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想,这一生,不能到达了。

有时,他坐在沙发上,看着悠悠,除了偶有倦怠之色,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就像一个漂亮的女巫,周围的一切在时光的打磨里碎去,惟独她,依旧翩姗若穿花蝴蝶。

在他21岁的春天,他坐在摇摇欲坠的晒台栅栏上看见了她,她的目光就像一盅爱情的蛊药,被他自己端起,饮下了,这一生,他便再也无力逃出去了。

有段时间,悠悠喜欢裸着身子站在他面前说:和没生儿子以前相比,我有变化吗?

左左细细地看,她腰肢依然柔软,皮肤白皙,连一条妊娠纹都没生,只有小腹,雪白雪白的,微微隆起,反而是更显她性感,他将脸贴上去,轻轻地摩挲着说:真美啊。

悠悠不信,说你哄我吧,那一刻,她是极没自信地,又站到镜子前,前前后后地转来转去,看啊看啊,看着看着,就怯怯说:你看,我的屁股是不是下坠了?

左左就抚摩了她的小屁股一把说:多么优美性感的小苹果。

悠悠打了他的手一下,这便是他们之间最为融洽和睦的时刻吧,这时的悠悠,是收敛了锋芒的。

左左并不喜欢。

悠悠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收敛了锋芒。

果然。

某天,他下班回来,有位中年女子抱着儿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走上前去问:您是哪位?

女子把儿子往一边避了一下说:我是新来的阿姨,你是谁?

左左指了指儿子:他爸。

阿姨用眼梢看着他,不相信似地抱着孩子躲开了。

左左匆匆进屋,见悠悠正对着镜子抚弄额上的一缕卷发,她将头发染了色,依旧是橘黄橘黄的,像弯弯的柔软水藻披在肩上,左左说:你去巧云那里了?

悠悠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梳了几下头发说:我总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

所以你请了一位阿姨?

恩。

怎么不和我商量?

又不是大事。

你是为了方便去见某人吧?左左目光咄咄。

悠悠倩然一笑:你太多疑了。说着,就站起来,一扭一扭地去卧室了,左左望着她的背影发呆,他想起来了,巧云见着伊河时,也是这样一扭一扭的,仿佛抽了骨的蛇。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春天来了栀子花败了,玉兰正在吐蕊。

那天晚上,悠悠想吃一种小时候吃过的冰糕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会,又瞥了瞥左左,拿起手包一摇一晃地出门去了。

左左站在窗前,一直目送到再也看不到她。

那天晚上,儿子特别开心。

那天晚上,左左觉得悠悠是去了冷饮厂,就是现场教工人制作她想吃的那种冰糕也不至于用这么长时间吧?

悠悠回来时,他已依在窗上睡着了,她捅了捅他的胳膊,说:上床去睡!

左左一把抱紧了她,说悠悠,那冰糕是不是很难买?

悠悠用鼻子喔了一声,然后说:难买死了,我转了很多地方。

以后我去给你买。

算了,我喜欢自己去买,我喜欢一家家找过去的过程。悠悠说着就脱下了裙子,左左看到了她后背的两侧,分别印着两个淡红色的手印,左左地心,就揪了起来,他张了张手,那五个手印,比他的要大一圈。

悠悠裸着身子进了浴室,见左左跟进来,她吃惊地厉声问:你进来做什么?

左左低低地说我帮你洗澡,说着,就将喷头拿下来,放在手臂上试了试水温,调合适了,才洒到悠悠头上,他像洗一个婴儿一样细细地洗着悠悠,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他知道,他不能问。

一问,他的心就碎了。

一问,他就恨不能将自己杀死。

悠悠小心地看着他,快洗完时才说:左左你怎么了?

