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长老眼睛一亮:“师兄这次大比之后准备收徒了?”

一旁云起也将视线落了过去。

苏叶子勾唇一笑:“忘了说,他们不可能入我眼。”

“……师弟告退。”洪荒长老冲着湖心亭作了揖。

苏叶子目送师弟离了视线,转过头去看站在这亭子里一角望着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云起。“明日便是今年的外宗大比了,乖徒要去玩玩么?”

湖心亭外落着雪,晴光却比外宗还要潋滟,那些碎花似的雪粒纷纷繁繁地扑进湖水的怀里,只落一点微不可见的波澜,纵是抬头望去,天地之间大雪纷飞,簌簌而下也好像没有半点声音。这里的世界静谧得可怕,有人却独自在这寒琼峰上住了千年。云起心里轻轻一叹,在这翻飞起舞能将人引入迷途的大雪里,他像是个不知方向散漫行走的旅者,终是一朝开悟辨得前路。于是他收了视线,转向亭心:“云起今后,随着师父。”

说话的人脸上不见什么肃穆,语气也不像赌咒发誓的字字加重,一袭水纹白袍的男子只是站在这纷飞大雪里的湖心亭上,用最平静不起波澜的语调和神情,把自己身前不知有几十年、几百年或者更久更久的路押了下去。

苏叶子听得一怔,怔过之后有些想笑,因为他发现自己又错了。几日前因着旭阳长老的话他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外宗的供奉堂,原本只是想看看那个连着拿了十一年外宗大比桂冠的徒弟,料想多半也是无赖惫懒却锋锐内藏。没成想一见之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这人更像是水一般的性子,旁人如何奚落他都认真接了,不喜不怒不起不伏,虽然没见十多年前他引得宗门惊赞时的表现,但可以料想是和当日被外宗弟子嘲弄讽刺时一般的模样。

苏叶子还从未见过心性平和到这般程度的,他向来随性而为,感兴趣便把人放到了身旁,几日观察下来,也就确定了自己当真是收了一位圣人般的徒弟这人见着宗主,见着婵娟洪荒,与见着那对他嘲弄奚落的外宗弟子时别无二样。他不怒,不是忍下来,是当真没生出怒这种情绪;他待人随和,那就无论与宗主长老,还是与侍童御者,都随和得让人寻不到半点瑕疵。

苏叶子是这样判断和认定的,然后就在刚刚,他发现自己又错了

淡淡一句“云起今后,随着师父”,听不出托付、恳请、敬重,或是其他情绪,只有和谈琐事一样温和的淡然。

可他的独苗徒弟这哪里还是温和?这无差别的温和达到极致,原点与终点都已归于傲字。傲到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在意。他猜在檀宗十一年,这偌大的第一仙门、传奇级别的宗主长老、门下辈出的奇才弟子还没有谁真正入了云起的心。所以他脸盲,见过了多少次,他也都不认得。

草叶长得柔嫩,有人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谁会记得刚刚拂过脚面的叶子,是不是昨天或者去年今天避开的那一片?

这人得有多傲气,才会这样平静到极致地,把一句生死相随的承诺说得像是饭后茶间的一句开场?

“好啊。”

唯一一片被认出来的叶子翘了翘叶尖。

苏叶子笑得像只看着猎物踩进陷阱的狐狸。

“今后,云起乖徒便做为师的随身挂件吧。”

第6章 为勇者正义发声

外宗大比是檀宗每年一次的盛事换个说法来说,外宗大比是檀宗山门所有事务里每年人到得最齐的时候。虽然说这十几年因为某位的存在,导致连着十一届大比的决赛都成了最没看头最没悬念的过场,但为了选拔优秀的新生代弟子,四位守峰长老还是一定会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场。

每年外宗大比后就是弟子们晋入内宗的时机,这时候在这一年内进入灵种境的弟子之中,凡是有幸在大比中被守峰长老们甚至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宗主看中的,便能选入各峰成为守峰弟子,若是没被看中那就只能到内宗第七峰唯一一个没有守峰长老、普通内宗弟子混居、不过也是占地面积最大的峰头。

