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双冷着脸扭过头去不理他,自顾自己在火上添柴。不知是柴太湿还是她心绪不宁,冒起了一大股浓烟。云无双呛了一大口烟,就咳嗽起来。谁知越咳越凶,一发不可收拾,一连串的咳嗽竟咳得她喘不过气来,跌坐在地,仍不停地咳嗽,翻肠倒肺地咳嗽,整个人弓着背不停地咳嗽。身后有人在帮着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半天才有些缓和下来。

顾先生轻轻问道:“你这样子咳嗽有多久了?”

云无双淡然道:“没什么,老毛病了,只是这次厉害了些。”

顾先生想了想:“能让我替你看一看吗?”

云无双失笑道:“我自己还是个医者,倒要你来替我看病?”

顾先生道:“医者往往不能自医。况且能医者,医的只是普通之病,不能看出内症来。”

云无双看着他道:“这么说来,你也是个高明的大夫了。那么,你倒能诊断出我有什么病吗?”说着,把手递给顾先生。

顾先生搭着她的脉博,好半天,不时皱起眉头。良久,才徐徐道:“你六脉弦迟,乃素日积郁所致;兼心气衰耗,心血衰竭,应是事事上用心太过,心气虚而生火,以致夜间难寐,总要醒来好几次,而且多疑多虑,即使不相干的事,也要在自己心上联系起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坐卧不安,此皆因心气衰耗,积忧伤肝,肝木盛者,平日有无故之怒。肝木又克制脾土,主不思饮食。又有风邪侵肺,应已有六七年宿疾,每逢春冬季或阴湿天气,就有咳喘,且一次比一次厉害…”

云无双听得寒毛凛凛,将手抽了回来,道:“够了,先生果然高明。”

顾先生摇头道:“这是只是普通外症,倒也罢了。你的病,却又有另一层心病在内。”

云无双扬起眉道:“心病也能从脉息上看出来,那你不但是神医,还该是神算了。”

顾先生道:“心病已成疾,自然能从脉象上看出来。你又不该去练那‘无相真经’。‘无相真经’本是道家之书,你若依其调息内息之法,屏心静气,绝外务,练上几年,也可疗你之疾。只可惜你舍本逐末,却去苦练那杀人绝技。而且,一心求快,竟违武功之道循序渐进之理,以药物金针强行增加功力,打通六脉。你也算一个武学奇才,聪明绝顶之人,竟让你练成了此绝世武功,却不知此举大伤自身,且每多练一层,则戾气就深了一分。每日苦练那杀人之技,大违天和,戾气日日加深,比之任何外毒都更厉害。你体原有之宿疾,也因你武功增强,而更病势增强。后你又入魔教,每日里行的是杀人之术,想的是害人之法,日日心血损耗,气力衰竭,已有走火入魔,病入膏肓之势。近日来更有两个大变。约在一个半月之前,你遇一人生大伤心事,呕血数升,心血将尽,更兼体虚之际,又遇风邪入侵至深,从那日起,你体内宿疾,便一一发作。你本以自身深厚功力,压住疾病。但功力一衰,则百病缠身,比常人更厉害了。山谷一战,你又添新伤,雷雨之夜,海上流至此,功力耗尽,宿疾迸发…”顾先生停下话来,看了看云无双缓缓道:“以此看来,你已阳寿不多了。”

云无双哈哈大笑,笑得整个山洞回响阵阵,笑得树木抖索,宿鸟惊飞。忽然止住了笑声,淡淡地道:“我早就知道了。”短短六个字,人生无限凄凉,无限伤心,尽在其中了。

云无双冷笑道:“生既无欢,死有何惧,也许对我来说,死,反而是种解脱,我早就该死了,七年前,那一场大火,云海山庄变为废墟,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的。据说从古到今,武林传奇总有这类的事情一再发生,少女多情,结果也总是圆满的。怎么到了我身上,就变样了呢?我到现在,犹觉得象是个梦,哈哈,哈哈!”她虽是笑着说,却含了无限恨意。

