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姝顿时得意起来,道:“就是,她又能懂得什么,一时之间说这许多,哪能听得过来。”这边拉了芈月的手道:“这些以后我会带你去看宫人们是如何做的,不急。那些你不会的,只要跟着我一起学,就会了。”

芈月微笑点头。

芈姝便问芈月道:“你素日爱什么,会什么,我陪你玩。我这里没有,现叫她们找去。”

芈月道:“阿姊素日玩什么,我便也玩什么吧。虽不会,阿姊也会教我的,是不是?”

芈姝大喜道:“正是,妹妹这般聪明,自是一教就会。”这边便拉了芈月去投壶。

这投壶却是故老相传的游戏,乃是立一只的长颈小口铜器,称之为壶,放置离人数步或者十数步内,游戏之人手持着箭,朝这壶内一支一支往里投,以每次投中多者为赢。规则虽然简单,然则因为铜壶小口,中壶不易,若是壶中已经有几支箭在里头了,那想要再进一支便更加困难。

虽为游戏,却是自上古蛮荒时代之人练习投掷之术而演变流传的,先是男子素日好以此相戏,后来则是酒宴之时,为了延长聚会时间,增加兴致,便多了许多游戏,投壶这种以体质、脑力较劲且有赌胜意味的游戏则更受欢迎。及至宫中内闱的女人,也好此道。

侍女摆上铜壶,芈姝便兴致勃勃地先作示范,她想是素日玩这些游戏较多,举手抬足十分到位,十箭之中,倒中了六支。

她每投中一支,身边的侍女便大声赞好,但芈姝见只中六支,倒微有些不悦,转头将箭递与芈月,要芈月也来投,芈月便谦让了芈茵先来。芈茵前头先是六支中了四支,及后却落空了两只,再投中一只,最后又是失手,便中了五支。

芈月上前,芈茵将侍女取回来的十支箭亲手交与她,意味深长地说道:“妹妹是初学,不打紧的,不须有怯意,便是都不中,以后慢慢学便是了。”

芈月微微一笑道:“多谢阿姊宽慰。”

芈茵走到一边,看芈姝几乎是按着芈月的手教她如何投壶的样子,心中晒笑。这铜壶看似小口,边缘却是斜陷的,略碰到壶口箭簇便会落入,原是特意为芈姝打制的,她素日十箭倒有七八支左右能进去,想是今日一得意,头几支便失了手。累得她也要因此故意装失手,务必要比芈姝少一支才是。

她比芈月大上两岁,比芈姝大上一岁,昔日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这位九公主往日最好金丸打鸟,这些投壶之术,应该难不倒她。她兴致勃勃地想,不晓得她会投中几支。若是敢比芈姝多,那就是自找不是。若是比她芈茵少,便是知道高低,要让她一头。

但见芈月拿起箭来,先是四支接连失手,引得芈姝阵阵惊呼,不停指手跳脚要指点于她,芈月一边装作听从,一边却是接连着六箭都掷中壶内。

一时俱静。

众人皆看着芈姝的脸色,惴惴不安。

芈月却恍若未觉,一径拉着芈姝高兴地叫道:“阿姊阿姊,我中了我中了,我和阿姊一样多呢,幸亏有阿姊教我,要不然我真不会投,阿姊真棒。”

芈姝见芈月中了六箭,心中微一咯噔,却被芈月这一夸,也不禁得意起来,顿觉得自己好生厉害,一个初学者被自己一教便能够十箭中六。又想自己素日能够十箭中七,今日必是疏失了,想到这里,又得意洋洋起来。

芈茵的脸色却是变了,她想不到自己警告以后,芈月居然还是敢越过了自己。看着芈月的神情,她心中暗忖,她这到底是有意冒犯呢,还是真的年纪尚小,听不懂自己的话呢?

芈茵存了此心,便暗中计较,见芈姝玩了一会儿累了,芈月辞出,便道:“九妹初来,这殿中道路未明,我领她出去吧。”

芈姝喜道:“正好,有劳阿姊了。”又嘱咐芈月道:“明日早来,女师每日于隅时来教我们学习六艺,你须不要迟到了。”

芈月连忙应是,芈茵便引着她出来,一路走,一路问道:“听说妹妹不是莒夫人所出?”

芈月却不答,微笑道:“阿姊为何要问这个?”

芈茵不防她居然会反问,只得笑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芈月却道:“阿姊又是何人所出?”