左左说沐浴露滴到眼里了。

悠悠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摸摸他的脸说:左左,对不…

左左就飞快地掩上了她的嘴:别说那三个字。

悠悠愣愣地看着他,水哗哗地隔开了他们的目光,忽然,她一把夺过喷头,说:你真可笑…

4

儿子已经能驾着学步车到处跑了,左左非常想亲近儿子,可,一看到儿子他就会莫名地心慌,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锥心刺肺的疼。

偶尔的,他会在悠悠面前喃喃自语说:这孩子长得像谁呢?

悠悠撇撇着嘴巴,用不屑的冷眼扫他,她每看他一眼,都像一阵冷风袭来,将他从头到尾扫荡了。

悠悠的心不在家里,也不在儿子身上,有保姆照顾着孩子,她总有很多事情要出门去办,每一次回来,她就像换了一个人。

一天,吃中午饭时,林文静端着餐盘摇曳到左左面前坐下,拿眼稍扫着他说:伊先生,昨天我看见你太太了。

左左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饭。

你太太真漂亮。林文静继续拿眼稍扫他。

左左还是大口大口地吃饭。

我在商场遇见她的,她正在挑羊绒衫,不过,是给另一位男士挑的,我去和她打招呼,她费了好半天神都想不起我是谁,竟然跟我介绍说那位是她先生,笑死我了,那人又不是你。说完,林文静就捂着嘴巴,夸张地吃吃笑起来。

左左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汤说:吃饭时,笑不好会噎死人的。

说完,他端起餐盘走了,身后的林文静恨恨说:没见过戴绿帽子戴得这样安然的男人,贱坯!

正往前走的左左就停住了脚步,似乎是沉思了一会,又转回来,弯下腰,一本正经地对林文静说:当你爱上一个人时就会犯贱的,喔,对了,现在是否有男人肯向你犯贱了呢?

林文静含着一口米饭,脸越来越红,半天说不说一句话,泪眼一滚,就掉下来了,左左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说:没事,据说哭可以开胃。

林文静的筷子就冲着他后背扔了过来:你猥琐!下流!

整个餐厅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左左微微一笑,边走边自语似地说:一个这样猥琐下流的男人你都追着赶着要嫁他未遂。

身后响起了一阵窃笑。

下午,左左一声不响地画图纸,一张张纸上,错综地纠缠着一根根电线,主管看了,就笑着说:你这效果图特别哦。

地产公司家大业大,没人为他浪费了几张纸而吹胡子瞪眼。

他又画了几张,他画了一个男人,脖子上勒着一根电线,他的舌头是伸出来的,眼睛是凸出来的,很凛冽的景象,画完了,他看了看,将画纸放在碎纸机上,打碎了。

然后,他给巧云打了个电话:巧云姐姐,你最近好么?

巧云沉默了一会,说:你呢?

我不好。

我也不好。说完,巧云就收线了,他擎着话筒看了一会,觉得的头很疼,就请假回家了,阿姨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玩游戏,见左左回来,就说太太出门买东西去了。

左左埋着头,匆匆进楼,坐了一会,喝了一杯酒,拉开壁炉门,掏出一根铜丝,在手腕上,勒了勒,才放心地一圈一圈缠小了,放进口袋里。

他想给悠悠打电话,想了想,又放下了,他拿了一点钱,就上街了,乘车,到了郊区,在一家药店里,买了瓶安定药,他拿出几片,剩下的,都扔在路边了。

怕是留着,就成了暴露的线索。

他边走边说:人是不能太贪的。

车过巧云的店子时,他犹豫了一下,跳下了公交车,径直望巧云店里去,店面有些变了,左左这才想起,很久没来巧云的店了,巧云正低头坐在里面的角落里,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脚步声,才端出一副招呼客人的笑脸,见是左左,没起身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左左拖了把椅子坐下,说抽支烟吧。

巧云说,抽。

两人对着抽了两支烟,左左突然订着她指间的烟问: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忘了。巧云淡淡地望着门外,眉头拧在一起,她不开心。

左左吹了吹吐出来的烟雾,语气寥落地道:张良呢?

不知道,在干洗店里忙着吧。

左左又问:忙什么呢?

