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韵看着自己的女儿穿上这呢子大衣,也是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这衣服,果真是比之前的枣红袄片儿好看太多了,枣红色,再好看,也透着乡里味儿,全凭着蜜芽儿皮肤白细才掩盖了那土里土气。可是这件大衣,真是打扮人,任何人穿上都马不一样了,更不要说蜜芽儿那皮肤那小脸,穿上后就是个北京城的小姑娘了。

童韵心里的执念总算得到了满足。

这下子,她可以高高兴兴地带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回去北京城,回到生她养她的那个地方,去见她阔别十年的父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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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蜜芽儿后来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她正睡在暖和的被窝里,却被娘那温和却坚持的声音叫醒了。她是小孩子,小孩子就贪睡,她还想睡,可是她娘却是不许。

“蜜芽儿,咱们今天去北京,你忘了?快点起来,我们得全县城里赶汽车。”

蜜芽儿终于想起来了,醒过来,揉揉惺忪睡眼,爬了起来。

“娘,带着我的呢子大衣!”

早就说好了,这一次路上不穿,免得弄脏了,等到了北京才能穿上,这样子到了北京衣服还是新的干净的,也不会皱巴了。

“早就打包好了,来,蜜芽儿,换上衣服。”

蜜芽儿带着睡意穿上了衣服,出了自家西屋的时候外面还是黑的,她爹打来水让她洗脸漱口,她娘给她梳头,她伯娘给她端来了一碗蒸鸡蛋。

“赶紧吃口热乎的,免得路上没好吃的。再多喝点吃,外面喝水不方便。”

蜜芽儿这个时候已经醒实在了,就接过来:“伯娘,我自己来。”

一切收拾完了,她爹先出去,她娘领着她的手,背着一个包,往外走,走到胡同口街道上,这才发现,原来早就套好了驴车,驴车上放了三个大包,那是要带去北京给外公外婆的礼物。

她娘和她一起上了车,坐在车帮子上,她四伯顾建党吆喝一声“驾”,那驴抬抬蹄子,就往前走了。

凌晨时分的启明星还高挂在东方,大北庄生产大队还沉浸在夜幕之中,驴蹄声哒哒哒地响在街道上,他们就这么出发了。

出来村口,遇到个背着箩筐拾粪的,打了个招呼,对方笑呵呵地说:“建国,去北京呀?”

顾建国点头笑:“对对对,去北京一趟。”

驴车在土路上仰起一层灰尘,就此远离了大北庄生产大队,赶赴县城。

这是蜜芽儿第三次去县城。

第一次好像是去大伯娘家探望生病的大伯娘,第二次是去新华书店买新华字典,第三次,就是这次了。

驴车赶到县城后,来到了汽车站,清水县汽车站的牌子在灯光下十分惨淡,驴车停下来,她娘依然拉着她,她爹背着两个大包,她四伯顾建党把驴拴在旁边的电线杆上,之后拎起了剩下的包,送他们进站。

拥挤着总算是上了汽车,把行李都塞到了汽车顶上的行李架上,之后汽车便出发了。

蜜芽儿安稳地靠在她娘怀里,看着窗外。

从爹娘的谈话中,她才知道,原来他们要去北京,先是驴车,后是汽车,到了市里倒一次公交车后,才能走上前往北京的火车。

她看着窗外来往的大卡车,那大卡车是绿皮的,东风牌,也有上海牌,车上包得严严实实,装满物资,呼啸着从窗外驶过。

看多了,蜜芽儿觉得累了,胃里犯恶心,她想着自己这身体可能晕车,便闭上眼睛,轻轻靠在妈妈怀里。

童韵也感觉到了:“建国,拿出水壶来,给蜜芽儿喝口,她晕车。”

顾建国开始从那鼓鼓囊囊的包袱中找水壶,找出来后,解开瓶盖,给蜜芽儿喂了几口水。

童韵轻轻揉了揉蜜芽儿的太阳穴:“趴在娘腿上,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就到了。”

蜜芽儿这个时候已经没精神说话了,低下头趴在那里。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等醒来,就是要下车了,她赶紧随着娘往下走,下了长途汽车,出了车站,倒腾了公交车,又换上了火车。

火车上就好多了,这个时候是淡季,车上人并不多,有那扎辫子的姑娘捧着个搪瓷缸子在那里喝水,也有那戴着厚镜片的小伙子拿着一本书翻看。

这火车是从南方发过来的,应该是已经行驶了一个日夜,车上的人透着疲惫。

顾建国拿着火车票开始找座位,从南边找到北边,总算找到了,车座位上躺着一个小年轻。

他轻轻招呼了下对方:“同志,这是八十三号到八十五号座位吗?”

