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双退后两步,欲要说话,这话语堵在喉头,竟无法开声,好不容易挣扎着只吐出三个字:“为、什、么?”声音嘶哑破碎,十分难听,这一口气竟是喘不过来了。

那樵夫害怕地退了一步道:“前年这儿发了一场大瘟疫,整个村子都遭了殃了。想是再没人到这儿来了,一两年了,都没人走动。全村的人都死光了,外乡的人也嫌这水不干净,没人走动了。”

云无双面如死灰,勉强再问道:“难道,连小孩子也没有活下一个吗?”

那樵夫“嘿”了一声道:“瘟疫一来,先死的就是老人,小孩了,连青壮年的人都死光了,小孩子自然是早就没有了。”

云无双仰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喷在衣上,绣金的鹅黄衫子上点点红花开处,令人惊心动魄。

那樵夫惊吓之下,连忙倒退几步,问道:“你没事吧?”

云无双颤声问道:“他、他们都葬在何处?”

那樵夫指了指一个方向道:“大约是在村后头吧!”

云无双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那樵夫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因图近道走这条路,不料遇上这事,吓得好久都不敢再走这条路。

云无双悠悠晃晃,脚下好似踩着棉花。从这里到村后的乱葬岗,以她的轻功一掠就到。可是这会儿,她却是全身无力,扶着墙,走了大半天才到。

乱葬岗上野草丛生,虽然比不上云海山庄废墟那么恐怖,可也够荒凉的。云无双用手一根根地拔去荒草,再一层层地拂去砂石,拂去土壤,她一直用手挖下去,挖下去。她不信她的儿子就这么去了,她还没有好好地看上他一眼哪!她机械地挖着,无意识地挖着。或许,有那么一点意识,她要看到自己的孩子,纵然是真的死发,她也要再见上孩子一面。在她的幻觉中,她心爱的孩子该仍如金童般沉睡在这荒冢之下,哪怕用她自己的生命来和这孩子的生命来做交换,她也是会毫不犹豫的。

一层层地挖下去,她的纤纤十指,早已是血肉模糊。她仍是不知痛地继续挖下去,她心头的伤痛早已胜过肉体的伤痛了。

一节白骨露出来了,她颤抖如风中的黄叶。颤抖着,她继续挖下去。挖下去,又是白骨,只到无数白骨横七竖八重重叠叠地出现在她面前,下面仍有重重白骨。全村死的人,都胡乱埋在这乱葬岗中了。云无双怔怔地看着这一堆白骨,她无法从这堆白骨中辨认出她的儿子。她已经不敢再继续找下去了。

她虽然才二十多岁,可是平生经历诸般忧、伤、苦、痛,风浪无数,只怕是普通人活上个几十辈都赶不上。从云海山庄事变起,家破人亡,流浪飘泊,酒肆侍曲,怀孕投江,雪地弃子;江湖险恶,时时杀机环绕;天魔教内,步步用尽心机。可是,只有这一刻,是她最大最深最痛的打击。而这一切,是从她自己六年前忍心弃子,一手造成的。她已经哭不出来了,血枯泪干。黄土垅中,永埋了她已无法辨认的娇儿。

不敢再惊动亡魂,她轻轻地,轻轻地将黄土一层层地又重新埋上。

云无双就象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在坟前三天三夜。

如果没有人唤醒她,也许她真的会就此化作一尊石像。

云无双终于被人唤回了。她醒来时,看见了丁芷君。丁芷君正在焦急地唤着自己:“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醒醒呀!”

