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茵听到黄歇提起郭隗,顿时露出极为厌恶的神情来,顿足叫道:“你别提他,我与他在一起,无时无刻不是在强忍着厌恶,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他——”她又上前几步,娇声道:“子歇,你带了我离去吧。我们如今在燕国重逢,这是少司命的旨意,教我们再续前缘啊!”

黄歇长叹一声,再退一步,又问:“那子之呢!”

芈茵眼都红了,再也装不成柔美,嘶声叫着:“若不是你新婚之夜离去,我能落得如此结果吗?若不是你长久不归,无人保护,我会被逼来到燕国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经历那些兵荒马乱,经历那些最可怕的事吗…”她顿足咬牙,叫道:“子歇,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黄歇沉默片刻,忽然说:“故荆山相传,山中有虎,虎前有伥鬼,原被虎所食之人也,却愿为虎所驭而害人。又有水鬼,原为落水而亡,却千方百计,诱人落水而找替身…”

芈茵满腔柔情蜜意,听到黄歇这两句话,顿时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细品着其中意思,忽然尖叫起来:“子歇,你、你居然这样说我…”

黄歇看着芈茵,缓缓道:“我与九公主有婚约,所以相约离楚。当日我向宫中求婚的也是九公主,所谓赐婚分明是楚威后欲乱我黄氏。她存心为恶,你明明知道一切却一定要为虎作伥,难道这也是我欠你的吗?”

芈茵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她退后两步,绝望地看着黄歇,叫道:“可是,我爱你,我爱你啊!”

黄歇摇头:“我对你不曾有过一丝示意,不曾有过半句诺言,更不曾应允过任何事情,今日就已经面临如此不虞之境。七公主,你觉得你命运不堪,就憎恨世人,要报复世人,可你扪心自问,今日处境,到底是谁害你?”他并不想这样一开始就与芈茵撕破脸,可惜芈茵全无自觉,而且今天一开始就摆出向他索情的样子来,他不愿意和她继续这样虚情假意,哪怕是敷衍,他也不愿意。

芈茵尖叫起来:“是谁害我?难道不是九丫头,不是你这个负心人…”

黄歇忽然道:“你为何不敢面对真正的罪魁祸首?害你一生的人是威后,也是你自己!”

芈茵倚着柱子,痛哭失声,这个时候,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已经完全顾不得哭得乱成一团的妆容:“我的命拿捏在她的手中,我要为自己而活,我只想爱你,我错在哪里,错在哪里?”

黄歇轻叹:“你害人不成,自己心虚成疾,为什么却反而恨上别人?黄家并不曾负你,为你延医治病,让你恢复健康,我写信让族中助你另嫁,若你没有野心,何处不能安居一生?”

芈茵叫道:“可是,我怎能甘心,怎能甘心——”

黄歇厉声道:“可你为了荣华富贵和野心,又心甘情愿再度为人利用,远嫁燕国。子之死了,你又迫不及待地嫁郭隗为妾。郭隗年纪虽大,却对你十分宠爱。可你害人之心不息,派人放火在前,杀人在后,又设计陷害、千里追杀…你手中有多少人命,想来你自己十分清楚…”

芈茵尖声叫起来:“那又怎么样?都是庶出的公主,凭什么她就能够嫁了秦王,还有个你痴心相随,而我就这么倒霉?我不服!我争不过八妹妹也罢了,谁叫她是王后生的?我认命。可我不信,九丫头能够比我命好!”

黄歇轻叹一声:“她跟你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从不怨命,也不认命。”

芈茵叫:“不认命又能怎样?现在她的性命在我的手中,我可以让她生,也可以让她死,更可以让她生不如死。”她说到这里,心中怨毒已经不可压抑,叫道:“小雀,把她带出来!”

她这一声令下,那个新任的“小雀”便阴沉着脸,拿匕首比在芈月的脖子上,推着被捆住双手的芈月走出来。

黄歇见了芈月,失声惊叫:“皎皎。”

芈月看见黄歇,急忙先问:“子歇,子稷可安好?”

黄歇点头:“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芈月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她凝视黄歇,“子歇,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黄歇道:“因为你在这里。”

芈月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看着黄歇点头道:“好,子稷已经脱险,我亦了无挂牵。能够与你同生共死,也是不枉此生。”

芈茵本以为押着芈月出来可以让黄歇妥协,可是眼看着两人含情脉脉,旁若无人的样子,却令她更加不能忍受,不可抑制地爆发:“够了!够了!”她拉住黄歇的襟口,嘶声问他:“子歇,我问你,你想不想让她活下来?”

