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内外双修,尤精刀法,轻功与暗器在当时几乎独步天下,与号称“隐刀”与“潜刀”的唐隐嵩夫妇共成为唐门几块不倒的招牌之一。几十年前他曾凭着一把龙头大刀连肃唐门左近的七路悍匪,从此唐门蜀道一路畅通无阻,连路过的商旅提起此事,也要感谢他三分。这个传奇人物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役后突然洗心向道,抛家离子,过起了云游四海的生活。

据说,他一般三五年才会回唐门一次,不过三天就会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表弟的心“格登”一下,沉了下来。

唐隐戈是唐五的父亲。

山水直起腰来,冷冷地道:“阁下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等你出手,”唐隐戈款款地道:“你们是客,客人先请。”

他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那只手套,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兵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山水握刀的手已凸出了青筋,刀忽然一挥,“铮”的一声破空而来,直攻他的下盘。

他原本是杀手,用刀简洁明快,不好看,却是又实用又有效。

表弟大叫一声:“小心右边!”

唐隐戈一个转身,避过这凶险一击,手一扬,一把毒砂暴雨般飞出。

表弟伸手一拉,要将山水拉出飞砂之外,挥刀狂舞,只挡住了射向山水脸部的全部砂粒。有一半还是洒到了山水的身上。

“这是我昨天才配出来的毒砂,就算是慕容无风在这里,也要想两天才解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的人就消失了。

那显然是一种烈性的毒药,顷刻间已将山水的衣服蚀成一个大洞,他腹上一大片肌肤顿时变成了黑色。

他扶着山水走了几步,他开始不停地呕吐,脸色一片死灰。

他掏出身上所有的解毒药丸,捏成粉末,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撕开衣袍,替他紧紧包扎起来。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

“能。”他的脸苍白如纸,咬了咬牙,道:“当然能。”

他们拾起兵刃,向森林的深处狂奔了近半个时辰,发现身后的追兵似乎根本没有追上来。

一只蜥蜴缓缓地在道中的枝桠上爬行。冰冷的雨点打在他们的身上。小径崎岖,不知引向何方。

山水走着走着,忽然整个人栽倒下去。

表弟抢过去要扶起他,他却已勉强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继续向前走。

“歇一会儿。”他的嗓音变得柔和:“这里好象只剩下了我们。”

他颓然地倒在一棵树下,背着身子,向草丛中狂吐。

这一回,他吐出来的是一口一口的鲜血,胃部好象刀搅一般地疼痛。

表弟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他,自己的脸色也渐渐苍白了起来,惊道:“想不到毒砂这么厉害!”

他要检查山水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拦住。

“不用看。”他淡淡地道:“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我现已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追过来了。”

前方的山谷中始终飘浮着一团的云雾,一路上他们只看得见参天的巨木,低矮的灌木树叶枯黄,四处是一片可怕的寂静,没有鸟声,没有虫鸣,唯一所见的动物,除了那只缓慢爬行的蜥蜴,就是一只倒在石壁旁边的死鹿。

它似已死去多日,在这潮湿的林中,却不见苍蝇和蛆虫。

空气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的气味。从树叶上滴下来的水珠,冰凉地落到肌肤上,立时一种搔养遍布全身。

表弟想了想,道:“他们不进来,难道是因为这里有瘴气?”

“你说得不错。”山水惨然一笑:“我以前听说过唐门的大山里终年都有可怕的瘴气,那是一种毒蛇交配时产生的气味。”

“我也听说过。”表弟干脆坐了下来。

“所以你一定要快些逃出去。我们其实跑得并不远,现在只怕还在这林子的边缘。你只需走出这片树林,瘴毒立时自解。不然…”他没有说下去。

——不然这里就是他们的葬生之处。

他一阵猛烈地咳嗽,口中喷出一团血沫。

“喝点水再走。”表弟解开怀里的水囊,要将水倒入他的口中。

他摇摇头,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不用,你留着自已喝罢,我…中毒已深。”

腹中一片灼痛袭来,浑身的肌肉都跟着颤抖起来。他已经不能站起来了。

表弟二话不说,捏着他的嘴,将一口水强灌了进去。然后将他一扛,扛在自己的背上:“我背你走。”

他在背上一阵用力地挣扎,伤口抽搐得更加严重,竟痛苦得整张脸都拧了起来,不停地道:“放下我!你放下我!”