她转过身去,冷冷地道:“你怎么来了。”

丁芷君柔声道:“我在这儿等着您很久了,怕您再这样坐下去,会太伤身子。小姐,咱们在江湖浪头刀尖上,可只有自己保重自己了!不管有什么事,您可都要往开处想哪!”想起刚才初见云无双时的样子,还真是把她给吓了一大跳。她从来未见云无双这样近乎崩溃的样子,脸色灰白,双目发直,对外界毫无所知,毫不为动。她向来所见所知和云无双从来都是从容镇定,智珠在握,从未有过软弱之时。她只好轻轻地唤醒云无双。至于自己在武当山上那一夜如何焦急等待,不见对方回来。只好硬着头皮假传手谕,指挥教众撤退,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又是如何出动所有的力量来寻找云无双的下落。幸喜得云无双那一夜下山未曾改装,仍着一身教主黄衫,一路追踪下来,直到云梦,黄石,彭泽这三处分舵得知云无双一路换马,才一直追踪到这儿,想到此事若是有一丝外泄,那可是真的要天翻地覆了。这一番惊心动魄,她想来仍是后怕。但见云无双这般神色,她是什么话都咽下去不敢说了。

云无双仍回头看着那乱葬岗。丁芷君柔声道:“咱们回去吧!”云无双微微点了点头,却仍然不动。丁芷君走上前来,轻轻地扶住她,云无双神志恍惚地被扶走了。

直到了客栈住下,闭门两三天后,云无双才又见恢复过来。她性情坚忍,任何事情,想要将她击倒,都不容易。

这几日,只见云无双又瘦了一圈,病比西子更胜三分,微风过处,衣袂飘然,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去了。

这时候,她正经过一个小镇,丁芷君见她走在一座小桥上,更如凌波仙子一样,心中暗叹道:自己不知要经过多少修为,才能有小姐这般的风姿懿范。却见小姐停下了脚步,忙跟上前来仔细看。

只见桥下有一群乞丐,正抢着那洒楼中倾倒出来的残羹剩菜,挤做一团。只有一个老丐,孤零零地蜷在那桥根下,又似无力,又似傲然,却不与那群丐一起纷抢。他虽已老迈,蜷在地下,却仍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挺拔,想必年轻时候也是一条汉子。只是现在是又老又病,满脸腊黄病容,只怕是连残羹剩菜也吃不着了。只见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从身上捉出一只虱子用手扪了,却对那酒楼方向看也不看一眼。一个人老到这样,穷到这样,竟还能有这点傲气,真是难得了。

云无双看着他,也有点欣赏。她回头问丁芷君:“你身边可带有钱?”云无双教主虽是富可敌国,却是身边不带钱的。丁芷君忙取出钱袋,云无双接过,看也不看就放在那老丐面前,不等那老丐道谢,就径直走了。那老丐睁开眼睛,竟是炯炯有神,直视着云无双去的背影,直至消失。

走出十余里后,云无双忽然止步,想起方才所作之事,竟是太冲动了。她素来对自己的要求是“绝情绝性,万物不能动心”。这六年来,从习武开始,便没出过半点差错。她的性情,已渐渐磨炼到如钢铁般地冷酷无情。何以这几日来,竟连连有软弱冲动之举。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是对于魔教之主来说,更是如此。尤其是现在,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决不可有一丝差错,一点软弱。

云无双命令丁芷君道:“你去把刚才那老丐杀了!”错误只能用杀来解决。

丁芷君心生寒意,眼前的小姐,是越来越喜怒无常,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丁芷君立刻回到刚才那镇上,那小桥边,群丐仍在,却不见了那老丐,她飞速再找一遍,还是没有,细问旁人,都说本地从来没这老丐,也只是这两日才来的,才一会儿,就又无影无踪了。丁芷君心中一凛,但她心中惦记着云无双,无暇细思,连忙追上云无双。

丁芷君去了又回来,仍低着头跟在云无双身后。云无双没有问结果,阿芷做事向来可靠。她只字不提刚才的事,仿佛已经忘记了。只不过,她下次决不可能再犯这种错误了。

云无双回到了教中,召集教众。将教内事务,暂由莫易和丁芷君处理,自己则闲关练功,为半月之后的东海之滨比武而准备了。

这次回来,云无双的近侧之人,都发觉了一种变化,教主变得更冷了,对外物变化,也更冷静不动声色了。更重要的是,教主身上的杀气更重了。那是一种接近死亡边缘之气,令人见之胆寒。

