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问贞嫂道:“这么大一间院子,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里其他人呢?”

贞嫂目光呆滞,僵直地抬手,指着一个个房间道:“原来这个院子都住满了人。那个房间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间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军籍,虽然不怎么回来,但公婆还是一直给他留着房间。那间是我们夫妻住的,那一间是我儿子住的,那一间是我小叔住的…”

芈月看着一间间摆着家具却落着灰土甚至结着蛛网的空屋子,打了个寒噤:“他们…”

能言善道的五婆进了这个小院,似乎也感觉到了恐惧,竟也不敢说话了,只有贞嫂的声音,响在这空荡荡的小院里:“我大伯死在军中。后来,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为了让小叔留下,就自己去军中,也死了…后来,齐国人打进来,小叔被齐国人杀死了。儿子病死了,婆婆饿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萝惊叫一声,拉住芈月的手,颤声道:“夫人,我们走,快走…”

隔着门,市井中小孩哭大人骂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映衬着这里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难以忍耐。

五婆上前勉强笑着劝道:“大王继位,天下安定,现在不打仗了。我们跟贞嫂也是邻居,看她可怜,帮着她把房子租出去糊个口。她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人还是挺好的,前头孙屠户还托人说媒要娶她呢…”她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燕国几场大乱,人命如蚁,侥幸活下来的,哪里有正常的婚配,不过是混混们或恃着力气或恃着无赖,或抢或骗或拐诱些妇人来传宗接代罢了。所谓孙屠户要娶贞嫂不过是说来好听,明摆着是欺她脑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骗了抢了她来当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贞嫂一出了这个院门便要发疯,早得逞了。

芈月紧紧地捂住嘴,只觉得腹中苦水翻涌,只说得一个字:“走…”就急急冲了出去。

女萝叫着道:“夫人,夫人…”也跟着追了出去。

芈月一口气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来扶着街边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萝追了上来,抚着芈月后背,急问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握着女萝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那个院子、那个院子里的人全都死光了。那个贞嫂,身上也都是死气。”

女萝忙点头:“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们不租那间房了。”

芈月摇了摇头,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颤抖:“不是租不租那间房的事,而是…女萝,西市不只是穷困,那个地方尽是绝望。刚才那个孩子,像子稷一样大,居然就这么在一片泥污中打滚而毫不知羞耻肮脏。子稷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周围,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够坚定,就会受人影响。甚至于我怕将来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么,贞嫂会不会就是我的将来…”

女萝吓了一跳:“不会的,夫人,公子不会是这样的…”

芈月摇了摇头:“可是留在驿馆,我们又无以为继,怎么办呢?”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觉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来的人,似与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经抽离,似站在半空,俯视着自己沦落至此。

忽然,一个人走到她们面前,道:“在下有礼,敢问二位娘子可是秦质子府上之人?”

女萝诧异抬头,上前一步挡在芈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礼。我们正是秦质子府中人,不知阁下有何事?”

那人听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游学士子,因子之大乱,沦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时,在下已是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幸得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让在下不至于殒命。救命之恩,自当铭记。秦质子有何驱使,冷向及友人愿为质子效命。”

芈月猛然抬头:“阁下也住在西市?”

冷向苦笑一声,指着不远处一间低档的酒坊道:“正是,那间酒坊,便是西市游侠策士素日聚集之所,这位娘子前些时日赠米赠炭,我相信会有不少人记得娘子的恩惠的。”

芈月的眼中有了些光亮,忽然道:“你们沦落市井,可曾想过将来?可否想过跟从一个主公?”

冷向眼睛忽然一亮,声音也变得急促:“我等虽然落魄,也曾为衣食谋而低头俯就过贱业,但是若能有明主相随,自是求之不得。”

芈月沉默片刻,又问:“若是如重耳、小白这般,流落他国,数年不得正位的大国公子,甚至未来也未可知,你们可有恒心追随?”

冷向微一犹豫,低头看到自己腰悬佩剑,想起自己逐代衰落的家族和自幼便有的抱负,慨然道:“世间又能够有几个策士,能够有运气觅到自己可追随的主公呢?不管成与不成,这一生有目标可去追寻,总好过就这么沦落市井,乞食豪门,埋名于草莽吧。焉知我不会是下一个狐偃、先轸、赵衰呢?”

