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姝心情更坏,拍案道:“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听说大王能得巴蜀,皆是因为她献上的计策。如今你看宫中有多少人去奉承她,她若是以此相压制,我的荡,我的荡可怎么办…”

玳瑁亦知芈姝的忧心,她想,那个计划如今倒是可以说出来了,当下缓缓地道:“王后勿忧,您毕竟还有一个母国…”

芈姝苦涩地道:“那又有何用?楚国如今大败,我在大王面前也底气不足了。”

玳瑁却道:“您忘记了,您还有一位宠爱您的母后,她的手中,还有芈八子的人质呢!”

芈姝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你的意思是…”是的,芈月还有一个弟弟,如今便在楚国,在楚威后的手中。

一想到这里,芈姝的眼睛亮了一下,迅疾又黯淡下去:“那又有何用?她的亲生儿子,难道不比她的弟弟重要?”将心比心,若有人拿在楚国的楚王槐与她的儿子嬴荡教她做选择,她几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嬴荡。

玳瑁却冷笑道:“王后不知,公子戎定是芈八子软肋。您可记得,当日魏夫人抓了魏冉那个野种,便能要挟住她,更何况公子戎是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的?再说,她要扶她儿子上位,是千难万难。她若敢不听从王后之意,那便立时教她尝尝什么叫痛,什么叫悔!”

芈姝想着自己与芈月之间的恩怨,到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反正此事自己进退无忧,芈月若是屈从,便是自己赢了,芈月便是不从,损失的痛的悔的,也是芈月自己。

这一日,芈月正走在廊道上,迎面看到芈姝从另一头走来,忙退到一边行礼让道。自从嬴稷和嬴荡交恶,她见到芈姝便绕道而行,椒房殿若有事,她亦托病推辞。

此事芈姝心中有数,每每见了她,亦是一脸的冷色。若是狭路相逢,芈月就会迅速避让,而她也会目不斜视地疾走而过。

不想今日两人相逢,芈月避到道边,芈姝却不像昔日那样径直而过,反而停了下来,看了看芈月,忽然笑了:“妹妹好久不见,如何与我生分了?”

芈月只当自己听错了话,一抬头,便看到芈姝微微扭曲的脸。她极不情愿地说出这样的话,偏生脸上还要挤出故作亲切的笑容来。她一生顺遂,需要做出这样表情的时候太少,未免不太熟练,显得僵硬无比。

芈月心中暗叹,不晓得她心里打什么主意,却不想与她多作纠缠,只微笑道:“王后主持后宫,忙碌异常,妾身无事亦不敢打扰。”

芈姝向后扫了一眼,众侍女会意,退后一步,独留玳瑁于身边。她走到芈月身边,拉起她的手,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我本是亲姊妹,便是无事,闲来聊聊家常也好。今日天色甚好,妹妹不如陪我走走…”

芈月无奈,心中却提高了警惕,笑道:“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当奉陪。”

两人并肩缓缓地走着。自远处看,两人均是面带微笑,低声絮语。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她们在讲极要好极亲密的私语。只是她们的对话内容,却恰恰相反。

芈姝轻笑道:“这些日子,我时常想起我们在高唐台的时候。那会儿你和茵姊不和,每次皆要我来调停。我那时候,多半都是护着你的,惹得茵姊老是说我不公平。”

芈月淡淡地道:“小时候的事,妾身已经不太记得了。”

芈姝“哦”了一声,又道:“那你…是否还记得莒姬,记得你的弟弟子戎呢?你不会跟我说,也不记得了吧!”

芈月的手在袖中骤然握紧。她微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眼中的怒意杀机。

芈姝果然把来意亮明了,这是要拿莒姬和芈戎要挟她吗?但她脸上表情不变,依旧淡笑着:“唉,女人有了孩子,这颗心便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她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子戎是楚国公子,自有王兄、令尹等人照应,便是宗族,也不会不管他的,我多操心也是无益。”话语中,亦是隐隐拿宗族警告了芈姝一下。

玳瑁见芈姝噎住,忽然笑着插嘴道:“威后如今也老了,大王王位安稳,她自是放心得很,只是还念着我们王后,日夜挂心。任是天大的事,也没有比我们王后更重要的了。”

芈月亦听出她的意思来,不由得笑了,轻蔑地看了玳瑁一眼:“傅姆原是个奴婢,竟不知道这下头的人,也是势利得紧。人老了,有些话,就未必管用了。”

芈姝听了这话,不禁恼怒起来,口不择言道:“那可难说,他如今在军中,须知刀剑无眼…”

芈月的声音顿时变得冰冷:“王后慎言。帝子王孙,哪个不是军中磨炼出来,哪个不是在沙场上立功授爵的?远的不说,就说大王的诸子,公子华如今在军中,公子荡将来亦要入军中。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芈姝大急:“你敢?”

