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马车原本也很宽敞。

说罢便将矮几支在慕容无风的身前,拿出菜,摆好碗筷。

慕容无风将一块红烧肉夹到荷衣的碗里,道:“请。”

她看着碗里的肉,眼泪不知为什么滴了下来。

“又怎么啦?”他放下筷子,轻轻抚着她的柔发,道。

“无风…答应我,你要陪着我…活很久。”她泪水不断。

“好好的,怎么又想起了这个?我这样子看上去象很快就死的人么?”他掰着她的肩膀,将她揽在怀里。

“可是,你总是不顾惜自己…明明受不了累,却偏偏还要累坏自己。”她忽然紧紧的抱着他,混身发起抖来。

“我会时时注意休息的。”他轻轻地道。

荷衣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象这样子闹一下,要他发誓照顾好自己。

他只好不停地发誓。他知道,自己吓她的次数太多。再坚强的女人也受不了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

“吃饭罢…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他拧了拧她的鼻子。

他倾了倾身子,给她添了一碗汤。

荷衣不爱吃烫的东西。喝汤的时候,他总是先盛好一碗,放到一边,等她吃完了饭,汤正好到入口的温度。

她叹了一口气,忽然道:“无风,我们…有好几天没去看过子悦了。”

“嗯。”他也想起了这件事。

谷里早已盛传这对夫妇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孩子。子悦一直住在奶妈凤嫂的身边。

夫妇两经常有好几天都不光顾凤嫂住的听涛水榭。

凤嫂也姓慕容,是慕容无风的远房亲戚。对此颇有微辞。

“谷里有好几家的小孩子是我带大的。说真的,我还真没见过象谷主和夫人这样不管自己孩子的家长。”有一回她抱着子悦在赵谦和面前抱怨。

“谷主身子不好,又忙,倒还罢了。夫人怎么也不管呢?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她亲生的啊?”

赵谦和连忙道:“你别瞎说。”

子悦刚刚过了一岁不久,慕容无风就将凤嫂连同子悦迁到了竹梧院隔壁的“倚碧轩”。

“倚碧轩”不大,却是以前老谷主的起居之处。与竹梧院只有一道小门相连。

那小门紧锁。是以虽然凤嫂带着子悦,要进竹梧院,也要象其它的人一样要事先入禀。

凤嫂一直以为自己是多年以来,除了夫人之外的第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竹梧院的人。对此颇为自得。

子悦一岁的时候,她以为谷里一定会有一个盛大的周岁宴。

想不到她向慕容无风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慕容无风有些吃惊地道:“子悦已经一岁了?”

“大后天就是一岁了。”

“哦。”

没有下文了。

“我想…一周岁是个大事儿,要不要请请客?热闹热闹?”凤嫂心里早已在想阿悦那一天该穿什么衣服了。她事先也早已准备好了布料。

“不必。”

又没有下文了。凤嫂心里一阵发酸。

慕容无风道:“你还有别的事?”

她只好道:“没有了。”

她抱着子悦,气呼呼地去找荷衣。把要办周岁的事儿又讲了一遍。

“你跟谷主说了么?”

“说了。”

“谷主怎么说?”

“他说不必。”

“他是不喜欢热闹的。”荷衣笑道。

“有夫人出席就行了。”

“哪里…我看不必了。你去给她买点好玩的东西就好了。子悦……乖宝宝,是不是?”她摸着女孩子的小鼻子,道。

凤嫂赶紧要把子悦送到荷衣的怀里。

荷衣却摆了摆手,道:“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她第二天根本就没来倚碧轩。

凤嫂抱着子悦,好象怨妇一般地痛哭了一夜。

“凤…凤凤”这是子悦会说的第一个字。

“你说…为什么我们两都不喜欢和孩子呆在一起?”荷衣道:“凤嫂的心里,一定对咱们一大堆意见呢。”

“坦白了罢,荷衣。你并不喜欢小孩。”慕容无风喝了一口汤,慢慢地道。

“我…我怎么不喜欢了?”荷衣来气啦:“你,是你。你才不喜欢小孩呢。当时你就老不想要她。”

“那么,就是我们都不喜欢小孩。”慕容无风道。

“为什么?”荷衣道。

“你要知道?”

“你说。”

“你从小没有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你一定要生个小孩。”

“我没听明白…”

“你一直不知道你是谁。只有有了一个小孩,你成了母亲,你才知道你是谁。”

“我…我是谁?”荷衣愕然。

“你的名字也不是你父母起的,你与这个世界没有一点联系。有了孩子,你才感到自己是真实的。至少,当别人问起你是谁时,你可以回答:”我是慕容子悦‘的母亲。“

荷衣叉起腰,道:“虽然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如果你是说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却不同意。”

慕容无风笑而不语。

“你呢?以前你担心这孩子生下来会不健康,现在她明明很健康,你为什么还是不喜欢她?”

慕容无风道:“谁说我不喜欢她了?我只是忙而已。”

“白天她活蹦乱跳的时候,你从不肯见她。晚上睡着了,你倒老是叫我去抱她来。你说,你究竟有什么不对劲?”

慕容无风不吭声。

“因为你怕她,是不是?你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是不是?”