顾先生凝望着她道:“所以,这成了你的噩梦,你一直都活在这噩梦里,已经七年了。”

云无双抬头遥望远方,道:“我父亲不该让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娇宠无知中。我曾经太天真,以为世界就只象是我的家一样,百花盛开之园,便是我的居处。那一场大火,将我心中的殿堂击得粉碎,从此以后,我流浪江湖,见识了无数人间丑恶与贪婪。我曾经在酒楼中弹琴侍曲,听到许多武林故闻,归根到底,无非争名争利,仇怨相连。后来,我又入天魔教,与鬼魅共处,我虽然还是人,可是,已经与鬼无异了。我恨毁我家园的九大派中人,我也恨天魔教中人,世上一切会武功的人,我都恨。世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这些武林中人,学得一身武艺,便不甘平庸,争强好胜,争名斗利,恃强凌弱,我就是要把这些人都灭绝了。自从云海山庄火焚以来,我每天晚上都会作恶梦,梦见冤魂啼哭,刀光火海,梦见我父亲死时的惨状。只有握紧我手中的刀时,我才不会害怕,不会恐惧。只要一刀在握,就可以面对任何的事,死亡、阴谋、杀机,了断生死成败,超然物外,所向无敌。九大门派也罢,无双教中人也罢,在我心中没有分别,都要死。当天下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武林中人,就是我,我就杀我自己。”

顾先生听了她这一番话,不觉升上一股寒意。他从来没听过,有人竟会讲出这么一番杀气腾腾偏又是伤时感世,悲天悯人的话来。云无双决非十恶不赦之人,只是她的思想,却比那十恶不赦之人更为可怕。眼前的这个女子,不但是武功极走偏锋,连心志也是极走偏锋。云无双的心中仍有善,只是这份扭曲了的善,却比恶更坏。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温雅如兰,却无情若刀的女子呢?

云无双忽然侧过头来,朝顾先生微笑道:“你瞧我美吗?”篝火映红了她的脸儿,显得格外娇艳,便是顾先生这样的人,也不由地心中一动,他定了定神,片刻方道:“很美。”

云无双咯咯地笑道:“在天魔教,端木雄、莫易他们,对我久有不轨之心,却从来没有人能够亲近我一丝半毫。现在,我就让你看看,我究竟有多美。”说着,缓缓地伸出手,一件件解开自己的衣衫。

顾先生站了起来,惊道:“你要作什么?不可…”犹未说完,蓦然见云无双已褪尽罗衫,裸露出她的身子。她的身上,竟是伤痕累累,令人不忍目睹:刀伤、剑伤、刺伤、划伤…不一而足;有的伤痕浅,有的伤痕深,有的伤在表皮,有的伤痕入骨;新伤旧伤交叉重叠,有的成点,有的连片;最奇异的是她的左臂上有七片花瓣形的伤痕,一样大小,一样形状。

顾先生震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云无双的脸仍是美如仙子,可是她的身子,却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魔鬼。她竟是天使面孔,魔鬼身子。

云无双淡淡地道:“一半是练功所致,有一部分是与人厮杀所留下的,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伤的。每当想起以前的事,痛苦难忍,我就在自己身上划一刀,肉体的痛苦倒也能让我暂时忘了心中的痛苦。尤其是每年的四月初十,我就更不能忍受,我就会在手臂上刺一朵花瓣,到今年,正好是七片了。你瞧,可美不美呀!”

她疯狂仰天地大笑起来,火红的篝火,漆黑的山洞,映着她那满是伤痕的身影,仿佛是一副地狱图。她等着顾先生的骇异、嫌恶、退缩的表情。

顾先生却默默地走上来,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云无双的身上,轻轻叹道:“无双,可怜的无双!”云无双抬起头来,看见了顾先生眼中的一片泪光,她笑不出了,她呆住了。顾先生看着她,抑止不住心中的感情,将她用力拥入自己的怀中。

云无双倚在顾先生的怀中,这一刻,她忽然感到虚弱之极,全身无力,长年的孤苦奋斗,飘泊无依,此刻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踏实之感,让她觉得,她是安全的,不必再担心什么,害怕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样?”云无双从顾先生的怀中抬起头来问他。

顾先生凝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我要对你说,这世上,你不止是一个人,还有我愿与你同行。”

云无双浑身一震:“你,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是在怜悯我吗?”

