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打着招呼道:“顾兄来得正好。我正要上船,荷衣在里面等着我。我们可以一起去…”

“这里并没有船。”顾十三打断了他的话,不由分说地将他扶回轮椅。

“哦。”他心不在焉地道,双眼仍然盯着前方的某处。

某处空荡的水面。

“荷衣…已经去世了,你要忘记她才行。”看着他失落的样子,顾十三心中不忍,却又不得不说。

他一脸的迷惑,好象根本没有听明白。

“你若不信,就把这块石头朝那条船扔过去。”他的眸子沉静如水,嗓音冷酷无情,将一块鹅卵石塞到慕容无风的手里。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其中的一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微微一愣,垂下头,沉默不语。一时间只觉浑身颤抖,冷汗涔涔,心中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与恐惧。

闪着红灯笼的木船渐渐飘去。

“这种时候,你不该一个人到这里来。”想了很久,顾十三终于说道。

他拍了拍慕容无风的肩膀,想安慰他几句,却又觉得此时此刻,任何话都已成了多余。

月华如水,静静地照在浓墨一般的湖面上。

竹枝摇动,荷风清凉。

远处的涛声与近处的蛙声交织成一片。

万物无言,默默生长。

他没有回答。耳中全是自己急促不堪的喘息。原本心脉极弱,加之思虑过伤,一时间,他已神识昏乱,痰血交积,无法说话,只好伸出手怀中胡乱地摸索着。

“药在这里。”顾十三递过药去,接着,一掌抵住他的腰际,护住他的心脉。

过了很久,他的呼吸终于平静下来。

“夜已深了。”顾十三轻声道:“回去罢。”

他茫然地点点头。

余下的日子,他的病情并不稳定。

渐渐地,谷里的大夫们已习惯了他的幻觉,不再说破。他时而清醒,时而昏乱。唯恐他心疾骤发,一旦情形出现,大伙儿要么装作没瞧见,要么和他敷衍,绝不多说一字,更不敢揭穿,徒增了他的痛苦与烦恼。

他又开始象往日那样拼命地忙碌起来。每日都要过目所有的医案,亲自安排和分配所有的病人。

在最繁忙的时候,他竟也不顾身体是否支持得住,不分昼夜地加起班来。

他很少去见子悦…一个月大约只会去看她一两次。

“不要让她看见我这种样子。”有一次,赵谦和问起此事,他淡淡地道:“我不想吓坏了她。”

“可是…”

“没什么可是。”他的口气很坚定。

(二)

那一年秋季,云梦谷里忽然来了一位波斯的商人,用生硬的汉语向总管们推荐一盒从遥远的“古拉国”里带过来的三十粒药丸。

药的名字,勉强译作汉文,叫做“狄努通筋丸”。

“药书里倒真有记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货。”蔡宣看了看波斯商人送来的样品。他剖开药丸,用各种法子检测了一下药性,最后点了点头,对赵谦和道:“买下来罢,十有九成是真的。”

这药听说治风湿极效,只是中土从未有人服用过。

这三十粒小小的药丸,波斯人朵颜坚持要十五万两银子。

“倘若此药能治好折磨贵谷主多年的顽症,莫说是十五万两银子,就是一百万两银子也是值得的。”朵颜双眼蓝光闪烁,用一口怪异的腔调说道。

赵谦和与郭漆园说破了嘴皮,也没有把价钱讲下来。

十五万两银子虽是个很大的数目,慕容无风却也不是花不起。何况为了谷主的病去和人讨价还价,怎么说起来,都让总管们觉得不大好意思。

所以这一天,赵谦和便喜滋滋地将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慕容无风。

“属下以为十五万虽然有些贵,但如能治好谷主的风湿,就不算什么。”

此时慕容无风正因突发高热,在床上躺了一天。热还未尽退,只能坐在床上读读医案。

“从没听说过有十五万两银子的药。”他抬起头,用一双疲惫的眼睛看着赵谦和,缓缓地说道:“你的手上可有样品?”

