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叹气:“我哪有机会说啊,我跟他才说了两句,就没办法再说下去了。他现在跟我赌气,自己在外面跪下来逼我让步,我能怎么办?”

芈戎站了起来,道:“我去跟他说吧。”

芈月道:“好,冉弟脾气急躁,你脾气和缓,还是由你去说吧。”

芈戎又想了想问:“阿姊,你与子歇…”

芈月叹了一口气,轻抚着腹部,有些怅然:“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只能选择义渠君。”

芈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过捉弄于他。”

芈月道:“你去看看他吧。”

芈戎叹道:“他需要的,并不是我啊。”

见芈月神情郁郁,芈戎不好再说,只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点头。芈戎走出常宁殿,走到赢稷身边,也跪下来:“大王。”

赢稷已经晒得满脸通红,却仍然倔强地坚持着:“舅舅。”

芈戎劝道:“大王,这样顶着也不是办法,你母后的性子你是从小就知道的,她素来是遇强则强,对她只能以柔克刚,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缓则圆,您跪在这里,伤的是太后的心,太后目前这个情况,脾气容易暴躁,更难听得进话去。大王身系一国,身体要紧,不如听臣一句话,先回去歇息,让臣帮您转圜,如何?”

此时赢稷脸上的汗一滴滴落下,芈戎递过帕子,赢稷看芈戎一眼,眼中忽现委屈之色,将头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

芈戎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擦拭赢稷头上的汗水。赢稷本是咬着牙要杠到底的,但听了芈戎提醒,方悟母亲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自己这样硬杠,只怕适得其反,但终究心底不甘。被芈戎这一番温柔对待,心中委屈忽然似决堤之水涌了上来,终于又叫了一声道:“舅舅,母后她,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说完,眼眶不禁一红,他一把抓过帕子,用力擦了一下。

芈戎伸手用力去扶赢稷,赢稷撑了一下,欲待不愿,终还是放弃了,任由芈戎将他扶起。

芈戎叹道:“你母亲若不关心你,怎么会让我来劝你?”赢稷听到这句话,忽然倔强劲上来,又想跪下。芈戎扶住他,低声道:“大王,各让一步吧。”

赢稷手一僵,芈戎半扶半搀地将他扶起来,走出常宁殿,便上了辇轿。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内侍扶他下来,方觉得膝盖抽痛,不禁将脸皱成一团。当时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芈月赌气,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苦头了。

芈戎见状,忙令人去拿热水和药膏。赢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芈戎却沉了脸,道:“这须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热汤,揉开,上药才行。”

赢稷见他脸色严肃,同时也觉得自己膝盖疼痛.便不言语了。

芈戎扶了赢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摆.两个已经跪的通红的膝盖露出来。芈戎见状,倒抽一口气,立刻叫道:“快拿热水来。”

小内侍迅速顶着铜盆跑进来,呈上热水。竖漆将葛巾浸入盘中,指尖触到水温便觉得烫手,只能以指尖轻轻提起葛巾.拈了一点边儿.一点点拧着。不想却有一双手伸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葛巾,捻了捻,将葛巾又浸入热水中,竟是不畏烫热,直接拧干水分,就盖在赢稷膝上。

赢稷只觉得一股暖流触到膝头,本来又麻又痛的双膝顿时活泛起来,这种既难受又舒服的感觉让他不禁呻吟一声.见芈戎不畏热烫为他敬揉,心中感动,瞪了一眼竖漆斥道:“你怎么敢让舅舅动手?”这边又忙问道:“舅舅可有烫着?”

竖漆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却不敢说自己皮娇肉嫩怕烫。事实上他都不明白那么烫的热水,似芈戎这样的贵人如何就能够毫无感觉地伸下手去。若是说他没有感觉,却也不会,他明显是试了试温度.才敷到赢稷膝盖上的。

芈戎却笑道:“无妨,这孩子的手太嫩,这么烫的热水伸不进去的,可只有这么烫才对你的膝盖有好处。舅舅手上茧子厚,不碍事的。”

赢稷心头一跳,拉过芈戎的手来,却见他手中果然布满厚厚的老茧,这应是长期刀剑弓马所留下的痕迹,心头一痛,忽然想起芈月昔年说过的话“你两个舅舅,都曾经吃过许多苦”。此时此刻,握着这样的手,他才明白这句话中沉甸甸的含义。

他自幼便与魏冉亲近,知道这是自己的亲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强硬,对一个小男孩来说,绝对就是崇拜的榜样。可是芈戎这个舅舅,虽然才结识不久,人不如魏冉强势,脾气也显得温和,但是就这番一劝说一敷药,顿时让他们之间的情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赢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说一声“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娇嫩的双手,想到眼前的这个舅舅,却是在比自己还小得多的时候,与自己母亲,唯一的姊妹无奈分开,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楚国度过这么多艰难岁月,顿时无法开口了。对比自己方才与母亲的一番赌气,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显得矫情?