芈月看着冷向,嘴角终于露出自与孟嬴别后的第一丝微笑来,敛袖行礼道:“冷先生高义,秦质子心领了。秦质子为寻贤士,欲入西市与诸位比邻而居。日后,当有机会与各位贤士结交,还望先生指引。”

冷向一怔,旋而忧喜交加,忙道:“若能与秦质子相交,自当是我等之幸。”

芈月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女萝跟在她身后,满心疑惑,一直到出了西市才问道:“夫人,咱们当真要住到西市去吗?”

芈月点头:“是。”

女萝有些犹豫:“那,要住到贞嫂那个院子吗?”

芈月若无其事地道:“看了这几天,以我们手中的这点钱来说,除了那个院子以外,还有更合适的吗?”

女萝支吾着:“可是那儿…”

芈月的神色有一丝傲然:“有人住,是生地;无人住,就是死地。我就不信,我的命,强横不过那些市井之人!”

女萝迟疑:“可是方才,您还…要不,我们再去找找大公主吧,或许事态还有转机!”

芈月摇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以前我以为,鲲鹏代表的是自由,可现在我才明白,鲲鹏代表的是强大。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真正能够自由飞翔的,只有最强的鸟,对于其他的鸟来说,天空只是它们被狩猎捕食的可怕之地,所以燕雀宁可在檐下争食,在笼中献歌,以色事人,求宠取媚…我一直自命鲲鹏,瞧不起燕雀之流,可是,我若是连驿馆也不敢走出去,我与燕雀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女萝不解:“那,难道市井之地,会是鲲鹏的天空吗?”

芈月点头:“正是,我当真是一叶障目了,我只想着自比重耳,又自苦没有重耳这般有着忠心的臣下。可是如今是大乱之际,多少策士游侠,何尝不是没有主公可追随,而一生埋没?西市虽然是沦落之地,又何尝不可以是重生之地呢?”

第八章 牛马横

过了数日,芈月雇了辆车,和嬴稷还是搬进了那贞嫂的家中。他们一路上的行李,已经散失典卖得差不多了,只余几卷书简、几件旧衣罢了。

芈月那套入宫的服饰早已典卖,帮助他们度过了这个冬天;嬴稷的那套冠服却让女萝死活保了下来,终究还是慎重地装在箱子里,送到了那西市院落之中。

那院子多年不住人,自然是尘土堆积。芈月、女萝和薜荔三人便用布包着头发,拿着扫帚抹布收拾出几间屋子来。那些原有的家具本就不堪用,且已经朽坏,便都收拾起来,堆到一处不用的房间去。

如此,除贞嫂自己住的房间不动外,收拾了一间给芈月住,一间给嬴稷住,另一间给女萝薜荔两人住。

大人们收拾屋子,嬴稷自然是插不上手,只有抱着竹简坐在院子里的石碾上看书。

众人忙忙碌碌,自然也无暇理会嬴稷。那贞嫂缩在墙边,悄悄地看着嬴稷,足足看了半天。

因无人理会,她便慢慢地开始走动,也渐渐消去对陌生人进入的恐惧。

也不知从何时起,贞嫂端着一碗水,胆怯地走到嬴稷面前,隔了好久才把水放到地面上。她的动作仍然呆滞木然,但看着嬴稷的眼光中却有着爱怜和希望。

嬴稷初时不觉,过了半晌,贞嫂又怯怯地伸手,将那碗往嬴稷面前推了推。这时,嬴稷终于有所察觉了,他眼睛的余光先是看到碗,又顺着碗,抬头看着贞嫂。

贞嫂像受惊似的往后缩了缩,露出胆怯又热切的笑容:“你…你喝水…”

嬴稷一怔,忙放下竹简,朝贞嫂行了一礼:“多谢大嫂。”

不想他这一动,贞嫂便已经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啊”地叫了一声,转身就逃进屋子里去了。

嬴稷吓得不知所措,看到芈月,求助地叫了一声:“母亲。”

芈月正看到这一切,心中一动,便跟了上去。却见屋子虚掩着,贞嫂蜷在角落里,手里抱着一件少年的衣服,发出呜咽的哭声:“阿宝,阿宝…”

芈月站在门边,看着贞嫂哭泣,已经有所明白。女萝也追上来,看到这个场景,也不禁转头拭泪。

贞嫂被惊动,抬头看到两人,更是吓得往里缩。

芈月轻轻推开门,走到贞嫂面前,蹲下身子,拿出她抱着的衣服,展开看了看,低声问:“这是你儿子的衣服?”

