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却没有停下,反而厉声道:“你若是直面他的无情,就等于是直面自己的绝望。所以你只能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错在何处,为何竟失去天降的恩宠,这必是你自己的错,是不是?”

芈月掩耳:“不,你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

黄歇抓住芈月的手,直视着她:“是,你只能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犯下过可能的错误。你若是直面他的残忍,就等于承认你的命运完全没有任何出路。你只能责怪自己,或者迁怒别的女人。后宫的女人,就是这么宁可自相残杀,或者自我憎恨——只因为这样,你们才会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再努力一点,也许命运就会有转机——而不敢直面君王的无情,不敢直面不管你们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的事实。”

芈月一把甩开黄歇的手,尖叫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黄歇却再次握住芈月的手:“皎皎…”

芈月一甩手,转身就要走,却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黄歇惊呼一声:“皎皎…”抱起了芈月。

第十五章 破樊篱

草庐中,芈月仍然昏迷不醒。

嬴稷一觉醒来,却发现母亲陷入昏迷,急得冲到黄歇面前带着哭腔怒吼道:“你到底把我娘怎么了?”

黄歇蹲下身来,搭着芈月的脉搏,缓缓道:“子稷,你别着急!”

嬴稷虽然乖巧,此时也不能再像素日一样懂事了,他焦急地揪住黄歇,叫道:“你说,我娘到底怎么样了?”

黄歇轻抚着嬴稷的头,安慰道:“你放心,你娘没事,她只是一时急怒攻心,醒过来就没事了。”

嬴稷看着芈月的睡颜,黄歇再安慰,他心底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她、她到底怎么了?”

黄歇收起手,轻叹一声,道:“你母亲素日来积郁过甚,这口瘀血积在心口甚久,将它吐出,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她此时心神失守,神魂未聚…”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嬴稷却是听不懂,只专注地看着芈月。

黄歇走了出去,一会儿,端了水来,扶起芈月想喂下去,却被嬴稷推开。嬴稷自己拿着水,一点点地喂入芈月的口中。

两人就这么守着芈月,直到黄昏时分,嬴稷忽然见芈月动了一下,喜道:“母亲,母亲醒了。”

两人忙围过来,却见芈月眼睛眨了眨,睁开,却是表情一片木然。

嬴稷拨开黄歇蹿上前去,焦急地喊道:“母亲,母亲——”

芈月木然而卧,一动不动。

嬴稷惊恐地拉着黄歇:“子歇叔叔,我母亲怎么样了?”

黄歇搭着芈月的脉,好一会儿才放下来说:“放心,她没事。”

嬴稷急问:“那为什么她会这样?”

黄歇叹息:“这些年,她心里积了太多的东西。有许多事,她明明看到了,却装作看不到。这种情绪压在心底,抑郁太久,此时吐出瘀血,也算是释放了。”

嬴稷似懂非懂:“这么说,她不会、不会…”他压低了声音,“不会有事吧…”他到了嘴边而没敢问出来的话,是“她会不会像父王那样离开我”,可这样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黄歇将嬴稷拥入怀中,摸摸他的小脑袋:“放心,有我在,一定会保护你们。”

天上一轮圆月,映得草庐外银光似水。

黄歇倚在树下,举起手中的竹笛在唇边吹奏,一曲楚音悠悠飘扬。

嬴稷从草庐里探出头来,忧虑地看着黄歇,又缩了回去。

笛声悠扬,飘进草庐。

芈月倚着草棚,一动不动。

嬴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母亲…”

芈月神情木然,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嬴稷。嬴稷心头一喜,方要说话,可是芈月的眼睛却又闭上了。

嬴稷想说什么,却想起了黄歇对他叮嘱过的话:“你母亲如今只是在想事情,子稷,你不要惊动他,等她想清楚了,她就会和你说话了。”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母亲,你睡吧,我也睡了。”

说着,他把黄歇递进来的外袍盖在了芈月身上,自己蜷在她的脚边。他睁着眼睛,看着芈月,心中想着,我要看着母亲,我要看着母亲。可终究是个孩子,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草庐内,芈月呆若木鸡,眼睛茫然地望着空中。