顾先生摇了摇头道:“为什么要说怜悯?不、不是怜悯,不是那种居高临下式的怜悯。我对你,是真的疼惜,是爱。我以为我今生不会遇见能让我心动的女子了,可是在武当山上那一夜,我无意中看见你不顾风雨,痴痴地站在那小院一夜。你可知那一夜,我也是站在墙外,和你一样在雨中,看着你一夜。”

云无双幽幽地道:“世上的好姑娘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会喜欢我这个女魔头?”

顾先生抬起她的脸道:“看着我,无双,为什么你要一直将女魔头这三个字挂在嘴上,这三个字是你的挡箭牌吗?你在躲避什么,你又在害怕什么?”

云无双颤抖了一下,立刻又挺直身子,道:“害怕,我会有什么害怕的事?”

顾先生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一直看进她的心里去:“你害怕的,是过去,过去一直是你的噩梦,对吗?”

云无双扭过头去,半日才叹道:“不错,过去的一切虽然已经成为往事,楞中过去留下的阴影,却一直在纠缠着今天,让人走不进明天。”

顾先生道:“所以,不管你表面上多么要强,你的心底,却还依然是云海山庄的那个小姑娘,畏惧风雨。”

云无双退后了一步,道:“我真不该对你说那么多话。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太可怕了,竟能看出那么多连我自己都无法看出的自我来。”

顾先生凝视着她问:“你,怕我吗?”

云无双摇了摇头:“不,你不是个令人害怕的人。不知为什么,在你面前,令人很放松,很安全。”

顾先生道:“那么,你更没有必要再害怕什么,没有必要用一层冷漠来保护自己,对吗?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你又何必用过去来惩罚自己,衔恨他人呢?”

顾先生的话,如同春日阳光,慢慢地融化了云无双心头的寒冰,她哽咽道:“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我父亲,还有许许多多有亲人,都不能再复活了。还有,还有我那可怜的孩子…”

顾先生轻拍她的肩头,柔声道:“爱你的亲人们,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的,都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着。从云海山庄到今天,活着,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了,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呢?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挽回,沉缅过去,只会让自己错过更多。当我在海上漂流时,我以为我自己会死在海上。那时候我就想,我真想再看一次日出,我要是能活下来,我会更爱这个世界的。”

云无双不由自主地道:“我也是。”

顾先生握着她的手道:“既然你也活着,我也活着,为什么不一起更愉快地活下去呢?”

云无双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顾先生——”

顾先生深深地凝视着她道:“我的名字,叫作顾、长、风。”

“顾长风,”云无双轻轻地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念了几遍道:“我只知道,所有的人都称你为顾先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顾长风喟叹道:“也只有几个老朋友,才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他们也不会再叫我的名字了。”

云无双道:“他们也只称你为顾先生,那是他们也越来越敬重你了。”

顾长风追忆往事:“我青年之时,行走江湖,与武林中辈份甚高的佛门高僧了凡大师、金面丐神金炎老哥结为忘年之交,被江湖中人称为‘世外三仙’,其实以我的年龄资历,远比不上他们二位,江湖中人把我们三人排在一起,是太抬举我了。后来,又与中原群侠结盟,行走江湖,当年的意气纷飞,自不待说。未料风云变幻,人事飘零,到今日,了凡大师已经西去,金老哥游戏风尘,行踪不定,而我遁迹海外,孤身一人,也已很久未见中原诸友了。”

云无双凝视着他道:“你享一世盛誉,却孤身在海上漂泊,宁可忍受孤独和寂寞。你在声名最盛的时候消失了,难道,你也曾经有过一些难言的往事,难言的创伤吗?”

