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给我这么大的帽子,我还真不敢戴。我若想通敌谋逆,早带着她跑了,何必又赶回来救你们?”

“身为刑堂之主,职责重大。本门有难,你焉能不救?”

唐潜站了起来,道:“大哥刚刚去逝,我不想多说他的坏话。但唐门若还照着这种法子搞下去,大厦倾覆,就在眼前。”

“死去的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老十一,你的血往哪里流?若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唐门的颜面何在,今后又何以能在江湖上立足?”

“四哥讲的这些我也明白,只是此事与吴悠毫无关系。她根本不会武功,砍她的手纯属滥伤无辜。”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唐淮气得发抖,脸色十分难看。

唐澄连忙出来打圆场:“大家都是兄弟,有事好商量。坐下,坐下。阿潜,四哥刚刚掌门便遇到这种事情,心情一定很糟,回去在几位大嫂面前也难以交待,咱们当多多体量他才是。”

唐潜淡淡道:“我并不想故意得罪四哥,只是,吴悠谁也不能碰。她若想回云梦谷,我会亲自送她回去,她不是交换的条件。”

唐淮脸色稍缓,拍了拍他的肩,道:“四哥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你从未出唐门,对江湖的险恶所知甚少。这不过是慕容无风的一个美人计而已。”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不想再说下去:“倘若四哥没有别的吩咐,我告辞了。”

他也不等唐淮回话,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的脾气果然和三叔一样硬。”唐淮气呼呼地对唐澄道。

“我记得三叔还在的时候,训起老大就跟训三孙子似的。大伯以前也拿他没办法。但三叔一家人对唐门是忠心耿耿。想当年唐门有难的时候,若不是三叔三婶抛下这个出生不久的儿子远征追敌,他也不致于双目失明。何况如今的情形,没有唐潜,我们更加不是云梦谷的对手。”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难道不了了之?”

“吴悠在我们手上,慕容无风一定不放心,一定会遣人追过来。我们只需把这些人引进唐家堡即可。”

唐淮点点头:“你盯着唐潜,小心他擅自放了吴悠。”

唐澄笑了起来:“四哥一定是糊涂了。这里没有人盯得住唐潜,他就是当着你的面把吴悠放了,你也一点法子没有。这里谁的武功都不如他。”

“你莫忘了,他是个瞎子。”唐淮淡淡地道:“我不信我对付不了一个瞎子。”

他走到客厅,心情阴暗地吃了饭,拿起一个托盘,将一碟冬笋鸡丁和清炒藕丝放了进去,又装了一碗汤,一碗饭,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听见一个很轻的脚步声,一直尾随着他。

他走了几步,站住,道:“唐滨?”

唐滨排行十五,是唐渊的弟弟。

“你为什么还要拿好饭好菜去给慕容家的女人?咱们应当活活地饿死她才对。”唐滨气急败坏地道:“你几时变得吃里扒外起来?”

他淡淡地道:“我们唐家从来不小气,饿死人的事情,我可干不出来。”

他还要说话,忽听一个沉重的脚步赶了过来,耳边传过来的,却是嘻皮笑脸的声音:“老十一,给谁端盘子呢?我来替你拿,你好腾出手来吵架。”

他皱了皱眉,道:“唐芃,一边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怎么没我的事儿?我正找你呢。唐滨,他奶奶的,你几时连老十一也敢招惹?谁给了你豹子胆?”

唐芃叉手叉脚地走过去,指着唐滨的鼻子道:“你刚才一直盯着老十一,当我没瞧见?你晓得那女人是谁?将来就是你十一嫂,这事儿你别管。”

唐滨喝道:“你小子欠揍,是不是?”

唐芃道:“没老三护着你你也敢横?还真有你的。潜叔,你忙你的去,这里有我来对付。”

唐潜一笑,道:“头顶上长着一圈黄毛还敢到处出头,我几时教过你这些?这是你十五叔,别没大没小的,明白么?”

唐芃道:“哦!明白。”

唐潜道:“明白了就替我把他扔到江里去,他会游泳。”

他转过身,两个人大打了起来,他听见唐滨“啊”的一声大叫,接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这小子真横,下回我拧断他的脖子。”唐芃掏出手绢擦了擦手。

唐潜道:“找我什么事?”

“我刚想出了一个绝招,你一定破不了,我使给你看。”唐芃道。

“我忙着哪。”他掉头就走。

唐芃剑花一挽,向他刺了过去。

他的手上还端着盘子,不紧不慢地等着唐芃攻出一剑,竹棒一抡,正打在他的腰上,道:“破绽在这里。”

“还有这一招!”他一个转身,手指在船舷上一按,人溜了过去,一剑劈波斩浪般地攻出去。唐潜往旁边微微一侧,避开那一剑,刷刷两下,竹棒点在他的肩上,淡淡道:“这一招还马马虎虎,不过还是有破绽。”

“这一招呢?”剑匹练般地又缠了过来,他左足一点,在船舷上一跃,身子飞到空中,一个俯冲,整个人就好象一道飞箭射过来。

唐潜“啪”的一声将托盘一抖,四个碗飞到空中,身形一闪,竹棒在唐芃的手上、头上和屁股上各点一下,笑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一招中看不中用,只能在美女面前使。对付瞎子可不行。”边说着,托盘一接,那四个碗居然稳稳当当地落在当中,连汤都没有溅出一滴。

唐芃连忙抢过去,帮他端盘子,涎皮涎脸地道:“潜叔,你教教我啊!那一招我改进了很多,为什么还是不管用?”