他呈了过去。

慕容无风将药丸一捏,化在手中,略闻了一闻,哼了一声,不置一辞。

“蔡大夫说,这药十之八九是真的。”郭漆园道。

“他说的不错。”他淡淡地道:“但也不值十五万两银子。你们,没和他讲价?”

他的口气很平静,却明显有一丝批评的意味。

讲价?赵谦和与郭漆园对望了一眼,心中暗忖:治你自己的病,也要象这么讲价么?

过了一会儿,赵谦和嗫嚅着道:“这个…一来他的口气硬,二来,谷主的身子要紧…”

慕容无风的脸上马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毫不客气地道:“你和郭总管都是经商出身,商人应当是‘讲价第一,性命第二’,再要紧的东西也不能白吃亏,更不能当冤大头。”

“禀谷主,我们讲了,没讲下来。他一分钱也不让。”

“把这个人叫来,我来和他说。”

“谷主尚在病中…这种劳神的事情,还是由属下们代劳为妥。”郭漆园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更衣。”他将手中的书和笔都放了下来。

把慕容无风送到了客厅,两位总管心中却是一阵打鼓。

一来慕容无风的神智时清时乱,又发着高热,他们唯恐他言语失常,签错了买卖。二来又怕他脑力过费,支持不住。空在一旁暗自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旁。

朵颜托着药盒进来时,一看见慕容无风的样子,心里就踏实了几分。

“请坐。”慕容无风平静地道:“先生的药从哪里来?”

“尊敬的谷主,愿真主安拉祝福你。这一盒神奇的灵药来自遥远的古拉王朝。专治风湿,三十粒服下,立有显效。我只有一盒,跋山涉水,远道而来,五千两一粒,解决谷主多年的烦恼。”

这话不长,却好象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口里蹦出来的。朵颜生怕结巴起来会招人耻笑,故意拖腔拖调,这一句大约已用尽了他平生所知的所有汉字。

慕容无风毫无所动地道:“我知道此药在古拉国的价格,大约就和蚕豆在我们这里的价格差不多。先生经商图利,倒也可以理解,但十五万两银子,实在是异想天开,匪夷所思。实话告诉先生,就是五万两银子,我都觉得太贵。”

“谷主不该把自已的健康当作儿戏。”象所有狡猾的商人,朵颜耸起双肩,眯起眼睛,做了一个随时准备起跑的姿势,迅速进入讨价还价的状态:“看着谷主的诚意,我愿意以十四万五千两出售,不过要现银,贵国大通银号的银票亦可考虑。”

“我想我最多只会付二万两银子。”

“那谷主只好错过这笔买卖了,我一路上走过来,买主比比皆是。”朵颜优雅地抬了抬手。

“不知先生是否知晓,并不是每一个有点钱的人都有风湿。就算有,也并不是每一个人愿意花这笔钱。就算是愿意花,也并不定每个人都相信这药管用。”

“谷主是神医,是个识货的人,对么?”

“如果你要把它卖给别人,别人通常也会先来问我这药的真假。”慕容无风不动声色地道:“倘若我不买此药,我也不会向别人推荐。”

朵颜愣了愣,想不到自己跌进了这样一个圈套。眼珠一转,道:“五万两,我愿意出手。”

慕容无风摇了摇头,道:“先生想必是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这药,我若说它不值一钱,它就卖不出去。所以我只会付我想付的价格。如若先生不感兴趣,可以另谋他人,鄙人绝不阻拦。”

朵颜哈哈一笑,道:“不如这样,此药你付我二万两银子,此外,你另送给我两个药方。”

慕容无风微微一笑,悠然地道:“生意,要一笔一笔地谈。让我们先了结了这笔,再谈下一笔,可好?”然后,他慢吞吞地将话接了上去:“你说…想买我的药方?当然可以。我的药方也有价。赵总管,给这位先生开一张二万两的银票,我们先把这一笔做完。”

赵谦和将银票递了过去。

朵颜一个劲地摆手,道:“不,不,我是说…”他一着急,汉语忘在了一边,嘴里叽里骨碌地滚出一长串波斯话来。

慕容无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朵颜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我是说…两笔做一笔…明白?”