贞嫂畏缩地点点头。

芈月道:“看着倒跟子稷差不多大。”

贞嫂听了这话,忽然伏地而哭,声音呜呜咽咽,却是听不清楚。

芈月轻叹:“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最能够保护你的人不在了,你最在乎的人也无法保护,原来是那么幸福和快乐的家,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天塌了,地陷了,无人可倚仗,只有自己孤独地面对痛苦和绝望…”

忽然间,贞嫂大声痛哭起来。

芈月轻轻伸手扶起贞嫂:“可是活着的人,依旧还是要面对,要活着。我们能够活下来,就足以告慰那些死去的亲人。贞嫂,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

贞嫂抬头,看着芈月,惊疑不定。

这时候,嬴稷也跟着走进来:“大嫂!”他想说些什么劝慰她,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贞嫂闻声,又定定地看着嬴稷,忽然问:“你饿不饿?”

嬴稷一怔,不知所措地看着芈月,见到芈月的眼神,忙点头:“是,我肚子饿了。”

贞嫂眼中迸发出一丝光亮,像是生命之火又再点燃,她慌乱道:“你、你饿了,我、我去给你做吃的来…”她说完这句话,忽然跳了起来,匆匆地跑了出去。

嬴稷看着贞嫂的背影,小小年纪也感觉到了一些沉重:“她真可怜。母亲,我们要帮助她啊。”

芈月缓缓点头:“是啊,我们要帮助她。我不能像她那样,无能为力地坐视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散死亡。我会张开我的羽翼,把我所有的亲人一个个遮蔽到我的身下,为他们遮风挡雨。虽然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

嬴稷忽然道:“还有更多像贞嫂那样的人,我们也要帮助他们!”

芈月看着嬴稷,欣慰点头:“是,我的子稷,有仁心。”她拉起嬴稷走了出去,一起走到厨房里,却见那贞嫂一会儿生火,一会儿又跑到灶头看,弄得手忙脚乱。

芈月推了嬴稷一下,道:“你去陪着贞嫂生火。”这边自己走到灶头,开始烧菜。

她当日筹谋过多次与黄歇私奔以后的生活,自然也早学了不少简便易做的菜式,如今下厨做菜,虽然手艺生疏,但总算没有烧煳。当晚,嬴稷便吃到了自他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做的饭菜。

西市的生活,便慢慢开始了。

这日清晨,五婆扛着一个大麻布包笑嘻嘻地走进院子来。贞嫂正在院中晒衣服,见状连忙上前欲接过,五婆摆手不让:“不用不用,你能有多少力气?还是我自己扛着…”又问:“夫人在吧?”

贞嫂道:“在,她在里面呢。”

五婆见贞嫂如今也多了几分活力,不再是死灰槁木般的模样,拉着她的手叹息:“夫人真是好人,看来她待你不错!”见贞嫂点头,她也起劲了,“我就说嘛,你这屋子就是要租出去才好,不但你能得点吃食,这院子有人进进出出,你才会有点活人的样子!”

女萝闻声走出来,见状也忙与这个热心的牙婆打招呼:“五婆来了。”

五婆爽利道:“来了,来了,我又接了新活计了。夫人近来如何?”

女萝皱眉道:“有些不好,前夜不曾休息好,引起风寒,又咳嗽不歇,吃了好久的药也不曾好。”

五婆便关心地道:“久咳易成大疾,夫人也要当心才是。”

两人说着,便听到屋里芈月道:“是五婆来了,快些进来吧。”

女萝忙使个眼色,叫五婆把包袱放到外头去,自己引着五婆进去,笑道:“五婆来看您了。”

五婆细细打量着,便见芈月坐在窗边,案几上堆着竹简,墨迹未干,毛笔搁在一边,显见方才是在抄竹简。见了五婆进来,便笑道:“五婆来了,可又有什么新的活计要拿来了?”她说得几句,便一阵咳嗽。

女萝跟在五婆身后,忙悄悄在她背后推了一推,暗示她不要说出来。

五婆微一犹豫,芈月已经看出来了,笑道:“五婆,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也劳你帮忙这么多次,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不必有什么犹豫。”

五婆虽然有些不安,但她毕竟是市井之人,刚才扛过来的活计,她虽是助人,亦是有抽成的。何况这次对方这种要求,也只有眼前的人肯答应下来,当下不顾女萝暗示,赔笑道:“有的,只是…”

女萝暗急,方才那个大包袱内的竹简量可不少,忙阻止道:“只是夫人身体有疾,所以…”

芈月摆摆手:“我身子无妨,已经好多了,咳嗽只是小疾而已。五婆,说吧。”

五婆看看女萝,又回头看看芈月,还是说了:“夫人,前几天您抄的那卷《诗经》,陶尹十分喜欢,前日已送了一担粟米过来。如今又加许了两匹帛五斤肉为礼,想请您再给他家抄写一篇《士昏礼》,半个月内就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芈月眉头微皱:“半个月?”

