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退出,薜荔担心地看了芈月一眼,想要上前说什么,却被女萝拉了一把。

女萝拉着薜荔,悄然退出。

芈月脸色苍白,两行眼泪流下,忽然间浑身颤抖,低声嘶吼:“秦王驷,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薜荔在院中,忽然听到芈月一声长长的嘶吼,她大惊,想往里面冲去,却被女萝紧紧拉住。

芈月在室内狂笑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王后杀人,换来的不是惩罚,而是嬴荡被立为太子这种奖赏,那么,她的嬴稷何辜,医挚何辜?他们这些人,挣扎有什么用,努力又有什么用?坚守本心,更有什么用?

如果秦王驷对嬴荡刻意维护到这种程度,那么,他之前的暗示、怂恿,甚至是许诺,又为何来?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择定了嬴荡,那他对其他儿子所给予的偏爱、支持,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平衡?为了防止嫡支太早膨胀?为了防止群臣太早站队?又或者…只是为了打磨这个未来的储君?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如同风中之叶。原来,他一直在骗她,一直在骗她。

猝不及防的痛,如一箭穿心。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警惕、足够独立。自向氏死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套上了层层的铠甲,她已经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再也不会给别人以伤害她的机会了。

自从童年受过伤害之后,她能够信任的人,一直很少很少。她知道屈原不会伤害她,她知道黄歇是可以信赖的,除此之外,她连莒姬都未必完全信任。因为她知道,如果遇上芈戎和她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莒姬一定会选择芈戎的。

嬴稷、魏冉、白起,是她怜惜保护的人。张仪,是与她气味相投的朋友。可是,她不会想到去倚仗他们,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由他们保护,因为她知道,他们不足以保护她。

她曾经以为黄歇能够保护她,可是命运弄人,最终她只能靠自己来保护自己,可她对黄歇的信任,却从来没有被摧毁过。

从第一天看到秦王驷开始,她就知道,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冷眼看着他是如何轻易地取得了芈姝的信任,她知道他是秦王的时候,甚至曾经替芈姝愤怒过。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和一个深通世情的君王,这样不对等的感情,是一种欺骗和玩弄。

这些年来,她紧守着自己的界限:他是君王,她是妃嫔。他予她以恩惠庇佑,她奉他以忠诚顺从。她对他尽到了自己身为姬妾的职守,可是她的心,始终还是属于她自己的。

是怎么开始的呢?她如小兽一般地警惕着,缩在小小的窝里,从不敢探出头来。因为外头的风雨和伤害,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经历过、承受过。可是他来了,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心,一点点从最深处拉了出来。一开始,是以恩惠、以庇佑,她成了他的妃子,他保护了她的亲人;然后,是以支持、以理解、以教导、以宠爱,让她接触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让她学习、成长,并开始充满自信,开始小心翼翼但勇敢地走出自己筑就的小窝,与他的生活纠缠在了一起;然后,是以信任、以亲近,数载的夫妻生活,两年的巡幸四畿,让她真正成了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然后,是以挽留、以托付、以独一无二的倚重,让她放弃了为自己留的后路,让她真的信了他,愿意踏入原本避之不及的旋涡中,以为他会永远站在自己的身后,以为不管如何,她总是系着他的保护绳。

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如此重的痕迹;也从来没有人,给她以如此复杂的情感。父亲、师长、爱人、朋友、君王、归宿,她不可自抑地沦陷了,尽管她如此努力地想要保有自己,尽管她一直努力挣扎着不受控制,尽管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坚持自我最久的人。

但她最终还是失守了,还是相信了,还是依赖了,还是软弱了,还是如此愚蠢地、可耻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对人世的所有信任,交给了一个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应该托付的人。