那是一个夜晚,轮值的侍女平儿在云无双的寝宫外守夜。教主的寝宫,未经吩咐,任何人都不准进入。

这天天气燥热,平儿站在那儿,看着台阶下的小丫头们做着针线,忽然听见室内一声叫声,叫声象是惊恐无比,又似被压抑不住了叫出声来。平儿凝神细听,听得室内又有大声喘息和低低的抽泣声。平儿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心中实在不安。见小丫头犹未听见什么,便自己推门进内。见云无双正在梦魇之中,咬牙切齿,难以挣扎。

平儿轻轻走近了几步,正欲掀开帘子。云无双猛然惊醒,双目如剑,一掌击出。平儿哼也没哼一声,飞出室外,摔落台阶之下,已经死去。小丫头们惊叫着四散开来。

丁芷君立刻赶到,见此情景,竟也不敢入室,只在室外轻呼:“属下丁芷君求见。”奉召入室,片刻即出,只是沉着脸道:“未经召唤,擅入者死。将平儿好生安葬了吧!”

丁芷君心中其实已经明白,平儿一定里见到云无双在做恶梦。人在梦中,性情流露,难免有软弱之处,云无双因此而梦中杀人。想到这里,丁芷君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自古伴君如伴虎,丁芷君现在,也能深深地体会这种心情了。

第二十章 东海圣人

五月初十,数千有头有脸的武林人士云集东海之滨已有多日,大伙儿跷首以待,这场百年不遇的正邪大决战。众人猜测,这一战,将会比二十多年前顾先生与端木雄一战更加精彩。

数千人集坐在海滩上,吃着干粮,喝着凉水。这些都是一方豪雄,出门乘轿骑马,前呼后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此时却肯在这里委屈自己,就是为了能够目睹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这些人还都是些排得上号的,稍差一点这儿连站的资格都没有。

大人物总是最后出场的。五月初十,当太阳从海上升起来之前,九大门派掌门到了。早就留好了位置给他们。正在此时,太阳升上来了,驱走了满天黑暗。

一轮巨大的火球跃出海面,将金光辅满大地,映红了满天艳丽的朝霞,每个人都沐上一层金光。那一刻,每个人都心净如洗,毫无杂念,只是静心屏气地看着大自然这一刻的美。每个人都在每天看见阳光,只觉乎淡无奇。可是很少人真正看过海上日出。只有在这一刻,才能领略天地之奇,造化之威力,而感觉自身之渺小。

一片帆影随着日轮出现在海面,仿佛是从太阳中驰出来。从太阳中来的青帆船,也被阳光染成了金色,一片金光向众中驰来。船上载着的人,也是一个从太阳中来的人,一个在传说中被一再神化的圣人,一个给所有人带来光明和希望的人。

“顾先生,顾先生来了…”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乱哄哄地挤着攘着,抢着去目睹东海顾先生的风采。

大船渐渐靠近,顾先生走上船头,船落锚。这时,从远至近,一声声传来:“云教主驾到,云教主驾到…”一声接一声,连绵不断。当无双教主那金顶豪华大轿出现时,上千教众大呼:“云教主驾到。”声音整齐嘹亮,竟一时间压倒了群豪之声。

四个侍女打起帘子,云无双走下轿子,一身白衣胜雪,脸色也苍白如雪,只有眉发漆黑,手中的刀漆黑,她的身心如刀,孤冷,无情,专注,刀如人已合为一体,刀未出鞘,旁观者就可以从她身上感觉到刀锋的杀气。

云无双走出轿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顾先生。同样,顾先生走出船舱,第一眼就看到了云无双。只这一眼,两人都只看见了对方,也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尽管相距数十丈,尽管相距数千人。但是,彼此都只看着对方。

云无双首先开口道:“顾先生。”

顾先生开口道:“云教主。”

云无双对众人看也不看一眼,道:“今日一战,乃你我之事,只在你我。高手决战,岂是戏台表演,街头卖艺,容这等乱纷纷的俗辈在此。胜败在你我,决定天下命运在你我,其他人不配看,也不配问。”

顾先生道:“云教主之意?”