芈茵的脸色变了变,道:“你好生无礼,长幼有序,我自问你,你只管回答就是。避而不答,倒反问于我?”

芈月笑道:“阿姊是长我自是幼,我不明白事理,自然要问阿姊,阿姊自己不能作出表率,竟以无礼诘我吗?”

芈茵脸色变幻,待要发作,却忽然笑了,轻蔑地道:“原来是个不知礼的野丫头。倒也是,一个西市贱妇的女儿,才会进了凤凰台依旧是只草雉。”

芈月脸色也变了,质问道:“你说什么?”

芈茵咯咯一笑道:“我说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又何必我说出来伤脸面呢。”

但听得她娇笑连声,也不管芈月,扔下她径直走了。

芈月脸色都变了,她养母莒姬尚在离宫,生母向氏自先王去世以后就下落不明,她数番打听,却只因年幼无援,半点也不知消息。如今听得芈茵这一声“西市贱妇”,显而易见不可能是指莒姬,难道她竟然知道向氏的下落不成。

第十二章 西市妇

芈月心如火焚,但却知道,若是此时追上去问芈茵,必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只得按下怒火,转身回了自己房中,便叫来女浇与女岐,佯装不知地问她道:“傅姆,今日在殿中识得诸位阿姊,我欲与她们亲近,又不知道她们之事,想请傅姆教我。”

女浇与女岐对视一眼,道:“但不知道公主欲打听何事?”

芈月便道:“我知道大姊与八姊是母后所出,但不知其余几位阿姊,母族如何?”

女浇见她不问芈姮与芈姝情况,便也松了口气,一一介绍。那几位公主,母族皆是出身不甚高,不是媵女,便是被征服的小国献女。那七公主芈茵之母,便是媵女出身。

芈茵回到自己房中,也忍不住得意,她出生之时,正是莒姬得宠之时,她的生母扬氏因出身不高,性子善于奉承,一直依附着楚威后,自芈茵出生以后不久,楚威后又怀上芈姝,因此芈茵也就得以与芈姝一起长大。

所以向氏之事,她的生母扬氏也是略知一二,见芈茵为芈月入宫之时而打探,便失口说道:“你休以为她是莒夫人之女便心生畏惧,须知她的生母,如今在西郭市井之中沦为下贱之妇呢。”

芈茵大喜,缠着扬氏要问个究竟,扬氏知道自己失口了,任由芈茵纠缠,却不敢再说什么,反嘱咐道:“你听岔了,休要出去胡说,若是威后知道,便是祸事。”

芈茵亦知其中的厉害,便也不再问,只得意自己知道这一桩事,便可压那小丫头一头罢了。

次日起来,芈月先去芈姝房中,与回廊上却又与芈茵相逢,芈月站住脚,警惕地看着芈茵,防着她又说伤人之言,不想芈茵却亲亲热热地上前,挽着她的手道:“我因怕九妹初到,不识路径,特来等你呢。”

说着,便挽着她的手往前走。

芈月忍不住低声问道:“阿姊倒是心宽,昨日的话,竟似不是阿姊说的一般。”

芈茵却故作诧异地道:“昨日的话,昨日我说了何话,我不过是送九妹妹回屋罢了,什么话也不曾说。”

芈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既然说出这般话来,显见从她这里,只怕打听不出什么消息来。

两人假作亲热,便到了芈姝房中,候着芈姝梳洗毕,一同用过晡食,方一起去了侧殿之中,静待片刻,便见女师到来。

却原来诸公主也与公子们一样,八到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有女师教导六艺六礼,除礼乐书数均是一样,不过是宽严之分,公子们偏重射御外交,公主们则偏重衣食燕乐。

因诸公主年纪不同,前头三、四、六三位公主即将要随大公主芈姮出嫁,此时正在备嫁,便不再学习。如今便只有芈茵芈月跟着芈姝学习。

女师有三人,一人教礼,一人教乐,一人教妇学。

今日教的便是妇学之师,芈月心不在焉,听得左耳进右耳出,但听着女师布置课业已毕,便想去追问莒姬此事,偏芈姝得了她,如同得了一个新玩具一般,一直要拉着她一起玩耍,芈月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想着自己的生母若当真是在西郭沦落,必是她的生母所为,那芈姝便是再天真再热情十倍,也止不住心中厌恶和寒意交织上来。

她忍着不耐烦,好不容易等芈姝玩得累了,便回到自己房中,对女浇道:“我欲去离宫探望莒夫人,你可与我一起去否?”

