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道:“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的汤快好了,我得去端过来。”他站起身,掩上门,走出门外。

吴悠含笑看着他,回过头时,发觉那碟子里的笋丝已经空了。

她诧异地看了看四周,不见一人,却听见一个声音从身后的一个琉璃屏风里传过来:“我在这里。”

她吓了一跳,那是荷衣的声音!

她站起来,抢到屏风后面,看见荷衣一手抓着一把笋丝,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夫人!”她小声道。

“唔,小声些!那瞎子耳朵灵得很,我方才躲在窗外,不然早被他发现了。”

吴悠乍然听见“瞎子”两字,不知为何,心中一阵翻腾,只好道:“你还是快些走…他…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不会伤害你,对么?”荷衣吃完了笋丝,又咬了一口香菇鸡翅。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就好。现在我只剩下的一件事要做。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唐溶,也就是唐十九,住在哪里?他偷走了无风的一部手稿。”

“什么?手稿?我…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当然没听说过,不过唐潜肯定知道。”

“你藏在外面,等会儿他回来,我一定把这个消息给你问出来。”吴悠道。

“小心,唐潜不好对付。”

“你放心。”

门外有一丝动静,荷衣的身影飞了出去。

他把汤放在桌子正中。

“对不起,笋丝太好吃了,我把它全吃光了。”她故做内疚地道。

唐潜心中一阵欢喜。

她“当当”地舀了两碗汤,将其中一只碗放到他的手边。

“你和你的兄弟们住得近么?”她随口问道。

“不是很近。他们有的已和父母分了房,有的还住在一起。我这里是最西的一间院子。”

“难怪这么安静。你虽有一大群兄弟,平时聚在一起的机会只怕也不多。”

“过年的时候常在一处。”他笑了笑,喝了一口汤:“喝完酒后更是闹得天翻地覆。”

“你说被你扔下水的那个兄弟叫唐滨,排行十五?”

“他是唐渊的弟弟。”

“十六是谁?十七是谁?十九是谁?”

“怎么忽然对我的兄弟感起了兴趣?”他淡淡地道。

“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一定很有意思,不是么?我只是怀疑你究竟记不记得这么多兄弟的名字。”

“十六是唐渡,十七是唐泳,十九是唐溶。前面两位这次都没去。”他细细地品尝着一片香菇。

吴悠发现他细嚼慢咽的劲头甚至胜过了吃东西最慢的慕容无风。

“这么说来我见过唐溶?”

“在船上见过,我说起过他的名字,你当时并没往心里去。”

“对不起,实在是没记住。他住得离你近么?”

“不远,就在出门往右的第三个院子里。”

“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汤。”吴悠柔声道。

“过奖了。”

荷衣一连在廊顶的一条横梁上蛰伏了三个时辰,才终于等到夜幕降临。

一个年迈的仆人手执烛火,正一个一个地点着长廊上的灯笼。

眼看这个人快要走到自己的面前时,荷衣一个鲤鱼翻身,藏到廊脊上。

借着廊上的灯火,她依稀记得这是一段自己曾经到过的老路,更记得往前走不了多远,就是薛纹的院子。

她呆呆地凝视着远处的一角飞檐,记忆流水般地向她涌来。

虽已过了两年,当时的一幕在她的脑中还清晰得好象刚刚发生过。

她至今记得慕容无风躺在床上的样子,他的下身一片破碎,血慢慢地从他的伤口中渗出来。

一想以当时的情景,她顿时感到一阵头昏。

她还记得那院子的门口有一副十分好懂的对联,几个字她恰好全认得:半帘月影三杯酒,满院花香一局棋。

她悄悄地溜过去一看,刻在竹板上的对联果然还在。

正当她打算拐进吴悠告诉她的那个院子时,忽听屋顶上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她灵机一动,飞身上檐,屋脊上一个黑影疾掠而过。

她冰绡一抖,那黑影蓦然回首,向她奔了过来。

是顾十三。

“你怎么也来了?”他低声问。

“唐溶偷走了无风的手稿。我比你们晚几个时辰赶到,山水和表弟呢?”

