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在楚宫中也受过委屈、伤过心,甚至也经历过无数危险,可是那时候她还会对他撒娇、对他任性、对他撒气,在许多事情上,见到了他,就习惯性地把一切交给他,依赖着他。

可如今的她,已经太过习惯不撒娇不任性,太过习惯独自承担、谋划事情,让他有些不适应。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迁就,无言地保护,恒久地守候。他有信心,只要他还在她的身边,就能够让她渐渐放下过去,放下这些沉重的负担,把一切交给他,安心地做他身后的小女子。

可是他不喜欢燕易后,这个女人凉薄无情、工于心计,真不愧是“那个人”的女儿。芈月当日在蓟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可以无视芈月曾经给予她的帮助,无视她们有过的友情,甚至无视嬴稷是她的亲弟弟,而袖手旁观郭隗和芈茵对芈月母子的打击、诬陷、残害。她但凡有一点点仁心,怎么能够对于芈月母子的遭遇如此无动于衷!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今在秦王荡很可能举鼎身死之后,忽然间就想起在燕京还有一个异母弟弟,还有一个秦宫故交来。如今频频召芈月入宫,置府赐地、封官许爵,甚至还要让芈月和自己留下,还要招揽芈月的弟弟们到来。

他知道她的用心,她无非是看着芈月现在有可利用的价值,所以才会费尽心机地拉拢,甚至还想利用芈月相助,从郭隗手中夺权。过去她未必对郭隗没有怨言,只是她却不愿意为了芈月去得罪权臣。如今她想让芈月助她夺权,若是失败,又何尝不会把芈月抛出去顶罪?

他不愿意她留在燕国,不愿意她再入宫,不愿意看着她再卷入燕国的权力斗争,不愿意看着她再置身于危险之境。

他相信只要他和她之间能够达成共识,那么,凭他们两人的努力,一切将不再是问题。

这一日,黄歇约了芈月,在蓟城外驰马。此时秋高气爽,正是狩猎的季节,远远看到一群燕国贵族牵黄擎苍,去了山中。

黄歇不欲与他们撞上,拨转马头,驰入一片黄叶林中。

两人在林中驰马,树叶纷纷洒落,天朗气清,教人心情也为之一畅。

黄歇跳下马,道:“皎皎,我们在林中走一走吧。”

芈月含笑点头:“好。”

两人牵着马,在林中慢慢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终于,还是芈月打破了沉默:“子歇,你有何打算?”

黄歇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打算…”他凝视着芈月,“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芈月微一停顿,试探着说:“如果说,我想留在燕国呢?”

从边城回来已经数月,她一直在走与留之间犹豫不定。她知道黄歇也在为此焦灼不安,甚至黄歇对孟嬴的恶感和不信任,也曾隐隐向她透露过。

今天黄歇约她骑马,她心中有数,也许两人之间,的确到了应该深入谈一谈的时候了。她和黄歇,是后半辈子要走在一起的人,彼此之间自当同进同退,心意相通。自那日她因立太子之事与秦惠文王决裂之后,她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做主,但在蓟城劫狱的那个晚上,黄歇自天而降,带着她逃亡,在山中一席话让她痛苦、挣扎、重生之后,她心中似乎升起了一种新的希望。

她不甘做樊笼中被豢养的燕雀,由着别人安排播弄自己的命运。但从咸阳到蓟城,再从蓟城到边城,她一直在苦苦挣扎,于风雨中孤独飞翔。她不希望再回到樊笼中做燕雀,可是她却希望能够有一个人,与她一起飞翔,相互扶持,风雨同行。

黄歇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们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也要一起共同走向以后的人生。对未来,她有自己的设想,可她却能够感觉到,黄歇对未来的设想,和她不一样。

果然黄歇怔了一怔,露出一丝苦笑,却道:“皎皎,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只是,我以为蓟城会是你的伤心地,没想到你还愿意留下。但不知你是为何而留?”

芈月也苦笑:“蓟城之外,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黄歇有些意外,忽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山中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想回楚国去,去看夫子。”

芈月沉默片刻,回答:“是。”

黄歇又道:“可你到了边城,却改了主意,想去齐国了…我想知道,如果边城没有危境,你还会再去齐国吗?”

芈月点头道:“是。”

黄歇有些犹豫地问:“那你为何不愿意回楚?”

芈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涩地道:“我以为你明白的…”

黄歇轻叹:“因为威后?”