女浇吃了一惊,劝道:“公主,您迁入高唐台方才两日,纵然思念莒夫人,又何必亲自回去,自派一个奴婢过去问候便是。”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道:“我自迁入高唐台,诸事未明,又不敢打扰母后,所以只得向母亲请教。傅姆阻我,若是我不知轻重,惹出事来,岂不是傅姆误我。”

女浇见了她的神色,心中一寒,低下了头。她在宫中时久,芈月这般年纪的孩子,便是再骄纵的性子,终究是个孩子,被大人操纵着做什么事,或哄劝或阻吓,都是极容易的,但却从未见过象她这般自己有主意且不受人哄劝阻吓的孩子。

想了一想,女浇只得陪笑道:“既如此,我终究是奴婢,岂敢阻挡公主。只是公主若要行事,好歹也要请示过威后才是,以免失了礼仪。”

芈月看女浇的样子,也知若是自己前脚去了莒姬去,她后脚便要去向楚威后禀报了。心中一动,忽然起了试探之心,道:“傅姆说得正是,傅姆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诉傅姆,昨日七姊骂我是西市贱妇所出,我竟是不明白她所指为何,所以要去问问母亲。”

女浇的脸色也变了,她虽然不解其意,但也知道芈茵及其生母在楚威后面前极是奉承得力,若是叫芈月闹出这一场来,芈茵母女必要受楚威后之责,但自己却也可能被芈茵母女所迁怒。想到这里,便着了慌,道:“公主休要听人胡说,七公主年纪小,想是不知道哪里听了些不中听的话,随口乱学罢了。您且先安坐,奴婢帮您去问问。”

芈月素性要任性一回的样子,道:“我不听,我这就去问母亲去。”

说罢,推开女浇,飞也似地跑了。

女浇站在那里,只是顿足,无奈之下,匆匆和女岐交代一声,便去寻了玳瑁,一五一十,将此言说了。

玳瑁大惊,恰好宫中又生事端,却说楚国二宝,素来是王佩和氏璧,后系随侯珠,不料楚威王去世之后,楚威后虽然让出渐台,却不曾将随侯珠再给南后,南后倒也贤惠,不动声色地把宫中权柄先拿到手,并不争这个,反正楚威后又不能把随侯珠带到坟墓里头去,她对于一颗珠子倒也没这么强烈的执念。

不料这些日子,夫人郑袖得宠,却纠缠着楚王槐,以自己睡眠不安为由,要求借她和氏璧。她的理由也是充分,说既然先王曾经将此璧借与公主,那如今借与她又有何妨。

南后得知此事心中大怒,却不动声色,将此事传至楚威后宫中,楚威后大怒,亲自召了郑袖来大骂一顿,郑袖却也狡猾,表面上看似温良,却字字句句透着不驯,直把楚威后气倒,叫了四五个御医正在看着呢。

玳瑁得知此事,亦不敢惊动楚威后,让她添气,忙亲自到了高唐台,寻了扬氏来质问。扬氏慌了,一口咬定自己不曾说过,只推了身边一个侍女顶罪,说是两个侍女闲聊,方让芈茵无意中听到。

玳瑁自己却也有些心虚,杨氏素来甚是奉承楚威后,对玳瑁这等心腹也是刻意交好,向氏之事,原也是自己与杨氏聊天无意中说出,这等事情若是泄露出去教楚威后知道,在楚威后心情不好的情况下,不免人人都要被迁怒出气。只得教训了几句杨氏,又警告性地将杨氏所指侍女皆责打一顿逐出宫去,自己却候在高唐台中,等芈月回来,却看她是何等情况。

芈月无奈之下,祸移芈茵,这才借着“忽闻噩耗”而跑了出去。这情绪固然一半伪装,一半也是真情,她忍耐了一天一夜,再也忍不得,纵然是回头楚威后会生各种是非,但她也顾不得了。

她一口气跑到离宫,莒姬也吓了一跳,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你如何自己跑来了?”又往她身后看,见她身后无人,诧异道:“跟你的人呢?”

芈月小脸绷得紧紧地,直盯着莒姬,道:“母亲,我有事,要单独与你说话。”

莒姬一怔,忙挥手令身边的侍女退下,这才道:“你怎么了,可是因为女葵挨打的事…”

她在宫中亦有人手,前日楚威后拿女葵施威的事,她早已经知道,因也怕芈月小小年纪,不能经事,会因此出事,正自担心,没想到不过两日,她居然自己跑了回来。

不想芈月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下,道:“母亲,我的生母去了哪里?”