“我们分开了,他们往大山里去了。不过,他们会留下标记。”

“在哪里汇合?”荷衣道。

“原本是约好晚上在屋顶上见,我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正四处地找呢。”

荷衣眉心一皱,道:“他们会不会有事?”

“很难说,唐家这次准备充分,我们差一点着了他们的道儿。”

“吴悠很安全,她告诉我唐潜会把她送回去的。”

“唐潜?”顾十三一愣。

“我去找她的时候,唐潜正替她做午饭。”

“那我们…岂不是白来啦?”他愕然地道。

“差不多。不过,现在我们正好一起去找唐溶。”

顾十三迟疑了片刻,忽然道:“乘着夜深人静,你最好还是先回去。找书的事情我一个人干就可以了。”

“瞧不起我?”她一翻白眼。

“你来的时候,慕容知道么?”他问。

“没告诉他。”书旗小说网提供阅读http://.bookqi./

“他现在一定急疯了。”

“不会,他一向对我很放心。”

“他不是个喜欢放心的人。”段十三道:“你还是赶快回去比较妥。”

“不,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稿子再走。”她坚决地道:“何况,我们也该去找找山水他们。”

“那我们现在就去。”

“他们若进了森林,这时候去不妥,太黑,我们又不能用火把。”

顾十三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得不错。”

两人悄悄地摸到唐溶的院子里,发现院子是空的。只有几名仆妇在门内的走廊里走动。两人分头翻进每一个房间搜索,均不见手稿的踪影。

不敢打草惊蛇,他们只好伏在横梁上,等待唐溶归来。

那一夜荷衣靠在横梁上,以一种完全僵硬的姿势睡着了。以至于整个睡的过程让她感到疲惫不堪。

天刚亮的时候顾十三叫醒了她,唐溶一夜未归。两人决定先到森林里去找山水和表弟。

凌晨的风很凉。噩运的发生没有半点征兆。

他们一路横掠而去,骄阳还沉睡在山下,天空中只有几缕红色的霞光。

“今天天气不错。”荷衣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对顾十三道。

她发现顾十三双唇紧闭,一副十分警惕的样子。

“你发现没有,这里有些过份地安静。”他双足一跨,一个优美的翻身,身子从一旁的大树跃过,停在枝头上。荷衣足尖一点,身形一转,轻飘飘地跟了上去。

“我们是不是已到了那片森林?”她问道。

“最好从树上走,下面有什么情况比较容易发现。何况我还担心唐门的暗器和埋伏。”

荷衣微笑不语。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在西北最粗糙的风沙里长大的汉子居然这么细心。

他们在树上转了一圈,差点迷路。只好跳到树下,寻找山水的记号。

不一会儿,荷衣发现几棵大树的树干上,有被刀削过的痕迹。

他们一路追了过去,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

突然站住。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新挖的大坑。

好象已猜到那是什么,荷衣浑身开始发抖,抖得很厉害。顾十三一把扶住了她,两个人一起走到坑前。

挖出来的土几乎还是崭新的,整齐地堆在一侧。

两柄金鱼吞口的单刀直直地钉在坑边,鲜红的刀穗上系着三块元宝和一叠银票。一旁的树干上是九个铁划银钩的大字:“拿银者,请填我一抔土。”

她浑身发软地靠在树杆上,丧失了往下看的勇气。

她已不必再看,因为身旁的一块巨石上,又有六个刚劲的大字:“山水、徐衎之墓。”

她的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狂涌而出。

表弟平静地躺在坑内,山水的尸体在他的右侧,已然掩埋完毕,只有一只手露出来,紧紧地和表弟的手握在一起。

她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一阵说不出的沉痛,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顾十三叹了一声,轻轻跳到坑中。

坑中人已死去多时,尸身已然完全僵硬。

“他好象并没有受什么外伤。”他黯然地道:“不过,这山谷里可能有杀人的瘴气。”

荷衣颤声道:“他为什么不走?他明明可以走的!”