赢稷想了又想,见侍从已经呈上了药膏,终于还是讷讷道:“舅舅,这药膏脏得很,如何能让您动手?还是让竖漆来吧。”

芈戎笑道:“不妨事,我行军打仗,敷药是常事,算不得什么。我是你舅舅,你是我外甥,我照料你一下,又有什么奇怪的?”

赢稷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芈戎用滚烫的热水为他敷揉。反复数次之后,芈戎才将药膏为他敷上,又用细葛布包了,方替他放下衣服下摆,笑道:“这几日都不要正坐了。你这孩子,赌气也不弄个垫子!”

赢稷忍不住道:“我才不是赌气,若用了垫子,才叫赌气呢!”

芈戎不禁笑了。赢稷见芈戎笑了,也不禁脸一红,还是挥手令诸人退下,咬着下唇问芈戎道:“母后是不是真的,真的,真的…”

他一连“真的”好几次,也没将他要说的话说出口来,芈戎却能够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轻叹一声道:“我曾经问过你母后,是什么原因让她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说,她只生了大王一人,怕大王在世上太过孤单,想要给你一个兄弟,可以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赢稷脸色变得通红,又褪作苍白,哼道:“荒唐,荒唐。这样的话,舅舅你也相信吗?”

芈戎却沉声道:“我信。她若说出其他理由,纵有一百个,我也会为大王驳了她。可是这个理由,我信,我也无言以对。”

赢稷一怔:“为什么?”

芈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们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亲不管走到哪儿,不管多苦多难,从未放弃过我们,一有机会,就要使我们团聚在她身边。甚至在你出世之前,这世间唯一能够令她低头的事,就是跟我们有关的事。”

赢稷叹道:“母后姐弟情深,实是令我感动。”

芈戎却道:“你自然是知道,我与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是值得信赖的。她在这些人中间唯一收获的东西,就是自相残杀。你母亲这一生吃了很多苦头,唯一支撑着她走下来的力量,一开始就是我们这两个弟弟,再往后,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说,先民之初,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便无手足相残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残。兄弟同胞从母是天性,从父只是因为利益罢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执着地要生—个孩子,就是要给你留一个骨肉至亲。不知大王可明白吗?”

赢稷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亲的心思,我却能够明白一些了。”

芈戎道:“大王…”

赢稷摆摆手道:“舅舅不必再说了,我脑子很乱,我要想想…”

芈戎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强你,你自己静一静,慢慢想一想我今日与你说的所有话吧。”

见赢稷沉思,他站起来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将赢稷膝盖养伤一应事务,吩咐了竖漆之后,便出了承明殿。

内侍小心翼翼地问他,是要去常宁殿,还是出宫。芈戎抬头,见日已西斜,本拟出宫,但心中一动,还是道:“去常宁殿见太后吧。”

到了常宁殿中,他便去寻了芈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怔了一怔,看着芈戎反问:“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芈戎点头,坐到芈月面前,问道:“你知道大王为何反对你生下这个孩子吗?”

芈月开口想说,是为了颜面为了物议为了君王的尊严,可是她看着芈戎的神情,发觉他要说的并不是这个,不由得问道:“为什么?”

芈戎长叹一声:“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对,其实并不一定是为了君王的颜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议。阿姊,他只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诉他,他不会失去你,你会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会再坚持了。”

芈月怔了一怔,她当真是没有想到,嬴稷的心忧,竟会是如此:“你能确定吗?”

芈戎苦笑一声,看着芈月摇头:“阿姊,你这个母亲,当得真是粗心啊。纵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议,可母子之间,哪会当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只能是因为感情真的出了问题啊。”

芈月看着芈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时,自己也曾经因为嫉妒莒姬对芈戎更好,而喜欢捉弄这个弟弟,却原来孩子的心,一直是这样的啊。如今当年这个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经长大,并且有了自己不曾认识的深度和厚度,芈月不禁感叹一声:“子戎,你当真是长大了。”

芈戎却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为人夫、为人父了。”

芈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涂了。你如今都为人夫、为人父了…”

她却忽然想到一事,抚额道:“小冉在军中,虽然已经早定亲事,如今却还未曾成亲,这男人的确需要成亲生子之后,才会懂事长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还是一副孩子的脾气。”当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来了,咱们也要尽快为小冉和阿起准备娶妻生子之事了。”

当下便要议魏冉和白起的婚事,芈戎无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抚大王呢?”