莒姬一惊,连忙左右一看,见侍女皆已经退出,这才伸手相扶道:“你为何忽然问起此事…”她忽然想到一事,连忙握住芈月的手道:“你才回宫两天,可是有人同你说起此事?须防这是个陷阱…”

芈月却甩开她的手,不肯起来,道:“是扬氏之女,七公主茵,昨日不忿我不肯谦让与她,对我说,我是‘西市贱妇’之女!她说的‘西市贱妇’是不是我的生母?你说我的生母被威后逐出宫去,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七公主如何知道她在‘西市’?连她都知道,你在宫中旧人甚多,如何竟是回答我‘下落不明’?我生母究竟在哪儿,你是找不到,还是不肯找?”

她说到最后,声音不禁激昂起来。

“啪”地一声,莒姬已经是给了她一个耳光,压低了声音斥道:“你这个样子,是要自己作死吗?你要死,自己去死,休要连累我和你阿弟。”

芈月捂着脸,一时不敢置信,这是莒姬生平第一次打她,然而这一掌,却也让她冷静了下来,她没有说话,胸口起伏渐渐平息,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何处?”莒姬叫住了她。

芈月背对着莒姬,冷冷地道:“既然夫人不肯替我寻我生母,那我便自己去寻。有‘西市’二字,我便不怕寻不到人。”

“你——”莒姬气得说不出话来,抚胸平心静气好一会儿才道:“你如何能自己寻?你是能出宫寻她,还是能有人手替你寻她?市井陋巷是何等卑污的地方,你以为是宫中?你能从那地方寻到人?那里头活的都不人,是牛马牲畜,你知道?”

芈月转身怒吼道:“可我生母在哪儿!是她生了我,不是你——”

莒姬被这两句话刺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只能捂住心口喘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芈月看着莒姬的样子,也有些慌了,扑上来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看着小姑娘的脸上露出的惊慌之色,虽然心头滴血,却是不得不道:“你纵疑我,我却不能不管你。当日你生母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打听过,也是真的不曾打听到信息。你既听了没来由的‘西市’两个字就要闹腾着寻你生母,我也只能帮着你来寻。我却先与你说好,我帮着你来寻,你且安心等人消息,不可擅自生事,惹下事来。你便不曾把我当作你的母亲,可我毕竟养你姐弟一场,不能由着你自己胡闹,教我这十几年的心血,没个收梢!”

眼前的小姑娘,如小兽般怀疑的目光看着莒姬,好一会儿才道:“那,你要我等多久?”

莒姬苦笑,扭过头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才转头道:“便是三月为期,如何?”

芈月惊呼道:“三月?要这么久?”

莒姬扭头道:“三月我也是尽力了,若你不愿意,便离了我这里,再休要问我。”

芈月犹豫片刻,才道:“好,我便等您三月。”

说着,向着莒姬恭敬地行了一礼,就要退出。

“慢着,”莒姬叫住了她道:“你是如何过来的,回去之后,又要如何回话?”

芈月沉默片刻道:“我知母亲的意思,我自会有办法应付。”

莒姬苦笑一声,挥了挥手,扭头再不看她。

芈月默然而出,走出离宫。

她整个人刚才来的时候,就似要爆炸开一般,可是此时出去的时候,却是茫然不知向何处而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宁可把莒姬想象成阻止她与生母见面的恶人,这样倒好些,可是看到莒姬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惶恐起来,若是莒姬不是一个坏人,若是芈茵根本是在胡说八道,那又怎么办呢?

生母的失踪和生父的去世,发生在同一个时刻,让人不免把这二者联系到了一起,在芈月的心底,其实深深的怀疑过,是不是生母已经在父王去世的时候死了,而莒姬不愿意她姐弟二人伤心,所以才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对于生母,这是她的隐痛,不敢去触碰,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她不是不曾想过,“待我长大了一定会去寻找到她的下落”,但是却不曾想过是这个时候,忽然之间,有人这么恶狠狠地将她心底的伤口被撕裂开来,指着她说,你的生母没有死,她一直活着,而且满宫的人都知道,她象蝼蚁一样地活着,在“西市”这种卑贱的地方,象个笑话似地活着。

