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无风淡淡道:“龙老爷子的盛情在下心领了。云梦谷只是一个普通的医馆而已,里面住的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自保尚且困难,岂有余力参与江湖恩怨?何况在下医务缠身,行动不便,对江湖之事亦所知甚少。此事请恕不能奉陪。”

龙澍愣了愣,道:“慕容先生说哪里话。此事不劳先生亲自动手,只需借几个人给我们即可。解决了唐家,大家都少了后顾之忧,岂非一件好事?”

龙萧两人心中大为纳罕,慕容无风受了唐门一刀,岂有不报之理?原以为一听此事他一定踊跃相助,想不到他竟毫不热心。不免大为失望。再见他一张脸苍白如纸,说话低声细气,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不禁同时想到,此君毕竟是个读书人,一定是被唐门折磨得太狠,吓破了胆子。

慕容无风淡淡一笑,道:“唐门虽与我有仇,内子已然解决了好几个唐门的人。我想,这件事情对云梦谷而言,已经结束了。”

龙澍笑道:“先生果然是读书人,心肠仁慈。唐门连逝两名高手,其中唐大还是掌门。老夫以为,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唐门毕竟是三百年来的武林第一世家,家族中无名高手甚多。比如那个唐潜,三个月前大家连他的名字还不大听说,突然冒出来,就是个第一。其它的人可想而知了。如若我们不主动出击,只怕后患无穷。老谢,你说对么?”龙澍眼珠一转,立即想到谢停云亦与唐门纠葛日久,顿时将他也拉入战营。

谢停云笑了笑,道:“老先生热心快肠,谢某感佩。只可惜不参与江湖恩怨是敝谷的一向原则。谷主是个讲原则的人。唐门一行,他深受其苦,尚且无怨,龙老先生想必能谅解他的苦衷。”

龙澍只好道:“这个…当然。”

赵谦和亦道:“谷主从唐门归来,卧病良久,至今身体虚弱,无法久坐。谷内的医务尚且难以维持,若再加上唐门的事,他心一烦,只怕会病势加剧。这个险我们云梦谷可万万冒不得。”

慕容无风脾气执拗,说出来的话有时会把人活活气死,谢赵两位赶紧过来和稀泥。他见两个总管又开始一唱一和,知道自己又把这一群人得罪光了,便默然不语。

“至于帮忙,我们虽不出人手,到时若有人受了伤,只管送过来…”郭漆园也添了一句:“谷主,坐了这么久,头昏么?我送你去歇息…”

见慕容无风已露出不耐烦的神态来了,郭漆园二话不说,找了个理由,便将他送了出去。

(4)

门外的阳光懒懒地照了进来。荷衣陪着子悦玩了两个时辰,便将她送回了倚碧轩。

她回到书房,开始一笔一划地练起字来。

每次慕容无风出门之后,她都要坐在窗下练一个时辰的工笔小楷。刚开始的时候,字无论如何也写不小,如今,这本《灵飞经》也被她模得八九成象了。慕容无风故意还要她认真地写一幅,找人裱起来,一本正经地挂在自己的书桌旁。

“别挂了,小心人家笑话。”她当时红着脸道。

“为什么要笑话你?这字已有九分象了。”他道:“练过剑的人,笔力果然与常人大不相同。”他居然坐在桌旁摇头晃脑地“欣赏”了半天。

“得了罢。”她笑了起来。

因为他的鼓励,她越练越起劲,原本是个最坐不住的人,如今也能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了。

她抬起眼,将自己写的字放在亮光下仔细看了半晌,忽听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迎出门去,有些诧异地看见了蔡宣。

“蔡大夫?先生不是在你的诊室里么?”仿佛已感到了什么不对,她问道。

蔡宣看着她,迟疑了一下,道:“先生…先生大约不大好。”