顾长风轻拍她的肩道:“你是个很聪慧的女子。是的,但一切都已过去了。其实在海上,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放浪形赅于天地之间,感受到天地之广阔,日月星辰之流转,你就会忘记个人的烦恼。你还记得‘海上钓鳌客’的典故吗,临沧海,钓巨鳌,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线,明月为钩,执之三年,为天下无饥馁而钓。”

云无双忽然道:“你知道吗?救你的时候,我也曾反复多次,颇为犹豫。最后的决定是:先救你还你之情,然后再出手杀你。”

顾长风笑道:“那么,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云无双摇头道:“可是我直到这一刻,才明白我那时的心情。我遇事时,常能立刻就做出反应,犹豫不决,实属少有。当时我内心,可能并不愿杀你,可我必须为我的不杀,找出一个理由。”

顾长风笑道:“你常有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吗?”

云无双道:“很少,大部分时候,我是不会让自己感情用事人。”

顾长风道:“只有偶然的不经意中,你才会露出自己的天性来,无双,无双,你又何必压抑太苦。”

云无双问道:“我只是觉得奇怪,那天你在船上说了三件事,这三件事都是我的隐秘之事。除了第一件或许少有人知晓之外,第二、第三件事,你又怎么会知道?难道,你真的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吗?那天听了你的话,我真是毛骨悚然,恼羞成怒。因为这两件事,我相信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人再会知道了。”

顾长风道:“就是因为这三件事,我才真正了解你。那天你在小镇曾经把钱都给了一个老丐,是吗?他就是我的义兄金炎。”

云无双吃惊地:“金面神丐?”

顾长风点头道:“不错,他本也是受了人言,对你敌意颇深。但是,你我决斗的前两天,他却特意赶来见我,并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云无双点头道:“那么另一件呢?那天你应是武当的上宾,怎么会半夜到那个僻静的小院中?”

顾长风凝视着云无双,缓缓地道:“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一个雷雨之夜,我不能成眠,起来独自散步,也是拣着僻静的地方去。正好看见你到了那个小院。你在窗外站了一夜,我在墙外看着你一夜。而那一夜,我竟不能自抑,为你所打动。后来,我才知道你与罗飞的故事,以及金老哥对我说的事。”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云无双轻叹道:“也许是吧!七年飘泊,我真中累了,倦了。武当一役我若胜了,我在这个世上的事算是了结了。报完了仇,完了心愿,我也就可以结束我自己了。可是,武当之事却为所阻,雷雨之夜后,我就去找昔年被我送给了别人的孩子。可是,那个村子发生瘟疫,全村的人都死了。那一刻,我真是对一切,包括报仇,包括无双教等,都心灰意冷了。那一场决斗,诚如你所言,是求死之心多于求胜之心。可是我又没有死。直到今日,你又让我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长风,我觉得,只有这一刻,我才是可以真正完全放松我自己了。”

顾长风轻轻地揽她入怀中,低声道:“现在,你可以安心地休息了,有我在,你放心吧!”

云无双看着他的眼神,那里有她这些年来从未得到的感情,云无双慢慢地垂下眼皮,她将自己也完全地交托给了对方。_

云无双很快就睡着了。顾长风望着她沉睡如孩童般无邪,不禁有一种心疼:即使是在江湖上被称为女魔头,一旦卸去那冰冷的盔甲,骨子里,她仍是柔弱易受伤害的女子。

看着云无双仍沉沉地睡着,顾长风坐下来,瞑目趺坐,默运玄力,真力运行三个周天之后,自觉精神饱满,睁眼一看,天色已亮了。

他走到洞外,见云无双正在烤一只野山羊,香气四溢,顾先生笑道:“好香!”云无双微微一笑,撕下一只羊腿,细细地再烤得熟透了,才递给他。

两人在这荒岛中生活了下来。虽然荒岛中诸物皆无,但两人一起动手,伐木盖起了两间小木屋。云无双弄来大大小小的贝壳,作碗,作盆,以兽骨为针,制作了羊皮衣服…慢慢地,也就很象一个样子了。

