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杜水清一愣,继而神色微狞,“你在开什么玩笑?!”

台上的人看着杜水清的目光已经带着一丝怜悯了,而云起望着他的眼神依旧不染一丝尘埃和情绪,他的声音波澜不起:“这不是外宗大比。”

杜水清愣住。

……是,他忘了,这不是外宗大比,这只是拿了大比桂冠的他对没有参赛的内宗第一代守峰弟子的冒昧挑战,没有一定时间内不作出攻击就要判负的规定,他选择这种凌空而起无法进行有效攻击又白白消耗真元的方式,跟认输已然无异。

坪台之上苏叶子却皱了眉。

云起说的话多了一句“如果我选择在这里结束的话”。

在这种情况下说的如果,多半是与事实相反的结果。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见他的乖徒又开口了

“我其实真的不介意这一场斗法,或是从前那些,是输是赢。”云起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无论眼神还是语气。他的声音很低,不仔细听甚至不能听清,所幸此时整个天地间都安安静静。

“我留在这里不肯离开,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我想活下去。……我修行不为输赢,只为活下去。”云起的双手随着视线慢慢抬起。

“我已经活了二十七年,没有任何记忆的前十六年,这里的十一年。这二十七年里,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回头是一片空白,梦里也是一片空白。”他的掌心翻上去。

“我不想到死都这样。”黑剑横于掌心。

“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所以,我首先要活下去。”

尾音落时,他手中的黑剑骤然一声清冽的唳声,剑尖向天腾空而起,直指九霄。

“我站在悬崖边上,有人要推我跌下去。”

古朴黑剑在天空中如鹤啼唳,那声音愈发高昂,引得众人俱是目瞠色惊惶然立起。

“他拉住了我。”

那黑剑停滞云端,一点光华从剑柄而出,向剑尖而行,所经之处锋芒毕露。

“那么在我知道自己是谁之前,我为他而活。”

整柄剑完全笼上刺目的光华后,那剑身兀然开始震荡起来,连其周的空气与云絮都仿佛跟着哀鸣。

“所以你辱我可以。”

一声穷尽天下锋锐之意的剑声长鸣,刺目光华一分为九,铿然一转,九剑于高空陡然斜立。

“辱他不行!”

尾音如春雷炸响,云端九柄光华如水的长剑,携裹着天地间轰然作响的所有兵器的震颤哀鸣,卷起滔滔如龙腾凤跃的繁盛云景,向着立在半空的杜水清俯冲而下

势若天崩。

第9章 画布之下有恶龙

一些胆小的弟子们看着那天崩一般的场景已经忍不住捂住了眼睛那九把长剑的气势一往无前,若是天拦在前面大概连天都要被撕出一条口子来,更何况只是已经完全傻愣在半空中的杜水清。

他们一点都不怀疑,杜水清下一刻就会被剑风绞杀零碎。

而那九剑去势之迅疾,即便高台上几位长老都忍不住惊声站起,却来不及出手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九把剑带着天地为之变色的啸唳眨眼间到了杜水清的面前。

杜水清面无人色地紧紧闭上眼睛。

“……”

很久之后,意想中撕碎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杜水清颤着嘴唇慢慢睁开眼,面前云景已散,天地清明。

一柄古朴黑剑,正正地停在他的眉心。

那钝重的锋芒,仿佛已经把他穿脑而过。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死还是生。

“怎、么、可、能!?”

坪台之上,天斗长老声音微哑地叫出所有人的心声,他脸上的神情因为过度的震惊都变得有些狰狞,目光丝丝地盯着那把御空的黑剑:“真元离体御物至少要含芽境他连灵种都还未结!何况就算是成叶境也不可能这么随心所欲地以真元御使九剑!”

“……没有真元波动。”

苏叶子脸上的讶色已经消散,他垂下视线看着台下的场地中央那个平平静静地站在那儿连衣角都没动的人,一点笑意从他的唇角,慢慢浮了起来,而他望着云起的眼睛里,仿佛有一颗星光开始从晦暗中慢慢剥离,放大,然后铺满眼瞳。

“他是以神识操控。”

苏叶子的声音这一次没有任何遮掩,虽不够高,但在此刻一片不可置信的寂静里,已经足够每个人听见。

台上台下的每个弟子,就连已经情不自禁地往坪台边沿走了几步的四位守峰长老都觉得喉口涩然修为与神魂的进境从不直接挂钩,但再天才的修者有哪个不是修为易升而神魂难进?

