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算明白了。”黑衣人点头道,“这张先放的身份已经确实,他一个江南富家公子,好端端的怎会与风晨曦混在一起?想来定然是那风晨曦以情相惑,引其合作。否则,他又何必在那等紧要关头,以身相救?”

黑虎扬眉道:“不错不错!既这样,他们在事先一定曾商议过,万一失败往何处藏身!我怎么如此愚笨,竟舍近求远!这下好了……”

“你先莫欢喜。”黑衣人沉声打断他道,“此事难,也就难在这里。张先放既拼死救出风晨曦,显然对她用情至深,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你有什么把握能令他开口?”

黑虎怔了怔,道:“那依先生之见……”

黑衣人仿佛又笑了笑,道:“此事非七哥亲自出面不可。”

“这是为何?”

“原因很简单。风晨曦虽以情相惑,使张先放与之合作,但光有情是不够的,必还相伴重利。但是现在不但事情败露,风晨曦也下落不明,张先放可谓人财两失。如果这时,他一直想见的七哥出现,和风晨曦一样许他重利,另有红姑娘这间春宵阁里的无数美女随他享用,你若是他,你会如何?”

黑虎想都没想就道:“当然是毫无犹豫的接受!”

“这就是了。”黑衣人一击掌,“这样的条件,连傻子都不会错过。但前提是:必须七哥亲自去谈,别人可是起不到这样的效果的。”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现在只要你进去,把你我刚才的这番话说给七哥听,风晨曦的下落很快就会浮出水面了。”

黑虎一听他只叫自己进去,显然把功劳全让给自己了,大喜过望,一鞠到地道:“多谢先生提点,在下没齿难忘。”

说罢,迫不及待的转身进房领功去了。

黑衣人凝视着他的背影,目中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这一次,却是真正的笑了……

年久失修的厚木门在人的重力施压之下“吱呀”而开,令人牙根发酸的声音回响在漆黑一片的地下甬道,久久消散不尽,传递给众人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意味。

“掌灯。”淡淡的声音下了令,语调轻柔但不怒自威,正是七哥。

火把点燃,熊熊火光映亮了甬道的两壁,也映照在此人的侧脸,竟是眉清目秀、一派文人才子风范。

“人现关押何处?”他问。

身旁的红姑娘回道:“当时他所坐的位置,机关正对着最里间牢房。”

“嗯,去瞧瞧吧。”七哥率先而行,两个门人手持火把亦步亦趋。

一阵风来,火把晃了两晃,四周景象忽明忽暗,一行人犹如走在地狱之中。黑虎缩着脖子跟在七哥身后,心道这鬼地方可真不是人呆的,点着火把犹如此阴森可怖,无光无亮时更不知会怎样的骇人了,那个张先放落入此处已有六、七个时辰,该不会已被骇死了吧?

正想着,远处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忽传来一阵漫吟——“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

吟得抑扬顿挫,煞是好听,最主要的是极有意境,短短数语,在这阴冷幽深的地底甬道,竟被他吟出了一番亭连水、水连空、天水一色的意思来。

七哥的脚步一顿,皱眉道:“此人意志尚未垮,我们来得早了。”

“恐怕未必。”一直沉默跟随在他身后的黑衣人忽然说道,“他想家了。”

这四个字出口,便收了声不再多言,只因他知道七哥一定会明白。

果然,七哥唇边掠过一抹微笑,喃喃道:“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不错,不错。”

忽加快脚步,一路行去不再有停顿。待到了牢房门外,透过婴孩手臂般粗细的铁柱看去,牢内四面都是寸把厚的铁墙,连地面也是以铁铸成,莫说床了,连椅子都没有一把,一个大胖子敞开四肢躺在地上,听见有人来,也不起身,只是笑道:“是哪位好朋友来瞧我了,黑虎还是七嫂?我还以为,你们要让我烂死在这鬼地方呢!”

七哥沉默着,其他人也不开声。

整个地底一片死寂,萧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把嘴闭上了,却犹自在地上躺了半晌才爬了起来,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抬起了头——在目光碰触到七哥脸庞的那一瞬间,他目中似是泛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神色,似乎有点失望,又似乎有点释然,很久才勉强笑了一笑,道:“原来不光有七嫂,还有七哥。”

七哥道:“你知道我是谁?”

