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在这里,这里安静。”那青年蛮不讲理地道。

他嗓音冰冷,口音听起来很遥远,至少她一点也不熟悉。

“对不起,我不是陪客人的。”她道。

“你是女人。”那人道。

“女人有很多种。”

“在这种地方的女人只有一种。我虽走错了地方,却并不会在这里久呆。”他面无表情地道。

“哼。”她站起来,转身要走。

“我好象已付了钱。”那人继续道。

她的脊背硬了起来,转过身,怒目而视:“你付了钱,那又怎样?”

“你当然知道应该怎样。你的名字,想必也挂在楼下的水牌里。”

她的名字当然在水牌里。就排在紫玉的后面。不过到这里来的人,有很多都知道她虽也是个妓女,却只有下赢了她的棋才能干那种事。

“你是谁?”她冷冷地问。

“我叫小傅。”青年傲然地道。好象那是个值得骄傲的名字。

“啊…公子就是那个小傅?那个打败了韩允的小傅?”小葡奔了过来,道:“你今天不是要和唐潜…”

他点了点头。

“如果你赢了,你就是天下第一刀!”小葡兴奋地道:“我…我…”她原本想说,我可以陪你…又觉得这么说很无耻。

“是么?我倒觉得这位公子不象是天下第一刀,倒象是天下第一垃圾。”菊烟冷笑着道:“小葡,送客。”

她袖子一甩,珠帘“哗”地一响,人已进了内室。

(定柔按:垃圾二字古已有之。《梦梁录》卷十二:“更有载垃圾粪土之船成群搬运而去”)

小葡尴尬地看着小傅,战战兢兢地道:“公子你…你不要发怒…小姐今天…今天生病…心情不好…”

“我能不能在这里坐一会儿?”他沉默良久,忽然道。

“小姐方才…方才已说送客了。公子还是请回罢。”

他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3)

子时未到,飞鸢谷四周的山包上早已站满了观战的人。小贩穿梭其中,叫卖着手中的小吃。

“包子啦包子啦!和乐楼的灌浆包子,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

“丰糖糕、重阳糕、栗子糕、枣糕、乳糕、拍花糕六文一个,十文两个…刚出锅,热的咧!”

荷衣与吴悠坐着马车赶到的时候,前面已没有了路。她们刚一下来,就有七八个小贩涌到她们跟前,问她们要不要绿豆水或者木瓜汁。

吴悠披着一件纯黑的斗蓬,夜风微凉,她将自己紧紧裹在斗蓬里。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她吃惊地问道。

“这些人只是来看热闹的。真正要看的人不在这里…”荷衣带着她来到一个隐蔽之处,吴悠感到脚下的地越来越柔软。

“我们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沼泽?”她的脸有些发白。毕竟,她很少出门,更少在这种时候出门。

“快了。”荷衣笑了笑,道:“你不会轻功,我只好抱你过去看了。”

“我…你抱我?不,不,我在这里看就可以了。”她吓得连退了好几步。荷衣的个子比她还矮,抱着她走过沼泽?她想都不敢想。

“可是,在这里你根本看不清…说老实话,你最多看见两个人影,如此而已。”

“那…可是…我…好罢。”她踌躇半晌,终于同意了。

荷衣道:“你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抱起吴悠,飞快地掠过沼泽,将她轻轻地放了下来。

吴悠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平地上,月光正从头顶上照下来。

平地的远处是一片树林,树林的背面,是一个坟地。

在这里比武死去的人,有很多都是就地埋葬。

作为一个大夫,她并不害怕死人,以前跟着慕容无风也不知解剖过多少次尸体。

但不知为什么,她一到了这种地方还是感到浑身发抖。好象她以前看到的死人都是假的,只有今天看见的才是真的。

“这里的杀气一向很盛。”好象看出了她的恐惧,荷衣笑了笑。

“等会儿,他们…他们两个真的会…刀对刀…互相砍?”她吸了一口深夜冰冷的凉气,道。

“真的会。”荷衣道:“不过你放心,他们绝对不会碰你。现场上还会有不少别的人。”