云无双仍是常失眠,咳嗽,做恶梦,夜夜醒来,总见顾长风守护身边,时刻关切。云无双劝道:“我的病不碍事,原是老毛病了,你又何苦夜夜不睡守护着,你自己的伤还没完全好,也该多多休息。”

顾长风笑道:“没关系,我自练辟谷之术后,便是不用睡眠也不打紧。天亮之前,打坐一会儿便可休息过来了。你午夜惊醒,正是身心最虚弱之时,一不小心,极易外邪入侵,扰乱心志,以至心神不宁,走火入魔。”

云无双猛然想起:“对了,有一天夜里,我也是自恶梦中醒来,那时候心神不宁,只觉得四周魔影幢幢,又很清醒地听到有人逼近的声音,便只觉得杀气充盈,不能自抑,竟出手杀了我的侍女。”

顾长风神色凝重,道:“梦中杀人,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看来,你不能再练那‘无相真经’上的武功了。我有一套内功心法,对调理内息,冶疗内伤很有帮助,你依此法而练,同时要屏心静气,无嗔无怒,不可大喜大悲。我每日为你导气运行,或许,对你的病况也会有所助益。”

自此,顾长风每日助云无双疗病。过得几个月,竟觉得云无双的咳嗽渐少了,夜间醒来,也比前些时候稍也了些。显见,病势已渐在控制中了。

不知不觉,春去秋来,两人已在岛上好几个月了。这夜正中秋了,月光极明亮,顾长风与云无双在岛中央的小山顶上赏月。两人在山顶上,以山作酒,拣一块平坦的大青石,纵横作线,设局下棋。月色如水,两人意与神会,不觉心旷神怡。一局至收官子时,顾长风在左上角反劫一子,云无双正思量着在何处应子,忽然听见一阵风声吹过,竟隐隐有人语嘈杂。云无双停下手,凝神再听,又似没有。云无双暗笑自己今日又有些过于敏感了,不再理会,就在左上角应了一子。

却见顾长风停住了手,也似在听着什么。风声又起,夹杂着人声更大了,这一次,却是两人都听见了。两人凝神再听,声音越来越响了,再听得一会儿,似是有无数人在同时大叫:“顾先生——顾先生——顾先生--”

云无双道:“是找你的。”顾长风站起来道:“我们过去看看。”声音似从海滩方向传来的。两人向海滩行去,越过一个小山坡之后,就望见了海滩。

海滩上灯火通明,有上百条大汉,手执火把,大声呼叫。为首的一名大汉,身如铁塔,声若洪钟,他站在人群中,比别人高出不止一个头,远远地一眼就望见了顾长风,大喜,扔下火把撒腿就跑过来,一边就大叫道:“顾先生,俺陈蛟终于找到您了。”

跑到顾先生面前就跪下了,喜极而泣。顾长风仔细一认,道:“陈兄弟,原来是你。”

那大汉陈蛟用手抹了一把眼泪,惊喜道:“顾先生,您还认得俺。俺可找到您了,俺就说,顾先生是神仙了,怎么会有事呢?”

顾长风忙扶起他道:“可难为你了,陈兄弟,你一直在找我吗?”

陈蛟咧开大嘴道:“这回,可是俺找着您了。半年前,俺们手下的弟兄们在海上网上个人,已经差不多半死不活了。一问,才知道先生您的船出事了。可吓得俺们全家上下哎!俺老娘带着俺那媳妇儿连夜在海神爷跟前烧香。俺就和俺那批兄弟们,在海上一个个岛上找过来,一个个叫过来。这回,可把这去过的,没去过的的海岛都去了个遍,还碰上些倭寇干了几仗。可好,可总算见着您了。”说罢,一挥手,叫道:“弟兄们哪,咱们可找着顾先生了,咱们也可以回家了。”

顾长风心下感动:“陈兄弟,难道你们都不曾回家去过吗?”

