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芮惊诧莫名:“夫人,您这是为什么?”

芈月浑身颤抖,发泄似的冲着庸芮吼道:“先王当我是什么?你们当我是什么?他把子稷当成太子荡的磨刀石,把我当成王位变动的赌注,当我信了他的时候,他却又轻易地变换了局势,抛我们于险境之中。若早有这遗诏,早有这遗诏…我与子稷何至于几番生死关头,差点命丧黄泉。在那个时候,又有何人助我,何人救我?”

庸芮沉默了,此中内情,他是深知的。可是此刻,他却是不能退了,犹豫半晌,他只得硬着头皮,又重重一揖:“可是如今…”

芈月冷笑道:“若是我和子稷没能够活到这个时候,那这遗诏,又教谁来接?”

庸芮长叹一声:“如若是这样,那也是大秦的气数了。”

芈月呵呵笑道:“是啊,气数、气数!既然是大秦的气数了,你还来寻我做甚?”

庸芮肃然道:“夫人,我知道夫人心中有怨,可是这遗诏,是对夫人的认可。这是大秦气数未绝,也是夫人与公子重返咸阳的机会。难道没有这遗诏,夫人就甘心不让公子回国争位吗?”

芈月摇摇头,冷笑道:“那不一样,那是我为了自己争,为了子稷争,却不是…却不是、却不是被人家打了脸,又巴巴地再凑上去,继续做人家的棋子。”她自嘲地一笑,“我是不很矫情?可是,真情已被践踏,明知道是被欺骗利用,我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凑上去接受,连点矫情别扭排斥都没有的话,人真成了泥塑木雕了…其实这般矫情,与泥塑木雕相较,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庸芮长叹一声,朝芈月长揖到底:“世事如棋,谁是棋子,谁是执棋手,未到终局,谁又能够知道?夫人若是能够把这局棋翻了,夫人就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之人了。”

芈月惆怅低叹,摇头道:“庸大夫,你不必说服我了。我现在怕得很,他的话,我却不敢再轻易相信了。我怕相信了,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大祸。”

庸芮道:“夫人总应该信得过我阿姊,信得过我吧?”

芈月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渐渐从激动中冷静下来,冷笑道:“难道那时候,你阿姊手中没有遗诏吗?难道那时候,你不是个君子吗?只是终究敌不过大局。没有兵马,没有朝臣支持,就算是遗诏,无人奉诏,也是无用。”

庸芮道:“朝中臣子都是先王亲自提拔,对先王忠心耿耿…”

话音未落,芈月便冷笑一声:“人心趋利,他们对先王忠诚,是因为先王能够给予他们恩惠。如今诸公子都在争相拉拢他们,我手头没有足够的筹码同他们交换,谁会理睬我们?这是大争之世,臣子们为了利益,连活着的君王都可以杀戮。遗诏这东西,你说有用就有用,若没用的时候,还真不如拿去烧火。”

说到这里,芈月将几案上几根写坏的竹筹随手丢人火盆之中,那火顿时烧得噼啪作响。

两人顿时沉默了。

芈月忽然问:“樗里子呢?”

庸芮踌躇了一下道:“他在东奔西走,四处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已经病倒在榻。”

芈月讽刺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他一心一意所要追求的政局平稳。内乱不治、外患不平,却打压自己的人才而妄求平稳,如今也是自食恶果了。”

庸芮道:“我出京之时,曾见过樗里子。他知道我要来燕国,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通关符节给了我。”

芈月眉毛扬了扬,没有再说什么。

庸芮道:“阿姊之所以叫我来找你,并不仅仅因为先王的遗诏,更是希望能够借助你,来平定如今的乱局。我想,包括樗里子在内的许多朝臣也是这么想的。”

芈月把手中所有的木柴全部丢进炉中,火光大旺。她拍拍手站起来,冷笑道:“只怕咸阳宫中上下,大秦的朝臣们,真心实意支持我的,只有你和魏冉吧。”

庸芮道:“魏冉这些年东征西讨,每条战线上都打过仗,也提拔了许多将校。我庸氏虽然没有重权在握,但好歹也是大秦世勋之臣,与其他家族也有些来往。”

芈月只是低头拨着火。

庸芮看了看室外,又道:“夫人就不问问,平原君为何也与我一同到来吗?”