黄歇看着芈茵,叹息:“你想怎么样?”

芈茵含情脉脉地向着黄歇偎依过去,黄歇退后一步,表情不动。

芈茵却像没有看到似的,紧紧抓住了黄歇的手,用一种梦幻般的口气:“子歇,你带我走,你带我走,我就放了她…”

黄歇反问:“带你走,去哪儿?”

芈茵喃喃地道:“我们回楚国去。我陪你泛舟湖上,我陪你弹琴吟诗,我们一起跳大司命舞,我们一起生儿育女…有了你,我再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愿陪着你这样长长久久过幸福的日子。”

黄歇轻叹:“七公主,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痴心。世间若有人以真情待我,我是感激的…”芈茵听了此言,脸上泛起红光,眼神更加含情脉脉,不想黄歇却继续道:“但这个人不是你…”

芈茵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黄歇叹道:“你爱我也罢,恨我也罢,害我也罢,我都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你从小到大,对皎皎的所作所为,我却都记在心上。这世间若有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都有可能宽恕,可若是害我心爱之人,我却是绝对不会宽恕的。七公主,你说你爱我,可你真没有觉察到,我一直避你如蛇虺吗?”

芈茵听得浑身颤抖,忽然尖叫:“好、好、好,我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她得到…既然我得不到你,那我宁可毁了你,毁了她!”

她一怒之下,便要拔剑。黄歇脸色一变,忽然出手,一把抓起她的手,反手一转,便将她挟持于怀中,将她手中的剑反横到了她的脖子上。

芈茵的侍从顿时惊叫起来。黄歇将芈茵制住,立刻喝道:“都不要动,否则你们的夫人就会送命。”

众人皆不敢动。

黄歇又对那“小雀”喝道:“放开芈八子,否则你的主人就会送命。”

“小雀”脸色一变,神情游移,手中的匕首便有些垂下了。

芈茵大急,尖叫起来:“不许放了她,你这蠢货。黄歇岂敢伤我?他若伤了我,他与那贱人就要死在当场!”

那“小雀”目光闪烁,看看芈茵又看看黄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芈茵不住咒骂:“蠢货蠢货蠢货,你给那贱人划上两刀,看他还撑不撑得住。你便是杀了她,难道他还能够将我怎样?来人,来人,你们是死人吗,还不快快出来!”这时候她才真的后悔,昨日杀小雀杀得太快,若是真小雀,便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又岂会这么愚蠢地被黄歇要挟?这个时候,拼的自然是谁的心硬,谁更在乎。

黄歇这个人自诩君子,又如何敢真的对她下手?只要在芈月身上划两刀,保管他弃剑向自己投降。甚至若是真的小雀,大有可能当机立断杀了芈月,难道黄歇还会杀她一个弱女子泄愤不成?

她本以为今日胜券在握,不想情绪一时失控,走得离黄歇太近,倒教黄歇抓住机会挟持了自己。可恨这些手下太过愚蠢,竟不知如何反应才是。她一怒之下,便又唤出了原来预先设下的伏兵,顿时将黄歇与芈月等团团围住。

芈茵冷笑:“子歇,你看到了,你便是抓了我又能如何?便是将我与那贱人作交换又能如何?我便是答应了你,你以为你能够走出这里吗?”

黄歇轻叹一声,道:“七公主,事到如今,你仍然执迷不悟,就休怪我无礼了。”说着,忽然撮唇长啸,啸声方落,便见外面拥入一队士兵,反而将芈茵手下的侍卫团团包围,强弱顿时易势。

第十七章 举周鼎

芈茵先是吓了一大跳,再瞧得这些人都是燕军服饰,既惊且怒,喝道:“你们要造反吗?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对我无礼。你们眼中还有国相吗?祁司马,你是死人吗,如何会教人冲进城守府来?”

这祁司马便是此城城守,原是候在院外避风头,却听到芈茵唤他的名字,不得不进来对那队燕军首领一拱手,方苦着脸对芈茵道:“夫人拿了国相的令符,下官原是该听命从事的。只是如今乐毅将军持着大王亲笔的诏书来,下官自然是…嘿嘿,只能是先遵大王手诏了。”

芈茵脸色大变,叫道:“怎么可能?他哪来的大王诏书?必是假冒无疑。你休要被他愚弄,小心将来难见国相。”

那祁司马只是一脸尴尬地苦笑,显然是准备袖手旁观到底了。

芈茵只得又对乐毅喝道:“你一介边境守将,哪来的大王诏书,诏书上又写了什么?你敢伪造大王诏书,小心性命不保。”

乐毅沉着脸喝道:“你不过是相府小妾,何以敢对士大夫无礼?你手持国相令符,却无国相手书,这令符到底是否出自国相之令,你敢与我上蓟城与国相对质吗?”这边又将手中诏书一扬,道:“此诏为大王三日前亲手所书,派上大夫苏秦日夜兼程,赶往边城,交于某家。我奉大王诏令,救秦质子母子,谁敢阻挡?”

