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站了起来,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于上午在南薰台习文,之后去校场习武,太子离开南薰台以后一个时辰内,我还会在南薰台阅书,你可在这个时辰内来找我。”

芈月眼睛一亮,知道这是自己受教的时候,她郑重退后一步,拜下道:“多谢夫子。”

芈月离开南薰台,慢慢地走向离宫,她走得很慢,走得却是很兴奋。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闪亮亮的,有着孩子气的得意。

父王曾经让她拜师屈原,但屈原拒绝了,而如今自己只凭着一时的混乱意气,要到南熏台去偷偷听课,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圆满了父王的心愿。

一时想着,这必是父王在天之灵保佑我;一时又想着,若不是我个极聪明极厉害的孩子,若不是我坚韧不拨地天天跑南薰台,也不能得此良机。想到她凭着自己的能力,完成了这样一桩大事,顿时觉得自己已经顶天立地,撑得起母亲弟弟的一片天空来了。

想到这里,心里的得意非比寻常,脚步也快了起来,想着要到莒姬面前,表示自己的壮举与得意来。

一路小跑着回了离宫,走到莒姬的门前,却见室内无人。她转了好几圈,除了侧室那边芈戎由傅姆带着睡觉以外,其他的人均不在。

她心头有些诧异,便问那傅姆道:“母亲去了何处,其他人呢?”

那傅姆想了想才道:“夫人今日见天色尚好,便说要去西园中走走,其他几个人都随夫人去了。

芈月更是诧异了,莒姬自到离宫以后,一直闭门不出,唯恐惹了楚威后的注意。何况西园还属掖庭之内,她随便去西园走动,不怕遇上楚威后的人吗?她心中既然猜疑,便不能安心继续坐着,于是忙跑了出去,寻到西园。

这西园原是当年楚灵王所建,楚灵王最好享乐,西园中移了各处花木,修得如同瑶池一般,当年原是莒姬时常陪着楚威王在此游远,但如今想是已经成了新王的游幸之地吧。

芈月之前数番在宫中乱跑,有时候也会看到西园中婢仆成行的情景,想必不是新王便是新贵游远。此番她跑进西园,远远的也见着外围侍立着十余名宫娥内侍,芈月一惊,不知莒姬是否还在西园,又是否撞上不应该撞上的人,却不敢上前,只避在一边看着。

却隐隐听得一阵娇媚的笑声,远远但见一名贵妇与莒姬携手而行,相谈甚欢。

芈月远远看着,虽不辨貌,观其衣着,却不像是王后,只是华贵之处,便连莒姬全盛之日也颇有不如。只见这贵妇似是与莒姬极为亲热,两人携手并肩,这手就没有松开过,直将莒姬送到花径尽头,犹未放手,拉着莒姬的手,又说了两三回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两人说话、行走之时,身边紧跟着的只有一名贴身侍女,其余人等都是远远地站着侍候,显得既是亲热,又更似有些私密的话不便被人听到。

芈月见莒姬已经往离宫而去,便远远地抄小道先回到离宫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莒姬带着侍女回来,她便溜到莒姬房中,见莒姬正由女葵服侍着脱下大衣服。

莒姬换了家常之服,坐下来喝了一杯水,见了芈月进来,挑眉道:“你如何又穿这一身出去?小心叫人看到,又出事情。”

她们自入了离宫,毕竟与往日不同,虽然份例不缺,但芈月原来爱穿的男装便没有缝人再为她特意制作了。芈月当日的几身男装早就小了旧了,莒姬亦不喜她如此穿着。只是芈月嫌女装于花园树林中奔跑不便,还是爱穿那几身,只是避着莒姬。莒姬无奈,只每每抓到她再穿旧男装,便要教训于她。

芈月此时正是兴奋之时,扑到莒姬身上便道:“母亲,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莒姬今日费心筹谋,正是劳累疲倦之时,闻言心不在焉地道:“什么事…”

芈月不忙说话,先问道:“母亲去西园了,方才那个人是谁?”

莒姬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也去了,看到了?”

芈月点头道:“是啊,见母亲与她相谈甚欢。想是新王宠姬?”

