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很快出来接了,一大家子基本都在,客厅里是实木沙发,朱红色的,一面还有个古董架子,里面放着点瓷瓶小罐子小摆件什么的。

蜜芽儿不太懂古董,也不懂这实木是啥料子,不过反正这客厅摆设和自己姥姥家档次不同,完全不是一个阶级的感觉。

蜜芽儿一进来,陆家二老连忙热情地招呼,把蜜芽儿叫到身边来。特别是陆家老太太,拉着蜜芽儿的手打量一番,最后啧啧称奇,赞说:“竟然给童韵年轻时候一模一样,我这乍一看,还以为这是回到过去了呢!”

陆老爷子也说:“是,像,像!”

陆老太太:“真出息啊,这个奥数竞赛,了不得,要去芬兰呢。你看咱奎真,说是学习好,可是也没参加这奥数竞赛啊!”

旁边童父呵呵笑:“奎真光想着一心考大学了,依奎真那脑袋瓜子,真要考,早拿世界第一了。”

陆老太太却拉着蜜芽儿好一番夸,夸长相好,夸笑起来有福气,夸白净,夸懂礼貌,夸学习好,简直是把她夸成了一朵花,还非要蜜芽儿坐在她身边。

好半天,终于大人们在那里说笑,她不再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了。

当下她往旁边的陆奎真看过去,只见陆奎真白衣黑裤,短发,冷冷的色调,没什么神情地坐在旁边的老藤椅上,正随便翻着一本书看。

傍晚的阳光从小四合院的廊檐下洒落在厅前,大家说说笑笑,他却仿佛冷水之于热油,并不能和周围的热闹相融。

也不过是两年的时间,陆奎真却仿佛变化了很多。

从十六岁到十八岁,从少年时代步入青年时代,从苦读的中学校园走进那伊甸园一般的大学校园,这本就是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蜜芽儿回想着那天傍晚,跑来和自己诉说别离的少年,竟然丝毫无法和眼前这位疏远淡定白衣黑裤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而就在蜜芽儿这么看向对方的时候,陆奎真也抬眼,淡淡地瞥了蜜芽儿一眼。

“好久不见了。”他这么说着,放下了手里的书,对蜜芽儿笑了笑。

他笑的时候,礼貌含笑,却颇为疏远。

蜜芽儿看着这个笑,顿时想起了好久前,大家一起吃饭时那个别扭的小少年,执意而固执地告诉自己,你不要喝小香槟,那个含有酒精,不要喝。

或许许多事情只有过去了,才会觉得美好。

蜜芽儿知道,眼前的青年以后永远不会干出年轻时候的傻事儿了。

他长大了。

蜜芽儿轻轻抿唇,也冲他礼貌地笑了笑。

大家伙也恰好扭过看过来,只见蜜芽儿一袭掐腰米白色长裙,戴着一个宝蓝色发卡,底下是方口凉鞋,秀美纤柔,笑起来靓丽动人。

再看看旁边那陆奎真,还有他那低垂的眼儿,大家都乐了。

陆老太太笑着说:“奎真,你和蜜芽儿年纪相仿,陪着蜜芽儿说说话,别冷冷清清的!”

她喜欢蜜芽儿,一看就喜欢,这让她想起年轻那会子看着童韵和陆振东。

甚至在心底,她多少有个打算,如果蜜芽儿能嫁进她家当孙媳妇那该多好?不是正好弥补了当年的遗憾吗?

而陆老爷子却是忽然想起来了:“咦,奎真之前跟着振天去下面挂职,不就是去的清水县,那他和蜜芽儿之前不是在同一个学校吗?”

陆老太太也想起来了:“对啊,奎真和蜜芽儿应该挺熟吧?”

陆振天恰好不在,陆振天媳妇在,听到这个也笑了:“是,熟着呢,都是一个学校的,以前还一起做校广播主持!”

陆老爷子一听,顿时来劲了:“这么熟啊,那干嘛呢,奎真你咋一点不热情。你啊,从小就这性子!”