云无双道:“容云某让人清理一下,所有的人逐出百里之外。百里之内,踏入者死。”

顾先生道:“云教主,好重的杀气,当真是视天下人为无物啊!既然今日之比武,原是为了免一场杀戳,又何必又生外务,再起杀劫。”

云无双冷冷地道:“这是云某脾气,容不得旁人评头论足。”

顾先生道:“既然如此,移人不如移已。在西北方向,百里之外,有一处空谷,谅可作为比武之所,不知教主可否移驾一行。”

云无双冷笑道:“果然是圣人风范,处处显慈悲为怀。我怎不好成全了你,就依你所言,你我就同时起步,以谁先到达,就作为第一场的胜负。”

顾先生点了点头,众人只见一青一白两股淡烟掠过,方未回过神来,两人已经消失了。众人辛苦这些天,却都是白白辛苦了。

百里之遥,云无双行来,约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到了。云无双心性甚是高傲,也欲在轻功上一试顾先生。一路行去,有意时疾时徐,连变十余种身法,顾先生却只是不急不缓,只是与她相持一丈距离。

至谷口,云无双停住,回头一望,顾先生已在她身旁了,两人却是同时到达。云无双心中一凛,这一趟,只怕是没试出对方的底细,反叫对方试出了自己的底。

虽是春季,谷内却是一片荒凉,枯木乱石,平地飞砂,果然是决斗的好地方。空旷清冷,连天色都转为灰白。

云无双举起刀,神色庄重,专注,问道:“你的剑呢?”顾先生轻轻拈来一段枯枝,道:“我的剑已在。”他的神色,也同样庄重,专注。

这并不是对云无双的轻视,在真正高手的手中:“飞叶摘花,皆可伤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虽是道家之言,用在武学上,道理却是一致的。武学的最高境界,剑无剑形,招无常式,无所不在,随心所欲。

云无双双目逼出一股杀气,她以为这种境界在武学是只能是理论的推断而已,想不到,顾先生真的能到了这一步。

云无双的杀气在膨胀,她所站立之处,地下的砂石已经受不住她的内力,轻轻移动飞卷。这儿的砂石移动,又影响到其他砂石的变化,这股气流越来越大,整个山谷象起了一股无名的风暴,渐渐地飞砂走石,呼啸不已。飞砂走石,形成一个旋涡,旋涡的中心,正是顾先生。

那一刹那间,云无双的气势充盈整个山谷。那是一种杀气,一种霸气,气势所至,可以遇山山开,遇水水断。

云无双在气势最盛,直逼天地那一刻,出刀。无双刀出鞘,挟着怨魂地狱气息,摄人而噬,不见血不归。

无双刀出,直取顾先生。顾先生枯枝一迎,平平指出,枯枝旁叉,却是每一点,都指向云无双,制住了无双刀所有的变化。

云无双刀势回转,反自下向上划去。这一招“地狱无门”从常人最难以料到的足下攻上,足下本是武功防守的死角,任凭是武功再好的人,也防守不到足下去。

顾先生枯枝一动,罩向云无双头部十处大穴,枯枝移动,毫无声息,漫天的飞砂走石却对他毫无影响,枯枝一动,犹比刀无双更快了一分。

云无双变招,再出刀。如此数十招,两人兵器均未曾相交,却是仍未有胜负之分。云无双气势凌厉,整个山谷都飞砂走石,宛若大海中滔天恶浪,顾先生手持枯枝,不着声息,却似一叶小舟,风浪虽大,他却是一舵在握,镇定如山。云无双气势虽强,却是不能让他移动分毫。

两人一动一静,虽是现在尚未见高下,但时间一长,则动不如静了。云无双深知此理,她不再等下去了。云无双收刀,再出,这一刀“天绝地灭”,是必杀之刀,也是最后一招了。

这一刀出,与方才的招式又有些不同,如果说刚才那几招是雷霆,那么这一招就是闪电。雷霆虽厉,闪电却更让人无可招架。

刀劈下、枯枝寸断。顾先生败了吗?可是无双刀的杀气却已不见了,谷内飞砂走石已经停了下来,谷内又恢复了平静。

云无双以千钧力道击出,却只是击在那一段枯枝之上,枯枝寸断,千钧力道无处承受,反涌回去,反击自身。云无双如中重锤,气血翻涌,张口喷出,鲜血喷在无双刀上。无双刀,果然是不见血不归。

云无双面如死灰,惨笑道:“好,你赢了。你将这把刀拿去,让本教之人,再入酆都吧!我既已败,夫复何言。”掉转刀身,直向自己的胸口直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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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无双看着他那逼近的脸,竟觉得不能自制。她咬牙道:“不错,你要将我如何处置。是当众杀了我,还是要将我交给九大门派处置?”