芈茵身边侍卫,皆为相府所属,因她持郭隗令符临时召集,听了乐毅此言,顿时心生犹豫,慢慢退后。

霎时间,强弱易势,乐毅手按剑柄,一身杀气,朝着那“小雀”厉声喝道:“你还不松手!”

那“小雀”本就只是个小小梳头婢,哪里当得这沙场战将的一声暴喝,吓得顿时匕首落地,整个人伏倒在地,不敢抬头。

芈茵目眦欲裂,厉声尖叫:“蠢货蠢货,坏我大事,你如何不去死!我要杀了你,我要将你这贱婢碎尸万段…”

那“小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是丝毫不敢动。

芈月疾步前行,乐毅一使眼色,便有他身边的侍卫上前,一剑将芈月身上绳索砍断。芈月拾起匕首,叹道:“七姊姊,世间似小雀那样待你的人,只有一个。不是你随便找个侍女,改名叫小雀,她便都能够如小雀一般合你心意的。”

芈茵反反复复,只念叨道:“若是小雀在,早就杀了你了。若是小雀在,早就杀了你了…”

芈月得了自由,适才听闻乐毅之言,惊喜不胜。原本她和黄歇约定,若是她被抓,黄歇便与乐毅想办法潜入城守府暗中来救。她本以为黄歇会是调开芈茵,或者暗夜来救。方才黄歇挟持芈茵,她便暗中担心,如今正值白天,救援不便,谁知道情况突变,乐毅公然率兵来救,而且手持燕王诏令,再听得苏秦的名字,心中已经明白,暗道:“孟嬴,你终不负我。”

自己这一生虽然历尽苦痛,但这世间她曾经相助过的人,终究还是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还报于她。想到这里,心头一暖,连对芈茵的恨意都消了几分。

她与黄歇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意相通,黄歇便放开芈茵,与芈月携手而出。

芈茵孤零零地被摔落在地,竟是连个扶她的人也不曾有。见芈月和黄歇谁也不看她一眼,就这样携手往外而出,她怒气攻心,抓起长剑,便向芈月后心疾冲而刺。

黄歇头也不回,长剑一挥,便将芈茵的剑格挡开去。芈茵用力过头,却比不得黄歇反格的力气,两力相冲,竟又摔了出去。

眼见仇人就要走出院子,走出她的视线,终其一生,将再也无法将她抓回来泄愤,芈茵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却就在芈月和黄歇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忽然外面一声高呼:“国相到…”

众人顿时怔住,人潮缓缓后退,分开两边。

一个老者在众武士簇拥之下缓步进来,正是郭隗。

芈茵又惊又喜,跳了起来,叫道:“夫君,你来得正好,快快为我报仇——”

芈月与黄歇对望一眼,脸色皆变。今日之事,转折迭起,本以为有意外之喜,不想离自由只差一步,竟然功亏一篑。

那郭隗缓步而入,见了两边兵士林立,互不兼容,再见芈茵脸上哭得脂粉糊作一团,钗横鬓乱,素日艳色一分也不剩下,竟如厉鬼,不禁退后一步,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芈茵手指指向众人,一圈划过,将众人皆划在内,顿足哭道:“是他们,他们都欺负于我。他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把你的令符放在眼里,便是不把夫君你放在眼里,你若不处置了他们,我便不依。”

乐毅忽然长笑,道:“好教国相得知,方才您的爱妾,挟持了秦质子之母,硬要迫使公子歇与她私奔,还说委身于您实是无奈,是无时无刻不在强忍着厌恶,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您——”

芈茵嘶声尖叫起来:“你、你这奸贼,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这般陷害于我?”