陈蛟道:“咱们讨海人,一年半载回不了家算个啥,找到了顾先生才是最要紧的。当年要不是顾先生您,哪有咱这几百号人哪!顾先生,咱们这就走吧!”

顾长风回头一望,云无双不见了,忙道:“陈兄弟,你且等等,我去去就来。”忙回到山上,见云无双正坐在大青石前,望着那盘未下完的棋,手指无意识地划来划去。顾长风走近她,道:“无双,走吧!”

云无双摇了摇头道:“你的朋友来找你了,你去吧,不必管我了。”顾长风在她身边坐下来道:“你以为我会一个人走?”

云无双道:“别人不远万里来找你,你怎么能不领情?”

顾长风扶住她的肩头,缓缓地说:“无双,嫁给我好吗?”

云无双浑身一震,不能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顾长风看着她,道:“我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云无双闭上眼睛,眼角有一丝泪痕,她道:“长风,我愿意。”

顾长风与云无双来到海滩上,对大家宣布了这一喜讯。众人欢呼起来,陈蛟喜道:“这当真是双喜临门,今天是中秋节。顾先生,不如就让兄弟们在这儿为您办了喜事,也让兄弟们和先生一起高兴高兴。”众人齐声叫道:“好啊!”

这等粗豪汉子,虽是鲁莽了些,却是个个都是至情之人。望着那一张张纯朴热诚的脸,让人不能不感动于那一份心意。当下在海滩上燃起两大堆篝火,众人采来野花来打扮新人,打开船上的藏酒欢歌庆祝,围着火堆载歌载舞。疲累和放松,快乐和欣喜使得这些海上健儿们放纵于酒,这个晚上,比任何一个节日都更快乐。

顾长风与云无双相依在一起,望着众人,心中唯愿这一刻能够永驻,天长地久。

旭日东升,大船升上了帆,迎着太阳驰上回家的路。在船上,每一个人,见了云无双,都会尊敬地称她为“顾夫人”。他们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但都象尊敬顾先生一样来尊敬顾夫人。

望着渐渐远去的小岛,云无双由衷地道:“我会怀念这个小岛的,在这个小岛上,我得到了重生。我们一定要重来这里。”顾长风笑道:“当然会,我们以后就在这小岛上住下来。你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

云无双沉吟道:“你我初次相见后,就是一场雷霆大雨。后得以到这个小岛,也是由于一场雷霆大雨。人生之不可测,犹如雷霆之不可测。这个岛,就叫雷霆岛,你觉得如何?”

顾长风笑道:“好一个人生之不可测,犹如雷霆之不可测,雷霆岛这个名字,果然很好。这个岛虽然荒无人烟。但是气候水土都很好。将来,我们可以把这个小岛修整一番,移一些花鸟树木上来,就是一个世外桃源了。”

云无双露出喜悦的神色:“好啊!我真希望这一天早些到来。”

两人相依在船头,遥看海天。那一刻,世上尘嚣不至,江湖风波不兴,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喜悦。

第二十二章 天绝地灭

顾先生与云无双在雷霆岛上,相互倾心,结为夫妇。两人离开雷霆岛,乘大船返回中原。

船行月余,已可遥遥望见大陆了。船在长江口的一个小港湾停下,顾长风夫妇辞别陈蛟等人,到顾长风的一处别庄上去。

离庄子尚有一段路程,遥望见小屋中升起一道炊烟。顾长风咦了一声道:“奇怪,什么人在屋里?”

云无双问:“还有什么人知道你住在这儿?”

顾长风笑道:“想必是几个老友,才找到我这儿来。”

推门进屋,一进门就见桌上放着个大红色的酒葫芦,一个老丐,脸色焦黄,踞于桌上啃着一只鸡腿,一见到顾长风便笑道:“前些天从海蛟帮得到消息,猜到你这几天必会到这儿来,就老实不客气先到了。”

顾长风笑道:“金老哥,多谢你记挂着。”

金面神丐金炎笑道:“我何曾是记挂你,是记挂着你那酒窖里的陈年杏花酒,老叫化子不客气,已经开了一埕喝了。”一眼看见站在顾长风身后的云无双,冲着她笑道:“云教主,可还认得老叫化子吗?”