顾先生握着她的手道:“都不是。”他用力握紧:“我知道你输得不服,你还可以再有一个机会。我带你走,你可以跟在我的身边,学习我的武功,直到有一天,你能击败我时。那么,你就可以破今日之约,重回中原。”他双目直逼云无双:“你同意吗?”

云无双为他神采所慑,竟不由自主地道:“我同意。”顾先生松开她的手,她蓦然只觉得一阵无力。定了定神,她又恢复了冷静,冷静地回思了对方的话,才道:“好,顾先生既然划下道来,云某自当依约。”

又冷笑道:“只是,你可要小心了,你身边会有一个人,日日夜夜要寻隙杀你,你为什么要放一只老虎在自己身边。难道,你当真自命为神,不会死亡?”停了停,云无双讽剌道:“又或者,你是活得太久了,厌倦了?”

顾先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道:“走吧!”长啸一声,声及高远。过了一会儿,一骑快马驰来,骑到眼前,一个大汉滚鞍下马,恭敬地道:“先生。”他没有行任何礼,因为顾先生是不喜欢别人对他屈膝的人。但他脸上充满了崇敬和能为对方效劳所产生的快乐,却比世上任何礼节都更真挚。

云无双所到之处,她的手下视她为神,她的敌人视她为魔。即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丁芷君,对她也是畏多于敬。但见顾先生所到之处,人人对他都是充满敬爱,但却无一人畏惧于他。多半见到他的人,都是欣喜,荣幸和因对他的敬意而产生的自我反省。

顾先生将刀递给云无双,无声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云无双收鞘,将刀递给那大汉道:“传令,莫易为代教主,丁芷君为总监,全教立刻退回酆都城中,不得滞留中原。”

那大汉双手接过刀,上马,疾驰东海之滨,转宣云无双之令。大船起锚,驰向另一港湾,载着顾先生和云无双,离开中原,驰入大海。

海上日月,单纯平静。云无双身受内伤,这几日,顾先生就一直在为云无双运功疗伤,两人却并未交谈一言片语。每日,云无双坐在船头,看日出、日落,潮涨、潮消;听海风吹,海浪涌,船工的号子声。

海上每天都是单调的,几乎可以说是全无变化,有变化的只是自然界的东西,星星、月亮、太阳、潮水、风暴等。近乎单纯的日子,简单的这几个人,使得时时生活在危机压力下的云无双,在最初的日子里,真是非常不适应的。

每天,除了去船头回来,她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半夜,总是习惯性地时时醒来,竖耳一听,只见海水静静拍浪之声。这么多年来,她时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刻刻筹前谋后,费尽心机;总是在策划着别人的时候也在同时防范着别人的算计。而在这儿,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她要防谁,对付谁呢?几个普通的水手?简直是笑话。顾先生?顾先生武功在她之上,自不必更不会对她用手段。她若是要对付顾先生,也只会用武功,决不屑用什么手段。

云无双走下船头,看见顾先生又在舱内独自摆弄棋子,这一次,不知怎地,她停了一下。顾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近来可好些了?”

云无双只道了一个“好”字,再无话了。

顾先生举手道:“可有兴趣手谈一局?”云无双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云无双执白子先行,她棋风凌利,一条大龙贯穿一气,横冲直撞,顾先生执黑子,静静地东落一着,西落一着,却是防守慎密,无懈可击。云无双下至中盘,棋势渐滞,到后来,隔提好久,才下得一子。继续着下去,顾先生忽然停手道:“今日就下到这儿为止如何,时间长了,太过劳神,你也该休息一下了。”

云无双拈着棋子道:“为什么?”

