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应了一声,便让寺人披将向氏带了上来。

向氏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如飘絮般,进来便扑在地下,不敢抬头。

楚威后喝道:“抬起头来!”

向氏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但见她两行清泪挂于颊边,犹如草上的露珠,似坠非坠,更显得楚楚可怜,因她位份低,不能如楚威后般着麻,亦不如莒姬般全白,只穿一件普通的浅绿色的宫装,唯一袭白练系腰,更显得腰肢纤细;头上无饰,更显青丝如云,光可鉴人。这一身装扮,却更显得她娇怯可人,浑不似已经生育二子的妇人。

楚威后看在眼中,却是心中更增恨意道:“你这贱婢,作出这般模样来,却是还想要勾引谁?先王在世何等待你,如今梓宫刚刚奉安,你居然便有了二心,还敢于孝中勾引大王,逞一已私欲,做出这般败坏大王声名之事,我岂能容你。”

向氏魂飞魄散,伏于地上泣道:“威后明鉴,奴婢断断不敢,奴婢冤枉!”

楚威后看着她,越想越恨,她主持后宫,最懂得轻重分量,自负恩怨分明,素日并不把后宫美人放在眼中,王后是小君,姬妾们再如何得宠,也伤不到她的威势。只是后宫女子这一生系于子嗣,自周幽王宠褒姒引来灭国之祸,这诸侯却是没有一个人记得这深刻教训,数百年来,宠妃庶子夺嫡长之位的事,层出不穷。她不惧姬妾受宠,却惧君王因宠妃而爱庶子,威胁到太子槐的地位。

先王一生聪明过人,见不得子嗣愚笨,太子槐在她眼中自是聪明听话,但却是不如先王之意。但在她竭力谋划之下,太子槐对外仍然还是理政得宜,礼贤下士的好名声,而为了这个好名声,为了让太子的地位稳若泰山,她并不在乎手中多染像越美人那样的几条人命。

而眼前这个向氏,当年怀孕弄出个“霸星降世”的流言,令她惶惑不安了近一年,已经令她起了杀心,但算这向氏运气好,生了个女儿来,令她松了一口气,并不想为了此事惹了先王的眼,所以暂时放过。而今…而今她再也不打算饶过向氏了,这个女人似乎低若蝼蚁,可是她却知道,对任何一个卑微的人,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的话,就会倾覆大好局面。

向氏伏在地上,她已经吓得整个人恐惧而不知所措,先王的驾崩,对于她来说是头上的天塌了,而今日的飞来横祸,却是如同地面裂开一道无底的深渊。

先王入陵,后宫姬妾要搬往西南行宫,莒姬因送丧过于劳累一时不得起身,向氏虽然怯弱,此时也只得出来内外奔走。因先王遗言中有一些日常用的器物要赏给莒姬及两个孩子,她便带着两个侍女亲去章华台来领取。

这边遣了侍女跟着管事的寺人去领取器物,因里头杂物甚多,她便在外候着。

这日太阳甚烈,她见四下无人,便站在内外院中间的树阴之处候着,又见外院人来人往,内院甚是安静,不觉缓缓退进内院,想着这亦是她当日先王同游此处之情景,一时走神,慢慢尚着回廊多走了几步,凝望着院中出神。

偏生这时候刚继位的新王槐昼寝方起,独自沿回廊散步,却见一个绿衣少妇倚在廊柱上神情恍惚,恰是他最喜欢的那种温柔娇怯之美人。他性子本就有些“寡人有疾”,自先王病重以来,日日侍疾,先王去后他又守灵五月,素了甚久,此时先王奉安,便无所顾忌了。况且他初登大位,周围的人日日奉承新王,如天地之大,再无人能够压在他的头上了。想素日行事心里头总是还要畏惧威严之父王、苛刻之母后,此时这两座压在心头的大石已经移开,岂不快哉。

因此这几日早已经拉着身边的宫女尽了些兴致,只是终究不能够尽如他心中之意。这会儿刚走出卧室不久,便见一个美人儿已经等在廊柱上,一脸的含情思忆,他也不及细想,只道必是身边的心腹寺人莱为他所安排,此时在自己寝宫,岂有顾忌,便扑了上去,叫着道:“卿卿…”

向氏不过微一走神,便被一个男子扑在身上,在她脸上又啃又亲,惊得魂飞魄散,竭力就想把对方推开,怎奈她的力气又焉能与楚王槐这等素有习武的男子相比,反倒以为她故作推搡,更激得火起,喘着气道:“美人勿动,若勾得寡人火起,不及回寝宫便在廊上幸了你!”