陆老太太连忙道:“蜜芽儿喜欢看画吗,我们东屋挂着几幅画,让奎真带你去看看吧?”

蜜芽儿当然不想去。

尽管看到现在的陆奎真,她有点小小的失落感,但那也只是小小失落罢了,是普通人的正常情绪,是寻常同学之间的淡淡惆怅。

可是也仅止于此。

无论陆奎真变成啥样,其实说到底,都和她没关系。

这就像你走在路边看到花开花落,会小小叹息一般,感慨下生命,可是回头该干嘛就干嘛去了。

她笑着拒绝:“算了,陆奶奶,我还是留在这儿,陪着姥姥还有您说会儿话。”

陆老太太听着心满意足:“哎呦,你说这小嘴儿,真甜,乖闺女就是比愣小子要贴心!”

旁边的童母自然对自家外孙女也是满脸自豪,不过此时好歹收敛了下:“其实也没什么,姑娘家嘛,就是说话好听而已。”

陆奎真却在这时站了起来,定定地望着蜜芽儿:“走吧,蜜芽儿,我带你去看画。”

童韵听到这个,也笑着说:“过去看看吧。”

至此,蜜芽儿没啥拒绝余地,再说她也犯不着非要躲着陆奎真,当下也就起身了。

一大家子,看着蜜芽儿一袭米色长裙跟在陆奎真身后,一冷一暖,少年少女的反差对比强烈。

陆老太太笑着摇头:“奎真从小就是那性子,冷冷的,不过我看他对蜜芽儿倒是热情得很。”

陆老爷子也赞同:“对,这小子也知道蜜芽儿是个好女孩儿!”

童母听着这话,倒是有些不太舒坦了。

虽然说她也觉得陆奎真不错,可是蜜芽儿是自己亲亲的外孙女,任凭是啥样人家,啥样地位,她也不会舍得。

毕竟她家蜜芽儿还小呢。

“好啥好,还小呢,不懂事,就是在外面装装样子,回到家啥事儿不懂!”

童昭目睹了这一切,笑着来了一句:“对,上周我带她去长城玩,她还在那里傻笑傻闹呢,就一没长大孩子!”

陆振天媳妇听到这话,也跟着笑:“是,都小,年轻着呢,年轻真好啊!对了,童昭你说说你当时下乡的事儿啊?”

于是话题被岔开,大家继续坐在那里闲聊其他。

蜜芽儿跟着陆奎真前去东屋,陆奎真在前头不说话,蜜芽儿也就没怎么说话。

这么走到了东屋,上了台阶,进去屋里,这才发现,哪里是“几幅画”,这分明是个画展啊。

古色古香的地雕花窗户,朱色木门,镂空画屏,布置优雅,屋内墙壁上挂着一幅幅中国画,有山水也有雄鸡奔马牡丹等,中国画下面的印章和题名都是大有来历的人物。靠墙的地方还有一些暗色实木陈列架,上面放着些应该是古董的玩意儿。

蜜芽儿并不太懂这些,不过也约莫猜出,这可能都是真迹。

她望向前方的陆奎真,感觉十八岁的他比两年前高了许多,高高瘦瘦的少年,笔直的背影,走在画廊古玩之间,线条硬朗冷淡。

她再次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黄昏,伤心离开的少年,还有那跳出来指责她的林红。

“陆奎真——”她轻唤了下他的名字。

“嗯?”在沉默了片刻后,陆奎真才轻轻地回了声,不过依然冷淡得很。

“之前我收到那么多信,听说都是你一个个去找了他们,我后来只觉得好像身边事儿少了,竟然不知道是你暗中帮了我。”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陆奎真淡淡地道。

“可是我欠你一句谢谢。”

“行,你的谢谢,我收下了。”陆奎真说这话的时候,连头都没回。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