女萝急了,截口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而且《士昏礼》又那么长,如今手头也没有原书籍,要夫人一字字地默出来,半个月的时间是万万不够的。”

五婆赔笑:“我也说实话了吧。因陶尹是工匠出身,前些年才立功封了官,本不是世家,礼乐典籍都是没有的。因他家儿子近日要跟左大夫家结亲,所以急求诗礼方面的典籍。时间是紧了些,这也没有办法,只好求夫人赶一赶,我同陶尹商量再加些礼物如何?”

芈月轻叹一声:“礼乐本是圣贤所传,如今却让我来贱卖换取肉食之物,实是愧对先贤了,再讨价还价,岂非斯文扫地?他既有向礼之心,婚姻大事也是耽误不得,我多花些时间,半个月应该能默出来的。”

五婆大喜,忙道:“那就多谢夫人体谅了。”

见五婆去了,女萝有些着急,埋怨道:“夫人如何也不顾及自己?如今身体欠安,便不好再接下这些活计才是。”

芈月对光举手,看看自己手指上因为这些日子抄写竹简而长出来的茧,道:“不妨事,再抄几卷,也练练我的记忆力,免得我忘记那些内容,将来不好教子稷。”

女萝垂泪道:“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冷向先生前些日子不也送了些米炭过来,您又为何拒绝于他?我们当日助过他们,如今只当他们还报便是。”

芈月却摇头道:“不成的。他们虽然沦落市井,却也有宏图之志。他们欠我们的人情,将来为还报这些人情,或能成为辅佐子稷之人。我们助他们米炭,然后收了他们的米炭,那便是交易两清。将来遇上事情,再去有求于他们,便教他们看轻了。我既然还有能力挣取衣食,便不能让这份人情给这般贱卖了。”

女萝有些着急:“可这样凭着您自己日日抄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芈月自负一笑:“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可谁又说,我打算以此作为长久之计了?”

女萝诧异地问:“那您?”

芈月站了起来,慢慢地道:“燕国久乱,如今上位的官员,许多都是暴发之人。而市井之中久困的游侠策士,却又得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女萝想了想,摇头:“奴婢不懂。”

芈月坐了下来,拿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写了几个名字,又圈了起来,接着写了几个官职名,同样圈了起来,皱眉道:“燕国的国政出了问题。若是我有机会插手,未必不能让子稷找到起步的机会。”

女萝见她专注,自己却是不懂,忙悄悄地退了出来,去整理五婆带来的东西。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国相府中,侍女小雀捧着一枝桃花走过庭院,走进房间,笑着对芈茵道:“夫人,春天到了,万物生长,我今天看到园子里第一枝桃花开了,就赶紧摘来给您。”

芈茵正站在妆台前,转头接过桃花欣赏着,点头道:“嗯,这花开得不错。春天到了,我心情也好了很多。小雀,叫缝人绣娘来,我要做几件新衣服。”

小雀捧过花瓶把花插好,讨好地道:“是啊,上巳节快到了。今年的宫中春宴,夫人一定又是艳压群芳,无人能比。夫人,您看这桃花颜色正好,就做一件桃色的衣服吧。”

芈茵被这话勾起了回忆:“我第一次参加上巳节春宴的时候,就是穿着一身桃色的衣服。嗯,我想再穿一次那件衣服…”

小雀忙笑:“奴婢还记得那件衣服的样子,就让缝人们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芈茵点头:“那一天,我穿着桃色的,八妹妹穿杏色的,九妹妹穿着雪青色的。我们穿的都是艳色,她穿着淡色,却把我们都盖过了…”说到这儿,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小雀知道又引起了她的心事,连忙想岔开话题:“夫人,我给您梳妆吧。”

芈茵却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雀忙赔笑劝道:“在西市那种地方,能活成什么样啊?不过是又穷又辛苦罢了。我听说她给别人抄书,冬天抄得十指长冻疮,春天抄得整夜咳嗽…”