芈月忽然笑了:“我自是不敢的,敢做这种事的人,得有包天的胆子。若是机事不密,定会惹来翻天的祸。将来王兄的诸子皆要入军中历练,这些人,皆是不同母亲所生。有令尹坐镇,军中若出了这事儿,我倒不知,有谁敢替威后、替王后担起这责任来?”

楚国军队中若有人敢替楚威后做这个手脚,身为宗族之首和百官之首的昭阳能够活吃了他。

芈姝欲发作,又强抑着心头怒火。她知道今日不能硬来,心念转动,忽然笑了:“是啊,我楚国立国数百年来,倚仗的是宗族同心,岂能自相残杀?妹妹是知道进退的人,自然明白。如今子戎年纪不小了,我听说他也立了不少战功。我在宫中,多得妹妹相助,母后若知,定会十分高兴,让王兄给他封爵,赐他封地。如此,也可圆满了莒夫人的心愿,不是吗?”

芈月的脸色也渐渐变得和缓起来。她忽然向芈姝深深行了一礼,看着芈姝笑了:“那实在要多谢母后和王兄对戎弟的照应,也多谢王后的特别关心。”

芈姝倒是愣了一愣。不想她自己态度放软,芈月倒变得好说话起来了。但她毕竟也已经过这么多年历练,成熟了不少,当下反应过来,忙笑着将她扶起:“妹妹说哪里话来,我们原是一家人啊!”

芈月笑盈盈道:“是啊,我毕竟人单势孤,若是戎弟得封地爵位,我也可以进退有据,再为子稷谋求一个好封地,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芈姝终于放了心,笑道:“妹妹果然是聪明人…”

两人就这么带着笑容,携手并肩共行,直行到分岔路上,这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转身之时,她们各自都松了一口气,生怕自己刚才和对方谈得太过甜蜜,对方会请自己到她的宫殿再“小坐片刻”。

女萝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芈月身后。直至进了常宁殿,她方欲说些什么,嬴稷便已迎了上来。芈月笑着和儿子嬉戏片刻,直至傅姆将孩子带了下去,她才更了衣,倚在凭几上叹了口气。

女萝屏退侍人,走到她的身边,为她按着肩膀。芈月的肩膀依然硬得僵直,女萝按了十余下,这才慢慢地松弛开来。

女萝方敢问她:“季芈,您真的就此退让臣服了?”

芈月忽然笑了,瞟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她是嫡我是庶,她是尊我是卑,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在退让臣服吗?”

女萝一时语塞,转念又笑道:“这自是正理。只是王后不以道理服人,却以公子戎为要挟,逼您退让…这,奴婢不明白,季芈难道就肯屈服于这种下作手段不成?”

芈月闭了眼睛,放松肩膀由着女萝按摩,轻声道:“我一直以为,她跟她母亲不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我真是太过天真了。她在骨子里跟她母亲是一样的人,唯我独尊,视他人如草芥。素日里看不出来,可一到关键时候,她心底里的东西还是会浮现出来。”她说得很轻,很慢,但女萝听着,却不由得从骨子里发寒。芈月这样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若是将她逼到无路可走,那便是玉石俱焚了。

但想到芈月目前的两难处境,女萝自己想了想,还是无解,只得问道:“只是,莒夫人和公子戎在楚国,您怎么办呢?”

芈月轻叹:“我以前一直顺从王后,妥协让步,不仅是因为身份所限,也是因为母亲和戎弟在楚国,是她手中的人质。可是没想到,这宫中并不是靠忍让和妥协就能够周全的,我最终还是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女萝想了想,还是道:“奴婢明白,季芈今日不理会她的要挟,却故意对她的示好表示顺从,想是为了麻痹她。是不是…想找个机会,把公子戎接回秦国来?”