芈月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厌憎:“这还不够吗?”

黄歇的手按在了芈月的肩头,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怜惜:“皎皎,可怜的皎皎…”芈月迟疑中,已经被他拥入怀中,“你受她的伤害太深了。”

芈月想要说话,黄歇却温柔地阻止了她:“你听我说,皎皎,威后如今已经不足为惧了。她老了,她的手甚至伸不出豫章台多少距离。我知道你在为莒夫人的事耿耿于怀,可是,她也并非完全没有付出代价。子戎那一场大闹,不管是大王还是令尹都无法再装看不见。皎皎,我能带你回去,就能够保证她不可能再伤害到你了。”

黄歇停了停,又道:“皎皎,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当何去何从?燕国并非善地,那位易后如今虽然厚待于你,可是你在蓟城苦苦挣扎多年,几番生死边缘之时,她又做了什么?她但凡略微伸出援手来,何至于让你受苦受难至此?她如今待你再好,又何尝不是包藏祸心,不是要挟持子稷图谋秦国,就是借你之手从郭隗手中夺权?可她从来不会去想一想,万一失败了,你何以自处?哪怕你为她出生入死,只怕危难之时,她仍然会弃你于不顾。皎皎,我知道你也并非为了助她,而是想为自己、为子稷,也为你的弟弟们谋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只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易后此人,不可倚仗啊!”

芈月欲言又止,听着黄歇一口气说完,忽然沉默了。黄歇所说的,她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她没有想到,黄歇对孟嬴的观感会如此恶劣——或者,正因为他是旁观者,所以能看得更清楚,而她对孟嬴还抱有太过天真的幻想?

然而,前路茫茫,她又该往何处去呢?她看向黄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够带着她归楚。楚国是他和她的出生之地,有他们太多的亲人、朋友、师长。他自信在楚国,能够保护好她和她的亲人。

可是,她无法归楚,不只是因为楚威后,更是因为楚王槐。当年她目睹向氏死去的时候,就在内心暗暗下定了决心:有朝一日,她会亲手杀了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若是她远在异国,远在天涯,这种恨意或许还能够压抑在心底。可是,若回了楚国,咫尺之间,她的恨意只怕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在楚国,固然有屈子、有黄歇,甚至连屈子的政敌昭阳都能够成为她的庇护者。可是,父母之仇,弗与戴天。若是与仇人共处一城,而有仇不得报,她要安身立命何用?

黄歇见她沉默不语,也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筹划着留燕之事,如今受此打击,未免一时无法接受,当下轻叹一声,又道:“皎皎,非是我一意要你归楚,只是你这些年颠沛受苦,我竟不在你身边,每每思及此,心如刀绞。皎皎,我希望能够保护你、庇护你,让你安心入梦,不会再四处流离,不会再无枝可依…”

芈月扑在黄歇的怀中,无声恸哭,如同一个走失了的孩子——再惊恐再绝望都不敢哭不敢崩溃,只能不停地跑着,即使筋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怕一松懈就会从此失去整个世界,可却永远会在大人找到她安慰她的时候,崩溃大哭,再无迈动一步的力气。

黄歇抚着她的头,轻轻安慰着。黄叶盘旋着落下,落入发间,落入衣襟,落入裙角…

第十九章 远客至

自那一日驰马归来之后,黄歇与芈月,就一直商议着来日将何去何从。

此时虎威等人已经被释放,见芈月已经无事,且又不能同他们回义渠,便只得自己回去。那些西市游侠也被赦出狱,芈月择优礼聘几人为质子府的门客,其余之人便赠金而归。

黄歇用最大的温柔和耐心,慢慢说服着芈月。留在燕国,一切情况确如黄歇所分析的那样,孟嬴和郭隗的确都下注在她母子身上,以博将来秦国的利益,但芈月手中并没有足够支持她母子回秦争位的力量。而不管郭隗还是孟嬴,待秦国确立了新君之后,对芈月母子的态度很可能会因秦国新君的态度而变化。留燕之举,确实有些悬。