她甚至还信得如此彻底,甚至在她踏入旋涡而面对无尽明枪暗箭的时候,她还相信他会是她的盾牌、她的倚仗。她自信有一颗坚强的心,可以抵制世间所有的恶意伤害,楚威后、芈姝、魏夫人等人对她的任何伤害,她都可以不惧,都可以忍耐抵挡。可是万没有想到,她这一生面对的最大伤害,却来自于他。她信任他,把自己的软肋给了他看,可是他转眼间就把伤她的剑,交给了她的敌人。

芈月伏在冰冷的地板上,长歌当哭,长号当笑,似要一次将所有的泪流尽,要将所有的愤怨呐喊出来。她如同一个毫无防备的人,被迎面而来的战车碾得粉身碎骨,可是神志还清醒着,性命还有一口气吊着,还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片片血肉破碎的极度痛楚。

可是,她却还活着,还没有死去。而明天,又将会是新的战场,新的碾压。

她听到嬴稷在拍着门,在哭着,叫着她。

她伤得再重、再痛,也只能咬牙忍着。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已经被秦王驷当作弃子,却是她骨肉相连、重逾性命的儿子。

第二十一章 赌国运

承明殿,几案上摆着丹书,中间一行字“封公子稷为蜀侯”清晰可见。

秦王驷背着手,踱来踱去,有些犹豫。

缪监走进来,垂手而立。

秦王驷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继续看着竹简,等着缪监回报。

过了半晌,却不见响动,他只得淡淡地道:“芈八子来了吗?”

缪监支支吾吾地道:“芈八子…病了。”

秦王驷手一顿,问道:“病了?是什么病?召太医了没有?”

缪监道:“这…不曾。”

秦王驷道:“哦,为何?”

缪监道:“大王,其实…芈八子无病。”

秦王驷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这是…跟寡人赌气吧。”

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赌气,倒像是…”

秦王驷道:“像什么?”

缪监道:“老奴形容不出。却让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宫前的神情。”

秦王驷手中毛笔落下,污了竹简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来,道:“去常宁殿。”

缪监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驷在前面走着,心头却是颇不平静。他自然知道,这封诏书一下,芈八子那边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缪监去宣她,准备安抚于她。他会把今日朝堂上的变化告诉她,把不得不立嬴荡的原因告诉她。然后,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给嬴稷,他甚至会告诉她,王后将会被幽禁,他会封她为夫人,会让她成为主持后宫的副后。他会给她足够的安全和保护,会给她尊荣富贵,会帮她铺好后路,给她留好辅臣。甚至樗里疾也会因此怀有愧疚,而会在以后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边。

可是…他苦笑,她这次想必是气得很了,所以,甚至连他的安抚、他的示好,都拒绝接受。

但是,此事的确错在他,她不愿意过来,那便只好他自己过去了。

老实说,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这件事,让他看到了一个几乎是全新的芈月。他有许多妃嫔,刚开始的时候,她们都活泼娇艳、天真单纯,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但进宫之后,慢慢地每个人都只剩下一种表情了,那种表面雍容的、充满心机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气沉沉的感觉。

他想,有时候他对魏夫人一再纵容,或者也是因为她的身上,始终还有一种不甘沉寂的意愿在。

他本以为芈月在生了孩子以后,也会渐渐地褪色成那一种后宫妇人,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或者是从他决定留下嬴稷开始,或者是更早的时候,从她随着他一起巡幸四畿开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时候…她的身上出现了一种活力,有点像庸夫人,有点像孟嬴,但与她们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来说,有点像他自己。

他看着这个少女,在他的身边渐渐长大。他引导着她去四方馆,见识诸子百家的学说,去探索列国争霸的权谋…他惊奇地发现,她学得很快,快得甚至让他都觉得诧异和自愧不如。他们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在许多时候感觉到奇异的合拍。有时候他觉得,就这样下去也好。对于嬴稷,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如果他的寿命能够更长一些,能够活到嬴稷成为一个可以独挑大梁的成年人时,那时候,或许…

可是,他的时间不够了,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而这个宫中,除了他之外,无人察觉。或者,樗里疾能够猜到一点点,但恐怕连樗里疾,都乐观地高估了他的寿数。

他不得不妥协,也不得不辜负他心爱的女人和孩子。

他走进常宁殿中。

常宁殿中的侍从并不算多,此时大部分都在库房里和内室收拾东西。

秦王驷走进来的时候,没有让门口的侍人通报,他站在廊下,听到里面的母子在对话。

嬴稷问:“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收拾东西?我们是要去哪里?”