“一笔一笔地来,这样不是更清楚么?”慕容无风道。

“好罢…两万两就两万两…”他将银票颠来倒去地检查了一遍,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花押,那神情,好象自己正在跟一个天底下最狡猾的骗子打交道。过了半晌,确信无疑,这才把药交了出去。

“这药可以在冰室里贮藏十年,药性不耗。不过,一旦开启见光,则必须在一月之内,一日一粒,全部服完。你…省得?”

慕容无风双眉一展,道:“明白。”

朵颜道:“那我们开始谈下一笔。这里有十种药,我想请谷主鉴定一下,哪两种的药性最猛。”

“我鉴药有价。一千两一次。”

“成交。”

他掏出一个小盒,里面有十个小槽。每一个槽内用一张纸包着一种药,丸散膏丹样样都有。

慕容无风拿出一粒,看了看,皱着眉头道:“这些…好象都是…唔…咳咳…那种药。”

赵谦和拿眼一瞧,只见包着药丸的纸上写着“锦帐生春丹”五个小字,便知是江湖药坊里常见的春药,脸上神情一肃,摆出一副托塔李天王的样子。郭漆园则嘿嘿一笑,左顾右盼。

朵颜干咳了两声,镇定自若地道:“我是个生意人,什么生意都做。何况,我也想为敝国的男子略尽绵力。这药如若药效不错,定然大有赚头。”

慕容无风将余下的纸包打开,只见上面或写着“鱼水相投散”,或写着“始皇童女丹”,或写着“旱苗喜雨膏”,或写着“四时入门欢”…名皆粗俗不堪。

他指了指其中的一粒,道:“这是宫廷的方子罢。”

“谷主指的‘龙骨珍珠方’罢?我听说这是贵国徽宗皇帝临幸李师师时命利剂局专门研制而成的,只是不知贵国皇帝…”饶是这么拗口的名字,他居然记得很清楚。

慕容无风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令人发窘的话,连忙打断他,道:“这当然是瞎编的。不过这一种倒是药效最猛。”说罢,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太上老君一般的笑容。

“还有哪一种比较好?”

他想了想,道:“应当是‘美女一笑散’。”

郭漆园一听这名字,几乎笑出声来。

朵颜双眼冒光,仿佛千万两白两就在眼前,道:“我知道这些都是民间或宫廷秘传之药,能否请谷主将这两种药的配方相告?”

慕容无风道:“相告可以,不过有价。一个方子一万两银子。不要和我砍价,白白浪费时间。这种生意,你回去之后,只会有赚不赔。”

朵颜果断地点点头:“成交。”

他大笔一挥,写了两张方子,递给朵颜。朵颜复又将手中的银票交还给了赵谦和。

慕容无风微笑着提醒了他一句:“你还欠我一千两银子。”

朵颜一边拔自己的胡子,一边唉声叹气地从怀里掏出一千两银票交了出去。

“生意既然谈妥,我想向先生打听一位故人,也是从贵国来做生意的。”慕容无风喝了一口茶,缓缓地道。

“请说。”

“他的名字叫托木尔,一向在塞北活动。”

“啊…那小子。”朵颜哈哈大笑,道:“这一趟他是与我一起来的,不过他去了东边。谷主的大名,还是他最先告诉我的。他还说谷主精通波斯文,看来他记错了。”

慕容无风住在小江南时,曾将自己的真名和身份与托木尔说知。

他淡淡地一笑,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道:“他还好么?”