芈月失笑:“你也忒天真了。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一定有防备,接是接不了的。”

女萝焦虑地道:“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大王?”

芈月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冷笑一声:“告诉大王,又有何用?便是接了公子戎回来,她依旧是王后,我依旧是八子。”她翻坐起身,冷冷地道:“女萝,你要记住,在宫里头,要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你受的委屈若不能令你翻身,那么诉说就是多余和浪费,是自取其辱,甚至是种下祸根。”她抬头看着窗外。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亮刚刚升起,月光斜照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道:“君王之光如日月,能普照众生,可是一堵墙就能挡住这光芒,让你永远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大王有心,不会不知道我的苦、我的顾忌,可是他不出手,就是不希望乱了后宫的平衡。大王的心思在天下,不在后宫。所以后宫的妃嫔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不会为了我与王后失和,更不会为了我向楚国讨人。他愿意费心保护他的子嗣不被暗算和杀死,却不在乎他们是不是受人欺负,是不是受人伤害,是不是暗夜哭泣。他也不在乎后宫妃子的亲人是死是活…”

女萝闻言大恸,哀伤不平地叫道:“季芈!”

芈月淡淡地道:“可是这些他认为不重要的事,对我来说,却是比什么都更重要。子稷、小冉、戎弟,我想保住我爱的所有人,就不能指望君王帮我做到我想要的一切。何况,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我若是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取胜,事事只想求大王做主,那就是不战而败了。”

女萝问:“那,怎么才叫战啊?”

芈月冷笑:“我知道在这宫里,人人都要争,可是她们却不明白,争什么都不重要。封八子、封夫人,又有什么区别?都不是王后,阶位的区别有什么意义?母亲也曾封夫人,可父王去后,能保住她的不是封位,而是她的机巧手段。我娘便是…”她险些说到向氏,硬生生忍住,冷笑一声道:“这种封位,在君王还活着的时候,就不比君王的宠爱更有效。君王若不在了,更保不住别人会对你下毒手。”

女萝不解:“那,不争位分,还能争什么?”

芈月缓缓站起,负手而立,不怒自威:“善战者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争的是最终的胜利。燕雀争的是在一个草窝里谁吃到的更多,却不晓得一阵大风刮过来,连那个草窝都保不住。而鲲鹏不争不斗,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壮,能飞得更高,游得更远,它们的天地广阔无限。”

女萝道:“奴婢不明白。”

芈月道:“这个世界上,凡事并不只有别人给你规定好的路可走。就像我曾经面临过的情况那样,王后要我替她夺回主持后宫的权力,魏夫人抓了小冉要我离开宫廷,可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女萝已经有些明白了:“季芈是不打算进,也不打算退,而要选择第三条路?”

芈月点点头,道:“天黑了,点了灯烛来。”

女萝连忙点亮安放在四处的灯树,见芈月走到几案前,忙又取了两只灯奴点亮,送到几案前,芈月却已经伏案在地图上研究了。

女萝瞄了一眼,大惑不解:“季芈,您如何在此刻看起地图来了?”

芈月的手一寸一寸在地图上丈量着:“我在看一个地方。”

女萝问:“什么地方?”

芈月道:“一个可进可退的地方。”

女萝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这些时日她服侍芈月,自然也已经十分熟悉此处了,诧异道:“巴蜀?您看巴蜀做什么?”

芈月嘴角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巴蜀占据天险,易守难攻,西接秦国,东接楚国,而且水土丰美,盛产粮食和丝帛。若是巴蜀能够成为子稷的封地,可以为大秦每年供应大量粮食,成为大秦的倚仗,同时又很难被人替换。而且巴蜀与楚国水路相通,只要子稷封在巴蜀,就算将来有一日…王后也不敢对我下手。而且我还可以跟着子稷去封地,经营巴蜀,自成天地。不仅如此,我还会有更多机会派人去楚国,让戎弟脱离控制,回到我身边来。”

女萝道:“那,别的地方呢?”