另外,赵国与他们并无关系,唯一的联系就是赵侯雍之子平原君赵胜曾与魏冉有旧,还在芈月入燕之时护送过她母子一段路。但赵胜虽得赵侯雍宠爱,毕竟只是幼子,在赵侯雍面前并无多少话语权。而赵侯雍为人,刚毅多智,心中自有丘壑,绝对不是轻易能够被旁人左右的。芈月母子若入赵国,恐怕更是羊入虎口,只能为赵侯所制,还不如留在燕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若去齐国,黄歇当年在稷下学宫就学时的确有过故交好友,但是齐国新君为人暴戾乖张,不要说策士新投,便是当年齐宣王时代的名士,都已经在纷纷求去了。

“前日有人自齐国来,说了一个故事。”黄歇说道。

“什么故事?”芈月知他这么说,必有用意,当下便问了一声。

黄歇轻叹一声,道:“齐国先王,也就是齐宣王在位时,好听竽声,于是养三百乐工齐奏;及新王地继位,却喜欢叫了乐工来一一听其演奏,结果便有乐工,名南郭处士者,偷偷逃走。”

芈月听了,却没有笑,只是低头想了一想,方叹道:“这故事皮里阳秋,看似可笑,实则可悲。”

黄歇苦笑一声:“你也听出来了?”

芈月点了点头,这故事听起来似乎是讲齐宣王糊涂不能辨别真假,赞美齐王地聪明不为人所蒙蔽。然而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这故事表面上说的是乐工,可以齐国之富,哪里就容不得一乐工之食俸了,非得逼其至此?且乐工哪有称“某某处士”的?这故事明说乐工,实指士人。显是暗讽齐王地继位,废先王养士之德政,羞辱士人,以致士人纷纷辞去。

如今大争之世,各国求才若渴,无不厚币甘辞,以迎士人。如燕王职起黄金台,如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等大招天下名士,都是为了广纳贤才,收罗人心为本国所用。

这齐王地自逞英明,羞辱士人,齐宣王倾尽一生心血所建的稷下学宫如今因他而毁,想齐宣王在天有灵,也会呕血三升吧。

想到这里,芈月不禁默然。她听得出黄歇的意思。在她的计划里,燕国之外,齐国也是她为嬴稷谋划的立身之所。她亦是听过芈姮与芈荞之事,如今芈荞得宠,或是危险,或是机会。但黄歇极力劝她,对她分说齐王地为人暴戾、喜怒无常,不可与虎谋皮。如今他再说这个故事,意图更是明白。

想到这里,芈月看向黄歇:“既然留燕不成,去齐亦不成,子歇,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归楚了?”

黄歇没有说话,很多事不能言之于口。他能明白芈月对归楚的抵触,楚国对于芈月来说,更多的是在楚宫、在高唐台时留下的阴影,他知道她在芈姝和芈茵跟前受过的委屈,更清楚她的少年时代,是如何战战兢兢地在楚威后的淫威杀机中度过,几番死里逃生的。然而,光是语言上的解释是无用的。他要如何才能令她明白,她如今已经不是高唐台的小公主了,她是秦公子之母,她是楚公子之姊,她更是他黄歇的妻子。她回到楚国,不会在楚宫,不会在高唐台。有他黄歇在,不管是芈姝还是楚威后都无法再伤害到她。楚国不光有她的敌人,更有他的亲朋故友,这些人在朝中上下是不可低估的一支力量,绝对让他有办法保护他们母子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知道芈月没有说出口的是什么。她不信任楚王槐,她认为楚王槐是楚威后的儿子,芈姝的亲哥哥,便会像她们一样,对她造成伤害。然而,他要如何向她解释,这只是一个女人的过度担忧罢了。楚王槐并不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哥哥,他是一国之君,有君王的考量,不会愿意为了母亲、妹妹心头不喜而加害国士黄歇的妻子。

这么多年来,黄歇作为太子横的好友与辅弼,他了解楚王槐,胜过这些深宫的女子。平心而论,楚王槐做人不够有决断,也不够聪明,且耳根软,性格糊涂,算不得明君英主。但唯其不够有决断,做他的臣属和子民,还是比较安全的。所以就算南后去世这么多年,得宠的郑袖日夜在他耳中对太子进谗陷害,的确令他渐渐不喜欢太子了,可是一旦要让他废了太子,甚至有人诬陷太子,置太子于危险时,楚王槐这种犹豫不决的性格,反而是一种优点。他不忍伤害太子,遇事不会断然下令对太子进行处置,在太子辩白的时候也听得进去。这些年来,虽然太子险象环生,但终究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关。当年芈月母女三人能够从楚威后的手下逃得性命,除了昭阳的坚持以外,楚王槐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不忍伤人”的态度才是他们安全渡过难关的最根本原因。