“对别人还是管用的。”他安慰了他一句。

“那我不学剑了,改学刀,好不好?你当我师傅。”他一个大小伙子,竟拉着唐潜的衣摆,死磨硬泡地缠了起来。

“过几天你再来找我罢。”他把唐芃的手拉开。

他敲了敲秀轩的小门,道了声:“是我,唐潜。”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一旁的桌上,正要说话却忽然怔住。

他的脊背一阵发凉。

床上没有人!

他握着刀,脚一踹舱门,冲了出去。

却有一只手将他拉住:“她在后舷。”

他吸了一口气,站住,道:“她一个人?”

“嗯。”唐芃道:“她好象晕船…正对着江水呕吐。”

他的心跳慢了下来,怔怔地站着。

“你为什么还不去?”唐芃问道。

“我去干什么?”

唐芃抓抓脑袋:“你不去我可去了啊。”

“你去啊。”

唐芃看了看他,道:“你瞧人家吐得那个稀里哗啦,这个时候正好献殷情。老十一,你真笨。”

“你小声点行不行?”唐潜悄声道:“她身上的伤全是我弄出来的。人家现在正恨着我哪。”

“糟了,她…爬上了船舷!潜叔,吴大夫莫不是想不开罢?”唐芃忽然大声道。他的话音未落,唐潜已经一阵风似地扑了过去,一把拉住吴悠,却瞬时明白那是唐芃的谎话,连忙退了一步,触电一般地放开了她的手。

“你…你没事罢?”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他…”

她笑了笑,道:“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柔和。

“你…你…晕船?”他道。

“嗯…很少坐船。”

“外面很冷,回去吃饭罢。”不知为什么,他紧张得心突突直跳,连忙垂下头。

“好。”

她非旦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走的时候,还一直拉着他的袖子。

他把她让进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默默地等着她吃饭。

她很饿,吃了满满一碗,才歇了下来。

“你…伤可好些了?”他问。

“你别担心,那不是很重的伤。”她轻轻地道,从茶壶里给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茶。她把茶杯摆在他的右侧离桌缘五寸之处。

“多谢。”他手很容易地找到了茶杯。

“你的茶杯总是放在这个位置上,对么?”她支着手,看着他,问道。

他淡淡地道:“你怎么知道?”

“唐浔就是这么摆的。”

他垂下头。

“碗筷通常会是怎么个摆法?”她歪着头问道。

“你…你不必知道。”他颤声道。

“为什么?”

“我不会要你替我摆碗筷。”他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道:“你呢?你面前的碗筷通常是个什么摆法?”

“要我教你?”

“嗯。”

她捉住了他的手,将筷子递到他的手中,道:“筷子放在这里,要平行,平行的放在碗的右侧三寸之处。两菜一汤,呈三角形,两个菜在前面,汤碗在后面居中。汤勺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放在汤碗里,小的放在桌上。饭碗放在我面前偏左处,因为我用右手。餐巾和手绢,放在左手边。”

她引着他的手,将面前的碗碟重新摆了一遍。末了,唐潜叹道:“我实在有些糊涂,这屋子里真的只有一个瞎子吗?”

十一月十六,唐家巨舫缓缓驶入泊口,一行人抬着三具沉重的棺材鱼贯而出,瞬时间,车尘飞滚,十辆马车在三十匹飞骑的护送下,驶进唐家堡。消息早已于七日前飞鸽传入堡内。唐家堡门前宽敞的空地上人踪马迹,满地纵横,楮绽纸钞,余灰尤在。沉甸甸的朱漆大门上白灯高悬,灵幡飞舞,两旁的家仆披一字排开,披麻带孝。

何吟秋守候在照壁之内,看见唐隐僧向她走来,浅浅地一笑,微微作礼,道:“老爷回来了。”

好象生怕与这满院肃杀的气氛不相称,她的笑容随着自己的话音立即消失在了脸上。

唐隐僧颔首:“回来了。”

他注视着妻子,目光中带着一丝温暖。接下来何吟秋略一侧目,给了他一个暗示。顺着她的目光,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模样高挑的女人斜倚在北墙的门缘上,死死地盯着那几具暂时停靠在前院的棺材。

“唐潜呢?”何吟秋看了看丈夫的身后,问道。

“在后面。”

“儿子呢?”

“和唐潜在一起。”

何吟秋顿了顿,又道:“唐芃呢?”