芈月淡定地道:“这不奇怪,我当日入燕国时,魏冉就托平原君送我过赵国。我与平原君也共处过一段时日,临行前还谢过赵国相助燕王母子登位的高义。”

庸芮越听越是惊奇,看着芈月的眼神更为诧异,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一入赵国,就被平原君寻上门来,还带我入了邯郸。我只道赵人用心已久,不承想还有芈夫人预作打算之功。”

芈月问道:“你见过赵侯雍了?”

庸芮摇头道:“不曾见,但赵侯却传诏派平原君带着兵马护送我入燕国,并表示赵国愿意支持公子稷继位。”

芈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倚在几案上,缓缓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只能把所有的可能预先想到,预先做到。虽然说成事在天,但是终究要谋事在人。”

庸芮点头:“如今事情果然如夫人所料。”又问道:“夫人可要见平原君?”

芈月看着窗外,风依旧在呼啸,天色越发寒冷了,她点了点头:“难得平原君在这样的天气还赶到燕国来,如此诚意,我焉能不见?”

不一会儿,平原君赵胜进来,向芈月行了一礼道:“芈夫人,赵国依约而来了。”

芈月还礼道:“赵侯高义,未亡人感激不尽。”

双方分坐。

赵胜拱手道:“赵国愿助公子稷登基,不知芈夫人需要多少人马?”

芈月摇头,肃然道:“秦人争位,不敢借他国兵马入境,否则的话,纵得王位,却输了江山。但不知秦国边境上,有其他国家多少兵马?我只需要赵侯能够助我斡旋一二,使得列国兵马不至于进入秦境。至于其他事,那是我秦人之事。”

赵胜肃然起敬道:“夫人心胸,赵胜佩服。”

当下,三人围炉而坐,细说入秦诸事…

第二十章 归秦路

赵胜和庸芮走了。

芈月坐在窗前,手捧呜嘟若断若续地吹着。

黄歇已经接到薜荔的消息,赶了过来。他本在质子府,这日是因为接到宋玉来信,说自己有事已经入燕,近日将到蓟城,便掐着日子特意出城相迎的,不想倒与庸芮两人错过了。

他走到她的身后,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芈月停下吹奏,问道:“你不问我,他们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黄歇沉默片刻,终于缓缓道:“秦王死了,他们必是想要接你和子稷回咸阳争位。”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底也是一沉,连忙赶回来时,庸芮和赵胜已走。

有一刹那,他心底真是生出了恨意来。三番两次,他和芈月之间的结合近在咫尺,却都因为秦王而毁。如今他与芈月归楚在即,可秦王虽死,他的阴影仍然紧紧相随。此时到来的使者,对于他来说,真是致命一击。

此刻,黄歇并不想表态,他怕自己一开口会忍不住说出自私的话来。芈月却不罢休,扭头问他:“你呢,你怎么想的?”

黄歇沉默了。

芈月看着他,心如乱麻,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在面对赵胜、庸芮之时,她是嬴稷之母,她本能地知道必须抓住一切机会,不管是对庸芮正颜厉色还是和赵胜言笑晏晏,那都是一种谈判的手段和策略,最终还是要把他们的立场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人走了,她独处的时候,面对黄歇的时候,她却又不得不面对那个站在岔路口的自己。

未入秦宫时的芈月,可以抛下万物头也不回地和黄歇走掉。可是如今的芈月,却犹豫了,不甘心了。她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她看着黄歇,有些希望他能够替她下决断,帮她找回过去的自己。