乐毅朗声笑道:“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非但乐某听到此言,便是在场诸人,也都大半听到,可作得了假吗?公子歇是君子,不便斥你。乐某却见不得你这妇人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方才诸人便埋伏于院外,芈姝自恃院中皆为相府之人,谁又敢告她的密,因此肆无忌惮。诸人又皆屏声静气,她的声音又是极尖厉的,因此这等话语,竟是大半人都听到了。

郭隗脸色微变,凝视着芈茵,长叹一声:“夫人,我自知与你年貌不当,委屈了你,所以一直以来都忍让于你,可是没有想到,在你的心里,竟然是如此委屈…你若当真不喜,老夫何敢勉强?你想去哪里,老夫以金帛送你如何?”

芈茵尖叫一声,大惊失色,但她随即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飞扑到郭隗的怀中,揉得他的胸前衣物皱成一团,直哭得梨花带雨,娇弱可怜:“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夫君你一定要信我,我只是太恨九丫头了,我只是为了报复她,想让她看着黄歇变心,所以我才故意对黄歇说假话的。我怎么会喜欢那种无官无爵的士子,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啊…”她一边哭诉,一边有些紧张地看着郭隗的脸色。

郭隗看着芈茵的脸,神情无奈,眼中有光芒一闪而没,他闭上眼,长长叹息道:“老夫不管你真心假意,只要你放下过去,不再给老夫惹祸生事,若还愿意继续留在老夫身边,老夫依然待你如往日,如何?”

芈茵不想此番如此轻易过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这老东西终究是舍不得我。想到这里,又得意起来,再看看黄歇和芈月,心中妒火又起,无法抑制,又扑在郭隗怀中哭叫道:“我就知道夫君你是最知道我,最疼我的。你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岂能不听?我答应你,只要我杀了九丫头,圆了心愿,就放下过去,一心一意待你。”

郭隗闭了闭眼:“你真的执意如此?”

芈茵咬牙:“不错。”

郭隗忽然笑了:“好吧,你去吧。”

黄歇脸色大变,叫道:“郭相!”

乐毅也是脸色一变,叫道:“郭相,大王诏令在此…”

郭隗却是叹了口气,摆摆手,索然道:“世间事,瞬息万变,红颜薄命,老夫亦是无可奈何!”

说着,眼边竟掉下一滴眼泪来。

芈茵大喜,立刻转身,拔出身边侍卫的宝剑,一步步狞笑着走向芈月:“九妹妹,我本来想,让你好好享受一番再送你上路。如今我没有时间了,只好便宜了你。”

黄歇失声叫道:“皎皎…”想要上前相救,郭隗带来的两名侍卫却踏前一步,正挡在他的面前。

黄歇手中暗暗捏紧了短刀,若是当真事情不妙,便要出手伤了芈茵。纵得罪了郭隗,那也顾不得了。

芈茵见黄歇已经被侍卫挡住,心中大定,纵声大笑起来:“我看,这世间还有谁能够于此时救你…”她心中得意,手中的剑越发缓慢地朝着芈月刺过去,脸上带着狸猫戏鼠式的笑容,有心要教芈月在临死之前,好好感受死亡一步步逼近的惊恐。

芈月面色不动,看着芈茵的剑尖慢慢刺向她的心口,这种时候,她没有做徒劳的格挡和逃脱,而只是一动不动,巍然而立。正当芈茵的剑尖,距离芈月的胸口只有两寸时,芈月忽然露出悲悯之色,叹息了一声。

芈茵正想说:“你此时叹息也已经迟了…”忽然只觉得后心一凉。她诧异地低下头,却见自己的胸口多出了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然后就是一阵剧痛…

这是芈茵于这个世间,最后一瞬间的思想。

芈月站在那儿,看到芈茵正自最得意的时候,她的笑容忽然凝结于脸上,只见一寸长的剑尖在她的胸口出现,然后便是血花飞溅,芈茵便缓缓倒下。

芈茵身后,郭隗面无表情地拔出剑,用一条绢帕,轻拭剑尖的血痕。

他这剑一拔,芈茵便扑倒在地,一动不动,显见已气绝身亡。

郭隗却对芈茵连多余的一眼也不看,只是看着自己的剑,爱怜地轻拭着,长叹:“茵姬,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只可惜,你选择了不给老夫退路。”

芈月看着郭隗。她当时手已经解缚,以她的身手要抓点什么东西格挡芈茵的剑也并非难事,郭隗却只让芈茵独自上前而并不是叫侍卫先制住她,芈茵为仇恨冲昏了头脑,竟没注意到这点,她却是留意了。芈月淡淡对郭隗问道:“郭相这是何意?”