那日郭隗大怒,除了看在小雀自幼服侍芈茵的分上将她放过之外,将原来供芈茵驱使的其余仆从尽数更换,且又将小雀警告一番,更是禁止芈茵再有其他的行为。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芈茵但有想到芈月的心思,小雀便寻找其他理由岔开。

出了此事之后,芈茵亦是哭闹撒泼过,但郭隗心志坚定,却不是她能够动摇得了的。

芈茵却冷笑道:“哼哼,她居然还能抄书,她不应该是求告无门吗?哼哼,从小我就知道,她是那种贱生贱养的,像杂草一样,拔了根踩十几脚,沾点土又能活…”

小雀无奈,劝道:“至少,国相也帮您出过气了,您又何必纠着不休?”

提到此事,芈茵亦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啊,看到她沦落至此,我真开心…这老竖才是真奸猾,‘欲毁其人,先摧其心’。就算让她见着了易后又能怎么样?反而让她更痛苦,更绝望,更失去斗志…”

小雀见她直呼郭隗为“老竖”,吓得忙阻止道:“夫人,小心!”说着还探头看了看外面,又劝道:“夫人,国相宠爱于您,甚至愿意出手帮您一把。可是以国相的精明厉害,您若太纠着此事,只怕国相心中不喜。如今九公主已经沦落至此,再无翻身之地。您…您如今更重要的,是不要失了国相的宠爱才好啊!”

芈茵哼了一声,恨恨地道:“我绮年玉貌,他白发苍苍,他就算待我再好,那也是该当的,是他欠我的!小雀,你不明白,我看到她这样,心里是有着说不出的快意!可是这一切都不够,不够,还不够!我以前一直想杀了她,可如今看来,杀了她,还是便宜她了,我要让她沦落到泥里,我要让她跪在最下等的贩夫走卒面前,赔笑求饶。她说我是疯子,我就要让她真真正正地变成疯子,疯到再也没办法清醒过来,我要让她最心爱的男人也认不出她来,要让她活得如猪如狗…”

芈茵越说越是兴奋,她自那年“疯癫”以后,虽然已经算得“痊愈”,但终究经历了那种大骇大惊、长期软禁、情感期望全面崩溃的情况,此后的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太稳定,若遇大喜大悲之时,便无法自控地滔滔不绝,大叫大闹。入燕之后,又复发过一两次。

小雀看着她越说越兴奋,却有些类似当年子之之乱时复发的样子了,只觉得忧心忡忡,心中一酸,忙转头悄悄拭去眼泪,免得教芈茵看见,更刺激病情。她知道芈茵的恨意有多深,也知道芈茵所受过的痛苦和折磨,更知道她多年来的压抑和疯狂。固然,芈茵的悲剧是许多人和事所造成的,可是她如今唯一能够报复的人,便是芈月。所以郭隗阻止她继续报复折磨芈月,对于芈茵来说,便如同在饿了三天三夜的人面前摆上一顿美食,却不让她享用一样,她是会发疯的!

可是,让她继续沉湎于这种执念中,又何尝不会让她更疯狂!

小雀只觉得左右为难,她毕竟只是一个奴婢而已,虽然有足够的忠心和历练,可是她的智慧却不足以让她解决芈茵如今的问题。

忽然间,芈茵一把抓住了小雀的手,她的眼中透出偏执和快意:“小雀,你是最知我心事的人,也是我最得力的人。你说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这样的人低头,痛哭,哀号,绝望?让她生不如死,让她崩溃、发疯呢?”

小雀一惊,无奈地劝着芈茵道:“夫人,您如今应有尽有,何必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她也是公主之身,如今沦落市井,只能用双手换取衣食,贫病交加,已经是生不如死了!夫人,咱们想想宫中春宴,想想今年的首饰衣服吧…”

