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凝视着芈月:“我想郭隗一定很后悔错把你当对手。如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让你屈膝安分,你是一息尚存,就能够生出无穷事端来啊。”

芈月看着黄歇:“你后悔了吗?”

黄歇叹息:“我只后悔,不能早些来接你,来照顾你。”

芈月将树枝往地下一掷,笑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去齐国吧。”

三人上马,晓行夜宿,一路上绕着城池走,或潜行于山林,或乔装宿于农家,果然见芈茵派来的追兵处处,设下的关卡重重。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直到了边城,却是面临无法回避的问题,那就是要出燕国,前往齐国,必须要经过这座边城。

而黄歇已打听得明白,“国相夫人”就在这座边城之中,久候多时了。

三人双骑,遥望边城。

黄歇问:“怎么办?”

芈月叹道:“绕不过去,便只能冲了。”

黄歇一惊:“冲过去?这重兵把守,你我只有三人,如何冲得过去?”

芈月点头:“自然是冲不过去的。”

黄歇一怔:“那你…”

芈月遥指边城:“你还记不记得,昨日在那农家打听,他们说,两月前,大王派了一支军队,入驻这边城,以抗齐军?我却是记得,昔日我在西市之时,曾经结交过一名游士,名唤乐毅。前番郭隗于黄金台招贤,乐毅受其重用,于两月之前,领兵到燕齐边城驻守。”

黄歇问:“你猜那驻守之将,便是乐毅?”

芈月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乐毅一定会在附近的边城之中。”

黄歇问:“那,我们要找乐毅,请他助我们出关吗?”

芈月道:“只怕不行,有芈茵在,乐毅就算想帮我们,只怕也没有办法。而且此时侦骑四处,我们又如何能够找到乐毅呢?”

黄歇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问道:“你的意思是…”

芈月道:“我的意思是…若是我们能够顺利找到乐毅,那自然最好。但如若被芈茵的手下发现了我们,那就要预先想好方案了。”

黄歇心一沉,问道:“什么方案?”

芈月道:“芈茵要的是我,若是被追兵发现,那便只有我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等我引开他们,你就去找乐毅,将子稷先送出关去,然后和乐毅再来救我。”

黄歇失声道:“不行,那女人如今已经是个疯子,我如何能够让你落在她的手中?我不可以让你冒这种危险。”

芈月淡然一笑,在黄歇的眼中,她这笑容却显得有些凄然:“子歇,大争之世,谁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刀口舐血?必要的险,是要冒上一冒的。如果可以,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共赴天涯。如果我们注定无法越过这道关卡,那我希望你能够带着子稷顺利到达齐国。”

黄歇一惊,握住了芈月的手:“不行,我绝对不会再丢下你的。我宁可自己有事,也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芈月抽出手来,微笑道:“你放心,我很惜命。如果你们能够安全地离开燕国,那我就算落到芈茵手中,她也一定不敢杀了我,到时候你再与乐毅想办法救我。”

黄歇厉声道:“不行,我岂能让你冒险!”

芈月摇了摇头道:“若往最坏的可能想,就算是你找不到乐毅,或者乐毅无法相助于我,那你就速去齐国。我记得你曾经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游学,你去游说齐王兴兵伐燕,一定更容易取得成功。待到兵临城下的时候,就算是郭隗,也不得不妥协。”说到这里,她自负一笑,“你放心,正因为芈茵是个疯子,所以她才舍不得杀我。但只要我不死,那最后赢的人,就会是我。”

正说着,忽然传来疾风破空之声。芈月转头一看,却见远处一队人马似已经看到了他们一行人,正在包抄过来。

芈月疾道:“别说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带着子稷赶紧逃离。”

说着芈月上马,冲着黄歇的马挥了一鞭子。

黄歇与嬴稷共乘一骑,猝不及防,顿时被马带走,风中只传来他凄厉的叫声:“皎皎——”

嬴稷亦在大叫:“母亲——”