“身边有一大群女人,有什么不好?”朵颜道:“他托我向先生的夫人问好,还说她若想从我们这里买首饰,可以打八折。”

慕容无风的脸色变了变。

“怎么?夫人今天不在?”朵颜笑着问道。

“她已去世了。”他淡淡地道。

“哦!”他吃惊地看了看正向他挤眼暗示的赵谦和:“抱歉,我不该提起她。”

“不要紧。如若先生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告辞了。郭总管,你好好请朵颜吃一顿饭罢。”

“是。”

他漠然的转动轮椅,驶回自己的卧室。

房间已被过来清扫的仆人整理一新。每一道角落都一尘不染。

他叫人找来了一个木箱子,环视四周,开始寻找荷衣留下的痕迹。

她无处不在…

桌上那只描金的首饰匣,墙上的三幅“山鬼”,是她的。她所有的衣裳,从里到外,一件一件被他整齐地叠在衣柜里。他花了好几个夜晚才将它们理出一个顺序,幻想着如若哪一天她突然回家,不必挑来挑去,就从最上面的一件穿起,便可从头到到脚地穿好。

扔在床头抽屉里那只戒指刻着他名字,她一直嫌大,很久没有戴了。她习字的纸,在她走后,被他装订成了十来个大小相当的册子。

梳子上还有几缕她扯断的长发,他小心地将它们从缠绕的木齿上解开,放入一个锦囊里。然后用那个绣着蟑螂的窗帘将她给子悦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包起来。

他不知不觉地摸了摸自己腿上的伤痕,印迹早已刻入他的身体…

身体和灵魂,她无处不在。

眼角的余光落在那本鲜血已然褪成黑色的书上。

她死后这书便已付梓印出,如今各大书铺都在出售。

他匆匆地看了它一眼,目中忽又湿润,连忙找块布将整本书严严地包起来,连同所有其它的东西,一股脑地放进木箱里,然后“咣啷”一声,用把大铜锁将木箱牢牢地锁住。

只有一件她常穿的紫衫留在了他的床头。

他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夜里只有捏着荷衣的一角袖子才能入睡。

做完了这一切,他看见凤嫂带来了子悦。

“子悦乖,爹爹替你把这串红豆拿下来,好不好?”他拿着一串亮晶晶的珍珠项链哄着她道。

小丫头的脸上立现愤怒之色,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大声道:“不好!”

他不理她,横蛮地按住她的身子,去解她颈上的搭扣。

“哇…”女孩子惊天动地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往下淌:“爹爹坏!我不要爹爹!我要妈妈!呜呜…我要妈妈!”

他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柔声地哄道:“爹爹不坏,你喜欢就戴着它罢。”

子悦伸出小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壁虎一般地贴在他身上。

“好了…凤嫂你带她别处玩去罢。”

“不嘛…我要跟爹爹在一起!”怀中的两个小手死死地抓紧了他。

“子悦…乖,我们去罢。你爹爹还病着呢。”凤嫂忙过来拉她。

他长叹一声,目送女儿远去的背影。

正午的阳光照在小亭上。

他默然独行,走到水边,将木箱的钥匙抛入水中。

“对不起,荷衣…我要忘掉你。”他怆然凝视那一道道渐渐散开的水纹:“为了子悦,我还得活下去。”

钥匙迅速沉入水中,眨眼间就消失了。

倘若记忆也能消失得这么快,就好了。

(三)

她生下星儿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吃什么苦,一切都很顺利。

他生下来的时候,又轻又小,拳头般大小的脸皱成一团。

出生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啼哭,直到杜奶奶心急如焚地在他身上拍了两下,他才象一只小猫那样叫了两声。

过了几天,尚在恢复中的关月发现婴儿的双腿完全不能动弹,他的双手,好象也没什么气力。

她原以为那是因为孩子太小,还不懂得活动。

她的希望迅速破灭了。

和她同时生产的还有另外一家媳妇,人家的婴儿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