萧诺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我不知道,但是他们知道。”他指了指七哥的手下,“他们看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就是真正的七哥。”

七哥没有否认,淡淡道:“你的观察力很敏锐,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合作?”萧诺瞧了他半天,苦笑道,“不错,现在你占尽了主动,自然是要和我合作的。”

七哥也笑了,道:“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并非没有选择的权利。”

萧诺再度苦笑:“选择什么?选择是烂死在这里,还是重见天日?”

“是的,是这样。”七哥以一种彬彬有礼的态度说道,“我是个文人,我喜欢讲理。”

萧诺赞同道:“讲理好,我也喜欢讲理。”

“你看,我们还是能够达成共识的。”七哥摊摊手道,“那么,你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这还用问么?”萧诺板着脸道,“我又不是耗子,难道真想烂死在这里?”

七哥道:“既然你……”

萧诺抢着道:“既然我选择了重见天日,也就等于选择了与你合作。”

“那真的好极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商谈合作细节。”七哥笑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有,当然有!”萧诺也在笑,好象笑得比他还愉快,“现在我们已是合作关系,当然有义务帮你除去眼中钉,也就是风晨曦,是不是?我说过,我也很讲理。不过……”

七哥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似乎并不是真的喜欢讲理。”萧诺拿眼睛瞟着他道,“否则我们都已是合作人了,为什么你还站在外面和我说话呢?”

七哥恍然:“原来你是要我进去。”

萧诺叹着气道:“这里面又冷又臭,我怎么好意思让你进来?”

七哥道:“那你就出来与我谈,怎么样?”

萧诺道:“好象也只能这样了。”

七哥毫无犹豫道:“来人,开门。”

黑衣人上前轻轻松松的拉下大闸,牢门在一阵“嘎嘎”声中打开了。

七哥如此轻易的就让萧诺获得自由,萧诺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走至黑衣人身边,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长长一叹,道:“阁下武功深厚,装模做样的功夫更是我等拍马难及,实在佩服佩服。”

他言语中不无讥讽,黑衣人却不动声色,冷冷道:“好说。”

七哥却笑了,边笑边道:“张公子如何看出他武功高深的?”

“很简单。”萧诺指着那大闸道,“那闸本身就有千斤重,又积锈多年,而这位黑衣老兄却毫不费力的将之轻松拉下,武功之高,反正我是比不上的。而他眼看爱剑毁于风晨曦之手,还装出一副心有恨却无力反抗的样子,心机城府之深更是常人不能比的。七哥你有如此猛将在侧,难怪会放放心心的让我出来了。”

七哥悠然道:“他的确是极难得的人才。”

“不知有多难得?”萧诺转头看向黑衣人,缓缓道,“为何不施展一番,叫我见识见识呢?”

“此处空间狭小,还是改日吧。”七哥笑道。

话音未落,就听“铿”的一声龙吟声起,剑气大盛,一声惨呼声过,七哥身边众人,包括黑虎和红姑娘,竟然一齐倒在了地上,肩肘和膝盖流血不住,呻吟不止。

萧诺纵声大笑道:“好,果然是极难得的人才!如此狭小之地,竟没伤错一人!”

“没伤错一人?”七哥眼角肌肉一阵颤动,盯紧萧诺和黑衣人,一字字道,“你们……”

忽然长袖一甩,爆炸声乍响,浓烟伴随而生,黑衣人叫道:“三……张公子,莫让他跑了!”

“不会。”萧诺一把拉住他,懒洋洋道,“跑不了的。”

“已经跑了!”黑衣人一个劲的跺脚。

“没跑。”萧诺坚持道,提着黑衣人的衣袖晃了晃,“这不在这儿么?”

黑衣人这才意识到他一直抓着自己,愕然道:“你抓着我做什么?我是好人!”

“好人?”萧诺看着他嘿嘿直笑,把黑衣人笑的心里发毛,吃吃道:“你、你、你笑什么?”