蜜芽儿见此,也不说话了,专心观赏那些字画古玩,去看那碧玉笔架,看那洒脱的山水画。

屋外的阳光慢慢地移动,光阴就在这沉默中流逝。

“你还真喜欢看?”旁边的陆奎真突然开口了。

“其实不太喜欢。”看不懂,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的。

“那你看什么?”陆奎真转过头来,盯着蜜芽儿问。

“你不是要带我来看的吗?”蜜芽儿无奈又无辜。

“你——”陆奎真突然抿紧唇,不悦地凝着蜜芽儿。

“咋啦?”蜜芽儿不解地问道。

陆奎真眯起眸子,看了蜜芽儿半晌,突然转过头去,看窗外的花草,看窗外那架在屋脊上的落日。

“没什么,你继续看吧。”

一看那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蜜芽儿却已经看够了:“我不看了。”

“你可以继续看。”

蜜芽儿无奈:“可是我饿了。”

她摸了摸肚子:“我中午十二点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

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这陆家的饭怎么开得这么晚啊?

陆奎真凉淡的眼神从蜜芽儿的脸往下,望向她捂着肚子的手,最后拧了拧眉:“走吧,到饭点了。”

陆家的饭菜非常丰盛。

看那样子,好像是特意请了一位大厨师到家里来做的,还有几个服务员,那饭菜一盘盘的往上端,摆了满满一桌子。

两家子人围着桌子准备吃饭,旁边还有两个保姆伺候着。

蜜芽儿看了,也是心里暗暗意外,心说到了啥年代都存在贫富差别,都有人过着舒服到奢侈的生活,都有人在乡下挖空心思卖布鞋卖棉絮套子,这就是阶级啊。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外面脚步声,紧接着有个人走进来了。

他这一进来,蜜芽儿明显感到自己的娘愣了下。

她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望过去,只见来人不到四十岁的样子,稳重干练,理得特别短的平头,脑门那里轻淡的一圈痕迹,看样子是长期戴军帽形成的。

那人一进来,目光在片刻的移动后,很快定到了自己右手边。

自己右手边就是自己娘。

蜜芽儿明白,这就是陆振东了,自己爹以前的情敌。

这时候大家伙忙过去招呼,特别是童父童母,激动地道;“这不是振东,你瞧,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啊!你这一去,咋就不见回来了?”

童昭也过去招呼:“振东哥哥!你可回来了!”

陆振东笑了笑,先向童父童母道了歉意:“本来应该早些回来的,有几个老同学拉着,脱不开身,这才拖到现在。”

童父童母自然赶紧说没啥。

陆振东这边坐定了,又和童昭打招呼,问起童昭如今的情况。

童昭自打去了x市,先是读委培拿到了大学毕业证,如今在职还读着硕士学位,陆振东也开始问起来这在职学位的事,还说军队上和外面不同,将来如何如何的,很快两个人讨论起了这前途啊工作啊单位的事儿。

蜜芽儿打量着这位陆振东,看得出,面目端庄有型,年轻时候估计也是很帅的,现在虽然年纪大了,眼角有了点细纹,不过看着成熟,举手投足间有着当领导当惯了的那种架势。

还算是个有些魅力的成熟男人。

不知道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

这么想着,她又不动声色地看了自己娘一眼,只见自己娘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看旁边的陆振东一眼。

看得出,自己娘浑身紧绷,颇为不自在。

蜜芽儿微拧眉,不过没言语。

就在这时,童父童母恰好问起陆振东现在的情况来。

陆老太太在那里愁眉苦脸地叹息:“没呢,结婚?结啥婚啊!这都一把年纪了,三十八岁了!眼瞅着四十的人了,你说这怎么就不结婚呢?”

他这话一出,蜜芽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眸望过去。

而就在那一刻,陆振东竟然也恰好望向自己的娘。

自己的娘也下意识地望向了陆振东。

四目相对,不过是一秒半秒甚至更短的时间,不过蜜芽儿明显地感到了一阵脉流,或者说磁场的振动。

显然这陆振东进来后,和自己姥姥姥爷说话,和自己小舅舅说话,就是没和娘说话。

他就算早就不惦记了,难道不好奇不纳闷?难道不打听下?

可是他没有,这说明啥,就是装的。

自己娘……估计也是不自在吧?