“荷衣!”他的脸变了。

他的耳中又浮现出哈熊客栈里那男孩子的哭声…

他开始急促地喘息起来。嘴唇开始发紫。

“无风…你怎么啦?”她吓得赶忙抱住他,喃喃地道:“没事没事…我只是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你别生气…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推开她,冷冷地道:“我没那么容易生气。”

接下来,随她说什么他都不理她了。

她一个人默默地吃完饭,喝完了汤。收拾好碗筷。

他还在生气。生自己的气。

她盘起腿,坐到他面前,扬起头,鼻子几乎要顶到他的下腭。

然后她瞪大眼睛,盯着他的双眼。

“盯着我干什么?又发什么神经?”慕容无风终于道。

“喜欢死你了。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我每天盯着你看,看一万眼也看不够。”荷衣笑呵呵地道。

他给她盯得不好意思了,伸出手,将她的脑袋扭了个方向,道:“荷衣,你几时变得这样肉麻了?”

“我一向很肉麻啊…”

他实在是板不起脸来。

“我给你添碗饭吧…”

“谢了,半碗就可以了。”

他刚举起碗,突然“嗖嗖”数声,几只利箭破车而入!

仓促间,他将荷衣往怀里一拉,自己扭转身子,挡了过去。

荷衣一脚将那只矮几踢了起来,只听得“叮叮”几声,挡住迎面而来的三支细羽长箭。

那箭好象是强弩弹出来了,力道极大,穿破了垂着皮帘的车窗之后,竟还有余力,几乎将那漆木矮几射了个对穿。

她感到慕容无风身子一震,然后一股浓浓的鲜血渗了出来,滴到荷衣的腿上。

“你被…被射中了?”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不要紧…在骨头上…”他连忙道:“没有伤到内脏。”

箭钉在他的腰骨上,剑簇没入骨内。

他替她挡了这一箭。

他身上骨伤已经够多的了。

车外一片打斗之声,谢停云跳进来,道:“是唐门的人。谷主…受伤啦?”

荷衣点点头,道:“我们得立即回谷。”

马车飞驰了起来。

慕容无风却很镇定,道:“荷衣,将我的药奁拿过来。”

她将药奁递过去,打开,掏出各种药丸。

慕容无风从中捡了一颗,吞了下去。

“箭里有毒?”

他点点头,连忙安慰道:“我已服了解药…不要紧。”

荷衣道:“你忍着痛,我替你拔出来。”

有毒的箭簇不能留在骨内很久。不然毒素溢出,随血行而上,慕容无风便会有性命之忧。

他道:“好。”

她点了几个止血的穴道,将他抱在怀里,手微一用力,便将箭拔了出来。

那箭插得并不深,随着箭簇溢出来的血却是黑色的。

她俯下身去,一口一口地将毒血吮出来,吐到痰盒里。

“…血里有毒…你不要…”他着急地道。

她不理他,继续吮着,一直吮到黑血消失,这才将茶漱了漱口。

“这是解药,快服下。”他递给她一粒药丸。

她吞下药,道:“你一个人回谷要不要紧?”

慕容无风道:“不要紧,你想干什么?”

她将剑抓到手里,一脚踹开车门,道:“我对唐门彻底地烦了!”说罢,她的人影已然不见了。

第三章

(1)

他默默地斜倚在窗前的青藤软榻上。

透着微卷的纱帘,望着窗外那一抹即将消逝的残阳。

已是深秋,天暗得很早。从远处湖面吹来的晚风里,带着一缕绿藻的气息。

“还没有消息?”看着匆匆走进来的谢停云,他目中隐现失望之色。

谢停云摇了摇头:“属下以为谷主不必过于担心…以夫人的武功,就算是打不过,跑起来也不会有谁追得上。”

象所有的一流高手,荷衣到危险关头很能沉得住气。

同样象所有的一流高手,荷衣的胆子特别大,特别敢冒险。

“唐门的人会用毒…”他道。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夫人是个很细心的人…她不会有事的。”看着他着急的样子,谢停云一脱口,说出了这句连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的安慰。

“倘若她今晚还没有回来,明天一早我就去蜀中。”他淡淡地道:“你最好现在就去准备。”

“…是。”谢停云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他刚刚受了伤,虽然不重,以他的身体,恢复起来会很慢。何况冬季将至,这一路的辛苦…

“我已要顾十三和小傅去找她。表弟和山水也去了。估计夫人还在这一带…并没有离开神农镇。”

“你也去。”慕容无风道:“这一带你比较熟。”

“这个…属下只怕得暂留谷中。谷里的高手已去了一半…。万一唐门的人来夜袭,谷里将难以应付。何况,若是夫人知道谷主身边无人保护,也一定会生气的。”谢停云道。

他说的也有道理。

慕容无风黯然地点点头,道:“你去罢。”

等,只有等。

他抬起头,看见眼前吊着一个木环。

自从回谷之后,所有他经常起卧之处都已装上了一个这样的木环,供他起身之用。

那木环在烛光的投影下变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仿佛一只巨手,向他掐过来。

顿时,一股无名地烦躁之气向他涌来。

他突然特别想逃离这个院子,这间屋子,这张床,这张轮椅。

他看了看自己,明白自己一旦离开了这些东西便无处可去。

咬了咬牙,忍着一阵钻心地腰痛,他拉过轮椅,吃力地将身子挪过去。

现在越来越困难了。他折腾了半天,这才坐稳。便胡乱地披了一件衣裳,将素日常盖的毛毯往腿上一搭,转动轮椅,驶到他常去的那个湖心小亭。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似乎只有呆在那里才能感到一丝心灵平静。

“谷主…”

他坐了一会儿,赵谦和赶过来将一个火盆放到他的身边。又给他送来一个茶炉。

“夜里冷,坐一会儿就回去罢。”他泡了一壶茶,放到他手边。

他沉默,默默地看着暗蓝色的湖水。

心情不好,他谁也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