他只好把他放下来。凄然地看着他四肢卷曲,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他的脸已渐渐发黑,眼睛绝望地盯着前方。

他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树干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舒服一点?”过了一会儿,他把所有的解毒药丸都塞进了他的口里,逼着他全咽了下去。

可他的样子却没有半分好转,反而不停地呕吐,嘴唇已变成了白色。

连表弟自己也开始感到一阵阵的头昏。

瘴毒无处不在,林中果然不能久留。

“你若再不走,只怕…只怕也要死在这里!”他一把推开他,冲着他大吼:“走啊!快走!这个时候你犯什么傻?”

他非旦没有走,反而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一笑,道:“我当然会走,只不过想在这里再陪你一会儿而已。”

看得出,他命在顷刻,脸上已是一片死灰。

“我的那些画…”他叹道。

“我会好好保存它们。”

他放心地点点头,开始大口吸气,眼神正在渐渐远离。

“你还有什么心愿?”他颤声道,一掌抵在他的后腰上,输给他一股真气。

“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你…你快些离开我。”他抓着他的手,吃力地道。

“…当然。”他轻轻地让他的身子靠在自已的腿上,让他较为舒服地躺下来:“我过会儿马上就走,一路上我已做了路标,很快就能找回去。他们想抓我并不容易。”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时候…”他的眼中一片迷茫。

“当然记得…”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快乐…这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我也是。”他一阵哽咽,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多年来,他们的日子充满了沉默,愉快的沉默。

“你得…快些…快些走…。”他的气已有些短促,已说不出话来了。

“好…我这就走。”

“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他的最后一眼目光炯炯,凝视良久,气息已不能回转,弥留之际,等待着他的承诺:“当然!”表弟大声道。

听了这句话,他的眼睛终于合上,终于停止了呼吸。

“不…不…你别死!你别死!山水!山水!”他拼命地摇着他的身子,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发疯般地冲着他的尸体大吼。

他的脸是灰黑色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丝最后的痛苦和微笑。

可他的身体却不再温暖,而是渐渐地冷却,变得和周围的草木一样冰凉。

他想痛哭,却没有力量流泪,以为自己会伤心地发狂,却忽然感到精疲力竭,好象自己也成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对最后的结局不再关心,只希望能在这个亘古般幽静的森林里,一个人静静地躺下去。

远处水声潺潺,溪流上的水波轻快地跳跃着。

“这么早,你就敢带着我到这里四处散步?也不怕你家里的人把我抓了去?”吴悠道。

乍听见潺潺的水声,走不几步,一条小溪忽然横在她眼前。

唐潜一到家门就扔开了竹棒,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完全不会迷路。

“这里的人都说,唐门是个美丽的地方,至少,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可恨。”他笑了笑。

一进大门他就故意避开院中哀悼的人群,独自把吴悠带到离自己所住的院落不远处的一道小溪旁。

这是一片古老的园林,经过历代的修缮,现已规模全备。老一辈的人还经常谈起当时入奥疏源,就低凿水,搜土开穴,培山筑楼时的情形。如今这里四处都是画槛雕栏,幽房邃室。一出高台即入小榭,曲径花蹊连着小桥飞瀑,到了春夏草木扶疏之际,更是廊庑连芸,通花渡壑,桃堤柳绿,鸟语花香。

吴悠只好老实承认:“你说得不错,这里的风景的确不坏。你看…那片湖心的小岛上还有两只白鹤!”

说了这话她立即脸红了起来。

身边的人明明“看”不见,她竟还要人家看。这不是存心戏弄人么?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并不在意,心中一愧,低头不语。

他淡淡地道:“你说不错。那湖里一直都有两只白鹤,我以前还摸过它们。”

她还是很尴尬,扭怩着不肯说话。

他只好站住,道:“怎么啦?”