蜜芽儿正胡乱想着,就听陆振东终于说道:“好多年不见了,童韵呢,童韵现在怎么样?”

说着,他望向了旁边的蜜芽儿,笑问道:“这是你女儿?”

而此时的童韵,真得是不太舒坦的。

她早知道会见到陆振东,其实也没啥,见就见呗,如果说年轻时候有些什么,那都过去了。从十六岁朦胧青涩的那点好感,到现在三十五的人到中年,十九年的光阴,世间那么多的变故,曾经的那点什么,早就干枯成片,化作了人生书本里的一个小小书签儿。

她能有啥看不透的?

可是现在,陆振东回来了,他连婚都没结。

他如果激动地过来说,童韵,好久不见了,正儿八经地这么说,童韵也不会觉得有啥。

可问题就在于他的态度。

他进来后,和这个说话和那个说话,就是不看童韵一眼。他明摆着说他不打算结婚的,不结婚为了啥?

他甚至还用那种沉重中带着遗憾的眼神望向了自己。

这一切,都给童韵带上了沉重的情感包袱,愧疚的枷锁。

此时听到陆振东问,忙点头,笑了下说:“是,我女儿,今年十五了。”

陆振东笑着望向蜜芽儿。

其实他从进来就看到了蜜芽儿,青春鲜活,白净秀气,米色长裙越发显出文静清雅来,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时候的童韵,当年他离开北京去新疆时的那个童韵。

他僵硬地对着蜜芽儿笑:“听说你学习特别好?来北京参加集训?”

蜜芽儿对于眼前的情况,当然是很明白的。

这个男人,他很优秀,至少目前从世俗的观点来看,比自己爹优秀。

尽管看上去自己娘也许并没有什么意思,可是他既然出现了,那就是一个威胁。

她当然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自己爹娘的恩爱,威胁到自己家庭的和睦融洽。

于是她笑了下,对那陆振东说:“陆伯父,我早就听说过您了,没想到今天总算是见到您老人家了。”

陆伯父……老人家……

这两个词儿一出,陆振东神情顿时有些奇异,不过很快,他也明白了。

自己比童韵大好几岁,童韵的女儿喊自己,可不就是陆伯父呗,自己既然已经是当伯父的人了,人家小姑娘说自己是“老人家”仿佛也没什么大不了。

“喔,你早就听说过我了?”陆振东嘴里问着蜜芽儿,却是有些疑惑地望向了旁边的童韵。

童韵也是不懂,她好像从来没有在蜜芽儿面前提起过陆振东吧?

这个话题,在十几年前她和顾建国说过,在这之后,大家有志一同地忘记了这件事,当不存在。

还有陆振东当年送的那《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以及瑞士手表,全都收起来,基本不往外拿。

蜜芽儿咋知道的?

就在大家伙疑惑的目光下,蜜芽儿笑着说:“是啊,有一次我和我爹一起收拾柜子,我看到了有一本书,还有个手表,那手表一看就特别值钱!我就问,这是哪里来的,我爹就给我说了。他说陆伯父是个很好的人,和我娘是好朋友,我爹娘结婚的时候,还特意送了瑞士手表。不过这手表太贵重了,一直没舍得戴,就收起来了。我爹还说,我娘还向他说过陆伯父的故事呢!”

“嗯?”

这下子不光是陆振东,就连童韵,就连在座的童家和陆家人,都不懂了。

要知道童韵和陆振东的事,当年这算是一个遗憾,大家都觉得无奈的遗憾。

童家或许也就算了,毕竟女儿虽然低嫁了,可是啥事儿都没耽误,但陆家这边,陆振东是三十八岁了还没谈个对象。

为了啥,你问,他肯定不说,可是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为了童韵。

当年他刚走没多久,童韵就下乡了,童韵下乡后三年就嫁人了。

陆振东为了这事儿,可以说抱憾至今。

是以这么多年来,陆家的人根本不提这事儿。

今天童家人在,童韵在,陆振东也回来了,大家其实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都不太敢提。玻璃纸那么地脆,捅破了,谁都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