就听得芈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们一无所有,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挣得一切,你怕不怕?”

隔着板壁,嬴稷天真的声音说:“母亲不怕,我也不怕。”

芈月道:“子稷,你要记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亲,谁也不可信。”

嬴稷问:“什么是骨肉至亲?”

芈月道:“就像母亲和魏冉舅舅,是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

嬴稷问:“那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呢?”

芈月轻轻冷笑:“同一个父亲生出来的,是天生要与你争斗的人。”

嬴稷诧异了:“为什么?”

芈月道:“因为你只有一个父亲,却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为他生下儿女。父亲只有一个,这么多人要抢,你说怎么办呢?”

秦王驷听到这里,冷哼一声:“原来,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他说了这句话,便迈步进去了。

侍女们跪下行礼,芈月却端坐不动,嬴稷也想行礼,却被芈月拉住。

秦王驷冷眼扫过:“子稷,规矩学到哪儿去了,见了寡人为何不行礼?”

芈月站起,袅袅行下礼去道:“子稷,跟着我念。臣,嬴稷参见大王。”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着跪下念道:“臣,嬴稷参见大王。”

秦王驷怒而笑:“连父王都不晓得叫了吗?芈八子,你就是这样教寡人的儿子?”

芈月冷冷道:“臣妾糊涂了这么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确的叫法。我要他记住,在大王面前,不是儿,只是臣。大王只有一个亲儿子,除此以外,都是弃子。”

秦王驷这辈子没有被女人这么顶撞过,直气得脸都青了:“你…”他环视周围,看到凌乱的包裹,看到惊惶的宫女们。他强忍怒火:“你们统统退下。缪监,把子稷带下去。”

缪监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宫女退了出去。

秦王驷张了张口,想要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去。待要缓和些说话,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来回走了几步,调匀了呼吸,才冷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关系?让子稷与寡人离心,你以为这样就能要挟寡人,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芈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冷冷地道:“我怎么敢做这样的事?须知道在大王眼中,我们只是蝼蚁,蝼蚁的任何行为,都是可笑的。对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么都不是,却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轻?我怎么会拿我之重,来要挟大王之轻?”

秦王驷被顶得说不出话来,顺了顺气,缓和了声音道:“罢罢罢,寡人不与你计较。寡人知道你这么做不过是在赌气而已。你无非是觉得,寡人将子荡立为太子,让你期望落空。可你难道还指望寡人会为你废王后,废嫡子?”说到这里,不禁对她的不识趣也有了几分讥诮。他自知在这件事上,亏欠于她。可是他如今都低声下气地来哄她了,她若还这么愚昧固执,可就是她自己不识趣了。

芈月冷笑:“臣妾从来没有这样的奢望。想来大王的记忆应该还在,当记得臣妾曾经为子稷向大王求过蜀地。从一开始臣妾就没有争的心,是大王你,诱惑臣妾去争,甚至拿子稷当道具,制造让臣妾去争的假象…”

秦王驷顿觉脸上挂不住了,喝道:“住口!”

芈月冷冷地道:“为什么大王做得出来,却怕我说?”

秦王驷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来想到的办法,对她已经无用。既然如此,他便不会再费这个力气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来,还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水喝着,笑道:“好啊,寡人倒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来。”

见他如此,芈月的满腔怒火反而沉淀了下来,心头却是更冷。她转了个身,对着秦王驷也膝坐下来,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大王对我另眼相看。可事实上呢,却只是因为我是最适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驷心中暗叹,她太过聪明,所以,要让她驯服,就更加困难。当下冷冷地道:“什么工具?”

