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音抬头,良久,终于问道:“殷独贤,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

毓兰淡淡一笑,那笑容如涟漪一般,轻飘飘的没有痕迹:“因为,我给他的生命带来了无限的屈辱。”

“屈辱?”靡音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声线有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尖利:“这,不是殷独贤最常赐予别人的礼物吗?”

毓兰看着靡音的脸,轻声道:“你好像,很恨他。”

“我恨不得,杀了他。”靡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每个字,都浸染着浓浓恨意。

闻言,毓兰闭上那双影沉沉的眼睛,须臾,她道:“殷独贤,是我的亲生儿子。”

靡音的手指,像染着冰雪的手指,颤抖了下。

“是的。”毓兰长长叹口气,重复道:“他是我的儿子。”

靡音竭力握&住自己的手,缓声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毓兰睁开眼,慢慢地,缓缓地,眼睑逐渐张开,一种夺目的艳光,从里面流溢而出,照亮了她的脸。

整个房间,似乎又出现了一种靡乱妖艳的脂粉气息。

她说:“我是一名妓*女。”

百合香,还在铜炉中慢慢焚烧着。

靡音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的身上,混合了幽兰与桃花的气息,高贵中带着妖艳。

“我是玉丹楼的毓兰,年轻时也凭借着一张皮囊出过一段风头。”毓兰将柔若无骨的双手放在腹部,安静地回忆着:“但一个妓*女的风光,又能维持多久呢?当渐渐走下坡路时,我忽然怀孕了,当然,一双玉臂万人枕,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并不知晓。当时,我是空虚的,所以我想,干脆就把这孩子给生下来吧。”

“于是,我这么做了,是个儿子,我很欣慰,因为他不用重复和我一样的路子,我给他取名为独贤,同我姓。”

“独贤在妓&院中长大,我不允许他出院子,因为我知道外面的人,将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他。”

“但小孩子总是好奇的,有一天,他趁我不注意,偷偷跑了出去,直到晚上,他才回来,满身污秽,鼻青脸肿。”

“后来我才知道,别的小孩骂他是妓&女的儿子,说他是婊&子养的,于是,他就和那群孩子打了起来。”

“从此,他就沉默了下来,整天待在院子中,看书,或者是练剑。”

“随着他年龄的增大,他开始厌恶我每天做的事情,每看见一个男人进我的院子,他便会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看着那人。”

“在他十四岁时,无意间,他看见了我和一名客人交*合的场面。当时,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转身离开。”

“我永远记得那时他的眼神,冷得刺骨。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他在外面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但当我再次看见他时,他已经成为了盛容的皇帝。”

“他将玉丹楼的人全杀了,还有接近过我的客人,通通杀了,一个也没有留下。最后,将我囚禁在了这里。”

微微的天光从窗棂射入,在地板上勾勒出雕花的图案。

拉长的,变形的,模糊的。

毓兰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都红了。

靡音忙上前去,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背。

她的手,抚&mo着毓兰的背脊,近距离地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消瘦。

单薄得像是随时都能离去。

不知为何,靡音打了个寒噤。

喝了口茶后,毓兰慢慢止住了咳嗽。

但身体却瞬间虚弱了许多。

她坐躺在chuang上,半阖着眼睛,轻声道:“谢谢你。”

靡音摇摇头,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我的身体是吗?”毓兰自然不是媸颜陋质,她坦白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靡音微微垂下头。

死亡。

她最憎恨的死亡,又要降临了。

“我在想,”毓兰看着前方,像是看着一些未来:“我死了,世界上,还有谁会爱独贤呢?”

靡音看着那霜色的chuang单,上面的牡丹,花瓣张扬着。

她从心中哼出了一声:“我想,他根本就不需要爱吧。”

毓兰并没有什么不快,她的声音很柔,像是在对一个闹别扭的孩子说话:“不,越是孤独的人,越是渴望爱。”

靡音的手指,慢慢地握在了一起,指尖的冰白,像是暂时消失了。

“我是他的母亲,我理解他。”毓兰的声音像小溪一般,缓缓流淌着:“他想要我的爱,但同时,却又厌恶我的身份,憎恨我的身体,曾经被那么多男人占有过。所以,他不愿意接受我的爱。”

“他已经得到太多了。”靡音冷冷地笑,笑容和树枝上垂挂的积雪一样冰冷:“得不到爱,也是理所当然。”

“但那将是世间最大的痛苦。”毓兰的声音像是块柔纱罩在靡音的心上:“没有人爱,或者是没有人去爱,是痛苦的。”