“什么?”她的心跳了起来。

“他一早就过来了,做了近两个时辰的手术,头一个时辰他看上去精神充沛,动作好象猫一样敏捷,还和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后一个时辰他的脸色不大好。做到一半便说他有些不大舒服,停下手来,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着我们几个学生做。我想他大约是风痛发作,便劝他回来休息,他说他没事,根本不理睬。陈大夫多劝了一句,他就生气了。一幅要发火的样子。吓得我们不敢再说什么了。但他看上去…看上去…实在是很不好。我怕…他支持不了多久。所以悄悄赶过来请夫人想法子。”

“我去接他回来。”荷衣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走到澄明馆蔡宣诊室的门口,荷衣道:“我在抱厦里等着。你先进去告诉他,就说我有事情找他。”

珠帘下,她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心中一阵难过。

“找我有事?”他慢吞吞地从室内驶了出来,道。

他的手指和嘴唇都有些发紫。手腕又肿了起来。他一定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自己从室内弄出来。

“我有些不舒服…头昏。”荷衣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道:“陪我回去,好么?”

他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脉,道:“头昏?脉象上看不出来,大约是昨天睡得太晚的缘故。”

她看着他,道:“反正我头昏。”

他无力地笑了,道:“大夫最怕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句子。”

“陪我回去…”她又小声地道。

“好…”迟疑了半晌,他终于答应了。

她将他推回卧室时,他看上去已然精疲力竭。

“你病了。”她轻轻地道,不由分说地将他送到床上。

“只是有些累而已。”他淡淡地道,一幅死不承认的样子。

“无风,你死我也死。你明白吗?”她突然道。

“我没事。只是手痛得有些厉害而已。”他苦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我说的是真话。而且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她叉着腰,恶狠狠地看着他。

“你可别错过了今天的那场比武。我现在睡一会儿,你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把结果告诉我。”一见荷衣如此紧张,他又开始想法子支走她。

“什么比武,我才不离开你呢。”她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道。

“你在屋子里我老喜欢胡思乱想,总也睡不着。”他故意道。

“你若肯乖乖地休息,我就去。不过,你别想溜,我会叫蔡大夫过来看着你。”她只好道。

“希望输的那个人不是小傅。要不然,我可又要忙了。”

“小傅不会输的。”荷衣摸了摸他的头,道。

第六章

(1)

听风楼。

薛钟离刚刚脱下一件自己下厨时专用的外套,洗了一把脸,换了一件青绿色的云鹤锦长袍,泡了一壶浓浓的建溪洪井,走上楼顶,推开他自己的房门。

听风楼一共有三层,头两层是酒楼和厨局,第三层里有几套独立的暖屋,最大的一套是专供慕容无风待客或休息之用,多年以来一直空着。另外几间住着这楼里最重要的几个人物,翁樱堂、薛钟离、和帐房的掌房张顺微先生。

虽然听风楼是神农镇里最繁忙的酒楼,薛钟离却保持着他一天只工作三个时辰的习惯。酒楼里还有十来个不错的厨子。他只负责应付那些口味最刁钻的客人或是愿意出大价钱点他炒菜的客人。

凡是他炒出来的菜,价钱会比普通厨师炒的要贵好几倍。

除此之外的工作对他而言都是“额外”,要翁樱堂百般恳求他才会“帮忙”。

他是厨界的名人,到哪里都有饭碗,名人自然有名人的脾气。

今天中午从苏州来的龙萧两位老爷子大宴宾客,要的菜里有鹿尾、蟹黄、虬脯、凤胎倒还罢了。龙澍还执意要添上一道“软熊蹯”和一道“炙驼峰”。说是以前在苏州时听说过没吃过。这一回一定要开开眼界。前者倒好办,熊掌虽贵,听风楼里却一直备着几个。因为总有阔人来这里炫富。这“驼峰”却要到哪里找去?