芈月自嘲地笑道:“一个人太聪明太自负,又站在权力的顶峰,难免会认为,再出色的继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干。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阴影,表面上看来跟先王一样不在乎规矩礼法,其实却挣不脱规矩礼法的限制。公子荡是嫡出长子,大王早就心许他为储君,但总觉得他处处有欠缺,怎么教都不够满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当成他的磨刀石,把他这把凡剑磨成绝世宝剑,是不是?”

秦王驷听到她揭破此事,脸色铁青,手握紧了杯子。

芈月却不理他的脸色变化,只讽刺地道:“我也曾经想过,大王为什么会挑中了我?我原以为,是大王对臣妾另眼相看。可如今我才明白,公子华已经当过一回磨刀石了,如今他在军中地位稳固,又有魏夫人那种无风也要起浪的母亲,已今非昔比,若再用这块磨刀石,只怕会让公子荡这把剑没磨出锋芒来先折断了。其他的像公子奂、公子通这种比他年长而且背后各有势力的也不行。若是像景氏、屈氏呢,又太没竞争力了。只有我这种既有一定能力又可以控制在大王手心里的人,才是最好的对象吧。只是大王预料到了公子荡的行为,预料到了臣妾的行为,却想不到王后居然可以冲动狠心到那种地步,这完全出乎您的预料之外吧!”她越说越是心冷,她自以为态度已经足够冷静,不知不觉间,脸上却已经尽是泪水。

秦王驷听得她句句刺心,本待发作,却见她满脸泪水,不觉软了心肠,轻叹一声:“罢了。”

芈月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愤声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吗?他才十一岁,还那么稚嫩,小小的一个孩童站在那儿,眼中尽是对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么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当成另一个儿子的踏脚石?”

秦王驷冷冷地道:“你如今这般指责寡人?难道这件事,便只有寡人挑起,你自己就没有争心吗?”

芈月听了这话,彻底爆发出来,纵声大笑:“哈哈哈,大王把两只蛐蛐放在一个缸中,拿着草棍儿挑动它们斗起来,斗得你死我活,然后袖手旁观,居高临下地说:‘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有争斗之心,所以死了也活该。’是吗?”

秦王驷看着笑得近乎疯狂的芈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却已经说不出来了。芈月的话,刺心、尖锐,却逼得他不得不回顾自己曾经的心思手段,让他竟也有些羞于面对。他有些艰难地说道:“季芈,你并不是蛐蛐…”不,我并不曾把你当成蛐蛐。

芈月却根本没有听进他说的话,此时,她的心已冷透,对于他,亦已经看透,再没有期望。她直起了身,直视秦王驷,苦笑道:“我有得选择吗,我可以选择不做蛐蛐吗?”见秦王驷无言,她闭了闭眼,说出了自己的心愿,“那好,现在我认输,我退出,您放我出这个缸,放我们离开吧!”

秦王驷一惊,在他迈进这个屋子前,所有安抚补偿的设想,竟是被她这一言全部击碎。他心中又羞又恼,喝道:“你说什么?”

芈月此时才有了一丝真切的哀求之色,她咬了咬牙,道:“大王,事已至此,我亦已经对大王无所求。唯求大王放我离开,放子稷离开,可不可以?”她扑倒在秦王驷脚下,仰首如溺水的人一般渴望地看着他,“若大王真对我母子还有一点怜悯之心,求您让我们离开,求您!”

秦王驷此刻方觉如利箭穿心,他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扶住芈月的双臂,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寡人的妃子,子稷是寡人的儿子…”

芈月一把抓住秦王驷的手,目光炯炯:“我知道,申生在内则死,重耳在外则生!”