芈月凄然一笑,一行泪落下:“子歇,子稷就交给你了。”她一挥鞭,向着反方向跑去。

第十六章 风云变

半个时辰以后,燕国边城城守府前,芈茵站在台阶上,看着被押在台阶下的芈月,得意地大笑起来:“九妹妹,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芈月此时的样子有些狼狈,不但灰头土脸,而且双手被缚,只是神情依然骄傲:“是啊,真没想到,七姊姊舍得离开那锦绣堆中的国相府,千里迢迢到这边城来,我实在是荣幸。”

芈茵见她居然还如此嘴硬,却见不到自己一心盼望的她跪下求饶的样子,不由得大怒:“死到临头,还敢顶嘴,我真想看看,什么时候你才会嘴软呢?”

芈月笑道:“我天生如此,你就别指望了。”

芈茵咬牙切齿道:“好、好,我看你这铁嘴,是不是跟着你一起葬进坟里头去。”

芈月冷笑:“原来七姊姊还打算给我留坟啊,我还以为你打算让我暴尸荒野呢。”

芈茵气得发抖咬牙道:“好啊,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芈月再度嘲讽:“哦,居然还有棺材,那当真是要谢谢七姊姊了。”

芈茵指着她:“你、你——”指了半日,再也说不出话来,忽然感觉到不对,左右一看,喝问:“她儿子呢?”

那侍卫头领便道:“禀夫人,抓她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芈茵顿时明白了,冲下台阶,揪住芈月急问:“你那个儿子跑哪儿去了?”她猛然想到一事,心头狂跳,“你、你、你是不是见到子歇了?你儿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芈月微笑:“你说呢?”

芈茵一想到那人,只觉得心头绞痛,几乎发狂。她想杀了眼前的芈月,想拿剑把她戳成血窟窿,想把她剁成肉酱,可是…可是她更想见到那个曾经扎根在她心底,让她如痴如狂的负心人。心想,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她要用这个女人,钓那个男人出来。

她捂住心口,踉跄退后,嘶哑着声音指着芈月道:“把她关起来,我要等着黄歇来。”

夜深了,城守府中一片寂静,只有最深处那座小院,仍有灯光。

镜台前,小雀给芈茵一边卸妆,一边低声问:“夫人,您既然已经抓到九公主,为什么还在这边城停留不回?若是国相问起,可怎么办?”

芈茵对着镜子一边照着,一边冷笑:“我要她的性命很容易,可是我若就这么杀了她,反而如了她所愿,让她赢了。不过,当日我留着她的性命慢慢折磨,果然是有好处的,她把我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带过来了。我现在就要借她这条命,圆满我的心愿。”

小雀是晓得郭隗厉害的人,听得此言,吓得脸色都变了:“夫人,您、您到现在还没对公子歇断了心思吗?”

镜子里,芈茵扭曲着脸:“为了活下来,为了活得好,我把许多宝贵的东西都扔掉了。我跪着、爬着,走到了现在。如今我已经锦衣玉食,那我就要把那些曾经失去的,一件件捡回来。”

小雀还要再言,芈茵却把镜子一拍,厉声道:“你不必再说了。我自有主意。”

小雀不敢再言,服侍芈茵歇息之后,退出房间,想了想,还是不能心安。于是摸了摸袖中的令符,这是她刚才从芈茵梳妆台上悄悄拿过来的,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走出房间,一路直奔关押芈月的小院。

这城守府却是有一处专门关押犯人的石屋,此处与齐国交邻,细作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有时候抓到可疑之人,一时未能判定对方身份,又不便直接下到关押普通犯人的监狱中,便暂时关在这间石屋中,倒是比普通监狱还稳妥些。

小雀拿着令符,去了石屋,开了门走进去,见到里面分成两半,中间还有一层栅栏,里面关着犯人,外屋还有几案,便于来人审问。

小雀便令其他人出去,自己走近栅栏,见芈月端坐在地下,见了她来,倒也不吃惊,只抬头道:“你是那个…芈茵的婢女?你来找我何事?”