说话的时候,荷衣向平地扫了一眼。

平地的东面稀稀落落地站着十来个人。

她看见了山水与表弟。这两个人都是使刀的,当然会来。

顾十三也在。

有一两个崆峒派的人,她以前见过。

剩下的几个站在一团,其中有龙熙之和萧纯甲。因此她断定这几个大约都是龙家和萧家的人。

唐家的人一个也没有到。

小傅已经到了。

荷衣很少跟小傅说话。跟慕容无风一样,他是个外表冷漠内心腼腆的人,见了陌生的女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接着,沼泽上一阵轻响,两团灰影飞掠而来。

快到平地的时候,灰影轻轻一坠,在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收式,缓缓地站定。

是唐家的老四唐淮和老九唐浩。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老三唐渊。

他的轻功显然要高过老四和老九,虽紧随于后,却毫无声响,令人几乎无法察觉。

荷衣的眼睛眯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方才下马车的时候,就看见了好几个云梦谷里的青年。为了看这一战,谷里的精锐想必也出来了大半。她走的时候,谷里的高手大约只有谢停云仍然留守谷中。

唐门会不会利用这次比武突然夜袭云梦谷?会不会又将慕容无风劫走?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浑身紧张了起来。突然对一旁的吴悠道:“我得回谷一趟,等会儿来接你。你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紧?”

吴悠道:“不要紧。”

荷衣道:“有什么事你可找山水和表弟。”

“不会有什么事的。”吴悠道。她才不想别人把她认出来呢。衣冠世家里的读书人,跑出来看这种血淋淋的江湖决斗,若传了出来,象什么话?

荷衣无声无息地掠过沼泽,乘着马车,轻悄悄地回到谷中。

雾气氤氲,夜已深了。云梦谷沉睡在群山的环抱之中。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竹梧院里。

廊上的灯笼被夜风吹得飘了起来。

她走的时候慕容无风已然睡了一觉,他说晚上他大约会躺在床上看看书,改改医案,然后等她回来。

她还是不放心地叫来了蔡宣,硬让他陪着慕容无风。

风湿深重,加上一身的伤痛,慕容无风大多数时候动转不能自如,干很多事情都很困难。虽然他仍然不肯麻烦别人,但总算已渐渐同意让荷衣替他做很多事情。

病到最严重的时候,他不得不完全依赖荷衣的照料。去年冬季的那段日子,他有两个多月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荷衣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旁。

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但总算从没有发过脾气。

直到最后一刻,只要他的手还能勉强动一下,他都坚持自己料理自己。后来,他的手臂便肿得完全不能抬起来了。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而已。谁若在这个年纪里成天卧床生病,心情肯定好不起来。

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他很少笑,终日沉默不语。

他拒绝见子悦。

实际上,除了荷衣与几个总管,他谁也不见。

他每天唯一的活动就是荷衣帮他洗澡,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他包在一床厚毯之中,抱着他僵硬的身躯,在院子的走廊里走一圈,称之为“散步”。

他的心脏在病深的时候十分虚弱。听不得半点突然的响声。

荷衣走到门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毫无脚步声,生怕会吓到慕容无风,只好打了一个转,准备加重脚步再把方才的路走一次。

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忽然从窗口传了出来。

“…我要你配的药配好了吗?”是慕容无风的声音。

“学生斗胆劝先生一句,那新制的‘定风丹’先生一定不能再用了!”蔡宣道。

“我只问你配好了没有。用不用我自己知道。”慕容无风冷哼了一声。

“…配好了。配了…配了一瓶。”

“我要你一次配两瓶,你为什么只配了一瓶?”

“学生以为…此药尚在试制阶段,药性过强,虽能暂时缓解风痹,却大大增加了心疾骤发的可能。何况每次服用都会刺激胃部,致人呕吐。这个…这个…夫人早晚也会生疑。”

“她不会知道…每次呕吐我都会在浴室里。”那个声音淡淡地道。

她的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悲伤,竟一时难以自已地发起抖来。

难怪他近来心疾动不动就发作,难怪他越来越消瘦,食欲越来越差!