萧诺用力捏住他的手腕,忽然把脸一沉,道:“你乔装投入七哥门下,又暗中跟踪我,还找个假的张夫人来和我相认……你就老实说了吧,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面条张?”

黑衣人两眼瞪得老大,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你怎么看出我就是面条张?”

萧诺板着脸道:“这你别管!”

言犹在耳,忽然闪电般的伸出左手,往黑衣人脸上一探,抓下一张人皮面具来:“哈哈!我隔着八条街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那股子牛肉味,你还以为能瞒住……”

笑声忽止,直勾勾瞪着眼前这张没有任何掩饰的、熟悉的脸,见鬼般的大叫了一声:“怎么是你!”

此中有真意

我长长吐出口气,睁开眼睛。

阳光自岩隙间照过来,刺得眼睛一阵生疼,竟是不知不觉,又到午时。

我所藏身的这具悬棺,竖插在石缝之中,我便伏身棺盖之上,如此过了一夜,此中滋味,可想而知。然而最最难受的,不是餐风宿露的的辛苦,不是解毒时的痛楚,而是浓浓担虑,压满心头。

萧诺的处境只会比我更糟,不知他现在如何,那些人可有对他用刑?鬼斧神工所教的易容术并非万能,万一他们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那可就真的完了!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允许被“萧三公子”识破秘密,现在只能乞求老天保佑,保佑他平安无事,可以支撑到我去救他。

一念至此不禁苦笑,风晨曦,你什么时候起也变得如此依赖老天?

刚想回镇救人,风中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我心中一惊:莫非是七哥的手下搜索到这来了?虽然我本就是要去找他们,但此时此刻,还是先静观动态再说。当即重新在馆上匐平,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来的共有两人,前者略带急噪,后者更显疲态,但轻功都已达一流境界。会是谁?七哥手下为何会有这么多藏龙卧虎之辈?

便在这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姐姐!姐姐——姐姐——”

萧诺!

怎么可能?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听觉。可是那清朗如风、热情似火的语音,分明独属萧诺所有……

“哇!”

一记大叫突然近在耳侧,我吓了一跳,差点从悬棺上摔下去,抬头,便见一张笑脸冲我眨眼,笑的又是单纯又是可恶——不是萧诺是谁?

“你、你、你……”我的声音发颤,是紧张,也是激动,再出声已近哭音,“你、你为什么要吓我?”

“因为我在下面一直叫你,可你都不理我啊。”他说着歪头仔细端详我的脸,“姐姐,你在哭吗?”

“谁哭了!”我顿时羞恼,想也没想就一掌推出,其结果就是他啊的大叫一声,跌了下去。

糟了,我忘了我们身处悬棺之上!连忙探头叫道:“萧诺,你有没有……”

下面的情形果然不妙,一黑衣人伸出手本想接住萧诺的,却被他撞得自己也跌倒在地,两人就像叠元宝一样的倒在地上。我赶紧纵身跃下,奔上前道:“萧诺,你有没有受伤?”

萧诺抬头,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道:“没有没有,我觉得很好,不疼!”

“三少爷,你当然不疼,那是因为有老奴在底下给你垫着,哎哟……”黑衣人呻吟不止。

萧诺将他扶了起来,不住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撞到哪了?我瞧瞧……”

我盯着那黑衣人,越来越是迷惑,忍不住出声道:“萧诺,他不是——”

萧诺转了转眼珠,悠悠道:“姐姐看他是谁?”

怪了,他为何这样问我?这人分明就是七哥身旁的保镖嘛!可萧诺这样问,必有深意,寻常保镖不需要带什么人皮面具,除非他另有身份,而且听黑衣人刚才叫他三少爷,又自称老奴,难道……难道……

我越想越是震惊,颤声道:“难道……你是……财伯?”

萧诺哇的赞道:“姐姐你好聪明,竟然一猜就中!”

那黑衣人哈的摘去脸上面具,慈眉善目,满脸皱纹,果然是财伯。

我怔怔的望着那张脸,便是用不可思议四字来形容也不过如此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财伯咳嗽一声,答道:“其实是这样的,我这个人没其他别的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收集点江湖秘闻、名人私事……唉,城主他太了解我了,为了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嗜好,他就把百里城的情报网交给我负责。”

萧诺在一旁道:“因此,他就成了面条张。”

什么?面条张也是他?