笛声依旧幽幽地飘着,浸润了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像月光、像远处的水声一样无处不在,像在与天地共鸣,向她诉说不便出口的劝慰。芈月头微微转动,凝神倾听着笛声,慢慢合上眼睛,陷入安静。

她阖目坐在那儿,看似一动不动,可是内心,却从来不曾平静过。嬴稷在叫她,她知道。黄歇在为她着急,她亦知道。

可是,她不想回应,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她的灵魂似脱离了身体,飘荡在半空。她的思绪已经脱离躯壳,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法指挥自己的躯壳作出回应。

往事历历,在眼前闪过,所有的事,都与秦王驷相关。

她回想起那年在楚国山道,她与秦王驷初次相见,自己拿着小弩弓向满脸络腮胡子的他发射,却被他手一挥,弩弓飞起落入他的手中。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地骄傲,多么地不知天高地厚啊!那一个隐藏了身份的君王,看到这样的自己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自己嫌弃他满面大胡子,管他叫长者,像他这样被美女追逐惯了而自负的人,一定是很生气,很在乎吧,所以下一次见面,就看到他刮了胡子。细想起来,他此后只留着更文雅的三绺长须,果然再也没有留过那样的大胡子了。

她回想起承明殿初次承欢,自己跳着山鬼之舞,与他共度良宵。那一夜,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他对她说从今以后,他就是自己头上的一片天,自己从此以后就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飞来横祸,也不必怕言行上会出什么过错,只管无忧无虑、言行无忌…

她回想起在常宁殿里,他说,他带她去骑马、去行猎,一起试剑,共阅书简,让她去结交张仪,就是为了不让她成为那些浅薄妇人,为了让她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说了,他也做到了,至少,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做到了的。

他与她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开始。她的天性在他的放纵之下得到舒展,她的天分在他的挖掘之下展现出令她自己都不能想象的才华。他放飞了她的心,让她真的以为自己是鲲鹏,让她以为凭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切。可是,他又无情地碾碎了这一切。

那时候她是绝望的、怨恨的,怨恨的不仅仅是感情,更是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她的骄傲,她对人的信赖,都在他这种帝王心术中,碾得粉碎。

她想过逃离,把这一切当作不曾发生过,可是他带着黑甲铁骑将已经逃离咸阳的自己拦下,他说:“你有听说过棋局还未结束,对弈者还在继续下,棋子自己可以选择退出的吗?”

可是,她还来不及怨恨,来不及抗拒,甚至来不及报复,那个霸道到要把她的天空、她的心灵全部占据的人,就这么忽然间倒了下去。他去得这么快,快到让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自己与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到让自己的恨意还未发酵,快到让自己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还来不及回醒,他就这么倒下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霸道、他的执念,她曾经有两次机会可以逃离。她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她可以早早地去巴蜀,布置下一片新天地;她也可以去洛邑,退身于安全之所。可是因为他的私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陷于重重危境之中,失去了所有的自我保护,失去了所有的反应手段,而落在了芈姝的手掌中,落在了芈茵的利爪下。

她想着自己从变故之后,眼睛就只落在了嬴稷身上,忘记了魏冉,忘记了芈戎,她只想着要当“重耳”,要回到秦国去。她只记得她是嬴稷的母亲,是秦王的亡妾,只记得秦王灌输给她的王图霸业…不,她不是忘记了自己的亲人,而只是把“自己”给忘记了。因为她若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天性和情感,想到自己的爱和恨,就会痛苦得无法再活下去。

她有多逃避,她就有多恨。恨那个摧毁了她骄傲和信赖的人,恨那个断绝了她归路的人,恨那个自家撒手人寰了事,却教自己和儿子为他的随心所欲而承担苦难的人。

她回想起芈姝在她的面前烧毁掉的诏书,想起咸阳殿上的孤注一掷,想起出宫之际的生死两难;想到女萝惨死在西市,想到嬴稷年幼杀人而入黑狱,想到如今自己有家归不得,有国不能投,无尽的逃亡生涯…