芈月道:“大秦推行商君之法,各宗族的封地都在逐步缩小,而且封地大多在边境。在西北有义渠,在东有魏国和韩国,在南有楚国,都是争战之地,很容易成为战争的前线,可以被君王用战争的名义把封地上的人和财物消耗光,再被收去封地。只有巴蜀是新并吞的,需要人去镇守安抚,数十年以内,封君的地位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只要给我数十年,我就会让巴蜀一个国中之国,可以与咸阳相抗衡。王后纵然成了大王的母后,也对我无可奈何。”说到最后,芈月的眼神也变得狂热起来。

女萝只觉得她句句俱是深思熟虑,疑惑地抬头看着芈月:“季芈,你、你这是真的要退了吗?”

芈月手按在地图上,沉声道:“这是退,也是进!进可攻,退可守!”

女萝却仍然没有明白过来:“您…就这么放弃了吗?”

芈月看了看女萝,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女萝仍然未能从芈月忽然的转折中清醒过来。她是芈月的心腹,这些日子,她看到了秦王驷的宠爱,看到了张仪的怂恿,也看到了唐夫人等妃嫔的默默示意,亦看出了芈月的心动。此时芈月的转变,反而令她迷惑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嗫嚅道:“可是,巴蜀穷山恶水,季芈您带着年幼的公子稷,如何去管理一个曾经的国家?”

芈月负手而立:“为什么不能?我虽然身为女子,困于宫墙,失去高飞的双翼,但我可以培养出自己的双翼来,高飞千里。”

女萝迷惑不解:“双翼?”

芈月微笑,镇定地说:“子稷、小冉,就是我的双翼。”

女萝一脸不明白地出去了,芈月却坐了下来。她忽然觉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在今日之前,她被迷惑着、推动着,心却是茫然的。君恩是多么微妙的东西,不曾示于口,只有暗示,只有若有若无的戏谑之言,她如何敢把这个当成至宝?没有探明君王真正的心意,便是有再多的筹码,她又怎敢全部押上?

可是,就因为这种若有若无的可能,她已经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便是不争,也不会拥有更安全的处境。难道,她只能争,只能斗吗?

她痛恨这种被人安排的命运,这种前途未知就被安排成斗鸡的命运。

她从来就不是魏夫人那种女人,也从来不愿意做那种女人。那种女人,她在楚宫看得太多,也能一眼看透那种人的手段和命运。

她想,她得自己逼对方亮出底子来;或者,给自己安排好一条不做斗鸡的退路。

进,要进得明明白白。退,也要退得从从容容。

第十六章 诸子封

一夜过去,秋色满园。芈月走在园中,闻着金桂飘香。秋花虽然不如春花繁多,但一路所见,木槿、菊花、雁来红、蜀葵等竞相开放,衬着几树枫叶,色彩缤纷,显得格外艳丽。

芈月便指了几枝,笑着叫女萝各采了几束来捧着,说:“待回到常宁殿中,可插瓶赏玩。”

正走着,芈姝迎面而来。

昨日是芈姝候在芈月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今日却是芈月候在芈姝素日行走的路径上去堵她了。

芈姝骤见芈月,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又惊讶又无措,不由得愣在那儿了。

玳瑁见芈月已经上前见礼,芈姝还未反应过来,忙推了推她。芈姝回过神来,慌乱道:“妹妹不必多礼。”

玳瑁低声提醒芈姝道:“王后,何不请芈八子到前面坐坐?”

前面正有一处赏菊的小台。芈姝反应过来,眼睛落到芈月肩头的花瓣上,又看到女萝手中捧着的花束,忙笑道:“近日宫务繁忙,今日秋光正好,还是妹妹有闲心。”

芈月笑道:“我不比王后忙碌,自然多了些闲心,能陪王后赏花,自然是乐事一件。”

两人便入小台落座。这小台并不甚大,只可供两人落座,玳瑁、女萝在后面服侍。

芈姝看了芈月神情,心中诧异。自己昨日威胁利诱,只道对方必是辗转反侧、惶恐矛盾,不想今日见她却气色极好,甚至还有闲心赏花折枝,不由得道:“妹妹今日倒是很自在。”

芈月道:“我比不得阿姊。子稷如今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只能闲下来了。”

芈姝道:“妹妹今日寻我,可是有事?”