所以无论对守峰长老来说还是对外宗弟子来说,外宗大比都是每年不能错过的盛事。四位守峰长老坐在高高的坪台上俯视着下面偌大的比赛场地,身后站着各峰有收徒资格的实际辈分不一看着年纪却差不多的老牌守峰弟子,大家一齐慈祥地望着下面还未盛开的“花骨朵”们。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

譬如内宗七峰里,除了没有守峰长老的第七峰和几乎不露面的宗主的宗主峰,还有这么两位例外的存在从来就没露过面的督察长老,以及督察长老他那连着露了十一年面的亲传弟子。

这一届的外宗大比一定是可以载入宗门史册的大事当四位守峰长老看见苏叶子站在他们面前笑眯眯地冲他们打招呼时,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苏师兄……昨天不是说不收徒吗?”洪荒长老在另外三位师兄弟诚恳的目光下,试探性地问那个已经大咧咧地坐在了自己旁边的督察长老。

苏叶子摸了摸手感不错的座椅扶手,片刻后才侧过脸去:“我不收徒啊,”他往身后一指,“我有云起乖徒,不用收徒。”

洪荒长老目光落过去,云起冲着他微一躬身,洪荒长老嘴角一抽,心说违背了宗门规矩还要这么大大方方地带出来给所有弟子们看见么……面上他也只能回以微笑颔首,再转回来:“那师兄今日来是……?”

苏叶子答得理直气壮:“看热闹啊。”

守峰长老们身后站着的正在讨论下面的比斗情况的守峰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声音。

洪荒长老无话可说,那边旭阳长老看了一眼台下热火朝天的比斗,又看了一眼神情淡然地跟一帮修为不知道比自己高了多少的晚辈弟子一起站在长老们身后的云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面色肃然:“云起师侄不再参赛,恐怕是少了许多热闹。师弟你这么多年来又是第一次亲临大比,想法可与我之前问你时不同了?”

苏叶子眨了眨眼:“大有不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初贸然开口多么有失稳妥。”

坐在苏叶子旁边的洪荒长老一听这纯良的回答,心里突然抽了一下,他忙转头想阻止旭阳长老继续接话,却已然来不及

“哦?师弟有什么新看法了?”

“当然。原本我以为外宗大比就是无聊的同门斗法,”苏叶子盯着坪台下面,看得津津有味,“现在看来,明明更像是凡人的皇帝选妃嘛百花竞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搔首弄姿啊。”

“……”

整个坪台上的低声议论戛然而止,继而笼上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始作俑者毫无觉悟,转回头去和身后的徒弟搭话:“云起乖徒确实不该再参加了,以你那平直的个性一定毫无新奇华丽可言,难为每一届的弟子们不但自己表演还要拉着你强行搭戏。”

听着这实意与话表截然相反的一褒一贬,洪荒长老无奈地扶额: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扮纯良装乖巧的分明是在憋大招,为何旭阳师兄跟苏师兄打了那么久的交道,还是总上当呢……

旭阳长老被苏叶子之前的话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术法华丽都是小技,最终还是要靠实力取胜!”

苏叶子深以为然地感叹:“所以连着十一年大比桂冠的获得者都没变过啊。”

“十年不得寸进,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一丝细如蚊蚋的声音飘进众人的耳朵,开口的人自知失言已经闭气噤声;坐在前面的四位守峰长老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以他们的修为,即便那人立即闭气他们自然也能察觉是谁动的声,恰是往届一个败于云起之手后进了内宗的守峰弟子。他们能听得那人位置,苏叶子更没有不能的道理。

苏叶子没急着开口,他看了一眼云起,一如意料中的神色淡然,仿佛被指责的不是自己。他于是笑了,笑声清朗,如泉击石,如金扣玉,如鼓琴瑟,如动笙箫。在这笑声里四位守峰长老脸色渐渐沉下去。