云无双脸一红,道:“金先生,上次是我失礼了。”

金炎哈哈一笑道:“云教主,你称我先生,我可不敢当,老叫化子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箩筐,怎么做先生?好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姑娘,顾兄弟,你与这位云教主相处如何?”

顾长风笑道:“金老哥,你可不能再叫她云教主了,该称她一声弟妹才是。”

金炎大吃一惊,从桌上跳了起来,旋即哈哈大笑道:“好!好!顾兄弟,你可是非常人行非常之事。一个侠义道圣人,一个魔教女王,这门婚姻,可是会让天下之人都吓掉下巴了。”伸手道:“我也算得半个媒人,快拿谢礼来。”

顾长风笑着糗他道:“钱也用了,酒也喝了,还好意思再要谢礼?”

云无双笑道:“我给金老哥下厨烫一壶酒,做几个小菜谢您如何。”

金炎大喜道:“还是弟妹你最好,比不得这人,几十年的交情。我帮你得了这么一位才貌俱全的好妻子,却还这般舍不得一份谢礼。”

云无双看着他们开着玩笑,当今能与顾长风这般开着玩笑的人,也只有金炎了。旁人视顾长风为神,岂敢有半点不敬。他也只有偶而与这一二老友斗斗嘴,才有些意思。

云无双去下厨做菜。这厨房里倒是样样都有,比不得荒岛上只能勉强烧熟了便吃。云无双这般真正下厨,却还是没几回,也只是在云海山庄时,偶而做过。

过得一会儿,四样小菜便端了上来,云无双笑道:“我虽是小时候学过些烹饪之技,却已有近十余年未曾下厨了,若作得不好吃,还请多包涵。”

尚未掀开盖子,已是一阵香气逼人而来。金炎食指大动,忙伸手将盖子都一一掀开,看上去却是些家常小菜。

第一碟是红烧蹄膀,蹄膀去骨,切成其薄如纸的一片片,用卤汤煨足了,每一片蹄膀又夹一片生藕,藕极脆,蹄膀却是酥软毫不油腻,入口即化,吃起来软中有脆,极外可口。金炎一吃,险些连舌头也吞进去了。

第二样却是一碟白菜,端上来是,犹是水灵灵地,仿佛碧玉一样。一整支绿油油地就象是还种在地里。用筷子一夹,方知是一片片地拼上去的。入口一尝,金炎一拍桌子道:“拔丝白菜。”忙疾下筷子,一边口中含含糊糊地说:“这拔丝白菜我还是二十年前在大内御厨里偷吃过一回,听说这做法是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传回来的,现在的御厨已经做得不地道了,不想现在又吃到一回了。”

顾长风笑道:“你爱吃,便多吃一些。”

这第三样是将活鱼切成一片片地,直接浇上佐料生吃,原汁原味,腥中带甜,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风味,鲜美异常。第四碟是兰花火锅,芳香无比。这四样菜每一样都是家常小菜,并不是什么鱼翅熊掌之类的贵重之物,烧法却是别出心裁,美味无比。金炎是老吃客,天下美味佳肴多半吃过,此刻却也是手口并用,吃得不亦乐乎,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连顾长风,也是首次真正品尝到云无双的厨艺。

金炎一口气风卷残云,吃了大半,才停下来透了口气道:“顾老弟,你当真是好福气。真是的,老叫化子年轻时,怎么就没遇上个会做菜的女人呢?你呀,天下的好运气都让你占光了。”

顾长风笑道:“多谢。”

云无双抿嘴笑道:“金大哥若还喜欢吃,我再去烧两样,你们慢慢地边喝边聊。”

晚上,金炎去后,云无双慢慢地收拾整理。顾长风忽道:“无双,你好象有心事?”