小雀也坐了下来,隔着栅栏,叹道:“你和七公主之间,难道是天生冤孽,不能共存吗?既然如此,你何不早早遂了她的心愿?这般执迷不悟,岂不是教自己受苦?”

芈月笑了:“你想劝我向她屈服,这样就能够让她心满意足。是不是因为我不肯屈服,便让她难受了?”

小雀看着芈月,恨恨地道:“是。”

芈月点头:“我倒是能够明白她的。”

小雀诧异:“你能明白?”

芈月点头道:“一个人如果跪下来,骨头折了,行为卑污下贱过了,就算在人前荣耀无比,可是午夜梦回,她却知道自己永远都站不起来了。所以她一定要找回一些过去的东西来欺骗自己,当中间的那一段历程可以不存在。可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她那样没有底线的。所以,她就希望让别人跪下,因为别人还站着,她就会发现自己一直是跪着的。”

小雀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更恨:“你不知道她受过的苦,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芈月看着这个狂妄大胆的婢女:“你不觉得你说这样的话很可笑吗?你要我屈膝弥补她的卑贱,你以为你是谁,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小雀扑在栅栏上,嘶声叫道:“可是这样死了,你甘心吗?你跟七公主不一样,你还有一个儿子,难道你不想看着他长大成人,难道你这一生这样颠沛流离受尽苦难,就没有一个结果?好死不如赖活着。九公主,我怜惜我的主人,可我也不忍见到你死,更不想见到你们姐妹相残。你们从小一起生长在楚宫,同样在楚威后的淫威下求生存,也同样被她所害,命运多厄。哪怕你骗一骗她,也不行吗?”

芈月看着她,忽然间有所了悟,轻轻一叹:“你来找我,她不知道吧?”

小雀黯然道:“她不知道,可我不得不来找你。你知不知道她虽然被威后赐婚黄歇,可是她根本没有和黄歇拜堂,甚至没有见到黄歇一面。是我找了医者为她治病,她才慢慢地好了。可她不能再受刺激,不能再发病啊,否则就会…”

芈月忽然笑了:“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我只要骗骗她就可以?因为她是个不正常的疯子,你怕她因为我而执着,所以她陷害我再多,我也必须忍气吞声,否则,她有可能会被我刺激到发疯,是吗?”

小雀有些惊惶,又有些狂乱:“你、你胡说,她很好,她比谁都好,比你、比任何人都好!我不许你说她是疯子,不许,不许!”

芈月看着她,忽然说:“你爱她,是吗?”

小雀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慌乱,她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芈月:“你、你胡说些什么?”她定了定神,又厉声道:“你若再胡说,我便杀了你。”

芈月轻叹一声:“真是没有想到,连她这样的人,也能够有你这样死心塌地爱着她的人。”

小雀的神情变得又愤怒,又疯狂:“你、你闭嘴,别让我想杀你。”

芈月忽然不说了,她的眼神飘向了小雀的后面。小雀却没有发现,见芈月忽然不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已经奏效,上前又求道:“九公主,就算我求你了。反正害你最深的人,又不是她,你就算向她低头,又能怎么样?这样她好你也好啊!待得你让她安心以后,我便放你出来,好不好?”

芈月忽然问:“你今夜为何来找我?她如今已经抓住了我,我屈不屈服,她都是嬴家。你又何必来找我,甚至许下放我出去的诺言?你可知道,这是对她多大的冒犯?”

小雀怔了一怔,忽然道:“这你别管,这是我的事情。”

芈月忽然道:“可是她又要做出一些在你眼中,会危害她自身的事,所以你才会害怕,今夜才会来找我。让我想想,会是什么样的事情呢?莫不是黄歇知道我被抓,要来救我。而芈茵对黄歇还未死心,你怕这件事,会让她失去郭隗的庇护?”

小雀倒退两步,惊恐地看着芈月,如同看着一个魔鬼,嘶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芈月嘴角有一丝冷笑:“你对她当真情深义重,把她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这样忠心耿耿,她可知道?”