财伯又是一记咳嗽,满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除了收集武林逸事外,我还有个小小的嗜好,就是煮面条……”

恐怕还有不少小小的嗜好吧?比如与人打赌,比如说话拐弯抹角……

我扭头向萧诺:“你来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财伯见我不耐烦,顿时露出受伤的表情,委委屈屈的一边待着去了。

萧诺含笑道:“我爹人虽走了,但心里还是挂记这里的,所以命财伯暗中留意。财伯白天在城中值班,晚上便到镇上卖面,打听情报。那天有人在春宵阁外伏击我们,他本欲出手相救,但见你轻轻松松生擒八人,便放心离去。”

原来那天晚上碰到的黑衣人也是他!这个财伯,还真是分身有术!

“他比我们先一步发现春宵阁的老板娘红袖有问题,又见红袖身边跟着个使剑的保镖,便取而代之,以他的身份暗查此事。得知红袖命人去接莫娉婷后,财伯就派人沿途上动了手脚,换人假扮莫娉婷,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我明明不是张先放,但那女人还是叫我相公的原因。”

我接话道:“而你之所以能逃出机关,不消说,自然也是财伯救你的?”

“没错。”萧诺将过程复述了一遍,然后道,“我逃出来后,马上来找你。我想,既然黑虎他们都找不到你,就代表你不在百里镇中,而你又不认得百里城的路,所以也不会是去了那,那么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躲哪?”

“于是你就想到了这里?”

萧诺微微笑道:“百里城素有规定,不得打搅僰人生活,长年累月下来,大家都几乎忘了他们的存在。而此地又离天隔地,的确没有比这更安全,也更好的藏身之所了。姐姐果然聪明。”

我瞪着他道:“你能想到我藏身于此,岂非一样聪明?拐着弯夸自己!”

萧诺哈哈大笑,笑得我心慌,刚想问萧诺你笑什么,他却忽的把笑容一收,表情一下子正经起来,凝望着我,缓缓道:“真好……”

“什么?”

“看见姐姐你没事,真好。”

明明已背过身去的财伯此时插话道:“三少爷一路上急的跟什么似的,老奴跟他说不会有什么事的,他不听,非要亲眼看见了心里才塌实。唉,一口气跑到这来,老奴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哦……”

他的话,再加上萧诺明灿灿的眼睛,我顿觉羞窘,浑身不自在了起来。垂头的同时,心里却又说不出的温暖,掺和了丝丝欢喜——我在担心他,他何尝又不是在担心我,风晨曦,一样的,一样的呢……

“三少爷,人你找到了,接下去应该决定下一步了吧?”

萧诺却突然不说话了。我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像是失望又像是痛恨。他低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财伯一愕,随即露出了然之色。

看他们的样子,莫非还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不成?

我提议道:“不管如何,站在这也不是办法,我们先回百里城吧。”

萧诺拧眉,半响,才默然的点了点头。

由悬棺至百里城,这条路我虽然来来去去了很多趟,但还是第一次不坐马车,以步行代之。萧诺他们不再对我隐瞒去城道路,这是否表明,他们已将我当成了自己人?

就在我百感交集时,财伯突然停步,萧诺则出声道:“我正想着怎会一路风平浪静,原来是早早在此等着我们了。出来吧,不必藏头露尾了!”

竹林深处,一人慢慢的走了出来,身材高大,满脸虬髯,腰间还系了个大红葫芦。

是他!我惊讶,刚待发话,那人已先开口道:“你们之中,谁是风晨曦?”

我一愕,继而明白过来。是了,此时我们三个依旧还是易容打扮,此人自然是认不出我们。可是,拦路埋伏的人怎么会是他呢?

“我就是。”我向前踏出一步,朗声道。

那人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几圈,表情淡淡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沉声问道:“听说你在查七哥一事?”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何必多此一问?”有古怪。这人的表情,和他的话,都有古怪。按理说,他不该是这个反应啊。

那人慢慢的自腰处解下那只葫芦,拔开瓶盖,却是自里面抽出了把匕首。“让我看看你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