但不能宣之于口的,他有着更大把握的事,却是在将来。昭阳年纪已经越来越大了,这个人擅权弄政,因为一己之私压制屈子,楚国新政也因此停顿。但是人寿终究有限,昭阳去后,屈子将重新受到重用,而此时太子与郑袖的相争,也到了关键时刻。太子、屈子,都在期待他早日归楚,成为新政的生力军。

楚威后早就是老朽无用之人,而且不管是昭阳还是楚王槐,终究都在老去。将来的楚国,会是太子横的,而他又是太子横最倚重之人。到时候不管芈月希望芈戎、向寿受封赐爵,还是接魏冉、白起合家团聚,甚至是在嬴稷长大之后帮助他归秦夺位,都不会是问题。

他没有完全说出来,只是在话语中,半含半露,说与芈月,为了能够让她安心,更是为了让她放心。

芈月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黄歇的话令她心动,但对归楚,她仍然有本能的抗拒。或者,这已经不是黄歇的问题了,而是她能不能突破自己的心障。一旦想通了,也许归楚真的不会是个问题了。

一时,竟无话可说。她所有的顾虑,黄歇都已经为她考虑到了。她只是用火钳拨了拨火盆中的炭,听得外头呜呜风声,抬头看着窗外道:“天色黑得真快,这会儿城门恐怕才关吧。”

这日天气忽然转冷,街市上狂风呼啸,天色暗得很快。看这样的天气,明天一定会是下雪天。

黄歇知道她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也转了话头,看了看外头,道:“这蓟城就是冬天特别长。这会儿若是还在楚国,只怕天还亮着呢。”

芈月道:“若是在楚国,这会儿还是满树绿叶黄花,衣服也只是穿件夹衣呢。”

黄歇看着芈月,微微一笑道:“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楚国的绿叶黄花?”

芈月笑了笑,扔了火钳,终于道:“子歇,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直希望我随你归楚,可是如今冰天雪地,要走怕也是走不掉了。”

黄歇眼睛一亮:“这么说,若是冰消雪化,你就会跟我归楚了?”

芈月见他的神情充满了惊喜,也充满了不置信,之前虽然有些无奈推托,见此情景心也软了,低头想了想,毅然道:“好吧,子歇我答应你,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异状,我便向易王后请求,与你归楚。”

黄歇跳了起来,喜道:“当真?太好了,皎皎,我们回楚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夫子做主,为我们…”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偷眼看向芈月,声音忽然转轻,讷讷地道:“为我们…主婚,你看可好?”

芈月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伸手去拉住了黄歇的手,道:“好,我也想见夫子了…”

黄歇抱着芈月,喃喃地道:“皎皎,皎皎,我莫不是在做梦?我终于等到你答应嫁给我了…”

芈月也不禁热泪盈眶,哽咽着吟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黄歇亦哽咽,接道:“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皎皎,我来迟了,幸而,我来得不算太迟。”

芈月轻叹一声:“摽有梅,顷筐堲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子歇,你老了,我也老了,梅子也到了‘顷筐堲之’的时候了,幸好,我们还不算太晚,我们的人生中,还有机会。”

两人紧紧相拥,过了很久,才慢慢松开。

归楚,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薜荔很高兴,她与贞嫂指挥着侍女在忙碌地收拾着东西。

嬴稷却有些怏怏不乐,他坐在榻上,手捧着埙吹了两声又放下。

芈月听着薜荔禀报收拾的情况,百忙中感觉到了嬴稷的状况,转头问他:“子稷,你不高兴吗?”

嬴稷扁扁嘴,扭过头去。

芈月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嬴稷的身边,轻声道:“子稷,我们在蓟城一无所有,但是回到楚国,你可以见到舅舅,还有舅公,还有许多的亲人。”见嬴稷不说话,芈月知其心情,安慰道:“子稷,你放心,娘永远不会离开你,你也永远是秦王的儿子。有朝一日,秦国公子该有的,娘都会帮你争取到。”

薜荔见她母子说话,忙对侍女使个眼色,教众人都退下了,只留自己在屋中服侍。

嬴稷忽然转过头来,认真地问:“我以后会不会还有小弟弟小妹妹?”