可是黄歇看着她,神情尽是怜惜之意,却没有说话。他虽然不说话,可是他的眼神,却让芈月明白了他的意思。

芈月心情矛盾,不能自控地迁怒于他。她站起来,按着黄歇的肩头逼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说啊!”这样的抉择由她来做,太过残酷。她孤飞已久,是因为无枝可栖,是不得已的,已经飞得太累太累了。如今,她终于遇到同伴,终于要落下栖息了,而这个突如其来的讯息,又将让她置身于风雨之中,甚至,要背弃已有婚约的爱人。

机会来时,她不假思索地扑上去抓住了。可是等静下心来,她却开始后怕,开始畏怯退缩了。这个岔路口,她不想再自己抉择。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会选择怎样的方向。

因为抉择一出,她将会永远孤独地飞翔。

她不愿意做燕雀,她想做鲲鹏,可是鲲鹏面对的风雨太大、孤独太久,有时候她也会退缩,也会畏怯,也会希望有枝可栖。甚至在某些时候,那些从小到大灌输给她的关于一个“女人”应该如何柔顺贞静、相夫教子的话语又会涌上心头。她也希望有人能够拥有更强大的翅膀引领着她飞,为她遮蔽风雨。

这个人曾经有过。可也正是这个人,残忍地将她从悬崖推下,教她跌落谷底、翅折心伤,不得不一点点地忍着痛,血肉模糊地重新爬起,一点点重新飞起。

她不敢再有所依赖,她又希望能够有所依赖。

她看着黄歇,眼神是殷切的,也是恐惧的。

她的心事,她的犹豫和矛盾,黄歇都能够看得明白。唯其看得太明白,他竟无言以对。在芈月的再三催促下,他才苦涩地道:“你…你叫我说什么好?”

芈月的情绪忽然变得无法自控,爆发似的说:“你同我说,说那些王位之争只是触蛮之争,说秦国这摊浑水我既然走出来了就不要再踏进去;说我们已经约定了回楚国,不要为任何事而打乱我们的终身之约;说你舍不得我,说我们经历过那么多苦难为什么还要分开…”说到这里,眼泪已经失控落下。

黄歇将芈月的头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让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心中苦涩难言。他想说的,甚至是不敢说的话,都已经让芈月说完了。此时此刻,夫复何言?

良久,他才艰涩地道:“皎皎,你心里明白的,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上天曾经夺去了你的机会,如今又把它还给你了。那个王位属于子稷,属于你,如果你就此把它舍弃了,总有一天你会怨我,你会后悔的。去了秦国,虽是千难万险,可子稷有机会成为一国之主,你有可能至尊无上。而去楚国,再安全,你也会不甘心的。在楚国,你我依旧要为人臣,居人之下,命运依旧掌握在别人手中。而去秦国,却可能为人君,决定别人的命运。”

这话,是芈月犹豫反复,心中所想的,但她说不出口。如今,黄歇已经代她说了出来。

她伏在黄歇的怀中,情绪慢慢平复,心头却是苦涩酸楚。为什么造化弄人,一至于斯?这个消息若是早来一年,甚至是半年,哪怕早来一个月,在她未见到黄歇的时候,在她未曾与黄歇有过山中之契、归楚之约的时候,她一定会欣喜若狂。这是她盼了很久,甚至以为终她一生都只能是盼望的消息。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它会来得这么快。

天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秦王荡会做出那种荒唐的事,简直是上天要证明,他不配为王。而在他身死之后,她本以为“国人拥戴、诸侯相助”这个机会还很遥远,但秦王荡那个愚蠢的母亲和妻子在秦国之内大肆争权,弄得国家大乱,反而把秦国的王位送到了她的面前,似乎上天也向她证明这一切都是她和她的儿子该得的。

可它在该来的时候不来,如今才到来,却更令她恨这天意弄人。

芈月哽咽道:“子歇,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这个消息。因为听到了,我就会心动,我就会抛不下…”