云无双抬头看着顾长风道:“长风,你也有心事,对吗?”

顾长风笑道:“你怎么肯定我有心事?”

云无双停下手来,慢慢地道:“正因为你有心事,所以你才会看出我的心事,其实,你我的心事,都是因为同一件事。”

顾长风点了点头道:“你都知道了?”

云无双点头道:“金炎告诉你近日江湖上的消息。无双教与九大门派仍是势如水火,各不相容,眼看就要起一场大冲突,因为,谁也容不得谁。双方实力差不多,所以,若是交战起来,胜负难分却会死伤无数。要让无双教中之人奉我号令,除非我还回去作教主。但我却已不想再作这个教主了。”

顾长风道:“江湖纷争,本是难免,但是这件事牵涉太大,关系全武林的安危,其中又牵涉到你。我明天要出去一趟,我会把这件事圆满解决的,你放心,你留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能回来。”

云无双点了点头道:“好,一切都由你作主。”她心中虽仍有些隐隐不安,但她实在漂泊太久了。自从在雷霆岛上与顾长风结下了白头之盟后,她就暗暗下定决心,要作一个好妻子,放弃以前的一切,真心真意地将自己托付于丈夫。既已作此念,她就不会再过问江湖事非,武林恩怨了。

她抑下所有的忧虑心事,象一个真正的好妻子一样,送走了顾长风。然后,收拾起屋子,收拾起心情,每天,就象世上所有的妻子一样,作着针线,等待丈夫。

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了,第三,第四天也过去了。第五天日落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然后,一匹白马由远而近,马上的骑士望见云无双的身影,便跃下马来,牵着马慢慢走近。

云无双头也不抬,淡淡地道:“你来作什么?”

丁芷君走到她跟前,屈膝行了礼道:“奴婢参见教主。奴婢奉命,已将教众带回蜀中,教中兄弟,目前暂由莫副教主率领,听候教主下一步指示。奴婢听说教主在此,特地赶来侍候。”

云无双并不看她,只是道:“我走到哪里,你就有办法追踪到哪里,看来你的确用心不浅啊!”

丁芷君低头道:“小姐,我从九岁起就服侍了小姐,我要跟着您一辈子,一辈子来侍候您,这是我毕生的心愿,求小姐成全。”

云无双看着她道:“你跟着我作什么?我已经不是教主了。你若要真心跟着我,就先替我做一件事——解散无双教。”

丁芷君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

云无双冷冷地道:“我已厌倦江湖,你不必问为什么。”

丁芷君敏锐地道:“是不是因为顾先生?”

云无双不予置答。丁芷君冷笑道:“难怪江湖人称他为圣人,难道他真的能够完全操纵改变任何人,包括您这样的人?”

云无双沉下了脸道:“没有任何人能够操纵我,我也不许你对顾先生有任何不敬之辞。”

丁芷君又是愤怒又是失望,道:“我并未曾对那位圣人有什么不敬。倒是小姐您,叫人好生失望。小姐,难道您忘记了,咱们云海山庄是怎么被毁的吗?老爷生前曾说过:人在江湖如逆水行舟,稍作退让就会粉身碎骨。小姐您苦练武功是为了什么?入天魔教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一刻的放弃吗?”

云无双喝道:“大胆,你是在教训我吗?”

丁芷君跪下来道:“不敢,奴婢一向都是视小姐您为神一样。正因如此,今日才冒死进言,不吐不快。我曾经听人说佛经上的故事,说什么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又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类的。难道,小姐您今日也是受了教化,要改邪归正了。只是我不明白,何为正,何为邪,倒请小姐教我?”

云无双怔了一怔,喃喃道:“何为正,何为邪,何为改邪归正?”

丁芷君皱着眉头道:“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若九大门派为正,难道我们是邪吗?难道我们都错了吗?为老爷报仇错了吗?难道老爷是错的,难道我们云海山庄的人都是死有余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