小雀一怔。

忽然,暗处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冷笑。

小雀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缓缓转过头来,脖子似乎都在咔咔作响。

芈茵铁青着脸,从暗处走出来,看着小雀,眼中像要喷出火来:“贱婢,亏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忠心耿耿,没想到在你的心里,居然一直在耻笑我、轻贱我,我真是看错你了!”

小雀跪倒在地,蜷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求道:“夫人、夫人,奴婢愿意为您而死,奴婢一心只是为夫人着想…”

芈茵怒不可遏,拔剑刺向小雀:“那你就去死…”

小雀胸口中剑,不可置信地看着芈茵,一张口,鲜血涌出,却仍然劝说:“公主,我是怕您出事,我怕国相会…”她朝芈茵伸出手,却够不到芈茵,就这么原地倒下,眼睛却仍然看着芈茵没有合上。

芈茵退后一步,看向小雀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后悔,转瞬却又硬起心肠,染血的剑锋指向芈月:“我的耐心可没有多少,你若不说出黄歇的下落,我现在就杀了你。”

芈月冷冷地道:“你不会杀我的,因为你不甘心!”

芈茵已经有些疯狂:“我现在没有耐心再听你胡扯。要是黄歇不来,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芈月看着芈茵的眼神,摇头道:“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芈茵狞笑:“我疯了吗?哈哈哈,你要不说,我会让你尝尝世间最痛苦的事,让你尝尝变成疯子的滋味…”

芈月镇定地道:“你不会的。”

芈茵叫道:“你真以为你这个质子之母的身份能保得住你吗?你以为有燕易后庇护你,我就不敢动手吗?哼,我杀了你,正合了八妹妹心愿。难道燕易后会把你的性命,看得比她儿子的王位还重要吗?”

芈月摇头:“不,你会让我活下去的。”

芈茵失笑:“我,哈?你以为我会对你手软?”

芈月看着芈茵,道:“你为了活下去,抛弃了太多的尊严和人格,做了太多扭曲心智的事情。只怕午夜梦回,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敢面对了。虽然你今日锦衣玉食,可是你已经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所以你想从我身上找到平衡,从我的落魄中得到满足,从折磨我中得到对自己的肯定。如果我不在了,你找谁去抒发你的张扬,你找谁去映衬你的得意呢?”

芈茵点头:“你说得不错。既然知道你的命对我来说是什么,为什么不求求我?说不定我开心了,一脚踩在你的脸上,会踩得轻一点呢?”

芈月看着死不瞑目的小雀,轻叹:“从小你的为人就是欺软怕硬,趋奉起强者来没有底线,作践起弱者来没有怜悯,求你除了让你更得意更恶毒以外,只怕没有什么别的用处。杀死小雀,不是因为她今日自作主张,而是她看过你最卑微最不堪时的样子,哪怕她对你忠心耿耿,哪怕她对你有救命之恩,可是你对她却是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了。只可惜,你却不知道,你杀死的,是这世间唯一真挚待你,疼惜你,对你不离不弃的真心人…杀了她以后,你在这世间,可真的就成了孤苦伶仃的疯子了…”

芈茵被她说得简直要发狂了:“好、好、好…本来我今天并不想动你,可这是你自己找的…”

芈茵上前一步,剑指芈月,正想动手。忽然,一个侍女捧着帛书匆匆而入:“夫人…”却看到小雀的尸体,吓得失声惊叫:“啊…”

芈茵没好气地问:“嚷什么!我不是吩咐过,谁也不许进来吗?”

那侍女战战兢兢地托着帛书跪下:“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芈茵接过帛书展开一看,得意地笑起来,把帛书抖开在芈月面前一晃:“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的信吗?是子歇写给我的信呢。哈哈哈,你说我孤苦伶仃,我告诉你,我有子歇了,我会比你们都幸福。我怎么可能孤苦伶仃?这世间为我拜倒的男人,不要太多,哈哈哈…你才是孤魂野鬼,你才会孤苦伶仃…”