芈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阳光刚照进承明殿,赢稷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忽然感觉眼前有异。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却看到芈月坐在他的榻前。

赢稷一怔,连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后,您怎么来了?”又转头欲斥内侍如何竟不禀报。

芈月却摆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亲的来看儿子,有什么关系?是我叫他们不要吵醒你的,让你好好睡足。”

赢稷怔怔地站在那儿,木偶般被宫女内侍穿上衣服,梳洗完毕,方回过神来,慌乱道:“母亲,您,您可用过朝食了,要不要在儿这边用一些?”

芈月笑道:“我已经备下朝食了,你来看看,这几样小菜,是母后亲自为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欢?”

“亲、亲手做的?”赢稷吓了一跳,他这辈子吃芈月亲手做的菜,当真是没有几次。并非芈月不擅厨艺,事实上芈月做菜的技巧,远胜过她的女红。盖因女红这种东西,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练习,做菜这种事,却是天分和聪明更重要。芈月虽然下厨不多,但却是天生的易牙手,她亲自下厨做的几次,全是教赢稷吃了都不能忘记的。

芈月斜睨他一眼:“过来吧。”

赢稷梦游般地点点头,被芈月牵着手走到几案边坐下来。他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饭菜,主食是黄粱米粥和鸡白羹,旁边是炙肉、鱼脍以及几样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几种酱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记去夹菜。

见芈月夹了一箸笋菹过来,赢稷怔怔地接过,忽然问:“母后,为什么?”

他这一问,问得没头没脑,芈月却是明白的,见状放下玉箸,挥退近侍,轻叹一声道:“我十二岁的时候,亲眼看着生母死在我面前。从那以后,我决意不让自己的血亲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间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就是为了有一份牵挂,一份骨肉至亲的牵挂。这样人才会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谁,为了什么而奋斗。君王之位至高无上,登临绝顶后回望,看不到一个人,会迷失自己。在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亲,你会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不会丢了自己。”

她说得字字入心,赢稷听得出她的诚挚来,可是,他这一生,却真的没有过这种牵挂之念,他想要附和地点头,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儿臣仍然不明白。”

芈月看着眼前的儿子,且笑且叹:“子稷,你还小,你不明白才是对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赢稷的衣襟下摆,赢稷脸一红,欲退缩,终究还是勇敢地硬撑着不动,看着芈月轻轻抚着他膝盖上的细葛布叹息,他的心头一颤,也欲落泪。听得芈月问道:“疼不疼?”赢稷摇头:“不疼了。”他不愿说,其实还是有一点点疼的。

却听得芈月叹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别在母亲面前,做这种亲痛仇快的事,好吗?”

赢稷扭过头去,咬着下唇,忍住了夺眶而出的眼泪,忽然转过头来,抱住了芈月,伏在她的怀中哽咽道:“儿臣就算不明白,但是为了母亲,儿臣愿意去退让,去迁就。但是…”他用力地咬着牙关,一字字道,“母亲要记得,这是儿臣的退让和迁就。”

芈月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来,心中又酸又涩,这个孩子长大了,有了君王的心术了,甚至会放到母亲身上了。可是,他此刻愿意退让,这说明他心底已经能够把情感和权术放在一起衡量了,这说明他不再是个孩子,以为自己能用权术而自得,或者只一味使性子不肯转圜。

她轻抚着赢稷,缓缓道:“子稷,你是母亲最爱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

不管什么时候,在母亲的心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们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儿女,母亲也有和母亲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吗?”

赢稷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芈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诉她:“儿臣不明白,但儿臣愿意为了母亲而迁就退让。”

芈月轻叹一声,没有再说话,心中涌上一股无力之感。这时候她忽然想,让唐棣或者芈瑶快快怀上孩子吧,或许这个倔强的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人父母之后,才能够理解她吧。

第十一章 不能留

秋夜,蝉唱。

向寿带着两瓶酒,走入楚国使臣所在的驿馆,便听到了一阵琴声。

这琴声他很熟悉,是楚乐,是《少司命》。

君子奏乐,理当哀而不伤,可是此时琴声中透出的伤感,却是教铁石人也要心痛。

向寿跟着琴音心中默和:“人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可是到了“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这两句时,却是无法继续,只是反复循环,至于无限。

向寿走进院内,轻叹:“子歇,如今你是‘悲莫悲兮生别离’,人家却是‘乐莫乐兮新相知’啊…现在你徒自悲伤,又有何用?”