莒姬笑而不语道:“你小儿家休管,叫傅姆带你去织绩去。”

织绩桑麻,乃是当时对女子的要求,《诗·大雅·瞻卬》有云:“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即“妇人无与外政,虽王后犹以蚕织为事。”放到贵族女子的教养上,礼乐诗歌固然是不可少的,但纺织裁衣,亦是必要的课程。史上亦曾有贤德的后妃,在战事吃紧的时候,为前线战士亲制军衣。

虽然就芈月这个年纪身份,要做到织绩桑麻,自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是让小姑娘看看纺车的模样,摇摇纺车作个样子;或者是比出丝线来,知道一些质感,学一些颜色辨识。莒姬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把这个好奇心过盛的小姑娘打发走而已。

可是芈月却很想告诉她,自己今天遇上了什么,如何和黄歇又相遇了,如何让屈原重新收了她为弟子,甚至是她自己对这个事件的想法和企图。

芈月张口道:“母亲,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莒姬的心却还沉浸在刚才的会面中,敷衍地道:“好好好,今日我有些疲累了,有事情明日再说吧。”

芈月急着道:“我今日见到黄歇了…”

莒姬漫不经心地道:“黄歇是谁?”

女葵忙道:“便是上次进宫来的那个小儿…”

莒姬听说不过是个孩子,便漫不经心地挥手道:“哦,你想找人玩耍,待过些时候再说吧。这段时间还是要安静些,休要生事。”

芈月顿足道:“母亲,我见到屈子了,屈子要收我为弟子!”

莒姬叹息道:“收你有什么用,等你弟弟长大些,倒要寻个好夫子!”

芈月急了道:“不是,屈子收我收徒,便能…”

话音未完,却见走廊上蹬蹬的声音传来,莒姬精神一振,摆摆手阻止芈月的话,扭头对外笑道:“是戎吗?”

原来傅姆知莒姬回来,连忙把睡醒的芈戎打扮停当了,抱去见莒姬。

莒姬见了儿子来,顿时眉开眼笑,虽然已经是很疲倦了,但仍抱起芈戎打起精神来哄了一会儿,如此一来,更是无心听芈月的话了。

对于芈月来说这是极为重要也是极为验证自己能力的事,她满心期待地要与莒姬分享,但眼见莒姬却似乎精神都在芈戎身上,根本无心听她说话,心里一时不痛快起来,素性将扑上来将芈戎按在席上一通乱揉,将他头上的小辫也弄乱了,脸也被捏了好几下。

芈戎哇的一声哭了,莒姬手忙脚乱地哄着,埋怨道:“你快出去,不做好事,净是捣乱。”

芈月作了鬼脸,砰砰砰地跑了出去。

莒姬见芈月跑走,抱着芈戎半天哄好了,让傅姆带了他下去,莒姬这才倚在隐囊上,看着窗外的竹林绿荫,露出了快意的微笑。

她今天在西园见的,正是新王的宠妃郑袖。

她当年身为宠妃,虽然自知无子,没有争位的可能,但肯定会成为王后的眼中钉,必得为将来早作筹谋。她早就有意无意地对一些容颜娇美、聪明伶俐且有着一些野心的小宫女施以恩惠,或者帮助如她这般国破家亡、被楚威王赐给左右亲贵的旧族献女,铺以道路。

如今,撒下的种子果然发芽,为她获得回报了。

当年的献女郑袖,不过是个凄惶无助的小姑娘,她不过是送了几件华服首饰,又指点她走到了当时的太子槐身边。如今她果然已经成为新王的宠妃,甚至有了可以隐隐与新王后南氏分庭抗礼的架式。

自然,她也不指望当年的一点小小恩惠,能够让今天的新王宠妃能够继续给予多大的还报。那不过是先结下的香火人情罢了,她真正的杀手锏,是让如今的郑袖夫人,依然有倚仗她的地方存在。

从太子宠姬到新王宠妃,郑袖面临的同样是新奇和惶然。在太子宫,她可以倚着太子的宠爱,让太子妇南氏对她无可奈何。但是当南氏成为南后的时候,便具着有一国之母的超然地位,她可以执掌王宫、执掌内庭,有无数内侍宫娥为助,要找机会对付一个妃子,那就不是太子的偏爱可以护住。