忽然间,她想起当时在商鞅墓前,他说的那句话:“…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黄歇说过的话,似又在耳边回响:

“帝王的恩宠像草上的露珠一样,看上去慷慨无比,到处挥洒,可是消失起来却更快…”

“让人最绝望的不是让你得不到,而是让你得到又失去…”

芈月痛苦地缩在角落里,似乎在努力让自己缩得更小。

外面的笛声不知何时停住了,黄歇在低声吟哦,似近在身边,字字入耳:“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芈月的眼泪渐渐流下。这首辞,是屈子当年写的吧。那一年,她和黄歇在屈子府中庭院的大橘子树下,看着屈子负手吟诗:“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屈子的声音与外面黄歇的声音渐渐重合:“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芈月的眼泪渐渐流下,忽然间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手脚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那飘荡在躯壳外的灵魂,终于归窍,那曾经被禁锢于樊篱的自己,终于回来。此刻,她是芈月,她不只是秦王遗妾,也不只是秦质子嬴稷的母亲。

她是她自己,听从自己的心而行,为自己而活。

芈月扶着支撑草庐的木柱,慢慢站了起来。她的手脚有些酸麻,但是,这不要紧,因为她已经重新站起来了。

她慢慢地走出草庐,黄歇惊喜地迎上去。

芈月看着黄歇,忽然泪下:“我想去看看夫子。”

黄歇连忙点头:“好、好,我陪你去看夫子。”

芈月道:“我想能够再一次在汨罗江上泛舟。”

黄歇道:“我陪你。”

芈月静静地偎入黄歇的怀中:“你答应,这一生你不会再离开我。”

黄歇轻抚着她的背部:“我答应你,这一生我不会再离开你。”

芈月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身体一软,就要倒下。黄歇连忙扶住了她,两人一齐坐在了地上,忽然间,一起笑了起来。

夜深了。

这一夜,人人都不能平静。

芈茵被义渠兵马这一阻滞,直到天亮,方才绕道过了那条小河,四处搜寻,却是不见芈月等人下落,气得她暴跳如雷,当下以郭隗令符,传令各城池严加防守,务必不能让芈月逃出燕国。

她思忖了半晌,猜到芈月可能借道齐国,返回楚国,但为防万一,她一边派重兵去燕赵边境守着,自己则一路疾行,人马换乘,日夜兼程赶往燕齐边境。

而当郭隗离开之后,孟嬴在边城也收到了蓟城变乱的信息,她将手中的竹简重重掷地,气得脸色通红:“来人,速宣郭隗进宫,我倒要问问他,意欲何为!”

侍女忙依令而出,此时苏秦正迈进门来,见状忙问道:“易后,出了什么事情?”

孟嬴指着竹简,愤怒道:“你自己看。”

苏秦拾起竹简,迅速地看了一下,顿时怔住:“芈夫人出事了?”

孟嬴手指都在发抖:“这分明是蓄意谋算,等我们一离开京城,就出这样的事情。郭隗这老匹夫,这件事必是与他有关。”

苏秦轻叹:“不错。”

孟嬴一拍几案:“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要在季芈推荐你入朝以后动手,分明是冲着你我来的。”

苏秦问孟嬴:“易后打算怎么做?”

孟嬴勃然大怒:“难道不是立刻质问郭隗,然后回京去调查此事,接回季芈吗?”

苏秦劝道:“易后息怒。芈夫人被诬陷这是无疑的了,只是郭隗既然动手,他在京城预先布置好的人一定会湮灭证据,等我们回去再查,只怕是来不及了,顶多只是寻几个小喽啰顶罪罢了。郭隗在燕国根深叶茂,又扶助大王登基,只怕纵然我们回到京城,也只能是对郭隗小惩大戒,更无法让芈夫人翻案。”

孟嬴不服,问苏秦道:“为何不能为季芈翻案?”