芈月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王后昨日找我,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芈姝一怔,转看玳瑁,玳瑁便点头示意她可说出真相来,正好也试探芈月用意。当下芈姝便道:“妹妹可曾听说,张仪在朝堂上向大王进言,储君当立长立贤,意在推举…”

芈月漫不经心地截断了她的话:“阿姊是说,他又想推举公子华吗?”

芈姝惊愕地看着芈月,忽然笑了,这回是真的放下心来了:“妹妹真是心宽,难道就…”难道就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来?

芈月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公子华居长,且张仪曾经同公子华共伐魏国,有军旅之谊嘛。”

芈姝本就有一半疑心魏夫人,听了这话,顿时信了十分,不由得后悔昨日匆忙找芈月进行要挟,既失身份,又落下乘。且自打死那两只小貔貅后,芈姝自觉占理,见芈月记恨,更加气愤。这次自己又不得已先拉下来脸对她开口,更觉得丢脸。

但终究这一步已经迈出,丢脸便丢脸了,更重要的是芈月所透露出来的示好之意。此时既是立太子的关键时刻,便不可多树强敌。她忍住心头的不适,当即笑道:“难得妹妹听了这个消息如此镇定。”

芈月淡淡地道:“事不干己,己不劳心嘛!”

芈姝心中更是不爽,心生一计,笑吟吟试探道:“如此,请妹妹再帮我做个中人,送五千金给张仪,让他改口可好?”

芈月摇头失笑:“王后真是慷慨。臣妾却以为,不能助长张仪这种习气。

他若是缺钱了就放出此类风声,王后难道能倾尽财物去满足他的胃口吗?”

芈姝越来越疑惑,更弄不清她的想法,问道:“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芈月微微一笑:“妾身倒有一计,愿献于王后。只是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唯此二侍人知之。王后可信得过身边之人?”

芈姝看了玳瑁一眼,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傅姆的。”

玳瑁被芈月一张口贬作与女萝这个她看不起的小女婢一样的“侍人”,心中大是愤慨,却只得忍了下来,道:“奴婢誓死效忠王后。”

芈月笑了笑:“我的侍女,我亦是信得过的。”

女萝也忙道:“奴婢誓死效忠芈八子。”

芈姝见其如此郑重,只觉得心痒难耐,忙问道:“妹妹要献什么计?”

芈月笑道:“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依我看,王后和那些妃嫔没完没了地在大王面前争太子位,倒不如早些把公子们的名分定下。”

芈姝眼睛一亮:“怎么说?”

芈月说出了四个字来:“提前分封。”

芈姝似有所悟,方欲叫好,却见玳瑁微一示意,便抑住心头快意,继续追问详情:“提前分封?如何提前分封?”

芈月心中冷笑,索性一一解释:“通常诸公子受封,要么在冠礼以后,要么在先王驾崩之后。为了争几块好的封地,还经常争斗不休,甚至会被削减封地。大王后宫子嗣繁盛,现在有了二十多位公子。这些公子,若有受宠的母亲,或者还能够得些好封地;若是母亲地位卑下不受宠,怕是将来谋条出路都难。王后不如上书大王,在万寿节前为这二十几位公子提前分封,还可以多关照一下母亲卑微的公子们,为其多谋些好处。如此一来,人人都会赞颂王后的贤德,岂不是上策?”

芈姝思索片刻,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把诸公子先分封出去…”

芈月微笑着鼓励道:“王后英明,只要把诸公子都分封出去,只剩下公子荡,就算他没有立刻被封为太子,也会成为大家心目中的储君。”

芈姝忽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眼泪来。她伸手拍着芈月的肩头,这次是衷心地表示友善:“好,好,妹妹,真有你的。你放心,你若不负我,我也必不负你。”

次日,秦王驷便接到了王后上书,说诸公子年岁不一,生母出身地位荣宠不一,但皆是大王之子嗣。恐有倚其年长、倚其母族、倚其荣宠而得封地厚,而年少微贱者无人为之执言,因此建议借秦王驷四十五岁的万寿之期,为诸公子分封藩地。

秦王驷接到这封上书,想了很久,却猜不出是谁的主意,让王后出此一招。他索性将这封帛书抛于案上,对缪监道:“请樗里子进宫。”

樗里疾接到通知入宫,先看了王后这封帛书。看完之后,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赞道:“大王,这是好事啊,王后上此书乃贤德之举。”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不管是谁让她开了窍,总归是一件好事。”

樗里疾想起日前君臣对话,当即试探道:“若是王后能够稍补公子荡之不足,母子相辅相成,大王当也放心了。”

秦王驷不答,却转了话题:“你是大宗伯,主管宗室事务,这二十多位公子的分封之地,就由你来做个方案吧。”

樗里疾一怔,不想秦王驷竟然答应得这么快,当下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诸位公子年纪不一,功劳不一,此番都一齐分封了吗?”他想试探的是,公子华、公子稷、公子壮这三人,都要分封吗?