笑罢之后苏叶子望着台下的比斗,声线干净,却带着泉石和金玉的冷意:“以通脉境修为战任何灵种境以下与晋入灵种境不足一年者,无一败绩,为何骄傲不得?输了便是输了,偏偏连认输的胆量和气度都没有。如今被你们嘲笑的人,受天堑困,十年不得寸进,却也是十年不退半步,你们且问问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将你们置于相同境地,哪个能及他毫厘?因自己的无能而嘲笑勇者,因自己的失败而贬低对手入修行道是为长生,可须知纵使毫无修为的凡人,也强过百世扭曲的蛆虫。”

苏叶子话音一顿,视线在台下一扫而过,然后轻笑了一声:“抱着这样的心态,就算你们侥幸得入混沌,也永远只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怜虫。你们倒在那时候只有通脉境的师兄面前的一幕,会成为你们那百世的噩梦。”

坪台之上一时安寂,很久都没有一个人开口,有人沉思,有人羞愧,也有人不以为然。须臾后旭阳长老叹了一声,同样是望着台下:“回峰之后,修为封禁三年,此间便到后山反省。”

没指名道姓,他身后的弟子里面有一个涨红着脸的自觉领了命:“……弟子谨遵师祖教诲。”

听了这惩戒,众弟子脸色微变。而为“勇者”正义发声的苏叶子笑意依旧,端起一旁的琉璃盏饮尽琼浆;他身后的勇者本人还是一成不变的淡然,就好像之前褒贬完全跟他没关系,只在看见那空了的琉璃盏后,拿起旁边的玉壶给苏叶子重新斟满。

一旁被抢了营生的侍童默默地把手收回去。

坐在洪荒长老和婵娟长老中间的是个面相年轻的男子,从之前苏叶子落座之后便撑着额头望着这两人的方向,到了此时台上安静,他的目光带着些微深意在苏叶子和云起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张了口:“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认真,”说话时他望着苏叶子,带着探究的笑意浮上脸来,他把下巴往云起那儿撇了一下,“端起做师父的责任,还把身为督察长老的良心一起捡回来了?”

苏叶子微笑:“天斗师弟这话说得……我向来尽职尽责。”

天斗长老冷笑:“说这话你不心虚吗?”

苏叶子诚恳地看他:“不。”

天斗长老不再搭理苏叶子,转向苏叶子后面站着的云起:“云起师侄,虽然你之前遇人不淑摊上这么个师父,但凡事都是可以补救的,要不要考虑来我的天斗峰?”

这墙角挖得毫不专业,明显也没几分真心。

然而云起便是认真地也转向天斗长老,面上虽没什么明显的神态,眸子却熠熠地亮,亮得叫与他对视的人忍不住心虚得不敢直视

“他很好。”长身玉立的男子字字咬得清晰利落。

不是师父,也不是督察长老。

只是他。

他很好。

天斗长老愣了一下,他仔仔细细地把站在那儿的人看了一遍又反反复复地琢磨了那铿锵有力的三个字,确定那人真的没有任何玩笑和恭维的意思,是很认真地在用事实跟他讲道理,于是天斗长老一本正经地转头回望苏叶子:“师兄,我给你掐指一算,你命里有这一劫啊。”

苏叶子摆手:“去去去,你什么时候继承掌门那算命的衣钵了。”

天斗旁边婵娟长老插话:“论算命,宗主那一脉还没有天斗师弟这一脉来得传承正派,我倒是觉得你可以信一信。说起来,天斗师弟不如给我也算一卦,看看我命里是不是有苏叶子这一劫,我觉着…………”

苏叶子自动屏蔽了那边的话音,转过头去调戏刚过门的乖徒弟,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云起乖徒,你说说看,我哪里好?”

坐在最靠近两人位置不动声色地看了好一会儿戏的洪荒长老差点又被呛着:……这得多不要脸才能问得出这话?