苏秦叹道:“西市游侠暴动劫狱,是何等重大的事情,便是秦质子当真受人诬陷,也敌不过芈夫人煽动叛乱之罪更严重。到时候就算易后出面,只怕也无法顶住朝臣们的压力,更会让郭隗将罪责推卸。”

孟嬴急了:“这,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苏秦拿起竹简,劝道:“所以,不能顺着别人的思路走。”他细看竹简,边看边叹道:“我倒是佩服季芈,把事情闹到如此极端,反而留下生机。若当时易后在京,或者她有办法让郭隗放人,那又怎么样?她若不能借此翻身,谋得高位,便纵避过这一次两次,也难避人家无时不在的陷阱。做人宁与虎狼为敌,休向鹰犬低头。事情闹得越严重,就会让她的对手越被动。别人只能选择要不与她为死敌,要不就奉她为座上宾,不能轻贱,不敢小视。”

孟嬴听了此言,怒气慢慢平息,再问苏秦:“你可有办法?”

苏秦沉吟不语。

孟嬴拉住苏秦的袖子,急道:“苏子,我有负季芈良多。她在最危险的关头,选择了来燕国为质,就是以为我能够庇护于她。我迫于局势,不敢出手庇护。她若安好,我还可以安慰自己说为了避免得罪秦国,我不得不袖手旁观。可若是她母子当真在我燕国遇害,我还视若不见的话,我就当真成了忘恩负义的杀人凶手!”说着,流下泪来。

苏秦也不禁唏嘘,拿出绢帕,擦去孟嬴的泪水,道:“季芈对我亦是有恩,就是因此我们才不可轻易冲动,让对我们有利的局面恶化了。”

孟嬴道:“以你之意呢?”

苏秦慢慢地说:“易后回到蓟城,不可提芈夫人,只管以西市游侠作乱之事,问郭隗治理朝政有失之罪。”

孟嬴问他:“若是他还是将罪责推到季芈头上呢?”

苏秦笑了:“堂堂国相,治理不好京城,却将责任全部推卸到一个弱女子身上,岂不可笑?这分明是西市游侠素日受到欺压太多,用连秦质子都逃不过冤狱为借口,而发起的动乱!如此,不用易后翻案,芈夫人自然平冤,而郭隗也逃不过追责。”

孟嬴顿时明白了:“所以,不提季芈,反而使我们更掌握主动。”两人正商议间,却见贝锦匆匆而入,禀告:“禀易后,国相向大王请假,离开了碣石宫赶往京城。”

苏秦一惊,击案道:“这下不妙。”

孟嬴一惊:“怎么了?”

苏秦叹道:“想不到郭相竟为此事而匆匆回京,他对此事如此看重,只怕会抢在我们前面布置。为免被动,臣请易后赐予令符,让臣可以尽快赶去相助芈夫人。”

孟嬴点头:“好。有劳苏子了。”她眼望长天,叹道,“希望季芈能够撑到你去救她。”

清晨,鸟鸣声把嬴稷吵醒了,他看到芈月正坐在他的面前,叫他:“子稷。”

他兴奋地跳了起来:“母亲,你好了?”

芈月笑着点头:“是。”

他又问:“母亲,你不会再生病了吧?”

芈月摇头:“不会了。”

嬴稷又道:“母亲,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

芈月微笑:“去楚国。”

嬴稷怔了一怔:“去楚国?我们不去秦国了吗?”

芈月摇了摇头,歉意地道:“子稷,如今的秦国…我们还回不了。”

嬴稷也知道芈月说的是实情,这孩子的情绪只低落了一会儿,立刻又打起精神来:“母亲,我们去楚国多久啊?”

芈月答:“不知道,看情况吧。”又解释:“楚国有你另一个舅舅,还有舅公,还有母亲的夫子——”

嬴稷忽然道:“还有子歇叔父,对吧?”

芈月直视嬴稷,点了点头:“是啊,我们以后要和子歇叔父住在一起,你…愿意吗?”

嬴稷沉默了。

芈月不安道:“子稷…”

嬴稷低头:“若是孩儿不愿意呢?”

芈月沉默了好一阵子,久到让嬴稷有些不安了。她忽然道:“如果你不愿意,那母亲就只与子稷一起生活,离开他。”

嬴稷诧异地抬头:“你舍得?”