“给他爷爷叫去了。”

几张破碎的纸线在风中盘旋,飘飘扬扬,落在两人面前。何吟秋不禁叹道:“又是个多事之秋…”

“潜儿带回来一个女孩儿,是云梦谷的大夫,一路上都说要让姨妈瞧瞧。”唐隐僧道。

“云梦谷的大夫?这种时候?唉,这孩子真任性。”何吟秋皱起了眉:“竹佩她们几个…现在只怕要把慕容家的人生吞了去呢。”

竹佩是唐渊的侧室,却是唐渊最喜欢的女人。

她生性风流,嫁给唐渊之后仍不老实,终于给人捏住把柄告了上去。待要行家法时,却是唐渊恳求代她受刀,从此便断了一条腿。

所有的人都认为唐渊这么做很不值得,何况唐渊平时看上去阴阳怪气,也不是个老实钟情的男人。

“我不喜欢一条腿的女人。”这是唐渊自己的回答。

实际上,流行的说法是,竹佩当时对唐渊说:“要么你替我受刑,要么我逃走,永远也不回来。”

唐渊生怕她跑了,只好替她挨了一刀。

但又有人说,象唐渊这样的公子哥儿,身边并不愁女人,还怕跑了一个小妾?

殊不知竹佩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江南霹雳堂堂主方霁的女儿。传说方竹佩私奔唐渊时,方霁大发雷霆,声称要炸平唐门。后经多方劝说,好不易咽下了这口气,可事后一提起这件事,他仍要火冒三丈。

一年之后,唐渊的正室去逝,竹佩节行不检,按家法原不能扶正。唐门忌惮方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隐僧不禁又看了一眼那倚在门缘上的白衣女人,她脸色苍白,双眸如剑,袖带微卷,无风自动,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气。

竹佩冷漠地看了看院中的人群,“砰”的一声关上门,身影顿时消失了。

“前天接到传信,说云梦谷里来了四个人,正往我们这里赶,只怕不日即到。”

“又要打起来?”

“方竹晖昨天已到了,是竹佩请来助阵的。”何吟秋道。

方竹晖是霹雳门的大公子,外号“惊天雷”,精通各种机关火器,现已准备执掌门户。

“哪四个人过来?”

“不大清楚…只知道有慕容夫人。”

“那个女人?”

“唔,那个女人。”

“一路上我苦劝唐淮,要他行事慎重,不要惹火烧身。现在倒好,他好象决定要大干一场了。”唐隐僧的鼻子哼了一声。

“新掌门上任,自然要烧三把火。何况还要向这些怒气冲天的家眷们交待…”

“没派你干什么罢?”唐隐僧问。

“我说我早洗手不干了。”何吟秋淡淡地道,不自觉地摸了摸食指上突起的一块手茧。

“上次有三哥三嫂和‘铁手三仙’,谢停云铩羽而归。这一次家里还有谁?”

“老九。他刚刚云游回来,正好赶上唐济的噩耗。”

“我真希望他不在这里。”唐隐僧心事重重地低声道。

他看见一个灰衣侍从匆匆地从后门赶过来,在唐淮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空中忽然飘起了细雨。

细雨如丝,洒在山水的脸上。

“我们好象一进来就中了埋伏。”他一刀飞出,一边从容地将腾空扑上来的一只猎犬砍翻,一边慢吞吞地对表弟道。

他们正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唐门背后的群山中逃逸。他们身后跟着三十几个拿着各种兵刃的灰衣人。

毒针、袖箭、飞蝗石、柳叶刀…知名的不知名的各种暗器铺天盖地飞过来。

表弟躲开两只枫叶镖,手臂眼看要被突然从左侧飞来的流星锤击中,山水眼疾手快地将铜链削断,满是铁刺的大锤“忽啦”一声从二人的头顶上扫过,“喀嚓”一响,砸在道边的一棵小树上。小树应声而断,绊倒了七八个人。

实际上他们身后原本跟着六十多人,半途中顾十三只好和他们分手,以期转移一半的兵力。

向他们扑去不仅是那些体形彪悍训练有素的青年,还有一群凶猛的狼犬。

饶是刀法精到,山水的腿上仍给其中的一条恶犬咬伤,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到了森林边缘,那一群灰衣人忽地停住脚步。山水与表弟却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他们为什么不追了?”表弟刷刷几刀,砍掉前面挡路的茅茨,问道。

天阴得厉害,明明还是上午,森林里却暗如黑夜,四周一片可怕的沉寂。

“也许前面有埋伏。”山水停下来,掏出怀里的金创药,手脚麻利地包好了腿上的伤口。等他再抬起头时,发觉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鹰鼻瘦脸,头戴鹤冠的道人。

道人的眼珠是灰色的,神态里有一种高雅的冷漠。他宁静地站在一小块空地上,羽衣拂动,汗气在头顶上缓缓蒸腾成而出。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人有很深的内家功夫。

道人半闭着眼,好象在吮吸着林中飘来的一道樟木香气,微微一笑,拍了拍手,道:“欢迎光临招魂谷。”

他的嗓音枯涩,听起来就好象是刀尖刮在刀鞘上发出的声音。

而山水与表弟的目光却同时停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的右手戴着一个鹿皮手套。

表弟看着自己握刀的右手,眼皮动了动,露出尊敬之色:“唐隐戈?”

道人哈哈一笑,道:“不错。我已有三十年未出江湖,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