既然龙澍想得出来,听风楼就得有。要不然,牌子可就砸了。

于是,一群伙计满大街地找骆驼。

好在神农镇一向是外乡人多于本地人,大伙儿满头大汗地四处打听,才听说福祥客栈里有一位商人带着一匹骆驼。找他买,商人乘机抬价,硬是以三倍的价钱才成交。

自然,这驼峰,加上薛大师的手艺,一共卖出了十倍的价钱。龙老爷子豪气干云,七桌客人亦却之不恭,一阵有力的咀嚼之后,两只珍贵的驼峰已化为一阵此起彼伏的响嗝。

炒好了菜,薛钟离坐在一旁冷冷地观察着这群客人,不禁为自己的职业深感悲哀。

翁樱堂拍了拍他的肩,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道:“还是做一个商人比较好。赚钱就是赚钱,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他今天挣了一大笔,自然很高兴。

薛钟离苦笑。他近来常常苦笑:“我早已变得很恶俗。”

然后,楼里忽然又上来了一拨人,两群人二话不说就打了起来,其中一个皮肤发青的青年戴着一双鹿皮手套,忽然掏出一把黑沙洒在龙家几个儿子的身上。

接着,楼里一阵可怕地惨叫…

眨眼功夫,所以的人都跑了出去。留下一地的破盘烂盏。

翁樱堂好象对这种情况应付从容。

他指挥一群小二飞快地打扫起来,片刻间就将大厅恢复如初。

“我就知道他们要打起来。所以找老爷子先要好了银子。不然,这种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翁樱堂临阵不乱地道。

“可惜了那只骆驼。”薛钟离淡淡地道。

他下刀的时候,那骆驼一直望着他流眼泪。搞得他几乎下不了手。

“那好象是只母骆驼。”翁樱堂补了一句。

薛钟离是个爱清洁的人,房子收拾得比别的男人更为干净。

当他慢悠悠地走进屋子时,发现门是开着的。

接着,他又发现桌上两碟自己炒的小菜已被人吃得一干二净。连旁边放着一小瓶竹叶青也给人喝掉了一半。

然后,他看见秦雨梅坐在他床边的一张藤椅上。

这女人经常这样闯进他的屋子,他早已习惯了。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道。

“我自己不能来么?你说过,我们还是好朋友,是不是?”秦雨梅大声道。

她的眼圈是红的,好象哭了很久。

“你好象应当到唐潜那里去。”他淡淡地道。

“他不要我了。”她道:“他刚刚告诉我,他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而已。”

“你反正也喜欢朋友,多一个朋友,有什么不好?”薛钟离道。

“虽是这么想,我还是觉得很难受。”她浑身缩成一团,抱着自己,象一只小猫一样地挤在藤椅里。

“还有别的人嘛…这几天这里来的全是江湖好汉…有很多年轻人。上次你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顾…十三?还有小傅,你不是说你一见他们俩都喜欢么?”他道。

“你怎么说话呢!”她气呼呼地看着他。

“你不是说,你老做一个梦,梦见你家的后花园里开满了鲜花,仔细一看,每一朵花都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唐潜只不过是后花园里的一朵花而已嘛。”明明是想安慰她的,话一出口,却立即变得很酸。

“好罢,我承认。”她叹了一口气:“我是有点儿见一个爱一个。”

“那就不要伤心了。”他递过去一块手巾。

她擦着泪,泪水偏偏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他发现我原来是荷衣的好朋友,一定很生气。唐家与慕容家仇深似海。”她抽泣着道:“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地要离开我。”

“他看上去倒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薛钟离不得不又说了一句老实话。

“就因为他对你烧的菜夸了几句,你就对他这么喜欢。”她道。

“我的菜可不是一般的人夸得出来的。绝大数的夸奖连错都算不上。”

“其实我知道你对他一直怀恨在心。”

“别把你自己想得那么可爱。”他冷笑。

“那你为什么又要炒那两个菜?”

那两道菜原本是雨梅最喜欢吃的。他稍加改进,换了两个名字,一道叫“雨轻秋色曝”,一道叫“梅子青时节”。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只不过是刚听了唐潜的一番话,心里难受,来看看你而已。你莫忘了我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我可没有泪汪汪。你爱在这里呆多久都行。我可得出去了。”他扭身就要走。

“薛钟离!你站住!”她大声道:“今天你哪里也不许去!我救过你的命。”

“敢问是谁要杀我?”