郭隗拭净宝剑,收剑入鞘,向着芈月一拱手:“老夫惭愧,治家不严,以至于放纵了小妾,假借老夫的名义而逞私欲。老夫奉大王之令前往碣石宫迎贤,得知此事,星夜赶到,幸而还能及时阻止。老夫有罪,已经惩治主犯,余下的事情也当一一解决之后,再自行向大王请罪。”他一转身:“退下,不得对公子歇无礼。”

侍卫退开,黄歇已经快步跑到芈月身边,将芈月一把抱入怀中,一时间哽咽出声:“皎皎…”

方才这大起大落,由生至死,又由死至生,饶是芈月心志坚定,也不禁精神虚弱,抱住黄歇,热泪盈眶:“子歇…”

两人紧紧相拥。

好一会儿,黄歇才放开芈月,转身向着郭隗行礼:“多谢郭相大义!”

芈月却站住不动,看着郭隗。

黄歇觉得不对,转头看向芈月:“皎皎——”不管郭隗出于何意,终究是救了他们,他们总要有所表示才是。

芈月的脸上却有一种了悟的微笑,看着郭隗,问道:“郭相,咸阳有什么新消息?”

黄歇一怔,转头看着芈月。

郭隗这时候才露出进来之后的第一个微笑:“果然不愧为芈夫人…”转而长叹一声,“唉,茵姬真不应该执意视你为敌。”

芈月整了整凌乱的衣服,肃然拱手:“还望郭相相告。”

郭隗肃然拱手:“洛邑急报,秦王荡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一个月前,洛邑城中。

城门大开,一队兵马旌旗招展进城,“秦”字旗下,秦王荡那张年轻英武的脸,更显得意气飞扬。

这一年,已经是秦王荡继位的第四年了。他自继位以来,便时常以征伐为念。一年多前,他与韩王仓在临晋城外会盟之时,曾经对站在他身边的甘茂说:“寡人欲容车通三川,窥周室,死不恨矣。”

甘茂知其心意,但却担心自己非为秦国公族,而只是客卿身份,若是执掌大军,会受樗里疾和公孙奭之牵制,秦王荡便与甘茂约誓信其不疑。甘茂于是率重兵与庶长封攻打韩国的宜阳,又恐楚国乘机攻打,再派冯章出使楚国,向楚王槐许诺割让汉中之地。半年之后,秦军攻克宜阳,斩首六万,乘胜渡过黄河,夺取武遂并筑城。韩王仓无奈,只得向秦求和,三川洞开,不敢再挡秦人锋芒。

秦王荡大喜,便亲率大军,引任鄙、孟贲等人巡视,然后直趋洛邑,以窥周室。

此时周天子虽在名义上为天下共主,实则困居小城,且执政的东周公和西周公不和,内斗频频,于是王室气象,更加衰微。

周天子派使者郊迎,向秦王致天子之问候,并称周天子欲在王城宫中盛礼相迎秦王。秦王逊谢,却提出欲在明堂一观九鼎。周室众人听话听音,均是大惊,但眼见秦国兵临城下,素日倚为屏障的韩国也是低头让步,也不得不答应此事。

于是两人便依约在明堂相见。

所谓的明堂,便是王朝先祖之宗庙,在夏朝时称为“世室”,殷商时称为“重屋”,周称为“明堂”,至后世,则称之为“太庙”。

秦王荡率兵进入明堂时,便见周室之人已经在高台之上相候了。

这一任的周天子姓姬名延,史称周赧王,年纪虽与秦王荡相差不多,但看上去却显得苍白虚弱,萎靡不振,虽然高高地站在高台之上,却是一脸的愁苦之相,与正在阶下虽以臣礼相见,但相貌魁梧雄壮,更带着意气飞扬神情的秦王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见礼罢,秦王荡看了看周天子气色,再转眼扫视这明堂之中,建筑陈旧,朱漆掉落,甚至连旌旗也显出颜色残褪的样子,眼中轻视之意,更是掩遮不住,对身边的甘茂低声道:“周室气数已尽,在这明堂与周天子的脸上,都能够看得出来。”

甘茂也不禁露出微笑,压低了声音道:“而我大秦之业,便似大王,如骄阳凌空。”

秦王荡哈哈一笑,看着台上隐约可见的九鼎光芒,眼中露出不可抑止的野心,低声道:“从来王朝更易,就是九鼎迁移。寡人今日,就要把这九鼎给搬个位置。”说罢便昂首阔步,走上台阶。

他上了高台,与周天子再度见礼,相携走到明堂之上。但见殿前摆放了九只形状不同、大小各异的铜鼎,显然亦是久经风吹雨打,显出年代久远的青斑来。这就是象征着天下归属的九鼎。

秦王荡点头轻叹,转而问周天子道:“敢问周天子,此便是九鼎乎?”