“无论如何,学生以为先生不能服用此药。这是饮鸩止渴…”蔡宣的嗓音里含着悲痛,显然是绝望地与他据理力争。

“我自己明白该怎么做。你这几天最好再配一瓶过来。”慕容无风毫无所动。

“就算先生想实验新药…也…也要换个身体强壮些的人。先生的身体哪里承受得起?何况…何况先生的身上还有唐门的慢毒。那‘凤仙花膏’一到冬日便会时时发作,比风邪入骨还难对付…”

慕容无风沉声道:“这件事情,绝不许你向夫人提起,知道吗?”

“是。”

“你去罢,我想休息了。龙家的那几个儿子,我方才已给他们配了解药…咳咳…想必不会有事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咳嗽了起来。

“夫人反复叮嘱,学生必须留在这里陪着先生。”蔡宣道:“我就算是得罪了先生也不敢得罪夫人。”

慕容无风笑了起来,道:“她看了比武就会回来。而且,现在我要去洗个澡。你还是请回罢。”

蔡宣不吭声,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然后,两个人都听到一阵脚步声。

“我回来了!”荷衣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迷行记第二卷

第七章

荷衣笑嘻嘻地出现在门口,把正在谈话中的两个人吓了惶?/p>

慕容无风道:“比武这么快就结束了?”

“还没开始呢,我看谷里会武功的小伙子去了一大半,不放心,跑回来看一眼。”她走进来,见桌上有一杯茶,拿起来咕咚一口喝光。

“你把蔡大夫的茶喝了。”慕容无风看着她,目中含着笑意。她满头大汗地跑回来,额上的头发湿成几绺,深秋的凉夜,却因着她的到来骤然间温暖了起来。

荷衣象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吐了吐舌头。

“我没事,你放心地去看罢。蔡大夫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他接着道。

“我既然回来了,蔡大夫就可以早些休息了。”荷衣道。

蔡宣听了忙道:“是,学生告退。”说罢,连忙走了出去。

“要不要喝水?我给你泡杯茶?”荷衣坐到他的床边,轻轻问道。

“我得先去洗个澡。”他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来。”

“好罢,小心些。”她将他扶上轮椅上,推进浴室,然后,象往常那样退了出来,掩上门。

“你去泡茶罢。”临走时,他道。

“好啊。你是要那种很复杂的泡法,对么?”

“你还记得怎么弄?”

“记得。”

“记住要守在炉子旁边点水,不要离开。”他不动声色地道。

“好。”她乖乖地点点头。

那浴室实际上是个温泉,一年四季都弥漫着一团水汽。

她无声无息地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溜进门内,靠着门边坐了下来。

他正好背对着她。

她看着他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深衣。然后,他突然猛地俯下身去,对着一个漱盂狂吐了起来。

她浑身发软地听着他一边咳嗽,一边一声接着一声地呕吐着。

吐了半晌。他吃力地坐了起来,刚坐定,又感到一阵恶心,只好俯身下去接着吐。

一直吐到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他还在不停地作呕。

总算吐完了。他闭上眼,满脸发青,浑身虚弱地靠在椅背上。

休息了片刻,他恢复了一些气力,转过身,正要继续脱衣裳,一抬头看见荷衣坐在门边,呆呆地看着他。

他手一抖,袖子里的那瓶药掉了出来,却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在手中。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居然还很镇定。

“这就是…定风丹?”她声音在发抖。

他不语。

“把药给我。”她站了起来,轻声地劝道:“这种药,你不能吃。”

“你别管我!”他紧紧地抓着药瓶,生怕她会夺走。

她想扑去过抢,也有一百种法子把药瓶抢到手。一见他身子如此单薄,心中不忍,就算是动手,也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只好叉着腰,冲着他大叫:“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慕容无风!你!你气死我啦!”

他不吭声,默默地看着她。

她跺跺脚,道:“说话啊!你说话啊!”

他沉默了好久,才恻然地道:“因为我不想象僵尸一样地躺在床上。我不愿意再过去年冬天那种日子。”

他一动也不能动,而她也瘦得很厉害。

虽然以前他也时时生病,只要他清醒过来,他始终都能照顾自己。但去年冬天他始终清醒着,却病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严重。天山奇药的作用已渐渐消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滑向深渊。

十天下来,荷衣的脸就变得又尖又瘦。

就算是她是身体最强壮的剑客,也经不起劳累和恐惧的双重折磨。

“那…那只是一个冬天而已!”她流着泪道:“我完全可以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