“那两只白鹤,我也想摸。”她叉着腰道。

他失笑道:“你能看,为什么还要摸?”

“我觉得摸比看有趣。”

“你得先告诉我,它们究竟在哪里。”

她握着他的手,朝白鹤的方向一指。他带着她飞了起来,一掠十丈,双足在水中轻轻一点,又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岛中。

“是这里?”他问道。

“是。”她道:“我们来了,白鹤为什么还不飞走?”

“他们修理过它的翅膀,它飞不了多久。”

那两只白鹤非旦不走,竟还向他们奔了过来。

“抱歉,鹤兄,今天我什么吃的也没带。”他摸了摸鹤的翅膀,然后抓着她的手,将它轻轻地放在鹤羽上。

她闭上眼,手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光滑。

他的手潮湿而温暖。

“有趣吗?”他侧过头来,用一双空虚的眼睛看着她。

“你跟它们一样有趣。”她捉狭地一笑。

“宜修,告诉我,我们的左边是什么?”他忽然问。

“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

“右边呢?”

“也是一块大石头。”

“我们站到石头边上去,好么?这里的风很大。”他彬彬有礼地道。

她跟着他往左走了几步,白鹤立即也跟了过去。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敢摸鹤的脑袋么?”她只好没话找话。

“当然敢。”他伸出了手,却似乎伸错了方向,手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不说话,也不动,任凭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手流连在她的脸上,依依不舍。

“行啦,唐潜,这不是鹤脑袋!”她大叫一声。

“当然不是。”他喃喃地道,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反而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

她的心砰砰地乱跳了起来。

他垂下头,挺直的鼻梁已触到她的额上。

“你想干什么?”她警惕地道。

“想看看你。”他淡淡地一笑,嘴轻轻地,却是很有礼貌地在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她忽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忽然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

唐潜抽出手,拍了拍了两只白鹤,白鹤“哗”地一下飞开了。

“你今夜想歇在哪里?”回去的路上,他突然问:“我的院子里有客房,你若害怕一个人住,可以住在我姨妈家。”

吴悠愣了愣,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方才明明热情如火,回到岸上,他又摆出一副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会不会歇在你们家的水牢里?”她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会。”早已习惯了她的抢白,他从容不迫地改变了话题:“中饭由我来请客。我一直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的厨艺很好?”

吴悠浅浅一笑:“不奇怪,你不是练刀的么?”

“这么说来你的厨艺也当不错。”

“何以见得?”

“你也是练刀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

穿过一条挂着一溜绛纱灯笼的长廊,唐潜将吴悠引到一个幽静的院落。早有他的两个书僮迎了出来:“公子,你回来啦!”

“嗯。这一位是吴姑娘。”

“姑娘好!”那个书僮齐齐地道。

“这是我的两个书僮,一个叫麦齐,一个叫麦秀。”他拍拍两个人的脑袋:“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两个有没有打架?”

“没有。”麦齐麦秀整齐地道。

“你们…是亲生兄弟?”吴悠忍不住问。

“不是。”又是齐齐的一声。

“他们和你闹着玩呢。”唐潜道:“你们去罢。”

两个人顿时跑得没影了。

“这笋丝好象不必一定要细得象头发罢?”吴悠挟起一把切得极细的笋丝放进碗里。

“真有这么乱么?我记得我好象把每一小把笋丝都用一根粉条捆了起来,以免放在碟子里不好看。”

他幽幽地看着她。

她几乎要为他这种精益求精的样子捧腹大笑,却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做这种菜一定很费功夫。”

在一个瞎子面前,她的表情变得很自由。

“如果刀功可以的话,就很快。”他漫不经心地道。

“惭愧,我的厨艺只怕不及你的一半。”

“慢慢来,不着急。”

她扑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为什么笑?”

“难道你常常自己做饭?”

“当然。”

“我不信。”

“我是个口味很挑剔的人,别人做的东西如果不好,我就吃不下去。这种经历实在太多,逼得我只好自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