云起显然也没想到苏叶子会这么直白地问他,沉默了几秒,大概是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才笃信地开口:“性格好,长得好。”

“……”洪荒长老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云起,然后又一脸“误人子弟”的感叹神情看了一眼苏叶子。

苏叶子就当没看见,“前面那个我还可以承认;后面那个,除了乖徒你,旁人说出来我也可以承认一下,在你面前嘛,咳,还是算了。”

云起摇了摇头,垂下眼来认真地看着他,湛黑的眼瞳里光点斑驳:“很好看。”

“……”

洪荒长老:我似乎看见苏师兄脸红了?……我是不是瞎了?

坪台上洪荒长老正怀疑人生的时候,台下面兀地一声清鸣直入云霄今年的外宗大比宣告结束。托某两位师徒的福,四位守峰长老基本全程溜号,于是都干脆利落地决定把选新人的事直接甩给身后守峰弟子。就在四位守峰长老和督察长老准备依次退场的时候,台下传来一道声音。

大比桂冠的新晋获得者,杜水清,站在决赛的场地昂首挺胸地看着坪台之上确切说来是云起所在的方位,带着浑然不惧也或者是豁出去了的气势运气发声

“外宗弟子杜水清,斗胆请内宗守峰弟子云起师兄赐教!”

台上台下,沉寂一瞬之后,立时哗然。

---

【污剧场

旭阳长老:虽然许多弟子刻意使用华丽新奇引人注目的法术,但我们选弟子却是从中发现真正实战能力强的,那外宗大比怎么能跟选妃一样呢!

苏叶子:选妃不只选脸,相信我,也选实战能力强的:-)

凭借实战能力拿下十一届桂冠的云起:……

{飞舟发车 _(:з”∠)_

第7章 乖徒你要欺师灭祖吗

杜水清挺得脊骨笔直,牙齿紧绷绷地咬着,提着长剑的手垂在身边微微地抖,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几十丈高的坪台上站着的那一排人里最右边的那个,日光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他确实是不甘心。

从小到大他都是家族里最卓越优秀的后辈子弟,即便后来进入对气感、资质要求都极高的第一仙门,他也相信自己会成为同辈里最杰出的人。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在相同的资源和条件下,他的进境速度让周围很多精英子弟都感到惊叹,而他也始终是这一届弟子里面修为最高的那个,他所表现出来的天赋甚至让诸多外宗执事和长老都主动施与善意以结善缘。

可就在他最是春风得意,心想即便是第一仙门,只要给我时间我还是能把那些内宗师兄甚至长辈逐一赶超的时候,他遭遇了他人生的第一场前所未有的失败也就是去年的外宗大比的最后一场,他遇上了云起。

刚入外宗的时候他就知晓云起的存在,如同外宗中多数人对云起不看好的负面态度,即便他知道那人在此前已经拿了十年的大比桂冠,他仍旧没把这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天资愚笨者的坚持就是毫无意义的愚蠢和浪费时间,像这种倚仗外宗实力限制而固守不动的“师兄”早该被淘汰掉,这是属于他们年轻的新生弟子的时代,该由他们来书写新的传奇;那些陈旧的东西,他也不介意亲手抹干净,像之前打败那些已经晋入灵种境的师兄们一样。然而就在决赛的场地上,他所瞧不起的云起用外宗那最稚拙的让他同样看之不起的基础剑诀,一招一式全无死角地破了他所有的攻击,最后将他送出了擂台。

失败对他的打击很大,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消沉下去,于是他费尽心思苦赶猛追,终于成了他们这一届外宗弟子里最早突破到灵种境的人。他重新站在了那个人面前,听着其他人用锋利的言辞奚落嘲讽,而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在这一年里还是修为不得寸进的“师兄”。

没错,居高临下,他就是这样自以为的,在督察长老出现之前。

督察长老临走时的那句话轻易地打碎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

他是骄傲,但他不傻,相反他比很多人都聪明,所以他很明白自己得罪了第一仙门里面仅次于宗主的实权人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那实力雄厚的家族帮不了他,他自己卓越的天资根骨帮不了他,他引以为傲的术法修为也帮不了他。

或许他该像周围那些开始惶恐不安的弟子们一样,想办法去内宗,请已经成为守峰弟子还是寒琼峰第一代守峰弟子的云起网开一面?或许这才是最正确最明智的方法?