想想刚才能引得天地变色风云席卷的一幕,再想想那九把长剑的灵活调度如臂使指这人的神魂要强大到何种骇人听闻的地步才能拥有如此磅礴的神识?

其神魂之力,怕是台上的守峰长老都比之不及。

婵娟长老素来没什么光彩的眼睛里一时熠熠:“怎么感觉自己这几百年都白活了……之前觉得他能听见我们的神识密谈,原来不是错觉。”

天斗长老和洪荒长老脸色奇异地点头。

“这么看来,此子的神魂却是比我们中神魂之力最强大的婵娟师妹还要可怕。”旭阳长老半晌后幽幽地一叹,看向苏叶子,“你这个徒弟,非池中之物啊。”

苏叶子兴致盎然地看着台下的云起,语气轻得快散尽:“我也…很惊喜啊。”

在几位长老的议论间,斜指杜水清眉心的黑剑向后翻卷倒收,在空中发出一声似有不甘地清鸣,便落向云起的方向。云起抬手在身前一掠,那黑光便隐没在他的袍袖间,再寻不得踪影了。

半空中的杜水清大抵是回过神来,知晓自己已无性命之忧,屏住的气息一松,身形从半空狼狈失力跌落。

离着地面还剩半丈距离,他下落的速度陡然一滞,然后那莫名的力度消去,他落在地上。

云起收回了令对方滞缓跌落的神识,微微颔首:“抱歉。”他垂下眼去,遮住眼底一片湛黑。

没有回应,他也没再去看已经神情呆滞的杜水清,而是转身向着高台的方向,迎着苏叶子微微闪动的目光,躬身作了一揖。

然后他站直身体,走向坪台的石梯。所有人情绪复杂的注目和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他的步伐没有加快也没有放慢,他的步态未带丝毫得胜归来的意气风发,像从前的十一次大比桂冠花落之后,无论落在身周的是批评还是赞誉,他的神情和目光都一如既往地平静。

没有一个弟子说话。

从前,他们以为这平静是弱者的遮羞布。直到今天,他们掀起了这平静的画布下的小小一个边角,窥见内里漆黑如夜,风云怒转,浪潮滔天。在这天地失变的世界里,他们所有人都色惊面惧地向后退了一步。画布于是重新盖住。

今后,这平静是他们所有人的敬畏。

因为他们看见画布之下藏着一条腾云一啸破布而出便能掀翻了这方天地的恶龙。

片刻之后,云起重新上了坪台,往苏叶子站着的方向走过来:“师……”

他刚要开口,一位守峰弟子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正挡在他与苏叶子之间,面颊涨得通红:“云起师兄,之前……对不起了!”说完便直接给还怔着的云起做了个长揖。

正是之前开口被罚去后山思过三年的那个。

云起面上的怔然褪去,他点了点头:“没关系。”

那人面上仍有余红,站直身来目光还有些激动,嘴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回到了旭阳长老身后那些弟子里面去。

苏叶子打趣一旁眸光熠熠的婵娟长老:“娟儿师妹,可看好你们峰里女娃娃们的道心啊,否则将来就算都碎在了寒琼峰,我乖徒也不会负责的。”说完他去看快要走到自己身旁的云起,“乖徒,为师说得对么?”

婵娟长老瞥一眼自己身后那些目光四散的女弟子,轻轻哼了一声:“苏叶子你那儿别叫寒琼峰了,改叫祸害峰吧。”

苏叶子摸了摸下巴:“这个主意也还不错,乖徒觉着呢?”

云起点头:“听师父的。”

“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么根苗子收入囊中,苏师兄可真是我们这些师兄弟艳羡啊。”听得之前云起在台下一番言辞,天斗长老这会儿颇是哀怨,再多的兴趣也只能干看着了。

苏叶子难得没有回嘴,笑着看了云起一眼。

“行了,大比既已结束,后面选弟子的事情就交给这些后辈去做了。”旭阳长老开口,有点遗憾地看了台下还僵坐在地的杜水清一眼,心里暗叹一声可惜了,“我等都回吧。”

婵娟长老等人自然没什么异议,各自赞同,苏叶子原本就只是要带着乖徒正正名,此时任务显然已是超额完成,便也准备一起离开。就在他要抬脚的空当,一条神识传音却是止住了他的步子。

“杜水清资质卓越,师父不考虑收他为徒吗?”