所以,郑袖必须要急迫地寻找新的保护自己的手段。而此时,曾经身为前王宠妃的莒姬,在宫中曾经有过的人脉和影响力,却是正好是郑袖所需要的。

楚威后成了母后,莒姬曾经倚重过的人脉旧属,必然会受到打压,他们也急切地想要有一个新的主子可以投靠,更需要有人为他们推荐、保住他们曾经身份地位,而不至于一朝沦落被过去的敌手打压报复。

莒姬,就成为旧宫人和新宠妃的一座桥梁。

郑袖不止需要得到莒姬的势力,更需要她这个前王宠妃在多年宫闱生活中的智慧和处理事务的应变能力。

而这一切的相交,不能急,得慢慢地,一点点地建立信任,建立友情。

在搬离云梦台的时候,她让人给郑袖捎了个口信,给她送了几个得用的内侍,这几个内侍给新搬进王宫的郑袖添了极大的助力。但这一切是不够的,在急需人手和帮助的郑袖眼中,是远远不够的。整个王宫的旧宫人都在向新王后投效,郑袖仅凭这几个手下,是不够的。

而同样,那些还未得到推荐的旧宫人,眼看着当日与自己差不多的几个人手混得风生水起,未免着急,打听了一下他们的发迹经过,再忖思一下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底牌可以走楚威后和新王后的路子,便不免要个个都暗暗地来向莒姬示好了。

这几个月过去,莒姬和郑袖的新一层联盟,也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西园一会,两人都互相交换了对友谊的新认识。郑袖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帮助莒姬回到宫中来,但莒姬却拒绝了。

她微笑说道:“不急。”

她要为先王守丧三年,获取宗族的好感和大义的名份。她的养子和养女尚小,她要用三年以上的时候让他们长大,让他们可以走到人前争取一些利益,而不是现在的孩童模样不能担事;她要在这三年里,通过郑袖的枕边风让新王建立起对她的好感,抵销楚威后灌输的恶感;她更要让这三年里,新王后南氏和楚威后为谁才是这个后宫真正的主人展开争斗,斗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只有为楚威后培养起一个新的敌人,她才会忘记她这个旧敌。

郑袖也自然乐意看到最后一种情况的。

她已经说服郑袖,不要着急。郑袖比她更有优势的地方在于,郑袖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公子兰,现在已经三岁了。

郑袖比她更有野心,她要为子兰争取储位。而这种争取,必须要建立在子兰足够年长,足够展现他的聪明才智的时候。现在让一个三岁的孩子与已经十几岁的太子横争位,那是必输无疑的下场。

“稳住,”她对郑袖说道:“南后容颜会早于夫人衰弱,当子兰成为翩翩少年的时候,太子就是个讨嫌的成年男子了。夫人只要稳定,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这原是她在楚威王身边的经验之谈,眼看着后来太子槐年纪渐长,便从倚重的嫡子,变成讨嫌的蠢货,这就是男人的通病。

等待,她看着庭前的竹子,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慢慢延伸,等到春天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它们在几天之内冲天而上。她的子戎,会在她的教养下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公子,成为一个在楚国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他会上战场,立军功,受封赏,得封地,然后,她这一辈子的煎熬,就可以结束了。

莒姬眼角一滴泪珠落下,她举帕轻拭了一下,无声叹息。

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会想到向氏,这一儿一女,都是向氏带给她的,她会想如今向氏会在哪儿,会遭遇怎么样的命运,但在每一个天亮的时候,她会阻止自己再去想下去。

这一生她遇过太多离别,太多死亡,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望,因为回头望,救不了那些已经陷入深渊的人,只会把自己和自己的将来,也一并拖下深渊。

有些事情对于孩子来说是天大的事,但对于大人来说,却不过是些许小事罢了。

芈月一直跑到自己房中,由女葵换了衣服,伏在席上翻来滚去好一会儿,才握着小拳头暗下决心,母亲真是偏心,眼中只看得到小戎,哼,她不关心我,我便也不把这件重要的事告诉她,待到我学成以后,我再让她刮目相看。