向氏已经吓得哭出声来道:“大王请放手,妾身不是…妾身不是…”

却听得一声暴喝道:“大王,你在作什么?”

这一声吓得向氏整个人都软倒了,楚王槐趁势将她抱在怀,抬起头来却见他母后一脸怒色,身后跟着数名从人,从另一头回廊过来。

楚王槐立刻松开手,涎着脸笑道:“原来是母后,母后来章华台作甚么?”

楚威后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父王刚刚奉安,你怎可、怎可…”她不好斥责自己刚登上王位的儿子,便转头斥喝向氏道:“你是何人,如何敢在孝期勾引大王?”

向氏挣扎开楚王槐的手,扑通跪下伏地泣道:“妾不敢,妾向氏是奉莒夫人之命,来取先王遗物,不想误入此处,却…”

楚威后刚开始还只道她是普通宫人,不想竟是莒姬身边之人,这向氏之名,好生耳熟,不禁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

她身边的侍女玳瑁却已经上前一边,附在她耳边悄声说道:“这向氏是公主月与公子戎的生母!”

楚威后大惊,新王孝期未过,白昼宣淫,若是个普通宫人倒也罢了,不想竟是公子之母。新王继位,权柄尚弱,一举一动便是列国瞩目,这淫烝庶母之名,若是被宗室知晓,便失德望,若是被他国知晓,更成笑柄。

想到这里心中如乱刀攒动,怒不可竭,方喝道:“你可知道…”说到一半顿觉不对,转了话风冷冷地道:“大王,你且出去,这贱婢由母后来处置。”

楚王槐本就是在她积威之下,本来就有些心虚,被她这一喝,顿时如解脱般,赶紧脚底抹油地走了。

向氏还道脱了大难,方松了一口气,便向楚威后行礼道:“多谢威后…”

却见楚威后一脸怒气,顾不得体统已经亲自一脚朝向踹了过去,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贱婢该杀!”

向氏还未说话,便已经被玳瑁一个眼色,楚威后身边的内侍一拥而上,将她按住捂了嘴巴带走,并连此时还在宫中的几个侍女内侍一并押走了。

回到渐台,楚威后怒气不息,顿时就要下令将向氏立时仗毙,玳瑁苦苦相劝,道是道:“先王原有遗诏,不令人殉。且先王已经奉安,此时若有公子之母暴毙,岂不惹人猜疑?有不知情的,会说威后不慈;若叫人动了疑心,只怕有损大王令名。”

楚威后冷笑道:“难道我就这般饶过这贱婢不成?”

玳瑁道:“自是不能。但向氏如瓦砾,威后、大王如明珠,岂可为瓦砾而损明珠之光泽?”

楚威后怒道:“这不成那不成的,你倒说出一个办法出来?”

此时内侍宫女们早就遣了出去,只余玳瑁和楚威后。

玳瑁想了想,笑道:“奴婢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威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冷冷地道:“这向氏三番两次犯我之忌,若不将她活活仗毙,难消我心头这口恶气。”

玳瑁陪笑道:“威后息怒,有时候杀死一个人,反而便宜了她。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反而是最彻底的惩罚。”

楚威后白了她一眼道:“你还在我面前卖什么关子,说吧。”

玳瑁亲手奉上一杯柘汁,教威后饮了这甜丝丝的饮品,平了平气,才缓缓道:“奴婢听说,历来新王继位,宫中必要进新的宫人。而那些旧宫人,若有贤王实行德政,就会将她们放出宫去,免得老死宫中,实为凄凉。”

楚威后听得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玳瑁继续道:“奴婢旧年还曾听说,先王时怜惜那些长年征战的老军家室无着,还赐宫女与他们完婚…”

楚威后听到这里,已经有些猜到,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忙陪笑道:“威后您若是将那些低位的妃嫔和旧宫人一起放出宫去,谅朝臣宗室们也无话可说。若是将其中一些旧宫人匹配老军,更是新王的德政…”

楚威后摆手,玳瑁顿时住口。

楚威后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几步,细想着玳瑁的话,却是越想越是快意,笑道:“善,大善!”