顾先生道:“下棋本是闲情逸事,你太执着了,为此动了真气,内伤就更难逾了。”

云无双扬眉道:“可是,我已经入棋局,如何能半途而废!”

顾先生笑道:“今日暂罢,尚有明日,何必急于一时?”

云无双拂袖而起道:“你可以不争朝夕,我却只有这一时,过了这一时,就未必有我这个人来下棋了。”

回到房中,犹在苦苦思索方才的棋局。夜晚合上眼睛,那棋盘上的白子黑子犹如活了起来,在她面前飞舞。云无双骤然坐了起来,失声道:“我明白了!”那白子看似席卷全局,但却始终无法突破黑子的防守。棋势恰似那一日的比武之势,棋子之滞便如那刀势之滞。若非白天顾先生及时停手,否则,这棋局之结果便会如那日比武之结果,云无双此时真气不稳,便要大伤一场了。

次日,云无双未上船头,先到船舱中,仔细看着昨日的棋局。顾先生走过来道:“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云无双道:“不必再下了,这局我输了。这局棋其实就是那天比武再现。”

顾先生点头道:“你已经看出来了,棋风恰似武风。当日你杀气极重,我看得出来,你的杀气犹重过你的求胜之心。不着意于胜负,置生死于度外,你应该是已得武功三昧。奈何你杀气过重,已凌驾于你的功力之上,你不能役它,反为它所制,一旦不能伤人,必反伤你自己。功力越深,戾气越重,对你自身的伤害也就越大。”

云无双却只觉得这话极不入耳,脸色一沉,冷冷地道:“先生可是在指责我杀气太重吗?”

顾先生淡然道:“我只是就武事而论,无意影射什么。你若不爱听,就继续下棋吧!”

云无双冷笑道:“你以为你能什么都赢吗?”

今日下棋,云无双抑住心情不再以胜负为念,守住边角,步步为营。一局下来,竟是云无双赢了。顾先生笑道:“云姑娘,这局是你赢了。”

云无双却站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局下来,该吃的子不吃,不该输的地方你却输了。你故意让我是不是?你在耍弄我?”一抬手,将棋盘掀翻在地,看顾先生仍是神闲气定的样子,更是着恼,怒气不息,又随手将手边所有的东西尽行打碎。她拿起一件东西便掷一件,只一会儿船舱中便狼籍一片。她顺手接过一件又一件的东西尽情发泄。又接过一件玉器,正欲掷下,忽然发觉,忙停住手。却是顾先生,见她掷一件便递给她一件,云无双只是站在原地,却将差不多一整个房间的东西都打碎了。而顾先生简直就是在帮着她一起在破坏这个房间。

云无双大笑起来,讽刺道:“向我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女魔头,是不是让人觉得很讨厌?”

顾先生却点头道:“很好,你终于发脾气了,你素来善于压抑,能够发作一次,于你的伤势也有好处。”

云无双怔了怔道:“这么说,你是故意诱我发脾气了?”

顾先生道:“那倒也不全是。昨日之局,是你自己的杀气太重而致败。今日之局却是你抑住杀气,步步求胜,有求胜心,便有胜局。我不吃子,是因为我今日无求胜之念。弈棋亦如练武,无胜败心,无生死心,便可近道了。无相真经,本以无相为念,你却是偏执一念,故那日比武,不是我打败了你,而是你自己打败了你自己。

云无双喃喃道:“无相真经,本以无相为念…是我自己打败了我自己…”一念之间,不觉豁然开朗,真经上的字一句句在心中流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万相归一,至无极…布形候气,与神俱住,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纵横逆顺,直复不闻…”心想:“果真如此,那我的刀法,则不必借鬼魂之戾气,而与自然神形合之,则与顾先生,尚可一战了。”想到日日所观察之日月升降,潮汐变化,亦可入我刀中了。

想到这里,不禁疑惑问道:“天下人都骂我。你却要将武学之秘教于我,难道不怕养虎为患吗?”