苏叶子没急着回头,先去看走在前面那四位守峰长老,包括婵娟长老在内,没一个有什么反应。苏叶子眼底一丝异色划过去他原本以为,云起神魂之力纵使强悍,估计也就是与婵娟不分上下,没想到婵娟长老对于云起的神识传音波动竟然毫无所察……那也意味着,他的乖徒的神魂之力恐怕是远强于婵娟长老。

如此年纪与修为,这等神魂之力,连骇人听闻都难以形容得了。

苏叶子心里有问号,但并没出口,他看了一眼台下:“怜悯他?”依他对乖徒的性格评判,还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种情绪在里面。

云起却摇了摇头,仍是神识传音:“杜水清的资质至少三届以来最优,师父若是真将他逼入第七峰,纵使不招致宗主怪罪,日后也会有弟子诟病。”

苏叶子想起云起在答应比斗之前婵娟等人说的那些话,蓦地笑了:“其实我有些地方跟你一样。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

云起想了想,然后他皱起眉来,“我在乎。”

苏叶子一怔,失笑:“你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你,却在乎别人如何评价我这不矛盾吗?”

“不矛盾。”云起神色如常,“记起前事之前,云起为师父而活。”

苏叶子愣住,他其实真的没把云起之前的话当真。过了很久他才回神,眉眼微弯:“好啊。”他的眼神却不沾笑意,清明干净,“在这世上找到让你所留恋的人或事之前,为我活着吧。”

毕竟只有拥有除了活下去本身之外的理由,一个人才能真正地像个人那样活着吧。

“至于杜水清,我会给他一个机会,看他自己表现了。”

苏叶子转身离开,云起跟上去。两人一路回了寒琼峰,踏上牵引之地,苏叶子笑眯眯地看着空中的雪絮,“内宗的灵元比外宗强了太多,还是这里”

话刚说了一半,站在他旁边安静了一路的云起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苏叶子惊了一下,运转真元将人拦住,想用神识探查他体内情况,却发现云起神魂之力未撤,以他此身的神识都不能探查。

苏叶子皱起眉来,犹豫了片刻,左手将人扶住,右手五指并立掌刀在空中轻轻一划,身畔空气中赫然现出一道几丈长的大口子来,内里呼啸而出的风声令人心栗;苏叶子却是没多犹豫,真元离体将云起周身护住,然后扶着他一起迈进了那缝隙里。

两人衣角纠缠着在那道缝隙中消失时,这条大口子也倏地一下隐没于无,一切重归正常,好像之前这里根本就没有站过两个人一样。而与此同时,寒琼峰没入云端的部分,传来轰然一声钝重而磅礴的巨响。

内宗七峰多数弟子毫无所察,有几位长老和道法强于同侪的老牌守峰弟子有些茫然地停了手中的动作,而身在四峰的四位守峰长老却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了寒琼峰的方向。

宗主峰上半山腰的洞府内,竹林里的箫声骤然一歇,过了许久,林中传来一声低叹,箫声复又低起。

……云起在黑夜里跑,拼尽全力地跑。

他的身后的高空中,密布着遮天蔽日的云雷滚滚,那声音如同奔啸的狂蟒,紧紧地逼着他,几乎要压到他的头顶来。

耳边充斥着惨痛的哀叫,鼻腔间尽是血腥的味道……雷光把人间地狱送到他的眼睛里,他几乎耗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在这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拼命地奔跑。可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在躲避什么。

胸腔中撕扯着针扎一般的疼痛,不甘和无力还有恐惧那些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受到过的情绪,强烈如海浪一般扑来几乎要让他窒息……这个身体仿佛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听见这个身体发出的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

忽然,他的脚下一空。

云起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落下去,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直到他感觉自己似乎落地了,没有想象中的痛感。他睁开眼,眼前也终于不再是无尽的黑暗,不再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与哀嚎,静谧得让他怔滞。

他的面前只有几尺的光照之地,那几尺之外仍旧是黑暗,可这黑暗都因为那光照之地变得柔和起来。

光照之地有一株灵物。

云起忍不住走过去,弯下身去看。面前的这株灵物看起来很普通,普通得像是凡界路边的野草,连点斑斓的碎花都不见点缀;叶片纤而长,带着薄利的弧度,可却不让他觉着锋锐,反而瞧出一点柔嫩的模样。凑近了看,他才渐渐看到这灵物与野草不相近的地方:那纤长的叶片的边缘,有着一圈波动的银色,银色柔和而细腻,让云起忍不住伸手想要抚摸