芈月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这孩子近日的不安为何而来,不禁失笑。但看着嬴稷一脸恼羞成怒的模样,她忙收了笑容,温柔地亲亲他的额头,道:“会,母亲以后会给你再生许多的弟弟妹妹。但是,子稷,母亲最重要的孩子,依旧是你。”

嬴稷低下头,低声嘟哝了一句,芈月没听清,问他:“你在说什么?”

嬴稷却摇头:“没什么。”忽然又问:“母亲,弟弟妹妹有什么用?”

芈月看着他倔强又天真的样子,心中一软,轻声告诉他道:“一个人在世上若没有兄弟姐妹,会很孤单的。兄弟姐妹,是你的手足,会帮着你一起打天下。”

嬴稷眼珠转了转,又问:“那子荡、子华,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啊,可他们对我根本不好。”

芈月收了笑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叹道:“子稷,我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就算是同一个父亲生的,也未必就是你的兄弟。”她想到了芈姝、芈茵,甚至是楚王槐,心中冷了一冷。但想到芈戎、魏冉等人,心头又有些转暖,不禁感叹:“这世间啊,只有同一个娘生的,才是你的手足血亲。其他人,都是由各自的母亲所生,虽然你们同一个父亲,却都是天敌。只有同一个母亲生的才会相扶相助,同一个父亲生的,只能相争相杀。你看,我和子荡的母亲,还有那个疯女人,都是同一个父亲所生,可是我们却不能在同一片蓝天下生存。可是我跟你过几个月回到楚国就会见到的戎舅舅,还有为了你的将来而留在秦国的冉舅舅,我们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哪怕远隔千里,都互相牵挂,互相帮助,我们才是骨肉相连的亲手足,可以为了对方出生人死,在所不惜。”

嬴稷听得渐渐动容,忽然伸手摸了一下芈月的肚子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弟弟妹妹啊?”

芈月的脸羞红了,拍开他的手啐道:“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嬴稷头一昂,道:“哼,我什么都知道,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就会有小宝宝。你跟黄叔父在一起了,肯定会有小宝宝。”

芈月笑了,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是,我们会在一起的。从小到大,不管经历多少风波,都挡不住我们的生命注定要在一起。可是我们现在还没有…”

嬴稷好奇地问:“为什么?”

芈月道:“我们要回去见夫子,要正正式式地在夫子的祝福下…”她说到这里忽然省悟,拍了嬴稷脑袋一下,“人小鬼大,还不赶紧回去休息。”

嬴稷跑到门边,眨眨眼睛,道:“呜,母亲害羞了…”

芈月顿足叫道:“这小鬼…”

薜荔却笑了,眨眨眼睛道:“公子提醒得是,夫人,您有件东西可得亲手准备。”

芈月诧异地问道:“什么?”

薜荔道:“嫁衣啊,女子出嫁,可要有亲手绣的嫁衣。”

芈月怔在那儿,一股甜蜜慢慢涌上心头,忽然红了脸,低声道:“我…我女红很差的…”

薜荔拉着她笑:“夫人,有奴婢等在呢,夫人只消亲手绣一绣裙边就行。”

芈月红了脸,有些羞愧:“早知道,我应该早些准备的。如今春暖花开就要上路了,只怕是来不及…”

薜荔笑劝:“只要夫人心意到了,黄子必然欢喜。”

两人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

两人诧异:“这会儿,是谁还来?”

薜荔站起来道:“奴婢去开门。”

芈月想了想,说道:“现在天黑了,不知道来的是谁,你还是请冷向先生先去看看。”

秦质子府门外,一群披着防风斗篷的武士牵着马站着,一个侍卫正在敲门,他敲得极有分寸,先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敲三下。

门开了,门客冷向戒备地看向外面的人道:“敢问足下是哪位贵人,有何事寻我家主公?”

侍卫让开,一个人掀开斗篷上的帽子,露出脸来,客气地道:“烦请通报芈夫人、公子稷,秦人庸芮——”

另一人也掀开斗篷道:“赵人赵胜,有要事求见。”

冷向脸色一变,连忙还礼道:“原来是平原君、庸大夫。请稍候,在下立刻禀报夫人。”

见冷向转头入内,赵胜与庸芮对望一眼,道:“没想到质子府一个应门阍者,竟知我二人是谁,看来这芈夫人虽是孤身来到燕国,却收罗了颇多人才啊。”

庸芮却摇头道:“我看那个人倒不像一个普通的阍者。”

过得片刻,便见那冷向出来,道:“夫人有请。”说着将两人让了进去,又问:“但不知两位是一起见夫人,还是分别入内?”