黄歇停下琴,苦笑:“我不怪她,我只是恨自己优柔寡断,不能痛下决心,断不得,连不得,心中牵挂太多…”

向寿默然,走到黄歇身边坐下,将手中的陶瓶递了一个给黄歇,打开自己手中的那瓶,先喝了一口,叹道:“唉,你叫我怎么说你呢?不管是在燕国,还是在秦国,甚至是在楚国,你都有大把机会,为什么如此优柔寡断,把机会错过?”

黄歇也打开瓶子,大口饮了近小半瓶酒,停住,喘息几下,黯然道:“总之,是我的错。”

向寿反问:“为什么?”

黄歇苦涩地摇头:“你就别问了。”

向寿瞪着他:“不,我今天还非要问出个为什么来。否则的话,我不甘心,戎不甘心,她更不甘心,而且,难道你就甘心吗?”对于向寿来说,与那个素不相识的狄戎之族义渠王相比,他自然是宁可选择这个与芈月自幼一起长大、温文如玉的黄歇。

黄歇长叹一声,对着月色,缓缓地道:“我与皎皎青梅竹马,却鬼使神差,人生关头总是阴差阳错。在燕国的时候,我以为一切的折磨都将结束,谁知道秦国的内乱来了。”

向寿一拍膝盖,叫道:“我正是要说,那时候正是你和皎皎最好的时机,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在那时候离开?”

黄歇沉默良久,这件事,却也是他心头的痛。在那一刻,他犹豫了、逃避了,于他来说,便成了永远的错过。当他后悔了,想要努力去挽回,不惜再度入秦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他黯然一叹:“舅父,你当知道,不管秦国还是赵国甚至燕国,他们希望的是拥着秦王的遗妾遗子回咸阳争位,并且名正言顺,没有任何被人诟病的把柄。我知道皎皎选择了回秦,就不能变成她的阻碍。回楚国救夫子,只不过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一个理由罢了。”

向寿叫道:“可这次你来到咸阳,再没有什么人和事可以阻止你了。甚至皎皎也是一心期望与你再续前缘的,可你又为什么犹豫反复?唉,你若是早早踏出这一步来,哪怕她怀了义渠君的孩子,我相信你也会视若己出的。”

黄歇沉默良久,道:“是。”

向寿急了:“你别这般死气活样的啊,我这时候来找你,难道就只为了跟你喝酒吗?你这时候若不下决心,等那孩子生出来后,这义渠君就赶不走了。”

黄歇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们是不是在准备伐楚?”

向寿猝不及防,表情僵住。

黄歇见状,凄然一笑:“果然如此。你们,唉,这也怪不得你们。”

向寿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歇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叹道:“虽然是宫中禁忌之事,但是,南后当年执掌宫中,许多隐私,别人未必知道,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向寿目光闪烁,看着黄歇,试探道:“这么说,太子也知道了?”

黄歇坦然言道:“他也是不甚清楚,只是来探过我的口风。”

向寿看着黄歇:“你、你终究是选择何处?”

黄歇摇了摇头,艰难地道:“我,不知该从何选择…”他站起来,拿起酒又喝了好几口,才艰难地开口:“我来秦国,本来就是想辅佐于她,甚至连策论都备好了,哪怕是跟那些游士说客一样,从招贤馆开始也行,只要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边。可是,走近她的身边,我却知道了这件事,舅父,我,我不知道如何选择啊!”

向寿也站起来,按住黄歇劝道:“你若是顾虑黄氏家族,我可以保证不会伤害他们…”

黄歇忽然大笑起来,推开向寿,摇头道:“舅父,你今天来,皎皎一定不知道吧!”