顾先生严肃地说:“别人对你的风评,并不代表你真正的为人。不错,你固然有行为邪恶之处,你曾率无双教众,杀过许多武林同道。但你也有善的一面。你何以自甘恶名,而不愿扬善弃恶?”

云无双失声笑道:“原来我还有善的一面,连我自己都未曾知道呢,你倒知道了。”

顾先生缓缓道:“七年之前,有一位姑娘,冒生死之险,偷得云仲武的解药,救活九大门派武林人士近百人。”

云无双脸陡然沉了下去,冷笑道:“从来所有的故事传说中,这一类的故事,都必然有个好结果。只不过故事毕竟是编出来的。谁要真的傻到去做出来,那个人不是疯子便是呆子。你说的故事,开头的确象个故事,结果却变成一场笑话了。”说到后来,云无双语调变得尖锐而刺耳了。

顾先生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有一个老乞丐,又老又病,路人见了他,只会无视地走过。只有一位姑娘,却真心同情他,还将自己身边所有的钱都送给他。甚至还逃避对云的谢意。”

云无双的面容已经变得扭曲,冷冷地道:“那个人走出十余里后,便后悔了,她立刻就派人去杀了那老丐。”

顾先生凝神望着她道:“世人凡有错处,必为自己开脱,便行善处,便百般宣扬。何以你却竭力宣染自己恶名。一动善念善行,反认为耻,魔教当真会将人的善恶观念颠倒了吗?”

云无双冷冷地道:“不错,绝情绝性,威凌天下。”

顾先生轻叹道:“绝情绝性之人,却又为谁风雨中庭,痴立一夜呢?”

云无双的脸色骤变,嘶声道:“你,你说什么…”

顾先生望着她道:“那一夜,在武当山,我看着你站了一夜。”

云无双怒吼一声:“我要杀了你!”十指箕张,恶狠狠地扑杀过去。当一个人心中最后的隐密也被揭露时,她实在恼羞成怒,难以抑止了。

忽然一声巨雷,大船猛地掀了起来,把两人都抛了出去,撞在板壁上。紧接着只听风雨声,雷电声。大船巨烈地颠晃起来。天地陷入一片昏暗中,只有大海在肆意兴风作浪。

云无双惊问道:“怎么回事?”

顾先生脸上竟也有惊容,道:“是海啸,暴风雨来了。”方才两人全神贯注地说话,竟未曾发觉何时风起浪涌了。

海风怒吼,海涛咆哮,整条大船象翻了过去。听得一声巨响,外面水手惊叫道:“船底进水了。”

顾先生大声道:“船尾有小艇,船快沉了,你们都坐上小艇离开。”果然大船渐渐在下沉。顾先生立在船头指挥水手们乘小艇离开,返身又冲入舱内,叫道:“云姑娘,云姑娘,你同他们一起走。”

云无双挣扎着站起来道:“我不要你管——”话语未了,两人又双双被掀翻在地。

顾先生拉起云无双向外奔去,刚冲到船头,忽听得众人惊呼之声,回头一看,只见巨大的桅杆倒了下来,正朝着云无双头上砸落。眼见已是躲避不及,顾先生将云无双用力一推,巨桅重重地将顾先生击倒。

云无双正欲站起,猛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大船失去平衡,翻转过去,迅速沉没。海水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一切都吞没了。

第二十一章 荒岛日月

云无双抱着木板,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几夜。风暴的威力,只有在海上显得最大。在这自然界的威力面前,无论多么高强的武功也是不能抵抗的。但是,武功高的人,生存能力还是要比普通人好得多了。

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到了什么地方。海里白天的太阳要比陆地上酷烈地多,可以轻易地就晒脱人一层皮;到了夜晚,海水又是冷入骨髓。但是,求生的意志仍使云无双坚持了下去。她生性倔强,只要她自己不想死,那么,外界的一切,休想能叫她屈服放弃。烈日和寒冷也许算不了什么,干渴和饥饿才是她最大的敌人,纵然她的耐力要比别人好得多,但她毕竟也是个人。