小年轻呼呼睡着,没搭理。

顾建国又拍打了下他肩膀:“同志,麻烦醒醒。”

小年轻终于醒了,抬头看看顾建国,一脸迷茫。

顾建国赶紧把车票给对方看了,对方立马蹿了起来:“对不起啊同志,睡过头了,我以为这座位上没人。”

顾建国连忙说:“没事,没事。”

说着间,又吭哧吭哧地把行李都给放行李架上,安顿好后,一家三口才坐下来。

蜜芽儿舒了口气,这火车上比汽车舒服多了,也不晕车,她终于有精神东张西望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个声音。

“我咋多占地儿了?小孩子才多大,他就坐一坐能咋了,还能碍你事?”

听着这声音,蜜芽儿原本舒缓的神经顿时绷紧了。

顾建国和童韵也是一怔,这声音咋那么熟悉,而且这口音分明带着浓浓的清水县口音。

两个人微微抬起身,朝那边看去,只见中间车厢位置,竟然是柯月。

柯月背着个大蓝花包袱,抱着俊明,正挤在车厢里。

她可能想让俊明也坐在座位上,多占了位置,以至于别人抱怨了几句,她就吵起来了。

顾建国和童韵面面相觑后,决定不吭声。

柯月在生产大队干的那些事,实在是丢份,现在真是臭名远扬了,以至于她去了知青点,知青点的人也不待见她。好巧不巧,竟然现在回北京和自己一趟火车。

早知道换一天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想。

他们哪里知道,这趟火车对本市开放的售票,有剩余座位的就是那一天,所以他们当然选了同一天。

那边柯月吵了一会儿后,终于有个二十多岁的姑娘说:“这位姐,我这座位让给你坐吧,我起来走一走,反正我坐了一路了。”

柯月愣了下,之后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脱离了那个遥远的文明世界太久,以至于都忘记了什么是修养什么是礼貌,现在这个姑娘的话,让她感到一点熟悉,以至于多少唤回了被生活淹没的另一个她。

谁知道她刚说完这句,就有个男青年笑了笑:“是,干嘛和个村妇一般见识,算了算了,让她坐吧!”

柯月一听这个,那劲儿顿时上来了:“你啥意思,你说谁村妇?你才是村妇呢!”

男青年笑:“说你呢,怎么,说错了?”

柯月愣了愣,之后深吸口气,突然用一口正宗的京片子口音说:“我是从北京来的,这是回北京去!我已经拿到了回北京的接收函,我以后重新是北京人了!”

她的口音骤变,倒是把周围一群人惊到了,大家默了片刻,突然都不说话了。

她的京片子口音虽然已经说着有些生疏,可是却能听出,很地道,那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才有的口音。

这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猜到了。

女青年站起来,在车上来回走动,人们有的开始喝水,有的开始窃窃私语,这个时候餐车来了,高喊着:“烧饼,盒饭,热水,瓜子,白牌啤酒,中华烟!”

顾建国听了,连忙招呼说:“盒饭多钱一盒?”

列车员停下了吆喝:“普通盒饭一块五一盒,荷包蛋加一个三毛,带鸡腿的盒饭四块钱!”

童韵一听:“这么贵?算了,咱就吃咱自己带的饼吧。”

说着,她就要打开包裹找饼。

列车员白了童韵这边一眼:“给你热热,加点葱和辣椒酱,收两毛钱。”

顾建国一愣,心说加加热就收两毛钱啊,怪不得说穷家富路,这出门处处要钱。

“那就来一份普通盒饭加个荷包蛋,再帮我们把饼子热一热吧!”