他的指尖刚触上叶片,纤长的叶子却像是通了灵似的轻轻颤了颤,叶尖向后一卷,躲开他的触碰,云起一怔。过了不到片刻,那叶子卷翘起来的部分在空中抖了抖,好像犹豫了一会儿,又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卷起来的叶片摊开,等到恢复纤长,两条银线汇聚的叶尖在空中顿了下,然后向前探了探,轻轻地触在云起还停留在半空的指尖上。

与他想象中一样的柔软,像是一个亲吻一样。

云起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用指尖在叶片上动作轻柔地抚摸了几下。

那叶子开始还有些害羞似的,卷卷自己的叶边,再之后便像个调皮的孩子,用柔软的叶梢轻轻地拍他的手,叶梢动得稍快些,叶边那些柔和的银色便亮闪闪地落下光点,洒进黑暗中。

像是抖落了满天的星光。

看那光点落着,云起的意识却是渐渐沉入了黑暗里……

第10章 听说当年你喝了一夜花酒

云起睁开眼睛时,他怔住了。

眼前所见的,是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丝丝缕缕的云絮在触不可及的空中卷起各式各样的形状,然后蔓延蔓延,一直到天边去,像有千万里。

这是他在檀宗从未见到过的天空,以致一时失了神,直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醒了?觉着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听得这个声音的方向,云起坐起身来,那人恰在他的视线正前方,原本似乎蹲在那里摆弄地上的草叶,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身周一片绿莹莹的草叶刚没过脚踝。对方脸上不见惯常的漫不经心,而是带着些担忧地望着他。

云起心里莫名地一动,他摇了摇头,继而蹙眉:“……我昏过去了?”

“嗯,难为乖徒还坚持了一路,到寒琼峰二话不说就晕了。”见云起看来无恙,苏叶子安心了些:“你神魂有伤?”

云起犹豫了下,点头,在苏叶子仔细盘问前老老实实地交代:“是旧疾,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神魂有伤的情况下还能有之前的发挥,所以如果单论神魂之力,你受伤之前应该已经达到凡界的极限了?”

云起摇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关于神魂,关于前身,没有丁点记忆留存,他有再多的猜测也无从验证。

云起突然想起醒来之前自己所……梦到的那些?原来只是做梦吗?不知道为什么却真实地感受到了那复杂得像要在他骨子里烙下去的不甘和仇恨,还有对最后所见的那株灵物的亲近……

这样想着,云起突然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来周身这灵气中的波动像是在极慢地治愈着他的神魂。他的视线扫过一圈,半圆形的山壁围住了他身前所能见的,从脚下望到山壁底去尽是绿草茵茵,半点不像寒琼峰上的山花烂漫,这里是一点碎花都见不着……就像梦里的那株叶子似的,只不过这里的植物确实只是普通的凡间植物,最多因此地特异而沾染了许多灵气。

云起的视线接着向身后扫去,然后他愣住了。

半圈石壁之外,却是空无一物即便极目远望,也只有天尽头的蔚蓝与青山相接。不同于雾霭缭绕的檀宗内宗,这里却是一丝云絮都不在周身,只有往上看,才能见到似乎隔着很远的云絮。

而最令云起惊讶的,还不是这云和天,而是从这崖坪往下望的场景,他分明看见了几户散落的人家,更远方,仿佛还有人口密集些的城镇一样。

这一幕他从未见过,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浮上心头来。

“师父,这里是内宗吗?”云起忍不住转身问苏叶子。

苏叶子正斜靠在这片崖坪的一棵曲干的古树上,跟他之前望着同一个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半点笑意都不见:“这是寒琼峰的一处秘境,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所见到的那些……算了,不说也罢,不过是从前的一位客卿长老留下来的旧物残景而已。”

说到一半,这话题便没了下文。云起皱眉,这是他第三次在他的师父身上感受到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情绪……与前两次相比,这一次对他的心绪影响尤重,连他的神魂都好像跟着有些蠢蠢欲动,可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在这里养伤吧。”片刻后,苏叶子似乎是从某种情绪里挣脱出来了,眸光重聚了焦点,落在云起身上,“你应该也察觉出来了,这里对温养神魂有奇效,虽不能促进神魂之力的进展,但疗伤应当还是有效果的。”

“我的神魂之伤,损在根本,在这里恐怕作用不大。”云起摇了摇头,“这十几年来我谨慎自查,总觉着神魂……像是缺了一块。”