女葵素知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是极有主意的,便不来劝说打扰,由着她自己一人独卧。

一室皆静,芈月静静地躺着,从一开始的兴奋,到此时慢慢沉淀下来。

自楚威王死后,她已经很久再没有这样充满了兴奋和憧憬的时候了。她翻了一个身,将双手枕在头上,仰天看着天花板思索着。

她今天已经九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父亲在的时候,父亲是天,可以庇佑着她们所有的人。可父亲死了,现在她们被恶人所欺负,生母也不见了,养母再聪明,可毕竟她只是一个依附于父亲的女子,她的内心先软弱了,如何能够打败恶人。她明明是个大人,却为什么要寄希望于小戎这个前年还拖着鼻涕的孩子。她是阿姊,比小戎更大更聪明更能干,可为什么母亲现在每天对着小戎念叨要他快快长大,却无视于她就站在那儿呢。

母亲一定是在父亲死后太伤心太无措,所以糊涂了。

芈月翻了一个身,双手支着下巴,坚定地想着。只要她长大了,就能够成为母亲的倚仗,就能够打败所有的敌人,让她们所有人过上跟以前一样的日子。至于楚威后那个恶人,她想,虽然她现在很凶恶,但是她见过她在父亲面前的不堪一击,见过她在父亲面前从张牙舞爪变得脆弱不堪。只要她拥有父亲那样的力量,那就谁也不是她的对手。只要她长大了,只要她长大了,她就能够拥有这种力量了。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除去失去父亲和生母这种命运播弄以外,她的人生真正直面的恶意,也不过是与楚威后的两次相遇。这时候,她还很天真,很单纯。

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无知。

小姑娘这样想着,她在外头跑了一天,很快就疲累地睡着了。

第九章 逍遥游

学习就这么开始了。

楚人自有语言和诗歌,不与中原诸国相同。虽然楚人自称是颛顼高阳之后,自楚武王开始自立为王,表示与周王有分庭抗礼之意。但除却自己国内的往来,身为贵族子弟,首先要学的还是周礼鲁诗。

学诗,便是从《诗》开始。

芈月自幼也随着莒姬学了一些诗篇,不过是挑些如《关雎》、《桃夭》《绿衣》之类的简短且小儿易记的诗篇,且都是以楚语背诵。到得正式随屈原学诗的时候,便要从头教起。

先要学的便是雅言,即周天子之畿所用之语。这是列国交往官方用语,十岁左右开始学便正好,若是再早些,小儿年幼辨识能力低,倒容易把雅言与母语混杂。

当下教的便是《大雅》篇头一组《文王之什》,一共十篇,为述文王功业,这是周人用不同的方面赞美开创王业的周室祖先,最后总是要归结到周文王为止。学这一组诗,一来是学习雅言,二来是学周人如何建国的历史。

头一日教了十二句道:“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屈原解释了一下,讲的是周人先祖古公亶父率部族自沮漆迁至岐山,与姜人结姻,寻找居住地的意思。这几句内容甚是简单,粗粗解说一下,重点是教几个弟子反复背诵,校正口音而已。

芈月学得甚快。楚宫之中后妃均是来自各国,聪明的早早学了楚语,但楚语与列国不同,有些舌头甚不灵便羞于自己发音怪腔怪调,多半还是使用雅言。

如此几月,便把《大雅》篇学得差不多了,芈月埋头苦读,手不释卷,她对学习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热衷,对能够找到的所有竹简都恨不得一夕之间全部记到脑子里去,甚至走在路上都经常因为捧卷苦读几番撞上柱子的事。

她学得如此刻苦努力,却让黄歇很是不高兴。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女孩子已经开始发生兴趣了,但表现方式却是不太一样,有些是借着欺负小女孩来让人家记住他,有些是献殷勤讨好小姑娘。

黄歇本来就是从小聪明伶俐,家族亦是寄于厚望,就读于屈原门下,更是懂事极早。他与芈月第一次见面虽然不甚愉快,但得知她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消气了,甚至就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些暗中关注这位与众不同的小公主。