“…我爹…”

“你晓不晓一句老话?好马不吃回头草?”

“错了罢?应该是‘好草专喂回头马’…”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人家只是心里难过,来找你聊一聊而已,既然不欢迎,我就走了。”她人影轻轻一纵,已从窗子外飞了出去。

“喂…这是三楼!”他大惊失色,抢过去抓住她。却连一片衣角也没有摸到。只见她足尖在窗外酒旗杆上轻轻一点,人已落到二楼的飞檐之上。再几个轻纵,消失在了街道的人群之中。

(2)

从听风楼出来往右拐,走进一个叫做“豹子头”的里弄。就可以看见一个终日响着笙歌和笑语的小楼。

小楼的名字叫“滴夜”。神农镇的人却心照不宣地称它为“爹”。

所以,倘若有个人问“什么时候去你爹那儿?”,你千万不要误会。

艺恒馆就在小楼的楼顶。

初来的外地人一定会奇怪这个妓院里为什么会有一个棋馆。而棋馆的主人却是传说中神农镇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名字叫“菊烟”。听说,她的本名是“娟”,化而成二,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她原本是从小就长在梨花院里的一个女孩子,却有一手惊人的棋艺。从十二岁开始,她就长住在艺恒馆里下棋。

和她下棋很昴贵,五十两银子一次。输了你的银子交给她。赢了,她跟你走。

她从十二岁一直下到十九岁,慕名而来的棋客不在少数,她从来没有输过。

所以她是小楼里唯一的处女。

“你们卖身,我卖脑。价钱都是一样。”有一回她对紫玉说道。

紫玉的名字总是挂在滴夜楼水牌的第一位。她是个四肢纤细浑身柔软的女人,一脸入骨的媚气。一样的价,菊烟从没有紫玉挣得多。毕竟,她那一行挣钱更快。

“你听说了么?福兴里的那间铺子又卖一种新的花膏和香粉。就是这种味道。闻闻看,好不好?我买了三盒,送你一盒。喂,眼圈黑了啊。用前天我教你的法子,新鲜蘑菇切成两片贴在眼皮上。真的很管用。”紫玉道。

紫玉整天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皮肤保养。她在任何时候都是香喷喷的。以至于她走了之后,她留下的余香会在艺恒馆里停留很久。

“真不好意思,你总是替我买东西…实在是这几日我睡得不好。”菊烟款款地道,“阿葡,快拿银子来给紫玉。你老是为我破费…”

“行了,什么时候和我算得这样清楚?你还是歇着罢,别为那局棋想破脑袋就好。”紫玉风一样地过来,又风一样地走了。

那局棋。

那局棋为什么她就解不出?

她恹恹地吃了晚饭,幽幽地围着自己的屋子转了一圈,便又回到棋桌上。焚香静坐,望着那一局棋沉思。

苦思中她想象自己是一节槁木,一团死灰。

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这小楼里的一个影子。

她穿着一件轻若无物的藕丝长衫,挽着一个芭蕉髻,上面斜插着一只玉簪。在卧房里她比较随便,脱了凤鞋,只穿着一双罗袜,手掂着一枚棋子,跪在棋桌旁。

难得有一天清闲,没什么棋客,她可以好好地思索一番。

那局棋。

四年前的残局。

“小姐,有客人来了。”阿葡远远地通报道。

“银子收了么?”她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在那局棋上。

“收了。”

她站起来,缓缓地走到客厅。

来人是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

个子并不高,却很英俊。嘴唇紧闭,好象在思索,又好象在忍受什么痛苦。

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一把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见她出来,他的眼珠动了一下,露出吃惊的样子。

他的镇定显然与他的年龄不符,只有吃惊的时候他才皱起眉,露出年轻人专有的好奇神色。

“公子是来下棋的?”她淡淡地,例行性地问了一句。

这里外地人很多。并不是每一个客人都知道这里有个棋馆,常常有人走错了门。

“不是。”

他好象对她问的这句话感到奇怪。

“如果不是,公子只怕走错了门。这里是棋馆,楼下才是你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