她和她的弟弟,成为这个宫里的笑话有多久了,是不是满宫里的人都在对着她指指点点,说道:“看啊,那个人的生母在市井之地沦落,她还满宫昂着头呢…”甚至不免想,是不是屈子也知道,是不是黄歇也知道呢…

一想到此,心里头更是如百蚁啮咬一般,恨不得立刻就能够知道生母的下落,什么三个月,谁知道是真是假,三个月以后,若是她再同自己说一声“不知下落”,那自己岂不白白又失去了三个月的时间。

思来想去,心里越发不定,素性趁着自己还是独自一人在外,干脆不回高唐台,径直又跑去了南薰台。

虽然屈原出使齐国,然而黄歇陪伴太子横读书,还是经常会去南薰台中。因为她素日在南薰台中常来常往,虽然身着男装,几个小侍童又经莒姬早就打点过,也知道她是公主身份,她便悄悄候在外头,见到一个相熟的小侍童经过,便叫他唤了黄歇出来。

她呆在南薰台右边的梅林之中,等着黄歇出来。过不得多久,黄歇便独自匆匆而来,见了她喜道:“我正思忖着你回了宫,必是没有办法时常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着你了。”

说着正要拉她,芈月转身避过,却道:“子歇,你可愿意相助于我?”

黄歇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愿意!”

芈月直视他的双眼,道:“哪怕是得罪大王,得罪威后,你也不惧?”

黄歇心中微一咯噔,然此时却不容犹豫,立刻道:“是。”

芈月的眼泪忽然流下,黄歇慌了神,连忙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劝她道:“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只管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芈月忽然扑到黄歇的怀中放声大哭,黄歇更加手足无措了,又不敢抱,又不敢松手,只扎煞着两只手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觉得胸前一阵温热,一阵湿润,又一点点渗入层层衣襟之内,渗入肌肤。

那一刻他面红耳赤,心跳得飞快,却是连气息都要屏住,生怕喘气大了,也是玷污了佳人。

芈月自入宫以来,目睹楚威后的恶意,目睹女葵挨打,在芈姝面前的小心翼翼,面对芈茵的恶意,到知道生母下落的焦急愤怒,到对莒姬的信疑两难,这种种的一切,竟是无人可言,无人可诉,也唯有在此刻,在黄歇面前,方能够放声一哭。

黄歇僵在那儿,只能低声反反复复地说着道:“不要哭,有什么事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我都一定助你…”听着她的哭声,却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只恨自己竟不能如神人一般一眼可以看透她的心事,然后一举手一抬足就为她排忧解难,将那些惹她难过的人统统给踢进汩罗江里头去。

芈月哭了好半晌,这边收泪,却见黄歇僵立当场,连脖子都红了,胸前衣襟还湿了一大片,不禁脸一红,低声道:“多谢师兄,把你衣服弄湿了,对不住。”

却见一条绢帕已经递到自己面前,正是黄歇所递。

黄歇递出绢帕,却又有些窘迫,只觉得自己日常用的绢帕太过简陋,竟似不配递到佳人面前,递到一半,待要收回,芈月却已经取了绢帕,捂在脸上。

黄歇心头狂跳,这绢帕中犹带着他的体温,却被她捂在脸上,顿时觉得衣襟打湿的地方也变得火热起来。

芈月擦去涕泪,黄歇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却不想她居然转头就要离开。

黄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师妹…”

芈月回头,诧异地道:“何事?”

黄歇张口两回,却不知道应该说哪句话开始,好一会儿才吃吃地道:“你——谁欺负你了?”

芈月苦笑一声,摇摇头。

黄歇急了道:“那你为何而哭。”

芈月本是对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黄歇帮助寻母,不想一见了黄歇,满腹委屈涌上心头,竟是禁不住自己,扑到黄歇怀中大哭了这一场。这一哭之后,原本鼓起来的气势竟是莫名的没有了。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情怯而不敢言。

她不知道说出来以后,会是怎么样,这两日她经历了太多事情,竟是觉得周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怖,此刻只有黄歇的怀抱,才是这般温暖而真实。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这一刻她竟是生怕说出这件事来,黄歇会如何看待自己。生母遭遇至此,自己固然是痛心愤怒,可是眼中浮现的竟是芈茵昨日那种轻蔑中带着怜悯的目光,芈茵这样的目光,会让自己很有想给她一拳的冲动,可若是黄歇也露出这种眼光来呢,那自己…那自己竟何以自处。