向寿愕然。

黄歇摇头:“她若是知道,不会让你这样说的。若只是为了黄氏家族,我便劝他们潜形匿影,搬来秦国,又有何难处?舅父,我知道皎皎心底有怨,她生于宫廷,离于宫廷,楚宫留给她的只有怨恨。可是你呢,离开楚国的时候,难道你和子戎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向寿看着黄歇,心中渐渐明白:“你是说…你是为了楚国…”

黄歇苦笑:“呵呵,我是个楚人啊!生于兹长于兹,家族繁衍,亲朋故旧,那块土地上有我太多割舍不下的感情。虽然我知道,那块土地给皎皎的多半是伤痛和仇恨。但是,我与她固然可以同欢欣、共伤痛,却没有办法与她同仇同恨,我没有办法和你们一样,成为楚王的敌人。屈子是我的恩师,太子横是我的至交,宋玉、景差、唐勒,与我自幼一起读书、游历…甚至、甚至大王也曾经于我有赏识之恩。这山山水水,我走过的每一条街巷,都是我的故地啊!这一步,我迈不出去,迈不出去啊!”为此,他反反复复、犹犹豫豫,直到最终再次失去了她。

向寿长叹一声道:“唉!我能够明白,你不是我们,若是换了我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有别的选择。”

黄歇拎着酒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向寿连忙扶住他:“小心。”

黄歇此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一把抓住向寿的手,呵呵笑道:“舅父,你能明白吗,你能明白吗?我…”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我可以为皎皎而死,我这一生,都可以交给皎皎,可我却不能为了皎皎,而抹杀我生命中其他人的存在。你明白吗?”他大声问着,问的又岂是向寿,他问的是所有的人,问的是苍天鬼神,问的是他的心上人。

向寿老泪纵横,哽咽道:“我明白,我明白。”

子歇,司命之神,对你当真何其残酷啊!

芈月与黄歇对坐。

芈月问:“你真的要走?”

黄歇沉默。

芈月苦笑一声:“你真的不愿意留在秦国吗?”

黄歇轻叹一声:“我曾经想过,但是现在,却不能了。”

芈月神色黯然:“我知道,是我伤了你的心。”

黄歇摇头:“不,是我没有及时在你的身边,是我错过…”他停住,不欲再说,只道,“皎皎,往事已矣,我们只能面对现实,不能再回头了。”

芈月看着黄歇,心中伤痛:“子歇,我纵然得到世间的一切,可终究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黄歇没有说话。

芈月试着再努力劝说:“子歇,难道我们不能成为夫妻,就连这样在近处看着,也不行吗?”

黄歇摇头:“可这对我来说,太过残忍。皎皎,我做不到。我宁可在天涯远远地想着你,念着你,我做不到日日在你身边,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更不想影响到你的幸福。皎皎,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义渠君,就不要再让自己左右为难。”

他抬起芈月的手,放在她自己的心口,抱了抱她,转身离去。

芈月目送黄歇离去,两行清泪流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义渠王走进来,见室内只有芈月一人,微怔:“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芈月没心情理会他。义渠王问了一声,见芈月不理,也有些讪讪地,不过他素来脸皮厚,坐到芈月身边,又自说自话起来:“恩,那个,黄歇走了?”

芈月瞟了他一眼:“嗯,走了。”

义渠王有些不安地问:“他、他没说什么?”

芈月没好气地道:“你希望他说什么?人家是君子,如今打算回楚国去了。”

义渠王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太好了!”见芈月蹬他,这才又讪讪地坐下:“嗯,我是觉得…我们应该送送他的,他毕竟也是旧友,我上次那样,有些失礼,嘿嘿…”

芈月本来因着黄歇离开,内心积郁,是准备拿他当出气筒的,见他如此,心里的气也不由得消了大半,横了他一眼,道:“难为你如今也晓得什么叫‘失礼’了。”

义渠王如今正是满心欢喜,莫说这小小讥讽,便是芈月当真劈头骂他一顿,也是毫不在意,当下嘿嘿笑道:“是啊,我不懂,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以后这孩子便由你来教,免得像我一样成了野人。”

芈月“哼”了一声道:“我的孩子,自然是由我来教,你半个人都长在马身上,还有空教孩子吗?”

两人拌了一会儿嘴,就歇息去了。

义渠王便待在宫中,耐心十足地一直陪着芈月到临盆之时。

六个月后,芈月在义渠王的陪伴中,在侍女太医无微不至的服侍下,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取名为芾。

芈月抱着婴儿,义渠王坐在她身后,揽着她和孩子。这孩子长得甚好,看上去比赢稷初出生时更加肥壮。

两人逗弄着婴儿,笑成一团。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笑容,一时有些失神。

芈月问他:“你怎么了?”

义渠王却认真地问她:“你高兴吗?”

芈月看着义渠王,点头:“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