芈月苦笑:“我是你的母亲,我只能选择你。”

嬴稷扑到芈月的怀中,顿时心生歉疚:“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子歇叔父很好,我也喜欢他。”

芈月轻轻地抚摸着嬴稷的后背,心中酸楚之意,渐渐平复。

嬴稷抬起头来问:“母亲说过,要我做重耳,那我现在呢,还要做重耳吗?”

芈月道:“如果你要做重耳,母亲就帮你做重耳。如果你要过另一种人生,母亲也一样会如你心愿。”

嬴稷忽然问:“他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待我好吗?”

芈月一怔,还是回答:“他是个至诚君子,他爱母亲,也会一辈子视你如己出。”

却听得外面黄歇叫道:“快些出来用朝食了。”

芈月和嬴稷起身走出草庐。黄歇已经打了几只鸟雀回来,正烤着,见他们母子出来,便递给他们。

两人坐在火堆边,商议着下一步的去向。

黄歇看了看嬴稷,道:“燕国是不能待了,你意欲何处去?”

芈月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地形图,叹道:“秦国也是暂时回不去,子歇,你说我们下一步去哪儿?”

黄歇一指方向:“往西走是赵国和中山国,往南走是齐国。你们若要回秦,就要经过赵国;若要回楚,就要经过齐国…”

芈月看着地图,忽然道:“子歇,我们去齐国如何?”

黄歇诧异:“不是说好了去楚国吗?”

芈月一觉醒来,只觉得神采奕奕,又充满了信心和战意。她抬起头看着阳光自树梢射入,粲然一笑,道:“我不去楚国了。我们在楚国并无机会。楚威后还在位,在楚国一手遮天,如今去楚国,不过是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点,还是在她的手底下战战兢兢地求生存。子歇,这种日子,在我十五岁以前,可以熬,因为我相信我还有无穷的未来。但我现在,却是一天也不能过了。我若要回到楚国,必是有把握要取那恶妇性命的时候。如若不能,我宁可——”她在地下画了一条线,“去齐国或赵国。”

黄歇一怔:“齐国、赵国?”

芈月点头道:“不错,其实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去齐国当成目标。那时候你与义渠人交战落马,我找不到你,以为你不在了…”她看着远方,有些出神。

黄歇听到此处,不由得心酸,握住了芈月的手,叫道:“皎皎,是我对不住你。”

芈月回过神来看着黄歇一笑,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都过去了。后来,我又想经韩国去洛邑,去周天子住的地方,以观察天下。可我现在却不能去那儿了。据列国传来的信息,似乎我们的新秦王,也意在洛邑。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把那几个大力士当宝,原来他是想入洛邑,倚仗武力夺取九鼎,以求挟周天子而震慑诸侯,得以称霸…”

黄歇听了此言,诧异不已:“这么说,果然是真的?”

这下,轮到芈月诧异了:“什么真的?”

黄歇道:“我在楚国,亦曾听闻新秦王有此图谋,我还以为是讹传,这世间哪有如此简单就能称霸的?若是可以的话,当日魏国之势最盛,洛邑就在他们边上,取九鼎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可魏国为何不取?”

芈月缓缓地道:“九鼎不过是个物件,时势到了,霸业成就之日,那自然是想取便取。若是时势未到,以为可以用小聪明取九鼎而获霸业,实是本末倒置,贻笑天下。”她的眼中忽然有光芒一闪,冷笑道:“若是子荡只有这样的心术,那么,子稷归秦之日,也是屈指可数了。”她忽然兴奋起来,将树枝横一画、竖一画,道:“若是往西,可去赵国,赵侯雍素来野心勃勃,对燕国对秦国,都有着极大的野心;若是往南,可去齐国,我如今结怨燕楚两国,而齐国恰好在这两国中间,图谋扩张。所以我想,我和齐王应该有共同的利益所在。”说着她抬起头,问黄歇:“子歇,你觉得我们是入赵好,还是入齐好?”

黄歇看着芈月的神情,有些怔住了,好半日,长叹一声:“皎皎,你变了很多。”

芈月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然而她不打算回避,岁月已经将她打铸成如今的芈月,她也无法伪饰矫情,只是灿烂一笑:“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