她纵声狂笑,吓得那侍女魂不附体。

她一边笑着,一边扬着帛书,手握着剑,就这么走了。

众侍女随着她匆匆而去。

地面上,只剩下小雀扭曲僵直的尸体,一动不动。过得片刻,来了两个杂役,将小雀抬了出去。

芈月看着地上的血,轻叹一声。芈茵,已经彻底不可救药了。

芈茵回了房间,扔下剑,将帛书握在心口,甜甜地入梦了。

直到次日清晨,侍女跪在席前,轻声呼唤,她才伸了个懒腰,睡眼蒙眬地由着侍女服侍,给她净了脸,扶她起身,穿上衣服。

只是今天这侍女服侍得不管哪儿都让她有些不顺,不由得半闭着眼睛,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口中喃喃地道:“小雀,你今天怎么这般不经心,水不够温,衣服也没焐暖?”

这么一说,忽然室内寂静无声,正在侍候她的侍女都没有继续动作了。她睁开眼睛,前面跪了一地的侍女,仔细看去,却哪一个都不是小雀。

她皱眉问道:“怎么回事,小雀呢?”

伏在她面前的侍女颤抖着答道:“小雀姐姐…昨夜,已经被夫人您亲手处死了啊!”

芈茵忽然只觉得脑袋被什么劈中了似的,头顿时一阵抽痛。她捂着头,跌坐在地,一时无法回应,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昨日之事,一点点想起。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往日她若是冲动做错了什么事,当她后悔的时候,总有小雀会安慰她,劝说她,告诉她都是对方的错,她做得完全对,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要放宽心,别想太多,一切都由她来料理后续之事。

可是,如今,她不在了。

不,她想,她并不感觉伤心,只是有些茫然。她并不为小雀的死而痛苦,她只是觉得遗憾。于她来说,小雀如同空气和微尘一样,如同手边的工具,如此理所当然地存在,如此顺手适用,让她忽然感觉,她其实还有继续留下的价值的,少了她,她的生活会有些麻烦。

可是很快,她就感觉到,失去小雀,并不仅仅只是麻烦了。紧接着,她用朝食,发现朝食不合口。若换了往日,她必要发脾气,而小雀必会想办法,可是她不在了,无可奈何之下,她也只能忍了,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

然后,她决定不再想这个人。只不过是个侍女而已,要多少有多少。瞧瞧跪在她脚边的那些侍女,她只要随意一指,就会有人用尽全力来奉承她,讨她喜欢。小雀也不过是运气好,得她赏识早,让她习惯了她的存在罢了。

她决定去想更令她高兴的事情。她又拿出那张帛书,今天下午,黄歇会来,他会为了芈月而来,而向她低头,由她摆布。一想到这个,她又不禁兴奋起来,想着如今要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美,显示自己的威风。她要让芈月眼睁睁看着她得意,看着她把她的男人抓到手心里。

她顿时来了精神,吆喝着让侍女们给她拿衣服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来得匆忙,这一趟出来,虽然紧接着也有两个衣箱和一堆侍女随后到来,但是她却挑不出称心的衣服。侍女们来回多少次,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遍了,她一件件地试,却是哪一件也不合适。她大发脾气,把衣服都砸在侍女们的头上、脸上。可是这些愚蠢的侍女,真是没有一个合她心意的,一点建议也没有,只一味地说好,明明每件衣服都有不足,但在她们眼中,都是一样地好,根本就是在说谎。

她只有忍着气,自己勉强挑了一件,又叫侍女给她梳一个漂亮的发髻。可此时才是最令她恼火的时候。那些侍女笨得让她无法忍耐,不但抓得她头皮生疼,而且让她僵着脖子老半天,梳来梳去,发型却是越梳越丑,丑得让她无法迈出这个门去让黄歇看到。

芈茵大发脾气,愤怒得无以复加。折腾来折腾去,总算在与黄歇约定的时间之前,由一个巧手的女婢,给她梳了一个勉勉强强的发型。那女婢轻声软语,有一张巧舌,且动作又轻,心思又巧。她也折腾得懒怠了,及至最终梳妆敷粉完毕,她才纡尊降贵地瞟向那女婢道:“你梳得不错,以后就留在我身边服侍吧,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女本是个二等的梳头婢,只是素日怀着心思,处处注意,今日终于得以出头,当下大喜,忙磕头道:“奴婢黄鹂,多谢夫人。”