玳瑁见她露出了笑容,更是趋奉道:“听说有一些老卒,又老又丑,性子粗劣,甚至还有品性不堪者…”

楚威后坐了下来,尾指轻弹了一下裙角,漠然道:“那也是她的命。”

玳瑁会意,轻笑着出去,唤了侍女们端着漱洗之物进来,重新为楚威后梳洗理妆。

向氏就这样,一去无音。

莒姬因向氏忽然失踪,十分焦急,无奈她打听了数日,也只是打听到楚威后下令,言道宫多怨女有伤天和,又言一些老军随先王征战,未成家室,故以新王继位,普天同庆为由,放旧宫女出宫,匹配婚姻,以繁衍人丁,滋养生息。

诸人皆颂新王德政、威后仁慈。

此时莒姬已经搬到了离宫,只能悄悄打听,且时移势易,宫中人手多半更换,不能如昔日管用了。她又怕惊动威后,更为自己招来杀机,幸好打听之下,得知昭阳已经过问此事,听郑姬回讯说,像她这般高阶妃嫔也没几个,俱是名牌上有数的,新王已经回复昭阳,俱是不会放出去的,由新王恩养终年。

莒姬松了口气,更不敢在此时惹了威后之注目,且公主月又生了病,公子戎又还幼小,初移离宫手下的宫女侍从也散了大半,诸事不备,好不容易才安妥下来,更是无法打探向氏的下落了。

向氏的消失,在楚宫便如湖水上一丝涟漪,转眼就恢复了平静。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第八章 南薰台

芈月病了十余日,才渐渐转好。

可是等她醒来的时候,世界似乎重新换了天地。

她现在住在西南角的离宫,离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着数道宫苑,一个湖泊。离宫低矮,自不是云梦台这样的高台大殿,不过是数座木制小院,错数于树木之中,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锦绣遍地,身边原来婢仆环侍,如今却是只余几个粗使。

芈月身边原来的小侍童骅骝绿耳自然也是不见了,只余了原来的侍姆女葵,可是她在宫中找了半天,却是找不到原来的生母向氏了。

“母亲,我阿娘呢?”芈月跑去问养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情憔悴,看着眼前的一儿一女,先叫乳母将芈戎抱下去,这才对芈月强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在了?”芈月的小脸顿时白了,父王已经“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她顿时联想到一起去了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样…”

看着眼前小脸惨白、怯生生的小女儿,莒姬心头一痛,一时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她在宫中的人手,终于打听到那一日向氏去章华台取物就此失踪,但之后有大王与威后争执之事,以新王的为人以及威后的多疑狠决,她已经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情发生之时她能够在场,自然是想尽办法要保下向氏。只是如今事情已经过了这些时日,只怕向氏已经凶多吉少,到底她是被杀,还是被逐,还是配人,如今便再去追查也是于事无补。反惧事情闹腾出来,只怕更为自己和这一对孩子招致威后的杀意。

想到这里,她轻抚着芈月的小脸,温言道:“不是的,你阿娘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她还会回来吗?”芈月问。

莒姬轻叹道:“母亲也不知道。”

芈月咬住下唇,想要哭出来,却强力忍着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吗,为什么她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她就不想我们吗?”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将她拥入怀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爱你们,如果她可以决定,她如何能舍得离开你们…”

芈月推开莒姬,转身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来,戎弟晚上没有阿娘哄会哭的…”

莒姬的手伸在空中,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女葵连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来?”

莒姬垂下手,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让她跑一跑,哭一哭吧!她毕竟还是个孺子,心中有怨,发作出来,反而好!”

女葵垂首道:“是。”

芈月一口气跑出离宫,沿着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后山之上。她跑得鞋也掉了,袜也破了,腿也伤了,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

她抬起头来看着蓝天,看着山下。这是全宫中最高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楚宫。眼见得一处处花苑流水处,一座座的高台错落耸立,人如蝼蚁般在高台下,宫墙中来去。

这么多的人,她的阿娘又在哪里?