话犹未了,芈茵已经大叫一声,将妆台上的首饰尽数抹到地上,她的脸上泪水纵横:“小雀,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受过的苦吗?我病了以后,那些人是怎么欺凌我,不把我当人看的?我以为可以嫁给黄歇,又养好了病,就算做不成王后,我也能安心过平凡幸福的日子。可是黄歇却弃我于不顾,反而追着她去了秦国,那些日日夜夜无望的等待,你忘记了吗?若不是黄歇无情无义,我又如何会听信郑袖的蛊惑,答应嫁到燕国来?结果我不但做不成王后,还遭受兵灾之乱!我也是个公主啊,可我过的日子,比谁都惨。小雀,你忘记了我们在子之之乱中是如何地凄惨吗?你忘记了那时候所有的仆从都逃离我,只有你不离不弃,可我们为了逃避乱军,破衣烂衫避于难民之中,饿上几天几夜的情景吗?你忘记了那时候你为了抢一个饼子,被那些恶人打得头破血流,我抱着你大哭的情景吗?你忘记了我们遇上乱兵,生不如死的情景吗?那时候若不是郭隗到来,我们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芈茵说到崩溃,扑入小雀怀中大哭。

小雀亦是再也忍不住,抱住芈茵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中用,是我没有保护好公主,是我没有办法觅到食物…害得公主委身于国相…”

芈茵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恨意:“小雀,我好恨,我的恨太多、太深,可我最恨的是她,我唯一能报复的也只有她。我若不在她身上把我的气出尽了,我这一生也不会快活。”

小雀含泪跪下,道:“夫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芈茵脸色扭曲:“你既然知道,就要替我去把心愿给偿了。”

小雀抱住芈茵,如同这些年每一次她精神崩溃之后一样安抚着她:“好,我替您把心愿给偿了,您要什么,我便帮您办到。”

小雀自幼就服侍芈茵,平心而论,芈茵并不是一个好的主人,她喜怒无常,最爱将自己的错误推诿给侍女,毫无情义。当初,小雀对芈茵的忠诚,其实和其他的侍女差不多。可是,当芈茵沦落到无人理会的时候,当她精神崩溃,像个孩子一样拉着自己,依赖着自己的时候,当自己成为她唯一的依靠的时候,忽然之间,小雀对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小雀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没有自己,她一定会完蛋的。

她的生命、她的精神,在自己的手中得救,重塑——作为一个像小雀那样从小为奴,不曾自己做过主的人来说,从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忽然就有了新的意义。此后芈茵对于她来说,并不仅仅是名义上的主子,更是她的孩子、她的爱人、她的生命所系。此后,两人相依为命,渡过一个个最危险、最艰难的关头,她们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牢不可分。

“既然您执意要她绝望、痛苦、疯狂,那么再难、再不可思议的事,我也会为您办到的!”小雀低头,在芈茵的额上轻轻一吻,走了出去。

芈茵看着小雀走出去,嘴角的笑意慢慢绽开。她就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坚持,小雀就算死,也会为她做到的。

她打开妆匣,里面有一封帛书,那是当日秦惠后芈姝写过来的信。只要有这封信在,不管小雀做出什么事,她都可以在郭隗手下保住她。

她在心中冷笑,想必这位秦国的母后,是比她更恨芈月的存在吧。

可是,她知道吗?自己固然恨芈月,其实更恨的还是芈姝。为什么她们几个庶出的公主,个个流离失所,而她如此愚蠢、如此无能的一个人,她的儿子却能够成为大国之君,奉她为母后,任由她呼风唤雨,肆无忌惮!

芈茵的双手握紧,尖尖的指甲刺入手心。她拿芈姝没有办法,可若是有天地神灵,哪里可以诅咒的话,她真想去诅咒,让芈姝、楚威后这些一生得意的女人,也从高高的权力巅峰落下,跌得比她们更惨,更痛苦!

此时,被诅咒着的芈姝,却并不如芈茵想象中那么得意,就算成了秦国的母后,她也是有一肚子不如意。此时她坐在宫中,焦灼地问缪乙:“大殿上的情形怎么样了?”

缪乙一如既往地赔笑奉承道:“惠后放心,您吩咐的事,大王哪里会不尽心呢?今日朝会一过,那些您不喜欢的人,就统统消失了。”

芈姝神情略霁,却又恨恨地一击案:“只可惜,那些后宫中我不喜欢的人,却还不能统统消失。”

这话缪乙却是不敢应了。明知道她指的是王后魏颐和先王遗妃魏琰,只是如今王后才是后宫之主,便是惠后再不喜欢,但她身为母后,虽然尊贵了许多,后宫之权,却也不得不让出几分来。想到这里,缪乙忙岔开话头道:“惠后,要不奴才这就去再给您打听打听朝上之事?”

芈姝勉强点头,道:“去吧。”

此时咸阳宫正殿,一边站着司马错和魏冉,另一边站着孟贲、乌获和任鄙三个大力士,两边气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