芈茵皱了皱眉头,道:“这名字有些拗口,给你改个名字,从现在起,你便叫小雀吧。”

那黄鹂心中一惊。她自然知道夫人原来的宠婢小雀,昨日便由夫人亲手刺死,心中隐隐觉得不祥,但又不敢违拗,反而满脸感激地朝着芈茵跪下磕头:“多谢夫人赐名,奴婢现在就改叫小雀了。”

芈茵嗯了一声,由那新的“小雀”为她披上外袍,心中朦胧地想,不过一个婢女罢了,死了就死了。愿意服侍我的婢女多了,似“小雀”这种婢女,到处都是。

心里这般想着,便得意地迈出门槛,吩咐道:“去石屋把那贱人带上来,关在右边的耳房。”见那“小雀”应了,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你去…原来那个小雀的房中,有一把匕首,你把它找出来,带在身上。到时候听我吩咐,便把匕首架在那个贱人脖子上,我叫你杀,你便杀了她,知道吗?”

那“小雀”初听之下,还有些得意。因为原来的小雀是夫人心腹,夫人素日赏赐极厚,权柄极大,也得了许多人的奉承送礼,若是让自己去收拾她的遗物,倒可发一笔小财。及至听到芈茵居然要她杀人,直吓得脸都白了,她只是个梳头婢,哪里有胆子杀人?可当着芈茵的面却不敢不应,只得应了一声“是”。

旁边的婢女看出她的算计来,佯笑问道:“夫人,前一位小雀姐姐的东西,也赏给如今的小雀姐姐吗?”

芈茵的脸色忽然变了,冷笑道:“凭她也配…”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摆摆手,道:“这等小事,还来问我,自然是收拾封存了。”

众婢女诺诺不敢应。忽然,外头婢女喘息着跑进来,道:“黄歇公子在府外投帖相见。”

芈茵顿了顿足,叫道:“你们还不快去?”

众婢女顿时依着吩咐各自行事。芈茵叫道:“快,快拿我的琴来…”

整个院子慌乱了一阵,终于依着芈茵吩咐俱都安定下来。

这一日的清晨,将军乐毅率兵入城,与城守商议对齐人的防卫事宜。

而黄歇进入城守府的时候,一行车马,也悄然进入了边城。

黄歇在府外等了片刻,便有一个仆从引着黄歇穿过中堂进入后院。

黄歇警惕地看着左右,后院空无一人,只有几树桃花开放。

那仆从悄然退出。忽然,背后传来琴声,黄歇转头,看到芈茵坐在廊下,几案上摆着古琴,轻轻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黄歇站在那儿不动,听着芈茵将这首曲子后面两段继续弹奏下去:“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芈茵弹奏此曲,原只为勾起黄歇心动,只是一曲弹毕,自己却更勾起心事,不禁哽咽。她恐花了好不容易化好的妆,忙拿帕子在眼边压了一下,站起一步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黄歇面前。抬头看,只见眼前之人一身青衣,飘然若仙。上天果然厚爱于他,这些年岁月过去,她早经风霜,他越发风度翩翩,气度高贵。

芈茵哽咽着问他:“子歇,一别多年,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来见我这个被你遗忘的妻子?”

黄歇轻叹一声:“七公主何出此言?我记得我曾经寄回信来,劝黄氏助你另嫁。”

芈茵听了此言,脸庞顿时有些扭曲,一腔愤怒简直喷薄欲出,想了想,忍下气,勉强挤出笑意来,继续柔声道:“子歇,你以为一封信,就能够了结夫妻缘分吗?我是奉旨赐婚,已经进了你黄氏之门,我就是你黄歇的新妇,你这一辈子都休想反悔。”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终究还是变得尖厉起来。

黄歇没有说话,只是退开几步,拉开与她的距离,见芈茵又要上前,他终于反问道:“那郭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