秦王驷看了樗里疾一眼,漫不经心地挥手:“横竖这些人将来都是要分封的,索性一次议定罢了。”他顿了顿,似有所悟,笑道:“想必你是想到那些年幼的公子未立军功,恐封地小了,将来立了军功不好办。那便给他们的封地周边留些余地,待真立了军功,再加封吧。”

樗里疾见秦王驷不语,只得低下头接了缪监递过来的地图和名册。手中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他额头冷汗流下,恭敬地道:“是,臣弟遵旨。”

樗里疾在宣室殿中这一番出来,手里便捧了地图名册。这一幕自然瞒不过有心人,当下宫中便飞快地传开了流言。

张仪闻讯,急急来寻芈月,问她:“季芈可知,大王召樗里疾,欲分封诸公子?”

芈月点头:“知道。”

张仪急问:“季芈可有打算?”

芈月不答,却转过话题道:“此番并吞巴蜀,后续扫尾之事也差不多了吧。想来接下去大王会派人去接管巴蜀。我看到有个叫李冰的大夫上了一道奏折,说是想在都江一带兴修水利,不知道张子以为如何?”

张仪急了:“这时候,季芈还说这些做什么?”

芈月却依旧微笑,道:“大王亦同我说过,若能在都江之上兴修水利堰渠,自然会让粮食产量大为提升,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只是巴蜀虽然富足,但大秦久战贫瘠,中枢财力不足,欲以巴蜀之财力填补空缺。若是兴修都江水利,则不知道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张子认为,李冰这个设想,行得通吗?”

张仪是何等聪明的人,虽然一时未曾想到芈月用意,但原来气急败坏的神情却还是平静了些。他知道芈月既然不肯接他的话,此时是逼不出来的,当下便顺着她的话题道:“司马错将军一直对巴蜀十分感兴趣,说只有治理好巴蜀,大秦才有底气争霸天下。他自请去镇守巴蜀,还要带上李冰等人。”

芈月微微一笑:“那大王有没有说过,要将巴蜀分封给宗室?”

张仪顺口回答:“朝中建议,我们此番巧取巴蜀,人心未稳,还是应该立原来的蜀王子弟为王,作为一个象征安抚人心。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待到巴蜀人心稳定,我们有足够的掌控能力,自然就要分藩宗室,以利千秋万代。”他说到这里,忽然似有所悟。他看着芈月,慢慢地张开了口,指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显出平生极难得的蠢相来。

芈月微微一笑,没有再说,她知道张仪已经明白了。

张仪看着,有些不能置信又有些不甘心。他想开口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

芈月倒是诧异了:“我以为,张子会劝我。”

张仪看着芈月,眼中精光闪烁,忽然笑了:“我如今才知道,王后的上书,是谁教她的。”

芈月微笑:“知我者,张子也!”

张仪却气愤地一甩袖子:“不,我不知你。我宁可从不知你。”他转身就走。

芈月看着张仪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只是有些话,如今她说不得,只能在心底暗暗抱歉。

张仪走了两步,却又止步,转头对着芈月冷笑道:“有些人,我劝是劝不动的。季芈,只有当现实给您重重一击,才有用。”说罢,他再不回头,大步而去。

王后这一封上书,惊动的不止张仪。

披香殿内,魏夫人狂砸室中器物,怒不可遏:“提前分封,就这么想把我的子华给踢出局去吗?孟芈这个贱人,简直是做梦!”

侍女采薇在一旁惊惶相劝:“夫人,您息怒,您莫要高声…”毕竟此时不同以往,魏夫人两度失势,这披香殿中被清洗了数次,外头的人,可未必都是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