顾建国狠狠心这么说,出门在外的,总不能让孩子受委屈,买一份盒饭给蜜芽儿吃,他和童韵就吃带的饼子。

列车员利索地给顾建国拿出来,再收了饼子去热,那边几个男女青年也开始翻起包裹来买东西。

顾建国打开盒饭,只见盒饭里面倒是挺丰盛的,有猪排,里面大白米饭满满当当的,他高兴地把盒饭放在童韵面前。

“这个蜜芽儿一个人吃不了,你和蜜芽儿一起吃。”

“你也尝一口,这猪排挺香。”

“好,来,咱都尝一口。”

一家人正尝着这猪排饭,就听到那边有个身穿中山装的,掏出钱要买烟。

“来三盒中华烟,再来五瓶汾酒。”

顾建国一听愣了,他疑惑地瞅过去,只见那人交给了列车员一把的钱,列车员记下来,然后就推着餐车出去了。

“这咋回事,不要票?”顾建国小声问童韵。

“好像是啊,火车上是不要票的。”童韵这才想起来。

旁边的女青年听到他们嘀咕,好心地说:“火车上就是不要票的,是咱们全国唯一不要粮票的地方。”

她指了指那边列车员送过来的烟酒,小声向童韵顾建国科普:“很多好东西,都可以买。”

顾建国恍然,谢过了女青年后,这才和童韵商量:“我娘偷塞给我二百块钱呢,我想着,要不要咱们干脆买点烟酒拿过去给你爹?”

“这……怕是不便宜吧?再说我爹不抽烟。”

顾建国却很坚持:“咱就带了一堆庄稼地里的东西,头一次上门,终究不好看,买点吧,就买两瓶汾酒。”

“行。”

童韵其实有点肉疼,不过想想这么多年没见爹娘了,还是咬牙答应了。

于是顾建国招呼那列车员来:“我们也要两瓶汾酒,这汾酒是不要粮票是吧?”

列车员觉得顾建国不太像能舍得买汾酒的样子,别看顾建国也穿着和外面人一样的白色假领子,可是那感觉却不对味,一看就是个农民。

“老乡,汾酒要八块钱一瓶。”

比外面卖得贵多了,这就是不要粮票的代价。

蜜芽儿暗暗地想,这敢情就像后来飞机上的免税品?

顾建国一噎,八块钱,是不便宜。

不过想想第一次去老丈人家,第一次去北京,他还是咬咬牙:“八块钱哪,来两瓶。”

说着,掏出了两张大团结。

一张大团结是十块钱。

那列车员愣了下,有些意外地看向童韵和顾建国,这才发现,童韵长得挺好看,顾建国仔细看……好像也不难看,模样周正。

他接过来那两张十块钱,找了零,嘱咐了句:“等着。”

这边顾建国买汾酒,那边柯月也注意到了,她也是一愣,之后便抱着俊明过来了。

“哟,买酒呢?”

“嗯。”现在顾建国和童韵都懒得搭理柯月了。

“你们也去北京啊?”

“嗯。”童韵抱着蜜芽儿,一副要假寐的样子。

“去哪里住几天是吧?”

“嗯。”顾建国咳了声,他希望柯月离他们远点。

“我也去北京,不过我拿着回城接收函,以后我就留在北京了。北京北郊农场,以后那就是我单位。”

“恭喜你。”童韵淡淡地这么说。

这个位置,原本应该是莫暖暖的,是莫暖暖让给了柯月。

莫暖暖在让给柯月的那天,哭了大半宿。

莫暖暖说,她不后悔,不后悔让给柯月,因为她不舍得这里,可是她还是哭了,哭成了泪人儿。

童韵理解莫暖暖,北京是家,这里也是家,莫暖暖想回到青春年少的那个家,可是她也舍不得这里,所以哭了。这个时候,回还是不回,都是泪,都想哭。

柯月同情地望着童韵,还有顾建国,用充满胜利者的口味说:

“你嫁得好,确实是嫁得好,不过只可惜,越是嫁得好,你越不舍得离婚。我手里的回城接收函,原本应该是你的,你不舍得离婚,只能让给我了。”

原本车厢里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听到柯月这话,大家都没声了,都看过来。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忽然说了一句:“北京北郊农场,那也是北京郊区,还是在村里啊!这叫哪门子回城!”