“我们并不了解他们。”顾十三长叹一声。

她抽起那两把刀,放入坑内,帮着顾十三一起将一旁的黄土推落。

黄土是潮湿的,里面全是树叶和草根,坑中已聚了不少昨夜的雨水。

以致于表弟的手指都已补水泡得肿胀了起来。

她抬起他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心中一阵酸痛。

然后她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将他掩埋了起来。

站起身时,她感到一阵头昏,连忙道:“这里果然有瘴气,无风以前曾提起过。他说那是蚺蛇瘴,身子不好的人,在里面呆上一两个时辰就会死,身子好的人也挺不过半日。…可是…可是…”她泣不成声:“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表弟不肯走…”

天地宁静,他最后的样子竟是那样地从容和安祥。

除了沉默的死者,谁也不能给她答案。

“这世上我们不明白的事情原本很多。”顾十三又叹了一声:“只要他们自己明白就行了。”

她的头脑一片混乱,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流,一种不知所以然的悲伤搅乱了她的心。

两人在墓前默然无语,垂首多时。荷衣又看了一眼巨石上的字,对段十三道:“原来表弟姓徐,那个字是什么…我却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顾十三道。

第十二章

暴雨倾盆,远处的江面电闪雷鸣。

一道弧光划过,照亮阴霾四布的天空。狂风呼啸,树木弯折,豆大的雨点打在芭蕉上,又弹到窗纸上,似乎要穿窗而过。

已是凌晨,却没有一丝曙光…

冷风透过窗隙和层层的窗帘曲折地吹了进来,帐前灯火摇动,暗而复明。

他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闭目听着屋檐上滴哒作响的雨声。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荷衣一去不返,没有任何消息。

她走的第二日,他便不顾一切地乘船追了过去。

那一日北风呼啸,江中大浪滔天,船在江中的颠簸得很厉害。他的身体即使是在最健康的时候也不能坐船,他晕得很几乎要将五脏六肺都呕吐出来。

勉强坚持了一日,他呕吐的情形愈发严重,什么也吃不下,脸色已十分可怕。随行的人开始轮番地苦劝他回谷。

他不肯:“就是死也要把我弄到唐门,你们可听明白了?”

手下的人默然不语。

他当然没有死,到了晚上却开始昏迷,嘴唇和手指都变得乌紫。

蔡宣只好给他服了一颗催眠的药丸。

他昏睡了过去,却又滴水不进。情况非旦没有半分好转,反而越来越令人不安。

渐渐地,所有的人都变得忧心忡忡了起来。

谢停云跺着脚心急火燎地问蔡宣:“你说说看,他还能挺多久?”

蔡宣回答很干脆:“过不了两天即有性命之忧,现在必须马上送他回谷。那些安神的药他不能多服,很快就会不管用。”

谢停云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那就回谷罢。”

他整整昏睡了六天,才渐渐地清醒过来。一醒过来,发现自己尚在谷中,又把赵谦和与谢停云叫去大发雷霆。

那一天他满脸怒气,一副要把屋顶掀翻的样子。

已有好几年没见过慕容无风象这样发火,两个总管只好一声不吭地站着。

“备船,我现在就要去唐门!”最后他冷冷地命令道。

“谷主息怒。”谢停云道:“属下已派了二十名好手带着人质赶往唐门。相信就算是唐家得手,碍于人质也不敢把夫人怎么样。何况夫人武功高强,吉人天相,她的身边还有顾先生他们协助。就算是拿不到书,全身而退是绝无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绝无问题?嗯?你怎么知道?”他气势汹汹地道。

赵谦和赶紧道:“就算是有问题,谷主亲自去也帮不上忙。倒是…倒是冒着一路的风险。谷主的身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那一片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慕容无风盯着他的双眼,目光炯炯,感到自己的鲜血正沸腾起来,流向太阳穴:“你知道她杀了唐家多少人?唐家岂会轻易放过她?”

他手指颤抖,呼吸急促,勉强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谢停云避开他的眼光,垂下头,道:“在这种关头,属下们只能恳请谷主节怒,其余的事情由我们去办。”

慕容无风脸色忽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这几日连天大雨,风高浪急,所有的客船都泊住不行。几处险滩都传来沉船失事的消息。纤工根本雇不到。这还罢了,谷主的身子虚弱,经不起半分颠簸,更令人份外担忧。”

慕容无风长叹一声,道:“我这一生中,除了荷衣,从没有求过别人。”他一把拉住床头的轮椅,使劲地要将身子挪到椅子上去。谢停云吓得连忙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