芈月昂首尖厉地叫着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女童,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尖厉的童音划破天际,惊得宿鸟飞起。可纵使她叫得泪流满面,叫得声干气咽,叫得声音支离破碎,叫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依旧是空山寂寂,无人回应。

南薰台。

自周天子时,于城郊设学宫,为公室子弟学习之用,天子之处曰辟雍,诸侯之处曰泮宫。但太子为储君,所学自然单独另请三师三保,楚国先王乃另辟南薰台,为太子就用之处。

左徒屈原在南薰台教授新太子横的学业,今日正讲到“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这一节,却忽然听得门外有异声。

他向着门缝外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讲,太子横正全神贯注地拿着竹简在抄写,唯有下面过分机敏的小弟子黄歇似乎向后看了一眼。

他一直讲到“祀五帝、奉牛牲,羞其肆,享先王亦如之”之后,放下竹简,道:“这一节讲到这里,大伙儿便先歇歇罢。”

太子横恭敬地行了一礼,扶案站起,几个小内侍忙上前为他添水奉羹。

黄歇也站起来,却是眼珠子一转,慢慢地挪到门边,溜出了门去。

屈原见了他的行动,也只是淡淡一笑,这南薰台在楚宫之内,又不是乡野郊外,就算有什么人来窥视,也不过是宫中之人罢了。黄歇毕竟只是一个小童,自然好奇好动,闲来无事跑动一二,也是无妨。

黄歇出了门快步转过回廊,果然见远处有个身影一闪而没,他立刻跳下回廊,也顾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过去。

看着对方似乎也是个小童,身手敏捷,在花草丛中跑得飞快。黄歇发力急奔,追了好半天也没追着人,便有些垂头丧气。

他却是心有不服,这边佯装着回去,另一边却躲到树丛中。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远处脚步声,那人又悄悄回来了。

黄歇等到那人脚步走近,才跳出来扑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扑到在地,气得一拳挥去,黄歇接住,不妨另一拳挥来,他又偏头躲过。两人四目交接,这才认出对方来。

“是你!”

“是你?”

原来这人就是当日曾有一面之缘的九公主芈月,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没有机会再见,尤以楚威王驾崩以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而此时的她,虽然仍然是男装打扮,但衣服却已经不如昔日鲜亮,脸上也不如当日那般骄傲无忧,却更有一股冷漠和倔强之气。

黄歇大喜,一看自己还压着对方,连忙松手跳起来又伸手去拉对方道:“公主,怎么是你,你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打听你呢!”

芈月不理黄歇伸出的手,自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瞅了黄歇一眼:“你还记得我?”

黄歇小脸一红道:“我、我自然是记得的。”

芈月转身就要走,黄歇一急,伸手想去拉她,见她眼一瞪,缩了手,道:“你去哪儿?”

芈月扭头道:“不用你管。”

黄歇支唔着道:“你、你不见见夫子吗?”

芈月哼了一声道:“我为什么要见他。”

黄歇奇道:“你不想见到他,你跑到南薰台作什么?”

芈月仰头道:“我高兴,我乐意。”

黄歇见她又要走,急忙想拉她,拉到一半改为拉着她的袖子道:“你别走…”

芈月瞪着他道:“你放手。”

黄歇情知此时应该放手,却不知怎么地就是不肯放手,绞尽脑汁想着理由,却看到她手中竹简,上面有写得歪歪扭扭的字迹,恍然大悟:“你是想听夫子讲课?我带你去见夫子。”

芈月甩开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带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愿意教我,我自己听就行,干嘛要见他。”

说到这里,却听得一个声音道:“若是我现在愿意教你了呢?”

芈月诧异抬头,却见屈原衣袍飘飘,跨过草丛走来。

芈月看着屈原,有一丝疑惑道:“你?为什么?”