靡音将这句话放在嘴中,反复地咀嚼着。

但毓兰接着说道:“但是独贤,至少现在,他有了人去爱。”

靡音一怔,询问般地看向毓兰,却正好对上她那轻柔的,颇含深意的眼光。

瞬间,心上的那层纱,倏然揭去,带去了一些皮肉,痛得仓促,惊得惶然。

“你是说,他爱上了我?”靡音忽然笑了,笑声很大,震得人皮肤发紧,笑到最后,她开始喘气:“如果他爱我,那该有多好。”

“这好像并不是你的真心话。”毓兰安静地看着她,眉目中是阅尽沧桑的平静。

“不,是的,这确实是我的真心话。”靡音的笑容没有散去,像是要永远刻在脸上:“如果他爱上我,那么我就可以尽情做伤害他的事情了,不是吗?”

“独贤对你的感情,至少是特别的。”毓兰的皮肤,又恢复了苍白,白得甚至能看见皮肉下的血管,幽幽的蓝色:“靡音,独贤不懂得爱,他不了解爱的方式,没有人教会他去爱人。而最终,当他明白时,恐怕已经失去了太多。”

靡音沉下了眼睛,没有再说话。

“你姐姐的事情,我代他向你说声抱歉。”毓兰的手,不自觉地有了阵抖动:“我知道,这于事无补…靡音,我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

这句话,化作一股暖暖的气流,在这么冷的空气中,直直地向着靡音的脸颊扑来,瞬间融化了她的眼睛。

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慢慢流淌,滴落在地毯上,毫无声息地消失。

“放下仇恨吧,靡音,仇恨是一把剑,没有剑柄的剑,当你拿起它时,自己的手,也开始流血,你握得越久,生命就越苍白,直至消失。”毓兰疲倦地闭上了眼睛:“靡音,真的,放下吧。”

说完,她慢慢地睡去了。

靡音的眼神,安静地落在毓兰的面颊上。

确实,从那张脸上,可以找到殷独贤的影子。

但,却是多么诡异的母子关系。

屋子里,是闷闷的暖,靡音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起身,向门外走去。

院子里的梅花,传来阵阵冷香。

那么艳的花,却徒自有着这么冷冽的气息。

无论开得多么热烈。

石子路上,是薄雪融化后的水,湿滑,不洁。

好几次,靡音都险些跌倒。

风呼呼地在耳边刮着,她披风上的绒毛柔弱地倒向一边。

天空,晦暗不明,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靡音一步步地,走回了双灵宫。

她的脑子,也被这些雪所压制住,冰凉,混沌。

似乎,有什么想法,正在萌芽。

她不清楚。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她来到了自己的寝室,慢悠悠地坐在了铜镜前。

那双眼睛,虽看着那昏黄的镜面,但却什么也看不见。

被一个想法所蒙蔽。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一阵冰凉让她回过神来。

靡音将精力集中,看见了镜中的殷独贤。

他的手,凉滑的手,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游走。

靡音安静地看着他,但眼中,却多出了些别的东西。

“你为什么在这里?”靡音问。

殷独贤的手,没有停留,继续游走在她的皮肤之上:“你好像忘记了,这是我的宫殿,你是我的东西,所以这个问题,我还需要回答吗?”

“是的,不需要。”靡音通过镜子,与他的眼神对视:“那么,你需要我回答些什么吗?”

“你有什么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呢?”殷独贤的指尖,都染着冰雪,那么骄傲与自信。

靡音看着铜镜,镜子中的自己,嘴角绽放了一朵深沉的花:“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和你母亲都谈论了些什么?”

殷独贤的手,在她脸颊上停留住了。

他说:“靡音,千万不要自作聪明。”

靡音嘴角的那朵花,在继续变为黑色,散发着稚嫩的罪恶的光华:“我知道了你的身世。”

殷独贤的手,开始慢慢地陷入靡音的皮肉中。

他说:“靡音,不要惹我生气。”

靡音的语速忽然加快,而她的声音,也开始拔高:“是的,你想改变你的出生,你杀了所有知情的人,可是你却忘记了,知道自己最多不堪秘密的人,是你自己,但你无法杀了自己,所以,你永远都活在黑暗之中…”

“啪”的一声响,靡音被一巴掌打倒在地。

临终

裙衫在空中旋转出一个美丽凄婉的弧度,接着,坠&落在地上。

靡音感觉到疼痛的昏眩,感觉到嘴角的那抹腥味,可是她没有住嘴:“殷独贤,我可怜你,永远地可怜你,因为你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你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殷独贤面无表情地来到她面前,举起手,一下下地扇着她。