黄歇轻抚着芈月的头发,亦是同样酸楚和苦涩,只长叹道:“皎皎,皎皎…”

芈月饮泣:“苍天为什么这么捉弄人?每每当我追求时让我得不到,当我抛舍时拉住我,当我看到幸福时远离我…”

黄歇长叹一声:“皎皎,你随他们去吧。”

芈月紧紧抱住黄歇,用力之大,几乎连自己的手都开始酸疼起来:“我不去,不去…”她知道自己此时是任性的、不讲理的,可是此刻世间只有这一个人,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任性不讲理;只有这一个怀抱,可以容得她放松警惕软弱一回。

黄歇轻轻抱着她,安抚着她道:“好,不去,不去…”

芈月低声问:“那么,你说我应该回去吗?”

黄歇轻叹:“我不知道。这是你久盼的机会,可也是最危险的选择。皎皎,你数番濒临危境,在去秦国的路上、在西市监狱、在燕国边城,我每次都会害怕,自己若差上一步,就要抱憾终生。我很害怕,皎皎,我怕失去你。对秦国来说,你是有资格继位的公子之母;可对我来说,你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我可以为你出生入死,也可以远走天涯,默默地想着你,可我不敢面对失去你的世界,你能明白吗?”

芈月伏在黄歇膝上:“我明白的,子歇,你也是我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只要想着你,只要想着这世界的一头还有一个你在想着我,爱着我,再苦再难,我都舍不得死。可是…”

黄歇轻抚着芈月,他明白她的心情:“我明白,可你是子稷的母亲,这是子稷的王国,你无权替他放弃。”

芈月伏在黄歇的身上,忽然不动了。

黄歇轻推她:“皎皎…”

芈月一动不动,半晌,忽然发出如梦魇般的声音,似哭非哭:“不,子歇,不是的!”

黄歇不解:“怎么?”

芈月慢慢离开黄歇的膝头,坐起来轻轻地抚平了衣角。她看着黄歇的眼神矛盾而复杂,摇了摇头:“不,子歇,我可以对世上所有的人说,我回秦国是为了子稷。可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回去,是为了自己。”

黄歇看着芈月,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听明白她刚才的话。眼前的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芈月看着闪烁的油灯火苗,神情一时间有些恍惚:“我小时候,受了很多的苦,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出生之前有一个预言,说我有天命…我曾经很恨这个所谓的天命,它让我受了这么多的罪,却没给我带来一点好处。可是说得多了,反而让我越是在逆境之中,越是想要硬起骨头挺起身子撑下去。我为这个传言受过的苦越多,这个传言就越像是变成我自己的一部分…”

黄歇心头恐慌,他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害怕她将要说出来的话——那个她会让他感到陌生。不只是恐慌,也有心痛。他以为他是世间最了解芈月的人,可此刻,他才知道,她的心中还有一些痛楚竟是自己未曾探知的。“皎皎,你别说了…”

芈月摇头:“不,我要说。子歇,跟你在一起,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支撑着我扛过苦难的甘甜。可我的心中,还从小燃烧着一种火焰,是你不明白,甚至是我自己也不愿去直面的火焰…”

芈月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着油灯上的火焰。

黄歇忙伸手拉住她:“小心烫。”

芈月摇头,看着黄歇:“不,我心中的火焰,远比这个烫得多,烫得多。子歇,想当年我离开楚国,在边境看到父王留下的国家被糟蹋成那样,我愤怒至极,但无能为力。当年,我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而逃开。可是我逃开了吗?我只是逃离了一个宫廷又进了另一个宫廷,然后再度为了活下去而逃开。我从一个伟大君王的女儿变成另一个伟大君王的妾,从一场生死危机辗转到另一场生死危机,但我一直活了下来…”