洗衣服吧。

不对吧。

巧云就把烟冲他扔过来:不说这句话你会死啊?

恩,我会死。左左低着头,这样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说:姐姐,我不想这样…

巧云看着他,眼睛迅速湿润,她用手背蹭了几下脸上的泪:谁想这样?我想有个家,好好过日子。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什么实质性的话都没说,只有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然后,左左就走了。

左左的背影,在夕阳中萧条远去,她拨了张良手机,没人接,张良的手机时常处在无人接听状态,很久了。

有顾客进来,巧云也没收线,就将手机放在一边,将它设置在连续拨打上。

大约半个小时后,张良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他站在店门口冲巧云嚷:我正忙呢,你电话打个没完。

他还在继续絮叨,看得出他很愤怒。

巧云给顾客吹头发,嗡嗡的吹风机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末了,他狠狠地摔下一句话就走了,这一句,巧云听清了,他说:以后,你不要打电话给我了,我们不会结婚了。

巧云的心一抖,就蹲在地上哭了,吹风机在手里嗡嗡地响。

第十三章 醉了累了迷了哭了

1

第二天,巧云去了老楼,悠悠正在梳头发,那么长的头发,在阳光里起起落落,像飞扬的金子。

巧云托起她的头发,放在掌心里看了看说:你的头发该修了,下面都开叉了。

悠悠不说话,依然梳头,巧云从她手里拿过梳子:头发要这样梳…从右到左,你的头发这么长,最好用木梳或是牛角梳,用塑料梳子梳头会产生静电,容易使头发变枯。

悠悠垂着眼皮,将一只精美的银质发夹递给她,让纶在鬓角上,巧云纶好后,她伸手摸了摸才漫不经心说:这是张良送我的,他说也送过你,不过,没我这只做工考究,而且不是银子的。

巧云讷讷了一下,愤愤地伸了伸手,又在中途垂了下去。

悠悠回头望着他笑:你不要怪他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爱情吧,我原以为没有陈年了我就再也不会爱了,可我又遇到了张良,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再和爱情擦肩而过了。

巧云说:左左昨天去我店里了。

他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承认罢了,世间竟有这样懦弱的男人。悠悠鄙夷地说完这句话,就拿了把剪刀,修剪窗台上的栀子:冬天快来了,它就要开花了,我和张良结婚时,要带走这盆栀子。

她举着剪刀,栀子的小枝叶纷纷落下,巧云站在她身后,想,如果将剪刀劈手夺来,扎向她的胸口,将会是什么结局呢?

痴痴地想着,眼神就直了。

忽然,她听到了金属碰到木地板的声音,然后是悠悠的尖叫,她说:你看你看,哪里来的这么鲜血?

巧云一个激灵就醒过神来,悠悠抱着双肩蹲在那儿,剪刀尖朝下扎在地板上,朱红的长条地板上滴满了淅淅沥沥的液体,巧云用手指抹了一下,举起来看了看,是淡绿色的液体,不是红色的,就举到悠悠面前说:是绿色的,哪有有鲜血?

悠悠疑惑地摸了摸地上的液体,喃喃说:奇怪,刚才我嗅到一股很浓的血腥气,还有,我不过是修剪了一下小枝叶,它怎么会滴这么多体液呢?悠悠慢慢地仰起脸,看着巧云:莫不是有人想要我死?

那眼神便利刃般地扎在巧云脸上。

巧云的心,凛冽了一下,却不动声色将插在地板上的剪刀拔出来,说:不过是换一个同床共枕的人而已,犯不上要死要活的吧?

悠悠的目光就柔软下来:我知你在他的干洗店里投了资,我会督促他还你的。

巧云笑笑,站起来:在这世上,相比而言,金钱是最容易控制的东西,至少还可以有借有还,可是感情一旦交出去,就是要拿伤害来还的。

巧云离开老楼时,悠悠追出来:你来,是不是想从我这里将爱情讨回去的?