秦王驷被她这一句话说得羞愤万分,勃然大怒,一巴掌将芈月击倒在地:“你…你竟敢把寡人比作那惑于女色、杀子乱政的晋献公!”

芈月伏地,抚脸,却无惧意,只冷冷道:“大王,您纵然不做晋献公,难保您的儿子不做晋献公。”

秦王驷一滞。晋献公即位之初,便将所有能够与他争位的兄弟子侄尽数诛杀,一想到此,不禁心寒。定了定神,他不禁恼羞成怒,喝道:“太子荡自幼由寡人亲自教导,寡人相信,他不是残杀手足之人。”

芈月纵声大笑:“大王您是天真,还是魔怔了?您把儿子们当公子荡的磨刀石一个个试炼,难道还指望公子荡和他们手足情深吗?”

秦王驷被她这一番话,说得脸色铁青:“闭嘴。”

芈月却不住嘴,话语反而更加凌厉:“您不是不害怕将来会出现诸子争位的景象,可是您一直拿废嫡立庶这张叶子去遮住自己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守宗法遵周礼,那秦人只怕至今还在渭水边牧马,而这宫殿中住的应该还是周天子!”

秦王驷强硬地道:“那是因为幽王废嫡立庶,才有骊山之乱。”

芈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为废嫡立庶?哼,厉王无道被驱逐,宣王有道被暗杀,周王室早已经衰弱,只是诸侯找个理由把它掀翻而已。晋献公是废嫡立庶吗?哼,只不过是因为桓庄之族不满献公父子曲沃代翼,以小宗吞并大宗,所以不管晋献公立哪个公子,都会有人拥立其他公子造反。甚至包括我楚国,当年伍子胥之乱,也只不过是因为平王想要铲除那些权力过盛的大族,只是伯氏灭门而伯噽出逃,伍氏灭门而伍子胥出逃,引来吴兵攻楚…”

秦王驷勃然站起,喝道:“够了!”

他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已经全面落空了。此时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这个屋子里待下去。再多待一会儿,他身为帝王的尊严、身为夫君的尊严、身为父亲的尊严,就要被眼前这个疯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点也不剩。

秦王驷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芈月叫了一声:“大王———”

秦王驷驻足,怀着一丝希望回头看她。

芈月扑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如同有着熊熊之火在燃烧,神情疯狂而凄厉,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是同样地毫不留情:“请放我走,别让我恨您———”

秦王驷直视芈月,好一会儿,一言不发,转头而去。

他的心头怒火万丈,却无处发作,一路疾行,回了承明殿,犹不能平息,直如困兽般在室内徘徊来去。

缪监站在殿外,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讲,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

整个承明殿,变得一片寂静,往来侍人,蹑手蹑脚,唯恐冲撞了正在气头上的秦王驷,丢了性命。

恰在这时候,不知是谁火上浇油,风中竟是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缪监心里一紧,对身边的小内侍丢个眼色,那小内侍会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那乐声隐隐飘来,越发清楚了。缪监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间,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门关上了,好教秦王驷不再听到乐声,却是不敢动手。

果然那乐声并不停歇,过得片刻,便听得室内秦王驷暴喝一声:“谁在奏乐?”

缪监忙迈进门去,赔笑道:“大王息怒,老奴这就去问问。”

秦王驷却已经没有耐心,径直走出殿门,他朝着那乐声方向走了几步,脸已经沉了下去。

恰在此时,那出去打探的小内侍跑了过来,见秦王驷向着那乐声方向看去,忙机灵地跑上前,跪禀道:“回大王,那是椒房殿作乐…”

缪监听了这话,只想把这多事的小东西一脚踢飞。果然他话音未落,秦王驷已经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还在封宫吗?寡人何时有旨意撤封,让她可以这般得意作乐了?”