就在她渐渐地就要耗尽体力时,远处出现一点黑点。是海市,还是蜃楼?她奋力向前游去,却原来真是陆地,是一个小岛。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云无双真的是不容易死,连老天爷都要不了她的命。虽然只是一处小岛,荒凉无人。可是此刻,却比天堂神殿更可爱了。云无双上岸,饱食了一顿野果之后,找了个山洞,很快就睡着了。她睡得很沉静,也很香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放松了。

第二天醒来,她沿着小岛到处巡看了一圈,果真是个杳无人迹的小岛,岛上虽荒凉,却是有林子,有泉水,有野果,有鸟兽。倒是可以长住的。又回到昨天上岸的海滩,这里却是惊涛拍岸,乱石穿空,海鸟低飞,黑云层层,看上去阴沉险恶。她回到洞口,采来许多枯草,整理了一下山洞,在洞口竖了根柱子,刻下了两划,今天,是她到这小岛的第二天。

第三天,第四天,她采来了野果,打来了小兽,学着燧人氏钻木取火,倒也过下去了。第四天傍晚,她又来海滩时,发现海滩上伏着一人。她快步跑过去,将那人翻过来一看,大吃一惊,竟是顾先生。却原来海水循着一定的潮流,数日后又将顾先生冲到这儿来。

只见顾先生脸色已经发青,却幸而尚有微弱的气息。顾先生武功原在云无双之上,但他在大船上挺身代云无双受了那桅杆一击,在海上又无木头漂浮,只任凭海浪冲击多日,已是生命垂危了。

云无双刚要将顾先生扶起,忽然想起了在桃云小筑救了罗飞的情景,云海山庄被灭,尤历历在目。救,还是不救?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难以抑止的怨恨,心想:“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纵然他救过我,可他也是我的对头。”

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止步想道:“若非他舍命救我,以他的武功,又何至于此。反正我的情况,也不能再坏了,救他又有何妨。”想到这里,又走了回去,将顾先生扶起,救回山洞。拣了一堆干柴,生起火来,将一只野兔,在火上烧烤。半晌,肉已熟了。她拿起竹筒,到溪边去取水。

泉水倒映着她的面容,却是发现自己的憔悴。水中的倒影,扭曲着问自己:“云无双,云无双,你忘了你是谁了?一个女魔头去救一个侠道圣人?虽然他是救过你,‘知恩图报’可是那些正人君子们的信条。你可是魔教教主,‘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才该是云无双的信条。回山洞去,去杀了那顾先生,才是魔教教主云无双的作为。”她站起来,竹筒摔在地下,返回山洞,就欲杀了顾先生。

看着仍在昏迷不醒的顾先生,她的手掌刚要击下,又停住了:“杀一个昏迷不醒,无反抗能力的人,岂是我云无双所为。倒为如我先救了他,等他恢复后,再行杀他。”她又将掌收回去了,却不知自己这一进一退,天人交战之间,已与昔日有些不同了。她向来行事要杀就杀,从不犹豫,这一犹豫,心就难狠了。其实她的心中,并不如自己想象得那么狠毒,她的内心深处,只想救顾先生,并不想杀他。只是,仍须要为自己的救人行为找一个借口而已。

然而她自己却未察觉到这一变化,只是照自己的想法去作了。她扶起顾先生,以自己功力,助对方推宫过穴,运行血气,喂下了一口口泉水。又将兔肉撕成极细小的碎片,混入泉水中烧开,将肉汤一口口地喂下去。

次日,她采来野果捣碎了,也如前日一样,一口口地喂下去,又将顾先生扶起,以自己的内力为他运功疗伤。眼见他的脸色已从青转白,气息,脉博都强了许多,不禁甚为欣喜。

又过了一日,已是来岛上的第七天了。云无双带着柴禾,猎物走回山洞,看见顾先生已经醒了,而且坐了起来。

云无双喜道:“你醒了?”

顾先生微笑道:“多谢!”

云无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沉下了脸道:“我可不是要救你,只不过我不愿欠别人的情而已。待你好了以后,我还是想要杀了你。”

顾先生微笑道:“不管是什么原因,你终究是救了我,我还是要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