虽然明知道,黄歇不是这样的人,黄歇一定会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是这一刻的心忽然如惊弓之鸟,竟是连万一的可能都是不敢面对的。

她看到黄歇衣襟湿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要将手中的绢帕递还黄歇,却见这上面尽是自己的涕泪,自是不好意思将这脏帕还给他。方才她哭得头晕,见黄歇递了帕子来便接过,却不但弄湿了他的衣襟,又将他的帕子也弄脏了,只得从袖中取了自己的绢帕递给了黄歇,道:“师兄,把你的衣服打湿了,这个给你,拭擦一下。”

这话刚才她已经说过一次,此刻竟又颠倒再说,显见心神错乱,黄歇顺手接过绢帕,却无心自己的衣襟,急忙又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么,你说啊?”

芈月慌乱地道:“没什么,我、我先走了。”说完,便转身就跑。

黄歇欲追,却无奈于深宫之内,他不便擅自乱行,又生怕让人看到,倒连累芈月,无奈之下只得站住,手握绢帕,怔立当场。

想了想,他终究是不放心,转身去寻了一个相熟的小内侍,给了他一把钱,让他去打听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宫这两日,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芈月一口气跑回去,眼前高唐台就在眼前,方悟自己刚才哭得不成样子,忙躲到树后收拾停当,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却见玳瑁沉着脸跪坐在门口的廊下,已经在等着自己了。

芈月放慢了脚步,缓缓走进来。

玳瑁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婢见过九公主。”

芈月颔首道:“原来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

玳瑁道:“奴婢是特来看望公主,因恐公主初入宫,若是缺失什么东西,或者侍从不顺手的,奴婢也好效力。”

芈月脱了鞋子,拾阶而上,坐到玳瑁对面,道:“有劳傅姆关心,两位傅姆十分用心,我竟是不缺少什么。”

玳瑁笑了笑,眼睛却锐利地看到芈月尚还红肿着的眼睛道:“是么,那公主是何处来?公主眼睛红肿,可是何处受了委屈。”

芈月此时已经平静下心来,又怎么会被她套出话来,心中冷笑,口中却作出小儿之态来,顿足懊恼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骂我,十分不中听,我不服,便去问母亲,不想母亲不与我作主,反将我骂了一顿回来…”说着,便掩袖作欲哭状。

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说什么来着,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

芈月摔袖赌气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说着,便站起来,噔噔地跑进内室去了。

玳瑁连忙向女浇施了个眼色,女浇会意,却随手拉了小宫女薜荔随自己一道进去。

芈月坐在窗前,脸色阴沉,女浇连忙端了铜盘上来,替芈月净面,重新梳头。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恼,下回见了七公主,她如何骂你,你只管骂还她就是…”

女浇却故意斥道:“休要胡说,宫中自有规矩,别人胡说八道,只休听就是,如何拿这种事当正经。公主是尊贵之人,当怒不失仪,言不失矩。”

芈月忽然一伸手,将铜盆打翻,怒道:“她也这般说,你也这般说,她说自罢了,你又算得什么?”

女浇连忙伏身请罪,心中却是得意,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有些话一套便能出来。

见女浇走了,想是向玳瑁处禀报去了,芈月心中冷笑,这点婢仆之辈的算计也来卖弄,就算是她年纪尚小,又岂是能如她们所料呢。

玳瑁听了女浇的回禀,便猜想芈月必是因了芈茵的话去质问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责,心中倒松了一口气,这桩事,若是就此掩过了,自是再好不过,大家无事。否则的话,倒真有得乱子。

当下便令女浇女岐二人注意芈月近日言行,看她是还会追究此事,还是就此掩过。

女浇女岐二人观察了数日,见芈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见了芈茵,也不曾再追问过,每日里不是与芈姝芈茵一起学习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书,或是同两个小宫女薜荔女萝一起游戏。

玳瑁闻言,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回头又去警告过了扬氏,扬氏回头,又密密地嘱咐了芈茵一回。

芈茵初时被扬氏泪流满面的样子吓到了,后来又被玳瑁接连处置了两个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险些闯下大祸。次日见到芈月,便提心吊胆,深恐她继续追问此事。担心了数日,见芈月似乎也忘记此事,才慢慢放下心来,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对芈月的嫉恨之意,连在芈姝面前,也要竭力装出姐妹相处甚好的样子来。

然而,每到夜深人静处,芈月摸着手中的竹简,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