他站在周天子身边,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更兼气势逼人,逼迫得周天子如受重压,张了张口,方想回话,却是一阵气虚,喘咳不已。

此时他身边便有一个大夫模样的人上前接口道:“正是,此九鼎本是夏禹收天下九州之金而铸成,有荆、梁、雍、豫、徐、青、扬、兖、冀九州,上刻本州山川人物、土地贡赋之数。九鼎列于朝,为天子掌九州的象征。”

秦王荡瞟了那人一眼,见他倒是一脸毫不畏惧的样子,眼光不由得在那人脸上多停留了一下,方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小人东周国苏代。”

秦王荡哼了一声,没有理睬,径直走了下去。他却不知,这苏代便是苏秦之弟,虽然不如乃兄才智,但于这周室之中,已经算得拔尖人才,见这秦王荡如此骄横,心中怒气勃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瞧着这秦王接下来的举动,思忖着随机应变之法。

但见秦王荡走到九鼎之边,一只只看过了,忽然拍了拍一只铜鼎,叹道:“此雍州之鼎也,当属秦国。”说着忽然转头问周天子:“寡人欲携此鼎归我秦国,大王可允?”

周天子脸色都变了,这种“问鼎”的举动,昔年只有楚国才干过,楚庄王曾问鼎之轻重,楚威王亦曾索要九鼎,皆被策士以列国形势牵制,以计谋破之。

楚人自周建立以来就没被驯服过,可这北方六国,却真是谁也没干过这事啊。

当此之际,当然是名臣折冲樽俎之时,仍然是那苏代替周天子发言道:“鼎乃天子之器,重达千钧,自此九鼎铸成以来,除奉天子之命合力迁移之外,凡人岂可轻易举起?”

秦王荡转头,嘴角一丝冷笑,厉声道:“若是有人能举起又如何?是不是就能够把它给搬走了?”

苏代见他如此无理,险些发作,最终还是忍下气来,瞧了周天子一眼,这句话却只有周天子能答,不是臣下敢说的。

周天子终究是帝王之尊,虽然气虚体弱,但不能被人逼到这份上还不说话,见状也只有壮着胆子道:“寡人不信有谁能举得起这鼎。”

秦王荡忽然张扬地大笑起来:“那寡人与大王打个赌。大王说无人能举得起,寡人却说,有人能举得起。若是寡人赢了,那寡人举得起什么鼎,就把这鼎当成赌注带走,如何?”

此时秦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便连雍州之鼎也不再提,直奔九鼎而去。周天子被他这张狂之态所震慑,整个人站在那儿,气得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苏代亦是气得脸色发白,见状心生一计,扶住周天子,低声道:“大王,就让他来举。”

周天子只得壮起胆子,勉强应了一声道:“秦王无礼,九鼎非天命不可移,逆天行事,后果自负。”

秦王荡仰天大笑。自继位以来,一步步精心谋划,便是为了这一天,当下将手一挥,喝道:“任鄙、孟贲、乌获,你们何人能举?”

站于阶下的秦国诸臣相视一眼,有些人这时候才明白,为何秦王荡自继位起,便对这三个大力士厚赐高爵,却原来是为了今日。

孟贲等三人却是早有准备,当下应声上前到了雍鼎之前,各自轮流试了试力,对望一眼。秦王荡既早有此准备,自然在秦国之时,便已经探得这九鼎大致重量,自己在咸阳照此重量也铸了数鼎,由轻到重,教这些大力士日日练举。虽然如今一探这鼎,与素日那最重的鼎略有差异,但自忖便是一人举不起,难道三人都举不起不成?

当下任鄙镇定了一下心神,先上前一步向秦王荡道:“还是由臣先来。”说着大喝一声,执着铜鼎的鼎足,就要往上举起。

不想此时苏代忽然阴阴地道:“这九鼎乃是大禹集九州之铁所铸,赋王气,系天命。想冒犯王鼎的人,且试试自己有没有这个命,会不会被上天降罪。”

任鄙三人,本就出身草莽,敬天畏神之心,在所难免。骤得高位,素日奉承秦王之时,自信满满,但到了这周室明堂,见着这建筑宏伟、仪仗森严的王室气象,已经是心存畏惧。周天子的仪仗,在秦王眼中自然略显衰败,但于这等草根阶层看来,却依旧是高不可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