地又红了,她握着茶杯,低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