或许是吧……但他不甘心。

杜水清咬得牙根都有些木了。他愈发紧地攥着手里那把长剑,好像心神一松就会让它从汗湿的手心脱落;他愈发用力地看着坪台上的那个人,仿佛一眨眼就会落个让自己悔恨终生的结果。

无论如何他要拼上一拼,只一个外宗大比桂冠不够,他希望自己的分量更重些,兴许这样就能让其他守峰长老生出爱才之心将他选入峰内,能让督察长老有所顾忌……就算是他的奢望,他也一定要尝试一次……

坪台上其他的守峰长老和守峰弟子对于杜水清视死如归一样的表情完全无法理解,始作俑者苏叶子和之前有幸旁观的云起以及当时神识覆盖隔着半座檀山就闻见祸害味儿的婵娟长老却清楚得很。

云起站在苏叶子背后轻轻地叹了一声。

于是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坐在那儿的苏叶子莫名心虚地坐直了腰:“……我看着那么像以权谋私的恶人吗?”

婵娟长老没什么起伏地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当日还没露面你就用辈分压了所有人一山,你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苏叶子选择性地忽略了前半句,一脸纯良:“我也觉得不是我的问题。”他转头看云起,“那大概就是徒弟你的旧怨了。”

云起无奈地看他一眼。苏叶子眨了眨眼,把脸转回去。

“现在转投我们天斗峰还来得及。”天斗长老笑得促狭,然后视线似是不经意地在台下笔直站着的杜水清身上瞥了一眼,“南山杜家的第一天才,如今看起来却像个受了冤要誓死反抗的小媳妇,苏师兄可真是…功力深厚。不过这个小家伙可没那么简单。我若是记得不错,虽然去年大比还是云起师侄拿了桂冠,但最后一场的时间却远远长于之前十届的末场用时;一样是基础剑诀,云起师侄去年决赛的真气运转速度至少比以往翻了两翻。”他故意停顿了两秒,然后才慢慢把脸转回来,“今年,他可已经是灵种境了。南山杜家的灵种境天才,和普通初入灵种境连真气转化为真元都不习惯的弟子,他们之间的差距相信我,一定很远。”

云起侧了下身,神情平淡地点头:“多谢师叔提醒。”

“啧,可真够无趣的。”天斗嘴里这样说着,眼神里却明显地浮现一丝兴味。只是刚延续了三秒,他就僵着脖子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回视那个把他盯得发毛的人,“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苏叶子托着下巴,落在空处的食指尖在下唇上慢慢点了两下,然后他对着有点炸毛的天斗师弟绽开一个慈祥的师兄微笑:“我本来以为你在开玩笑,刚刚突然发现,你竟然至少从上一届开始就惦记我的乖徒、你的师侄了啊。”

天斗长老一僵,不知道自己从最后一句话里听出点杀气是不是错觉:“……我只是认真看了比赛而已,这种事情我相信旭阳师兄、婵娟师姐和洪荒师弟一定也看出来了。”

三位守峰长老被殃及池鱼,洪荒长老轻轻咳了一声:“杜家那孩子还在下面站着呢。”

台下被遗忘了很久的下战书的主角杜水清已经快要站僵了。

苏叶子听见被提及的南山杜家的第一天才,眼底一丝厉色划了过去,只是掠去得实在太快,距离最近的洪荒长老也觉着可能是自己错觉,然后他便听见坐在自己旁边这人笑吟吟地出了声:

“‘外宗弟子杜水清’?我提醒过你。”苏叶子的声音绝对算不上宏亮,轻飘飘地落进台上台下所有人的耳朵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没睡醒似的慵闲,“叫他师兄,……你没这个资格。”

这丝慵闲,却就在话尾的最后一个音上,陡然一拧,转作锋芒锐利的冷意。

“别说是你,就算南山杜家的老祖宗来了,他也没那个资格!”