当他得知大王驾崩,得知她住到了离宫,不禁为她的命运所揪心。只可惜他只是屈子的学生而已,在这宫闱中没有半点能力,枉自担忧,却无能为力。当他在南薰台看到芈月的时候,那一刻真是欣喜若狂。

屈子收下了她,她以后可以常常与自己在一起,想到这些,那一日这小小少年,竟是兴奋地失眠了。

可是,第二天,他却委屈地发现,自己为了这一天如此兴奋,如此期待,想了许多许多话要同她说,想了许多许多的游戏想让她开心,可是对于她来说,自己竟似是不存在一般。

她每日来,见面,行礼,道一声“师兄”以后,就不再理他,眼睛除了埋于书卷,便是看向屈子询问,然后坐在她身边的他,以及所有的人,都是被她所忽略的。她学得是如此之努力,进步是如此之迅速,可是她的生命中,似是除了这些以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感兴趣了。

黄歇很不开心,黄歇很不甘心,他想做些什么,让她的眼中看得到他。她来了,他引导着她,为她备几案,为她研墨,为她磨好小刻刀,为她铺好竹简,她只是冷漠地一点头便不再理会他了。

天气炎热,他为她打扇,为她端来泉水,为她放下帘子,换来的只是她头也不抬的声音道:“别挡着我的光。”

黄歇终于爆发了。

这一日见屈原不在,他将她拉到无人处,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芈月眉头也不挑一下,冷漠地说道:“什么意思?”

黄歇发泄似地把这些日子来的郁闷都倒了出来道:“你以为你是公主,就可以这样不把人放在眼中了吗?就可以这样不理人,这样欺负人了吗?”

芈月皱眉道:“你这人好莫明其妙,谁欺负你了?别无理取闹。”

黄歇气坏了,用力推了她一把道:“你好生无礼!我问你,你的竹简是谁整理的,你的刻刀是谁磨的,是谁给你端水,是谁给你放帘子,你就可以当没看到吗?”

芈月冷冷地道:“谁要你做了?我又不曾请你来做?”

黄歇气坏了,手指颤抖着指了芈月半天道:“你…你…”

芈月转身道:“没事我就走了,我还有许多课业要做呢!”

黄歇万没想到自己素日的一片心意,竟被人这般无视,还当面说出来了。毕竟是小孩子,这时候觉得自己受了欺负,只想把她眼中的冷漠和骄傲给打掉,口不择言地道:“哼,课业、课业,你以为你是男儿郎吗,你以为你学这些有用吗?”

芈月本已经要走,听到这话脚步顿住,转头看着黄歇道:“有没有用,与你何干?你自家不努力,倒寻我的不是?”

黄歇哼了一声道:“你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学得这般努力做甚么,难道你长大了还想当女大夫、女上卿不成?”

芈月冷冷地道:“我虽不能做大夫、上卿,但我弟弟却可为得大夫、上卿甚至是封君,我学成了,便可辅佐于他。”

黄歇哼了一声,扭头道:“你弟弟又不是傻子,他要为大夫、为上卿、为封君,自是倚仗着他自己的努力。从古到今,却未曾有一个丈夫,是倚仗着姊姊的才华而立足的。”

芈月恼了,道:“纵使别人没有过的,自我而始,又有何不对?”

黄歇哈了一声道:“从来无功不立爵,你便学得再好,难道你是能代替你弟弟上阵杀敌?还是能代你弟弟立朝为政?”

芈月怔了一怔,道:“等他长大了,他自然就能够上阵杀敌,立朝为政,到时候我便为他谋士,为他管理封地,如何不对?”

黄歇哈地一笑道:“你多大你弟弟多大,等到你弟弟可以立功封爵的时候,只怕你早就嫁人生子了。”

芈月怔了一怔,气恼地扭头道:“我不嫁。”

黄歇撇撇嘴道:“男婚女嫁,乃是天地人伦。”

芈月顿足道:“我就是不嫁,你管得着吗?”

黄歇老气横秋地道:“我自是管不着,可旁人却会管啊。你弟弟将来会长大,他会自己作主,不会永远听你的话。”

芈月一挑眉道:“他敢?”