赵胜看了庸芮一眼,笑着让道:“如此,庸大夫先请。”

庸芮会意,当先而入,但见芈月端坐室内,庸芮大步进入跪倒在芈月面前:“参见芈夫人,大王驾崩,臣奉命迎公子稷归国,商议立新君之事。”

芈月听得冷向禀报庸芮与赵胜求见,当时心头便是一乱,那种隐隐的猜想似要喷薄而出。可是这个消息在此时到来,实是令她悲喜交错,不知如何是好。然而远客已至,情况迫在眉睫,由不得她不去应对,当下便令薜荔去请黄歇,自己按捺心神,于正中肃然而坐。此刻见他一进来就是这话,她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地问道:“庸大夫,你奉何人之命而来?”

庸芮恭敬而答:“臣奉庸夫人之命而来。”

芈月一怔:“庸夫人…”刹那间思绪纷乱而来。芈姝当日苦苦追问的“遗诏”之事,又涌上她的心头。细一想,她惊得险些站起,又努力摄定心神,缓缓道:“庸夫人?我倒不明白了,庸夫人有何事会让你千里迢迢到燕国来找我?除了庸夫人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庸芮听出她的意思,重点自然是在最后一句,当下恭敬道:“是,还有朝中许多重臣,都期盼公子稷与芈夫人回国。”

芈月神情平静了下来,直接问他:“为何?”

庸芮犹豫片刻,方道:“大王今秋牧马洛邑,问鼎周室。于周天子面前亲自举鼎,不料却被铜鼎砸伤,药石无效,已经…驾鹤西归了。”

芈月虽早已料到此事,但毕竟还是第一次得到秦国方面的确认,强按心神,又问道:“王驾西去,朝中正需要重臣用力,庸大夫不远千里而来,却为何事?”

庸芮长揖道:“臣请夫人和公子归秦,正为商议立新君之事。”

芈月一怔,她虽然有所预料,但是如此直白的话,还是对她的内心造成了冲击,她强抑激动,谨慎地道:“先王留下二十多位公子,就无可立者吗?”

庸芮面现悲愤之色:“朝中如今已经乱成一团,二十多位公子为了争位,谁也不服谁,列国兵马趁火打劫…大秦,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

芈月道:“怎会如此,难道惠文后与王后两人,竟镇不住局面不成?”

庸芮哼了一声,愤愤地道:“惠文后与王后两人,各怀私心,就是她们两人在咸阳城中先闹起来,才会让诸公子也起了争位之心。”

芈月诧异:“她二人有何可闹的?”

庸芮道:“惠文后想立自己的幼子公子壮为新君,可王后却说父子相继才是正理,所以执意不肯。”

芈月点头道:“若有太子,自当立太子。”

庸芮尴尬地道:“并无太子。”

芈月带着疑问看向庸芮。

庸芮解释道:“大王出征之前,王后已经有孕,如今也有五个多月了。”

芈月冷笑一声道:“这算什么?五个月,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甚至能不能生下来,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就敢去争王位,甚至不惜祸乱江山?惠文后满肚子的能耐,都用来对付自己人了,对付起别人来,却是如此无能。”

庸芮道:“王后身后,有魏夫人支持,公子华又手握重兵,更加上魏国的干涉…”

芈月已知其意道:“惠文后身后,又有楚国的势力。而其他的公子身后,亦或多或少有其他势力的支持吧。”

庸芮捶席恨声道:“一群蠹虫,我大秦的江山,要被他们分食一空了。”

芈月摆了摆手,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来找我。我的身后,可是什么支持的力量也没有。”

庸芮膝行几步,贴近芈月的身边,低声道:“先王临终前曾将一封遗诏托付给庸夫人,说是若来日国中诸公子争位,当立公子稷为王。”

芈月怔住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庸芮说完,看芈月却没有回应,再看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倒,吓得扶住她连声呼唤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一把抓住庸芮的手,声音也变得嘶哑:“庸芮,你这话,可是真的?”

庸芮反问:“先王既有遗诏,可见属意于夫人、公子稷,夫人为何不肯相信?”

芈月张口,想要答应,她想,她应该是欢喜的吧,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将手中的帛书一掷,嘶声道:“你…你出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