她倚在黄歇的怀中,慢慢地述说着。

如果说过去的一切是她由着命运的播弄身不由己,但这一夜的选择,却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此刻,她敞开心门,让自己所有的恐惧、任性、犹豫、彷徨都喷涌而出,将自己的希望、索求、痛苦、挣扎都在他面前一一剖开来。此刻,她是一个小女人,眼前的男人,是她此生之爱恋,也是她此生唯一可以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这一夜,她将所有曾经被压抑的软弱情感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此以后,她的后半生,再没有这么奢侈的可以放纵自己的机会了。

过了许久许久,芈月没有再说话,黄歇也没有说话,室内一片寂静。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贞嫂端着食案站在门外:“夫人,天色晚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芈月没有动。

黄歇站起来走出去,接过贞嫂的食案道:“有劳了。”

黄歇关上门,把食案摆到了芈月面前问:“你吃吗?”

芈月摇头:“不。”

黄歇忽然抱住了芈月,抱得是如此之紧,如此之用力。他像是在说服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不,皎皎,那不是你的命运,没有什么注定的天命,人的命运只由自己决定。”

芈月坐着不动,沉默片刻,忽然说:“你看到贞嫂了吗?”

黄歇一怔:“怎么?”

芈月喃喃地道:“她没有天命,也无人害她。可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个活死人。她家里每一间房子中都曾经住着她的亲人,却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活得像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没了。”

窗似乎关得不够严实,一阵无名风起,吹动室内的尘埃。

黄歇走过去,开了窗子,又重新关上。

风,停了。

芈月轻轻地说:“我既然活了下来,就要痛痛快快地爱我所爱,恨我所恨,逞我所欲,尽我所才。子歇,我知道回秦国很危险,内忧外患杀机重重,但唯其如此,我更应该回去。濒临危亡的秦国需要我,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比我做得更好,更能够理解秦国历代先王的抱负和野心,更能够改变秦国的未来。”她朝着站在窗边的黄歇伸出手去,“子歇,我们一起回秦国去。当初我柔弱无力,只能逃离,可我现在有能力去挽救秦国,甚至将来我们还能够一起去改变楚国。”

黄歇看着芈月,他没有动,只是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洁白手掌。半晌,他有些犹豫、有些迟缓地慢慢走近,拉着芈月的手,坐下来,话语中尽是苦涩:“你既然已经决定,我夫复何言?”

芈月看着眼前的黄歇,忽然发现他和自己似乎已经隔了一层,甚至不能再偎依在他的怀里了。她苦涩地一笑,低声说:“子歇,我知道,我留下来,我跟你归楚,能够得到宁静和快乐。可是,那就像鲲鹏和燕雀的区别一样。鲲鹏背负千斤,横绝万里,遇见的是狂风巨浪;而燕雀在檐下筑窝,看上去宁静安详,可是随便一股风刮过来就会像尘埃一样被吹走,不知下落。子歇,我能够做鲲鹏,就没有办法再选择做燕雀。你能明白吗,你能体谅吗?”

黄歇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我能明白。皎皎,你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你为何还要犹豫?你天生就是鲲鹏,我再想给你一个安稳的窝,用双翼为你挡风雨,都无法阻止你向往天空。我如今才知道,若是做了燕雀,你这一生都不会快乐,不会甘心的。”

芈月感叹:“我曾经以为这一生都没有机会接近放肆的梦想,可是情况变化得这么快…”她没有再说下去,然而,黄歇却是明白的。

黄歇看着芈月,心情复杂难言:“皎皎,皎皎,你即将成为鲲鹏,我的双翼已经微不足道,我怕我再也无法遮住你,我怕我太弱小了…”