靡音的脸颊,开始热辣辣地疼,但是她没有任何停滞,继续说道:“殷独贤,你改变不了什么,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你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母亲和其他男人交*合的场景,你永远也享受不到平常人的快乐。”

殷独贤下手,越来越重,他眼眸中那一向平静的湖水,开始结冰,冻得人遍体生寒。

他不停地扇着靡音的耳光,一下下,用力地。

靡音的头开始发晕,而眼前,也变得迷&离。

但她还是大声地叫嚣着,嘴中叫出一些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句子。

可是她很确定,这些话,对殷独贤而言,是不可忍受的。

因为他动怒了。

她终于伤害到他了。

就这么,房间中弥漫着清脆的耳光声,还有那些靡音的谩骂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晰。

靡音的神智,开始变得模糊,而脸颊上的痛,也开始渐渐麻木,嘴中的鲜血,她吞咽下了,浓稠的鲜血,她一口口地,吞咽了下去,接着,继续从口中逸出那些黑色的句子,刺激着殷独贤。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冲了进来,将殷独贤拉开。

酷刑结束,靡音喘了许久的气,睁开眼,看见了拉住殷独贤的杨池舟。

“你想把她打死吗?”杨池舟大声质问。

“我只是在成全她。”殷独贤的脸,如天山上的冰雪,白净,冷。

靡音看着他们,继续笑着,嘴角流出嫣&红的液体:“没错,他确实是想杀死我,因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知道他害怕被人知晓的,卑贱的身份!”

闻言,殷独贤忽然冷静了下来,他挣开杨池舟,缓缓走到靡音面前。

他用手指,沾了滴靡音唇边的血液,眼神,是一种至深的冷凝:“放心,靡音,我不会杀你的,我要留着你的性命,永远地折磨你。”

说完,他起身,走出了屋子。

靡音半眯着眼睛,殷独贤的身影,逆着光,慢慢地走了出去。

只余下,一阵冷冷的香气。

她忽然放松了全身的骨骼,瘫倒在地上,至此,才感觉那像潮水袭来的剧痛。

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不能幸免。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轻轻地放在了柔&软的chuang榻上。

她明白,那是杨池舟。

宫女端来了热水,杨池舟亲自为靡音绞了帕子,敷在她红肿的脸颊上。

热热的帕子,覆盖着麻木的皮肤,疼痛有了瞬间的舒缓。

杨池舟忽然说道:“靡音,你不应该揭他的痛处的。”

脸上是灼&热,而靡音呼出的气却是冷的:“他可以毁灭我的一切,而我,就必须要顾及他的心情?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可笑的。”

杨池舟缓缓说道:“这样做,只会让你受伤。”

“受伤?”靡音冷冷地笑着:“你们给予我的伤,也不差这么两三处。”

杨池舟看着她如玉般白&皙莹润的颈脖上的纱布,忽然道:“靡音,我们并不是有意的。”

靡音的喉咙动了动,良久,她静静说道:“那又怎么样?事情不是已经发生了吗?”

“你说得没错,事情已经成为了现在这个样子。”杨池舟伸手,抚&mo上她的颈脖:“我们只能这样相处下去。”

靡音闭着眼,没有做声,窗外的天光,黯淡中带着灰白,透过眼睑,在她眼前氤氲成模糊的一片。

杨池舟的声音,顺着熏香的气息缕缕传来:“靡音,别再拿这件事去刺激皇上,因为,就连他也不晓得自己会作出什么。”

靡音将双手放在腹部,随着呼吸,那片柔白渐渐起伏着。

“你们,”靡音忽然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杨池舟顺势在靡音身边半躺着,缓缓说道:“我的父亲,是名副将,随陈王镇守边境。”

“我十五岁那年,因为贪玩,独自在山上玩到半夜。正准备下山返家,却遇到了一匹狼。”

“那匹狼很大,站起来有一人高,眼睛是幽绿的,满嘴利牙,它向着我扑了过来。”

“我拿出匕首,拼命与它对抗着。我们互相攻击着,相互交缠在一起,两者的血,流淌了一地,那种浓烈的腥味,还有狼身上那股野性的气息,熏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不留神,我的手,便被它给咬了一口。匕首落在了地上,我再没有任何武器。于是,那条狼张着牙齿向我的脖子咬来。”

“当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便闭上眼,听天由命。”

“但是,那匹狼忽然嚎叫一声,接着,便倒在了地上,翻滚了几下,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