“……”杜水清的脸色一红。

洪荒长老在台上轻轻地传声:“苏师兄,语气有些重了。”

“语气重了?”苏叶子笑吟吟地转回来,用的却不是密音,台上台下都能把他对洪荒长老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仍是笑得温温柔柔的,好像没察觉一样,“杜水清若是回他们杜家祖坟地,指着他杜家老祖宗的老祖宗的棺材板用刚刚在台下那个语气请对方赐教,你猜杜家老祖宗的语气重不重?”

“……”台下杜水清脸色又一白。

台上洪荒长老默默地把脸扭回去……以前没有个徒弟跟在旁边,还真没发现苏师兄这么护犊子啊……

天斗长老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以神识传密音给洪荒长老:“苏师兄竟然还会生气,千年难得一见……我就从未见到过。”

婵娟长老是四位守峰长老中神魂境界最高的,同样听得到,瞥了一眼苏叶子便忍不住插话:“可苏师兄这般行径,执法殿必然记录,宗主出关后恐怕又要怪罪……”

话音刚说到一半,始终沉默地站在苏叶子后面的云起突然上前了半步,“师父,我的旧怨便我自己来解决吧。”

台上婵娟等三位长老的密谈戛然而止,不约而同脸色怪异地一齐看向云起,但都没能在那人脸上看出半点异色,也验证不了心里那个有点骇然的猜测:要想听得他们的神识交流,那么神魂之力必须得比婵娟长老都高才有可能。然而云起修为如此低,更难修习的神魂之力能比得过灵种境的弟子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能和婵娟长老相比呢?

苏叶子一怔:“你有把握?”

云起难得犹豫了一下,“输赢于我并无干系。”

这论调叫后面弟子忍不住撇嘴,天斗长老颇有兴味地看他:“那你何必参加十一届大比?”

云起这一次停顿得更久:“……外宗弟子,可以不参加外宗大比吗?”

“……”

“当然”两字险些脱口而出,包括天斗长老在内的四位守峰长老和各自的弟子都把宗门的门规从头到尾快速地过了一遍……发现还真没提外宗弟子有不参加大比这个权利。毕竟除了云起之外,所有外宗弟子都经过开山纳徒查验气感、根骨、丹田情况,凡是丹田闭锁无法结成灵种的根本就不可能招进来,而那些本身修为进展缓慢而长时间未入灵种境的少数弟子,又没一个能拿到大比桂冠,自然无人关注他们参赛与否。

所以原来他们是把这么一个纯良正直、恪守门规、根正苗红的好弟子平白地诬陷冤枉了这么多年吗?

苏叶子这会儿也想明白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才定睛望着云起:“那便尽力而为就好。”

云起默然,没应声也没拒绝。

“云起可以和你比斗一场。”苏叶子站起身来,走到坪台前沿,直到脚尖都已经踏在空处他才停下。双手搭上玉石雕栏,苏叶子向前倾身,像是要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俯到杜水清面前去似的。一绺青丝便在他的动作间从他耳边滑过去,垂在半空,他定定地看着台下僵立的杜水清。片刻之后,轻泠悦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冬末雪融的寒意

“可如果你输了呢?”

杜水清牙一咬:“那我便离开檀宗!”

台上台下众弟子神色微凛。

苏叶子却摇头:“不。如果你输了,你必须留在檀宗。”他稍一停顿,在众人的不解里微微一笑,“但你不能进入宗主峰、旭阳峰、婵娟峰、天斗峰、洪荒峰中的任何一峰。”

此言一落,台下先是静默,继而一片哗然低议内宗七峰,再除去不收弟子的寒琼峰也就是这位督察长老本人的峰头,便只剩下普通内宗弟子去的第七峰了。以杜水清的根骨天资,他即便离开檀宗,仙域也有其他仙门愿意抢着收他;而若是留在第七峰,那才多半要白费了自己的天赋、蹉跎本可光辉的一生呢。

“不想去第七峰吗?或者……”苏叶子不疾不徐地补了一刀,“我不收弟子,你可以拜云起为师啊。”

“……”杜水清脸色已经变得快成万花筒了。

台上旭阳长老同情地看了一眼下面那个快被气得吐血的弟子,传音给苏叶子:“师弟若是继续气他,待会儿就算云起赢了也要有人说他胜之不武的。”