缪监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查问。”

秦王驷冰冷地道:“王后尚为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样子。”

缪监暗暗叫苦,只得应了,去向王后宣秦王驷这道旨意。

却说王后因为嬴荡封太子之事,自觉已经全胜,得意异常,下令赐后宫妃嫔以珠玉,并设宴庆祝,令后宫妃嫔皆来庆祝。

诸妃嫔碍于她的气焰,皆备礼赴宴,前来相贺,便是连魏夫人与唐夫人也到场祝贺。唯有芈八子却告病未来。

芈姝见众妃嫔皆来,大为得意,再见魏夫人也一脸笑容,奉承于她,更觉快意。却见芈八子不肯来,顿觉得有失颜面,当场就拉下脸来,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请。

不料琥珀去了,却是独自回来,原来连常宁殿外门也未进去,便被拒绝了。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回禀,只得悄悄在芈姝耳边回了。芈妹大怒,当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们务必要将芈八子请来赴宴。此时席间魏夫人等已经有所察觉,都怀了看热闹的心思,在边上说些风凉话。

芈姝又羞又恼,险些翻脸叫利监带了人去常宁殿。屈氏见状不好,忙拉着景氏一起相劝,说了一大通讨好的话,又叫乐人上来奏乐歌舞,方才将此事掩了过去。

正当众人把芈姝哄得渐渐高兴起来的时候,不料缪监到来,沉着脸宣布了秦王驷的斥责。芈姝气得晕了过去,宴席大乱,不欢而散。

众妃嫔掩口忍笑,出了椒房殿,各自回宫,便当成笑话来讲。

魏夫人见景氏在自己身后,目光闪烁,心中又生一计。她故意与卫良人说笑几句,说必是芈月去请秦王斥责芈姝的。

待得芈姝幽幽醒来,已经是深夜了。

琥珀见她醒来,连忙殷勤上前侍候:“王后,您醒了,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芈姝恨恨地道:“便让我死了好了!我被大王当着后宫妃嫔之面羞辱,如何还有颜面苟活?”

琥珀急道:“王后,您若这样想,岂不教他人得意?”

芈姝怒道:“那又如何?”

琥珀便说:“王后,景媵人如今在外头侍候着呢。她说,她知道昨日之事的内情。”

芈姝将信将疑,道:“传她进来。”

景氏却是怀着心事。自孟昭氏出事以后,她便一心想着在芈姝跟前讨好,以便狐假虎威。昨日酒宴一散,她听了几句闲言,觉得是个机会,不顾夜深人困,做出一副忠心的样子,说是要侍候芈姝醒来,又贿赂了琥珀,让她在芈姝跟前说好话。果然芈姝醒来,正是内心抑郁之时,听说她还在外面等着侍候,心中虽然羞愧,却也认为她当真忠诚,便召了她进来问话。

景氏便将自己昨日跟在魏夫人身后,听到的她与卫良人说笑之言,说了出来:“魏夫人说,必是芈八子见王后逼迫她赴宴,所以去向大王哭诉,教大王来斥责王后的。”

芈姝听得是柳眉倒竖、杀意升腾,一掌拍在几案上,怒道:“这么说,是那个贱人又在大王面前挑拨了?”

景氏忙道:“如今她们还在传,说是大王想册封芈八子为夫人,然后要让王后幽居桐宫,虽不是废后,却跟废后无异,然后由芈八子主持后宫。”

芈姝咬牙切齿:“她做梦!贱人就是贱人,休想爬到高处去。她母亲是怎么样的下场,我便让她也是怎么样的下场!”

景氏道:“王后打算怎么做?”

芈姝不肯说,只道:“我自有主张。”

景氏紧张地道:“咱们可万万不能再下毒了。”

芈姝恼羞成怒:“难道你有主意?”

景氏却是果有计谋,只道:“臣妾倒有个主意,既可以让季芈死,又可以让王后脱身。”她在芈姝耳边低低地说着,芈姝先是犹豫,最终还是点头:“好,我与子荡商议,看看是否可行。”

次日,阍乙便带着一群内侍,闯入常宁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