这人一说,其他人都噗的笑出声来。

也有一个说道:“这估计是个抛夫弃子的,离婚也要回城,早干嘛去了,不想留农村就别结婚啊!”

“就是就是,这种女人回城,再嫁也不容易,谁不知道过去咋回事!”

没办法,现在知青回城的逐渐多了,就是不能回城的知青,也都纷纷开始回城探亲去了,这一车厢倒是有三分之一是知青。

柯月一开口,大家都懂,都懂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样的事,在这片神州大地的每一个农村,几乎都在发生着。

也许是这么多年积压的不满,也许似乎心中依然存着的悲愤,也许是对离家舍业的无奈,柯月让大家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出来,冷嘲热讽,各种话语,都抛了过来。

柯月冷着脸回到了座位上,抱起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俊明:“这都什么人啊,北郊农场咋啦,有本身你们也去北郊农场!哼,红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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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北京……”

这声标准的普通话,让蜜芽儿从熟睡中惊醒,她抬起头,看看列车外头,是一排一排的民居,并不像后来的楼层那么高,大部分只有四五层。此时列车已经行驶缓慢了,正在其中穿梭,偶尔还能看到繁华的街道,街道上密密麻麻的自行车。

北京,到了。

童韵激动地指着外头,告诉顾建国,这是北京哪里哪里,几乎语无伦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火车缓慢行驶的状态终于结束,火车停稳当了,大家争先恐后开始下车。

顾建国和童韵拖着大包小包的,拉着蜜芽儿就往外面走,出去后,看了看,也没见童韵父母来接。

“可能我们写的信他们还没收到?”

“可能是,没关系,我们有地址,自己过去。”

于是一家子出了地铁后,东张西望一番,总算找到了公交车,并抢着上去了。

上去后,前面根本没座位,一家子拖着一大堆行李,在售票员的脸色中,总算挪到了最后面的座位上。其中有一个包实在堆不下了,就放在了旁边的座位上,蜜芽儿占地儿小,正好让蜜芽儿坐在那里抱着包。

谁知道刚走了一站,上来一个男孩子,理着小平头,系着红领巾,探头看了看后头,蜜芽儿矮,坐在那里正好被前面座位挡住了,那男孩子没看到,就以为没人。

顾建国见了,连忙拉过来蜜芽儿:“蜜芽儿,坐爹腿上来。”

他想把这个座位给人家坐,所以赶紧又把那个包袱也拉到自己怀里。

谁知道那个包袱里放着搪瓷缸子,这么一拉,就有一些水洒到了座位上。

童韵很不好意思地说:“小同志,对不起了,来,你坐就行,我给你擦擦。”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手绢,擦了擦那座位。

那男孩子约莫十岁左右,比蜜芽儿大几岁的样子,背着个蓝色书包,穿着一身蓝色运动式校服,从头到尾透着洋气,是那种城市里男孩子彬彬有礼的白净和洋气。

这么一比之下,就算顾建国一家三口再盛装打扮,那打扮里也透着土气。特别是他们从外地来北京,唯恐路上冻到,就穿着家里最厚的大棉袄,看着颇为臃肿。

这人哪,一旦臃肿了,就会土气,特别是在大城市那些穿着单薄轻便的人面前,透着一股子外地风尘仆仆的土气。

这个男孩子显然感觉到了一家三口的土气,他看着童韵的白手绢,嫌弃的皱了皱眉秀气的眉头,不耐烦地说:“不用了,留着你们自己坐吧!”

说完这个,他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不再看童韵这边。

童韵和顾建国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他们拖家带口的,这么多行李,坐这公交车,虽说没有多占座位,可是在别人看来,可能确实造成了别人的不方便。

蜜芽儿望着这个充满嫌弃的男孩子,忽然觉得,自己一家人就好像农民工进城。

这个男孩子,则是地地道道的城市男孩,日常放学回家,公车上遭遇了自己一家人,妨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