苏叶子听了传音不动声色,沉寂了一会儿之后他迎着台下各类复杂的目光展颜一笑:“若是云起输了,我就站在这里,”余下的话音里苏叶子笑容敛去,字字咬得清晰着重,“当着所有外宗弟子与守峰长老,给你认错道歉。”

他身后不远处云起身形一震,而台上台下其余人则同时陷入无比一致的死寂当中。

片刻之后最先回过神来的天斗长老为难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出了此刻所有人的心声:“苏师兄对杜水清狠,对自己更狠啊。”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头。

第一仙门里的第一实权长老,若是真要当着所有檀宗长老弟子的面,给一个不知道比自己小了多少辈的后生认错道歉,那真是百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不过英名这种东西,天斗长老怀疑地看向苏叶子这人真的有过吗?

在众人心思各异却又安静默然的时候,一向几乎称得上乖巧顺从的云起走到了苏叶子的身后,眉头皱起,难得地对师命表现出了抗拒:“师父,这是我的事情。”

苏叶子自然听得懂云起的潜台词,他笑着转身,倚在玉石雕栏上,侧了下脑袋笑得无比温柔:“乖徒,师父的话都不想听了,你这是要欺师灭祖么?”

这笑容再温柔也没给云起留下半点拒绝的空隙,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俯身给苏叶子行了个礼,转身从坪台后面的石梯那里走下去了。坪台之上与之下都安静着,徐徐的风从开阔平坦的崖台一侧吹拂到另一侧,所有人都不做声地看云起迎着风向一直走到场地中间、杜水清的面前去。

“你一定要今天与我比斗这一场吗?”

杜水清在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此时,也不再顾忌眼前这人的身份了,他扬起下巴冷笑了一声:“怎么,你怕了吗?”

云起没有说话,抬起眼来看着他。

第8章 与天铸一剑,剑成万古鸣

“你一定要今天与我比斗这一场吗?”

杜水清在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此时,也不再顾忌眼前这人的身份了,他扬起下巴冷笑了一声:“怎么,你怕了?”

云起没有说话,抬起眼来看着他。

杜水清脸上笑容冻住,然后浑身蓦地一栗。

他自己也说不清觉着栗然的缘故,明明那双湛黑的瞳仁里面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片古井不波的寂然。……或许就是因为那双瞳仁里他什么也看不到,那里面没有温度、没有晴光、甚至连他自己的影子都没有。

眼前这个人像是突然撕掉了所有与人性相关的情绪,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存在。

不等他从那令人寒栗的平静里惊醒,对方已经直接转身,背对着他往场地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开始吧。”

杜水清听见那人没有任何情绪掺杂的嗓音。

偌大空旷的场地里,背离场地中心的云起脚下仿佛踩上奇异的韵律,他向前徐行,连一颗尘土都不会溅起的脚步声落在众人的耳朵里,伴着那说不清的韵律却像是愈发紧促的鼓点,一下一下地叩击,起初那声音很轻,片刻之后,它已经像一柄重锤掼在胸膛上的震颤撞击。

坪台上天斗长老眼睛一亮:“似乎是一种提升自身真气流转的秘法,我以前没见过,不是宗门里的。”

旁观的外宗弟子已经有人脸色渐变,而场中央的杜水清更是首当其冲,他的眼里那个人行得很慢,隐约的鼓点却愈急,他看着那个人背对自己往远处走,心里却觉着危险愈发地近。

不能再等下去了。

杜水清猛地一握手里的剑,按着“踏云式”的身法调动体内真元,在围观众人的低呼声里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向着看似毫无防备的云起冲了过去,几乎须臾之间就到了他身后,抬手一招“起剑式”,手里的法器长剑泛着森冷的光撩向那人后心。

刺中了!