黄歇道:“他现在自是不敢,可他将来成为一个伟丈夫,成为卿大夫,征战立场,如何会再听一个妇人之言?他有臣工台仆,如何会让他听从一个妇人之言?”

芈月怔了一怔,似是有些呆住了,忽然回醒过来,恼羞成怒道:“关你什么事?”

黄歇却越说越得意起来道:“将来你弟弟长大,自己执政。你自是要嫁人从夫,随夫婿去封地。可你现在学的都不是正常妇人所学的东西,把自己学成一个丈夫模样,你将来的夫婿如何会喜欢你?”

芈月咬了咬牙,输人不输阵地道:“我是公主,我的夫婿又如何能管得了我?”

黄歇摇头道:“我听说,公主都是要与他国结亲的。”

芈月大怒道:“你真不羞,这么小小年纪,张口婚嫁闭口结亲。”

黄歇被芈月这样一说,方意识到这一点,脸也红了,倔强着道:“你说不过我了吧,所以强辞夺理。”

芈月道:“你才强辞夺理。”

接下来便是孩童你来我往的车轱辘话,无非就是“你错了”“你才错了”,芈月辨了一会儿便不耐起来,见黄歇不备,将他推倒在地,压了上去,洋洋得意地道:“你认不认输,不认输,我便不放你起来。”

黄歇咬牙道:“不认,你使诈。”

芈月道:“你不识得什么叫兵不厌诈吗?”

黄歇不服,奋力地把她掀翻爬起,两人你推我攘,不知怎地,黄歇的鼻子撞在芈月的脑袋上,顿时血也撞了出来。

黄歇惊呆了,芈月摸摸脑袋,虽然也觉得生疼,但是看到黄歇满脸是血,也是吓呆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了好一会儿。芈月忽然害怕起来,急忙跳起一溜烟地跑了。

她一口气跑了极远,才喘着气停下来,心头却有些害怕,一边自我安慰道:“不妨事,他必是无事的。”另一边却不禁害怕起来道:“他流血了,他会不会死了啊。”

这样一边害怕黄歇受伤会死,一边又害怕若是跑回去了会被夫子责罚,矛盾了好久,才悄悄溜了回去,躲在门边,却听得里头屈原正与黄歇说话。

屈原用绢帕沾水为黄歇敷在额头,让血流渐渐停住,一边问他道:“子歇,你素来乖巧,今日为何一定要招惹于她?”

黄歇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夫子,我错了。”

屈原道:“你并未曾回答我的问话。”

屋子里,黄歇皱着眉头,似乎找不到自己这么说的原因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只是不喜欢她现在这样子…”

屈原问道:“她现在这样子又如何?”

屋外,芈月也迸住了声息想听到黄歇的话。

黄歇想了想道:“她从前虽然淘气,但却直率。如今她的却似乎有些…有些,让人不舒服。她不与人说话,也不想与人共处…夫子,弟子觉得,弟子觉得…她这样,似乎、似乎,很不好。”

屈原叹息道:“她再不好,终是女儿家,你一个男儿家,何苦一定要将她惹怒。”

黄歇童稚的声音道:“她便是生气,也好过如今这般阴阳怪气的。”

屈原不语,黄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错了?”

屈原叹了一口气,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对于芈月这个女弟子,他有点无从着手开始说的感觉。他看得出她对于学习的天份和努力,但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过乐观,却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种天份太高、心气太强的聪明人,古往今来均不少见。若是自幼太过聪明,把一切想得太过容易,心思用得太过,遇事不能如意,反而越容易受到打击。所谓慧极必伤,便是如此。

唯其如此,这样的孩子中,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什么,因为她的聪明自负往往会让她在一次受教以后假装愉快接受,实则在此以后把你的意见视为耳边风。

他看着黄歇,也许只有孩子对孩子,才能够打破她心中的障碍。

想到这里,他道:“她既是你的师妹,你以后对她有什么看法想法,便直说出来好了。学问之道,不止在学,也在问。问世人,问世情,既学且问,方能够增进见识。最终所学所学,也不过是为了体验世情,为世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