“神魂有缺?”苏叶子一怔,“若不是你入宗前有照心石探查,只得一片混沌,我都要怀疑你是从前哪个老不羞的夺舍转生呢。”苏叶子嘴上玩笑,心里若有所思,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一个想法去,只是直觉将之直接否定,这猜测甚至都没在他的意识里留下多少印象就已经淡去。

云起一怔,闭上眼感应了一下,再睁开:“这具身体与我神魂契合,应当不是夺舍,是我自己的。”

苏叶子闻言抬头,瞧见云起一脸淡定又严谨的研究态度,愣了一下后失笑:“我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乖徒是这般性子的,怎么也该在几年前就放到身边来平白少了多少乐趣,哈哈……”

这人笑点来得奇怪,云起没跟上思维,只能怔怔地看他靠着老树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的师父。

日光,古木,细草,微风,还有欢笑的人。

这一幕如同照进混沌的第一束光,把习惯了黑暗的自囚者看得怔愣。很久很久之后云起垂下眼,左手轻轻地摩挲过右手的黑戒。

……这幅画景,他想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

云起不知自己的动作此时已经落到苏叶子的眼底。瞥了一眼云起手上的黑戒,苏叶子点头:“你这黑剑似乎也是了不得的法宝,只不过以你的修为无法完全操控,昨日比斗时我观它杀性极重,你以后用时要谨慎,凶器易噬主。”

云起点头应下。

“另外,”苏叶子收起脸上笑意,“今日之后,除非性命之忧,直到神魂复原前为师不许你再如昨日比斗时那般调动神魂之力。”

云起一愣:“师父。”

苏叶子瞥他一眼,止住了他之后的话音,“你每次大幅调动神魂之力,必然会给你原本的神魂旧疾带来恶化的结果。神魂有缺是修者大忌,日后你若能修复神魂,当有机会踏破混沌之境,晋入神界而你现在如果这样不知节制,一旦使得神魂难以修复,不仅晋神无望,更会祸及寿数轮回。”

“晋神?”云起将这词重复了一遍,眼底起了些笑意,“师父竟相信我能破了混沌境晋入神界?”

苏叶子被云起这含笑的模样看傻了三秒,三秒之后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把脸转开嘟囔了句什么,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转回来:“跟相信不相信无关,我只是按常理概率推断。于凡界修者来说,阻挡他们晋入神界最大的障碍,并非修为,而是神魂。混沌境之后,只要神魂强大到达凡界极限,再得机缘即可突破凡界束缚,成功晋神。”

“既然这么简单,为何万年以来,都没有修者能够晋入神界?”

“简单个屁。”苏叶子轻飘飘一句让云起懵了下,苏叶子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的宝贝乖徒,“你当人人都有你这样的神魂基础?不说别人,当代宗主苏清涟,那可是千年前享誉一时的修行奇才,仙域魔域内同辈修者无一能盖其锋芒;时至今日,他入混沌境早就几百年了,不还是被困在神魂境界上无法突破,只能整日关在他那竹林子里苦苦琢磨求索吗?”

“宗主……如何奇才?”云起似是无心地问,目光却钉在苏叶子脸上。

苏叶子浑然不觉,脸上一副与有荣焉:“当代如杜水清那般五年入灵种就算奇才了,宗主那时候入灵种也就三年。”说到这儿苏叶子想到了什么,笑吟吟地看向云起,“当然,乖徒你那一年到了通脉巅峰的能力,也是不错了。日后寻得灵物破境,为师还是很看好”

“一月余三天。”云起低声开口。

苏叶子被打断得有些茫然:“……什么?”

“不是一年,”云起看着他,目光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味道,“十年前我达到通脉巅峰,用了一月余三天。之后一年,一直以神魂之力遮掩。”

“……”

苏叶子目瞪口呆。

看着苏叶子这副模样,云起不知为何心情好了很多,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之前苏叶子让他懵了一下的那个用词,微皱了眉,“师父不要学凡界那些污言秽语。”

“污言秽语?”苏叶子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的脑袋里把这四个字转了一圈才落到去处,回神之后他不由笑起来,抬步往云起这边走,过来之后也不介意什么,直接坐到了云起坐着的石榻上,向后一仰,望着湛蓝的天笑得明媚:“那就算污言秽语了?那乖徒多半是没去过凡间的青楼,去了那儿你怕是要吓得落荒而逃了。”

云起眸光一闪,“凡间青楼,师父去过?”