杜水清心里大喜,几乎要惊叫出声。

“看他的手!”有眼尖的弟子兀地一声惊呼,众人视线移去,只见云起右手无名指上一枚乌黑戒指水色一闪,继而骤然拉长,修长有力的指掌横空一握,剑柄入了掌心。而云起的身体在此间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去,在距地面还剩几尺时他身体一拧,竟是硬生生在空中拗过一道奇异的弧度。

杜水清以为一击得中的大喜表情还没完全显露就骤然僵滞剑尖处没有任何实质的触感这只是身法残影!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一阵如狼啸凄厉的风音,杜水清顾不得细思,就地向另一侧躬身滚过半圈,狼狈而起。还没等他站稳身形,一点寒芒已经刺目而来,剑尖仿佛近在咫尺的锋锐激得他寒毛皆立,他毫不犹豫地后仰避过横向拧身躲了开去。

“云起这式弧形步与基础剑诀的提身突刺接得委实漂亮,毫无缝隙。”高台上不苟言笑的旭阳长老看到这儿也忍不住赞了一声。

台上观赛的人尚有时间点评,台下场地之中却是瞬息万变,就在旭阳长老这一句话间,云起手中古朴无光的黑剑已经变换过几次招式。杜水清在云起的剑招下被连连逼退,云起却总能在第一时间贴身上去。而云起脚下所踩的韵律在他逼得愈紧的剑招里时缓时急,让围观的弟子和场中的杜水清都摸不着规律。

杜水清渐渐急得满头大汗这样下去与去年的比赛有何异?纵使他身负更多精妙绝招,仍旧还是被那人密如细网的剑诀招式衔接攻击得防守都自顾不暇,且这一次对方的攻势还更凌厉迅疾于从前;而他原本以为真元运转远快于真气的优势,在这个人那诡异至极的韵律秘法下也被压抑封锁连一半都发挥不出……难道真的只有用那种让人诟病的方式才能取胜吗?杜水清脸色几变,心里犹豫不决,身法行进和招架就愈发吃力。

……他不能输!

想到比斗之前督察长老的话,杜水清心下一横,真元于体内猛然移到前脚,他在地面用力一起,身形向后疾落。

云起见势,手中的剑转刺为撩,自下而起,去势迅疾。然而面前这人却兀地腾空而起,一跃数丈,平立于空中,俯望站在地上收招直立的他。

这一幕变化叫多数弟子目瞪口呆,回神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否入灵种境的区别就在于此,从前败在云起手下的灵种境弟子,不是因为还未来得及施展,便是真元不足驾驭不当反而被云起寻了纰漏一击即破。然而杜水清不存在这个问题外宗多数弟子都知晓,杜水清所在的南山杜家,在功法传承上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就在于真元雄厚远超同类,杜水清又是杜家的第一天才,必然是能够得到功法真传。

外宗大比规定,一定时间内不作出攻击就要判负。在两边同时远距离无效攻击但要消耗真气的情况下,没有哪个弟子认为云起能和真元深厚到可怕的杜水清比拼。

虽说主动气势汹汹地发出挑战,最后却用这么一种方式,赢也不够光彩……杜水清咬了咬牙,但他输不起了,也不能再输了!

“果然啊,”坪台之上天斗长老叹了一声,似是苦笑,“还是到了这么一幕。云起师侄若是就这么败了,实在让人懊恼。”

“败?”苏叶子站在雕栏旁,斜勾着唇角,“当真败了吗?”

这声音并未远传,只限在台上范围,几位长老和弟子都懵了一下,思维从刚刚紧凑的节奏里剥离出来之后,他们便都发现了问题症结。

“真是被绕进去了。”天斗长老揉了揉眉心,“不过师兄何不把声音一并传到台下去,万一云起师侄在场上因为紧张跟我们一样忘了这件事,那就不妙了啊。”

苏叶子闻言回眸,“你看我那乖徒从上场到停战,哪有半点紧张的情绪?我看他是这场上场下最不紧张的人了。”他说着又转回目光去看台下,“我只是好奇,他不提这件事,是因为什么在犹豫?”

云起没让苏叶子多费脑,就给了答案,他重新抬眸,眼底波澜已经归于平静

“如果我选择在这里结束的话,你就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