巧云在院子里逗孩子玩了一会才答:不是的,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是不是你,尽管我早就猜到了。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路过一家药店时,进去买了点安定药,出药店后,走了很远才发现方向错了,又折回去,回到理发店时,天已经黑了,她打开衣橱,把张良的衣服,一件件地叠起来,又将他送自己的小玩意也码在一只盒子里,装进一口大行李箱。

她化了个淡妆,换了件比较性感的衣服,在镜子前看了看,满意地笑笑,像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给张良打了个电话:今天晚上,你能过来一下吗?

张良想了一会说:还有必要吗?

你的衣服还有一些其他东西,我帮你整理好了。

张良说好吧。

巧云就去街上买了一瓶华东意丝林,她喜欢这种酒,柔软糯甜,不知不觉中,人就醉了,她将买回来的小菜摆上,又将酒打开了,把安定药片磨成粉末装进瓶子里,又把店门半掩着,等张良。

晚上8点多,张良才来,见摆在桌上的饭菜,就垂着眼皮说我吃过饭了。

巧云拉来一把椅子,把卷帘门放下:就算我为你饯行。

张良笑了一下:这话说的。还是坐下了,巧云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张良思慎了一会,也仰头喝了,巧云把自己的酒也倒进张良杯里: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说着就倒了一杯可乐,张良也没说什么,捏着酒杯底座,转来转去,后来,一瓶意丝林就喝完了,酒精唤起了他对巧云曾经的感情,把她拉到腿上:我对你好,是真的。

巧云就哭了,安定药发挥了做用,很快,张良就睁不开眼了,他努力支撑着下坠的眼皮说:我醉了,你帮我叫辆出租车。

巧云倩然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张良终于不能支撑,趴在桌沿上,香甜地睡了,巧云迅速将行李箱拖进储藏间,又打了悠悠的手机,听声音,她似乎已在半梦半醒之间,巧云说:张良和你说他要娶你吗?

悠悠说是的。

巧云又说:他说已经和我分手了吗?

悠悠还是说是的。

巧云就笑了,尔后,幽幽叹息道:看来,男人的话,真的不能信。

悠悠一下子就警醒了:你什么意思?

他在我床上。说完,巧云就收了线,她藏好酒瓶,又换上了件睡衣,凸凸的胸半裸在外,又将张良剥得像条光光的醉鱼,卧在她床上。

巧云半依在床上,抱着一本杂志看得心猿意马。

很快,悠悠就会杀过来,不然,她就不是悠悠。

果然,不过半小时,她就听见了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她顿了顿嗓子,说:来了,你轻点,他在睡觉呢。

她开了门,悠悠连看她都不曾看一眼,像一阵冰冷的风,从她身边旋过,想愤怒的小兽,她站在床前,紧闭着唇,眼睛瞪得很大,看沉睡的张良,巧云亦是不语,从床边捡起杂志,翻得哗啦哗啦直响:现实往往比誓言更有杀伤力。

悠悠用鼻子笑了两声:他说过早就和你分手了,而且还跟我发过誓。说完,就直直地看着巧云,目光像两柄利剑,扑面刺向巧云的脸,声音突兀地就柔软下来:你打电话给我,就是让我来看看这一幕,让我死了心?

巧云摇了摇头:我觉得自己很失败,我嫁的第一个男人有了别的女人,我爱的第一个男人早就娶了别的女人,要娶我的第一个男人遇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悠悠瞟了她一眼,坐在地板上,盘腿,从手包里拿出一柄手指长的刀子说:我给你准备的,但是,我忽然地就不想让你受伤了。

她挽上袖子,右手握着小刀,一刀一刀地在腕上刻着,鲜红的血珠,一粒粒地滚过雪白的肌肤,落在地上,巧云看傻了,夜那么静,静得可以清晰地听到张良的呼吸伴随着液体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地从她心上一路踏过去。

悠悠面无表情,好象刻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块萝卜一块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