“那当然。”苏叶子笑得愈发洋溢,“当年我代檀宗天下行走,为除一害追至域南的天镜湖边,天镜湖边的天镜楼那可是连魔域修者都知晓的地方;你师父我当时年轻气盛,跟那人在天镜湖上空打了大半天,最后把那人成功擒了,引得无数天镜楼的姑娘瓜果相掷,纷纷邀我入幕。”

“师父去了?”云起神色不动,左手在右手的黑戒上来回摩挲。

苏叶子神色僵了僵,之后笑颜如故:“当然,为师可在天镜楼里喝了一晚的花酒。月色醉人,酒香醉人,美人更醉人。”

“是么。”云起垂了眼,嘴角勾起来,声音却渐渐沉下去,“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是何等美人,能醉了师父。”

第11章 照心石,照人心

“师父去了?”云起神色不动,左手在右手的黑戒上来回摩挲。

苏叶子神色僵了僵,之后笑颜如故:“当然,为师可在天镜楼里喝了一晚的花酒。月色醉人,酒香醉人,美人更醉人。”

“是么。”云起垂了眼,嘴角勾起来,声音却渐渐沉下去,“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是何等美人,能醉了师父。”

“哈……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红颜也做枯骨了……”

沉醉在心虚里面的苏叶子并没能及时捕捉到坐在自己旁边的云起的情绪波动。

这话题到这里似乎有些无以为继,云起思绪一转,落到另一件事上:“师父之前说,神魂达到凡界极限后,得机缘就可晋入神界。不知道这机缘是什么?莫非就是洪荒长老说的那种寒琼叶?”

苏叶子神色古怪了片刻,说道:“寒琼叶确实有助人破混沌境入神界的功效,我说的机缘,不一定非得是寒琼叶……毕竟寒琼叶天底下也只有一株。”

云起皱眉:“那是什么机缘?”

苏叶子指了指头顶,眸里微冷:“神殒。”

云起怔住,侧回身望他:“晋入神界……也会殒落?”

“为何不会?”苏叶子嘴角翘起来,笑容讥诮,“凡界有仙魔之分,神界又怎可能和乐一片?在神界,魔神与仙君斗法并不少见,一朝身死道消,空余了名额,便由凡界填补上去,两边始终持恒。”

云起沉默了一会儿,兀地开口:“师父对神界之事了解很多。”

苏叶子眨了眨眼:“檀宗乃天下第一仙门,有关于这些的典籍记载。虽然修者一旦进入神界就不能返回,但天地间偶尔还是会有神谕渗落,甚至稍加干预。”

“干预?”云起似是想到了什么,眸中一惊。

“你想得没错。”苏叶子点头,“依我来看,当年魔帝戾天半日凝气通脉招致‘天妒’,多半就是神界干扰,至于是哪一位魔神或者仙君出手,目的为何,就不得而知了。”

“神界也会有私欲?”

“当然有,”苏叶子置之一笑:“神界的魔神仙君也都是修者晋升,而且他们恰恰就是修者中会有私欲的那部分。”

云起不解地看向他。

苏叶子沉默了会儿,他看了看两人身后崖坪之外,天尽头处的远山人家,片刻后才语气淡淡地开了口:“这世上是有为苍生而修长生济天下的真正圣人,可圣人不会要升去神界,他们的苍生都在人间,他们便在人间。所以升去神界那些人里,都是为了求一己长生而已。”

云起默然。

苏叶子回了神:“当然,并非是为一己求长生有什么不对,两者无高下之分,各人的选择不同罢了。”

云起问:“那师父要选哪一个?”

苏叶子闻言沉默下去,半晌后他轻笑:“我不一样。……我没得选。”

云起没继续问下去,“无论师父选了哪一个,我都会随师父走下去。”

苏叶子一怔,转眸看他:“各人有各人的道。”

“师父忘了当日如何与洪荒长老说的吗?”云起看向苏叶子,微微勾唇,蓦然一笑。这笑容并不明显,可这一笑衬着这人面如冠玉龙章凤姿,愈发让人移不开眼去。苏叶子离云起太近了些,近到这一笑的风华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恍惚了一霎他才听得云起开口,“遇见了师父,就是我的道。”

苏叶子魂游天外不知多久,回神之后恨不能掩面而逃,静默很久后他痛定思痛,神色严肃正经地望着云起:“乖徒,日后你若被谁逼着斗法,不必动用神魂修为,你对着他笑就好。”

云起一愣,继而无奈:“师父,你又拿我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