芈月一惊,反手拉住黄歇急切地说:“不,子歇,我需要你。我们本来已经决定,携手并肩,共同抚养子稷,去接回小冉和小戎还有阿起来楚国团聚,还有舅舅。我们一家团聚,过自己的日子。等到子稷长大,他有他自己的心思,我们只要为他铺好路,将来的路,由他自己走。可如今,这一切都…”她说不下去了,只摇头,“我曾经想过逃避,想过跟你一起关起门来到天荒地老,甚至想拒绝再听到来自秦国的消息,因为听到了,我就会心动,我就会抛不下…”

芈月整个人颤抖着,所有压抑着的情绪此刻都爆发出来。她扑入黄歇的怀中,哽咽道:“子歇,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害怕…”

黄歇轻抚着她的后背:“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

夜深了,黄歇轻轻吹奏着呜嘟,芈月伏在他膝上听着。一灯如豆,幽幽暗暗,此刻世界安静得如同只剩下他们两人。

室外,月光如水,只余风中呜呜之声。

门客冷向站在秦质子府前院的墙边,踩上墙边的石头,向外看了看,又跳下来。

门客起贾问:“如何?”

冷向道:“外面赵兵把守,几乎一半的人马都留下来了。”

起贾兴奋地道:“好,太好了,这说明我们跟对主公了。”

室内,芈月正沉沉睡去。

黄歇坐在一边,看着芈月的睡颜,并没有动。

薜荔劝道:“公子,这里有奴婢,您还是去歇息吧。”

黄歇摇了摇头,心情沉重地道:“不,我想看一看她。也许过了今夜,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薜荔脱口而出:“公子可以随夫人一起走呀。”

黄歇却摇头:“薜荔,她说她害怕,可是她不知道,我比她更害怕。”

薜荔诧异道:“奴婢不明白。”

黄歇长叹一声,站起来道:“在我的心中,我与她是共同在云中飞翔的鸿雁,我能够成为她的倚仗,互相庇护风雨同行。但是我想不到,她要做的竟是鲲鹏,鸿雁的翅膀如何能撑得起鲲鹏的天空啊!”

薜荔一惊,问他:“那您…”

黄歇叹道:“我会继续为她做一切事情,却无法再与她一起站在人前了。我本以为…”

薜荔问:“以为什么?”

黄歇道:“我以为,她是为了儿子,那么等子稷长大到自己能够独立执政,我们就能在一起。但如果她要成为一个君王的话——”

薜荔迷茫地问:“难道不行吗?”

黄歇苦笑一声:“也许这不仅仅是天意弄人,更是…人意逆天吧。”

这一夜,于芈月来说是不眠之夜,于燕王宫的孟嬴来说,也是不眠之夜。

孟嬴得知赵秦两国来接芈月,也不禁惊呆了:“这,如何是好,我们应该怎么办?”

燕王职正是来与她商议此事的,此时端坐,神情镇定:“母后,秦王已薨,秦国如今诸公子争位,我们不可放走秦公子。”不管是庸芮和赵胜,甚至是其他人,要入燕国,他与执政的郭隗又焉能不知内情?此时到此,自然是有了主意。

苏秦亦道:“大王说得是!”

孟嬴已经被搅得六神无主,喃喃地道:“可我已经允了她归楚…”

苏秦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有为王的可能,臣相信以芈夫人的聪明,不会不把握这个机会。”

孟嬴长叹一声,掩面而泣道:“如此,我又负了她了…父王啊,你…你也太…”也太会折腾你的儿女,你的妻妾了。

苏秦是极聪明的人,从燕王职不断投来的眼光中感觉到了他的敌意,他朝着燕王职微微一笑,拱手道:“大王,臣有个提议。”

燕王职客气地还礼:“先生请讲。”

苏秦道:“臣以为,这正是我们报齐国之仇的好机会。”

孟嬴也停下哭泣,问:“怎么说?”

苏秦道:“齐国占我燕国,掠地杀人,燕国深恨齐国,苦于齐国势力强大,无力报仇。老子曰:‘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只有煽动齐国与诸侯结仇,才能够削弱齐国,以报燕国之仇。而今这秦王一死,正是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