屈原走到她身边,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已经瘦削了许多,原来脸上的婴儿肥也没有了,经过风雨的孩子,似乎一瞬间长大了。

屈原暗自轻叹,却道:“当日臣不收公主为徒,是因为惧智者忧而能者劳,不欲公主忧劳。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难避忧劳,就不能没有智与能护身了。”

这样的话,芈月过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听得似懂非懂,但于此时她从能眼前这位老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心的关切。自变故以来,她一直骄傲倔强,可此时忽然间眼泪便落了下来。

黄歇有些着慌道:“哎,你别哭啊,别哭啊…”他有些无措地看着屈原,屈原轻叹了一声,抚着芈月的头顶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芈月抱住屈原,放声大哭。

屈原抚着她的头,轻轻叹息。

好一会儿,哭声渐渐停息,芈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拉过黄歇递来的丝帕,胡乱擦了擦。她脸上还有些灰土,只擦得脸孔都是一道道的。黄歇忍不住,还是伸手出来帮她细细地擦干净了小脸。

屈原只负手站在一边,看着两小儿的行为,等二人收拾完毕,这才伸手领着她和黄歇,一起走回南薰台后殿去。

此时太子横已经下课,他的从人们也一并随着离开,南薰台便只有屈原师徒和几个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入室中坐好,屈原方问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们在南薰台的?”

芈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诧异道:“那公主如何会寻到南薰台去?”

芈月眼神闪了一下,发出一丝的亮光来,虽然只是一闪而没,屈原却是敏锐地发现了。

“夫子认为,南薰台是什么地方?”芈月问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诗,其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因此先王造此台而为储君所备,取名南薰,以戒太子当知察民时,解民愠之意。”

“我只知道,”芈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当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时候都是在这南薰台受学,然后走出去,号令万民。我父王活着的时候,谁也不敢欺负我们,所以我要学他曾经学过的东西,我要做父王那样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学得了大王一样的学问,你也无法做大王那样的人啊…”

芈月扭头问道:“为什么?”

屈原道:“你是个女子…”

芈月沉默不语。

屈原又叹道:“即便你不是女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够成为大王的。”

芈月点头道:“我知道。”

屈原看着她,他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奇异,很有意思。他教过当今的大王,也教过许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姑娘会有这么多奇怪的心思,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想法。

黄歇不禁问道:“那你…”

芈月皱起了眉头,努力想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她毕竟还小,许多事不懂,也无法解释清楚,许多事只凭直觉,她向往父亲,她深刻地感受到父亲死后生活的变化,她跑到南薰台,就是想在父王曾经学习过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她是不知道的。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她知道,这是她父王曾经想为她找的老师,所以她想努力把自己那种冲突和直觉产生的混乱想法表达出来,她停下来想了想,说道:“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听课学习,他们走出去,万千之人的命运,由他们一言而决。我想做他们那样的人,不是说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亲她们那样,只能依附人而活,被人摆布命运。我想和那些王一样,知道他们怎么想,想怎么,在他们决定我的命运之前,我自己先决定…”她感觉有无数的想法要出来,可是越说越是混乱,说了半天还是无法说清,终于沮丧地垂头道:“夫子,我说不出来,可我就是这么想的。”

屈原看着黄歇在点头,笑着抚着他的头道:“子歇,你点头,可是听懂她说的话了?”

黄歇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弟子觉得她说得对,但是…弟子解释不出来…”

屈原点了点头,向着芈月郑重地道:“是,你已经说得很好了,你想的东西,是许多像你这样大的孺子所想不到的…”

芈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这么说,是说我比别人聪明吗?”

屈原微笑点头道:“是。”

芈月终究还是个孩子,闻言高兴地跳了起来,跳了两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规规矩矩地拱手道:“多谢夫子。”

屈原温言问道:“你如今住在哪里?”

芈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后面的离宫。”

屈原问道:“还有谁同你一起住?”

芈月道:“母亲、弟弟,还有我…我阿娘不见了,在我们搬到离宫那天就不见了,母亲说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她去了哪儿吗?”

她用怀着希望的眼神,巴巴地看着屈原。

屈原心中暗叹,口中艰涩难以出口,他蹲下,看着芈月道:“对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芈月的眼神刹时黯淡了下来,不过还是强撑着很懂事地道:“无妨,等我长大了,我便会自己把她寻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