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允此时对他们说的这一通话竟比这许多日来说的全部话加起来还要多。

原以为他是个寡淡又随性的人,却不想竟对他们如此挽留。

苏瑾本想再委婉的推辞一番,想不到的是林挽香竟道:“白公子既然如此盛情,我们也不好再加推辞,便有劳白公子再为阿宛调养一阵。”

“阿宛姑娘之事,白允自然尽力。”听了林挽香的话,白允才又端起茶盏,闲闲的抿了一口。

阿宛一听可以留下,自是不胜欣喜,扑到白允身边同他说话去了。

苏瑾则拉了林挽香出来,背着白允和阿宛道:“昨日你还应得好好的,说与白公子辞行,怎的今日就变卦了。”

林挽香道:“我觉得白公子今日说得甚有道理,阿宛的身子也确有起色,再者,你看看她,过去在蓬莱何曾见过她这般发自内心的欢笑。”

苏瑾却急了:“阿宛,阿宛,你一切都是为了阿宛,可曾想过你自己,她的身子是有起色了,可又怎样,到最后她总是要…”

“便是注定了又怎样?还没到日子不是吗?”林挽香亦不甘示弱的争辩,到最后眼中竟浮起泪光:“再说了,我看到阿宛就像看到另一个我,不,她本来就是另一个我,你叫我怎么狠得下心对她残忍!”

苏瑾似被她最后那一句触动,看着她久久不再言语。

半晌过后,他才缓了缓情绪,对她道:“既然我们现在毫无头绪,是否急着离开夕南城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只是一点你需得应我,阿宛十八岁生辰前无论是否找到那魔物,我们都先回蓬莱。”

林挽香抬头与他相视片刻,终于应道:“好。”

第40章 夕南白府(三)

实则林挽香自己也不确定留在夕南城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或许是因为昨夜看到窗子上的剪影,或许是阿宛失落的表情,或者是其他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她终究是这么决定了,就在白允挽留的一瞬间。

虽说最终和大师兄达成了共识,然则与他争执过后,林挽香整天都有些恹恹的。

这一日不曾出去,她便待在屋子里,直到午后才到庭院里走走。

她漫无目的的游逛,不知不觉又来到那片树林中。

忍不住伸手再触摸那些树木,想着若是这些树开了花会不会果真是很香的,却听到若有似无的乐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林挽香寻着声音看去,原是阿宛和白允在树林旁的凉亭里弹琴。

白允将琴搁在膝头,骨节分明的手轻搭在琴面上,指尖勾动琴弦,那一两声琴音才刚起,韵致已然绕梁。

阿宛坐在他的身旁,撑着下巴一脸憧憬的看着白允。

这一幕是如此的静谧而又安详,林挽香看在眼里,却回身欲退出花林。

她原想避开他们回屋去的,怎料阿宛却看到了她,老远的唤着:“香儿姐姐,快过来和我们一起弹琴啊!”

既然已经被发现,再继续走就显得有些刻意了。

这样想着,林挽香只能转了方向往凉亭里去。

白允微微颔首,算是同她打了个招呼,接着便继续弹琴。

翡翠的香炉在身边焚着香,袅袅轻烟缓缓升腾,给白允清寒的面容又扑上一层迷蒙,直叫林挽香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时候白允刚好一曲抚完,阿宛拍手叫好,拉着林挽香的手道:“我太笨,怎么都学不会,不如白公子教香儿姐姐弹,学会以后等回了蓬莱,香儿姐姐也能弹给我听。”

林挽香本想推辞,却见白允将琴搁在座席上,自己往一旁挪了挪,空出身边的位置道:“也好。”

白允已摆出这般不容推拒的态势,林挽香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到了他的身边。

伴着一阵窸窣声,她的衣裙擦着他雪白的袍子堆叠在坐席上。

抬手抚上光滑的丝弦时,她的心莫名有些鼓噪。

她学着白允先前的姿势坐正了身子,而后试着在琴上勾了勾指,那弦上便流出一丝乐声,倒还颇有些模样。

“好听!”一旁的阿宛连忙鼓掌。

白允则望着琴弦道:“林姑娘聪慧,不过看了看便掌握了指法,只是这触弦的位置略有些不妥。”

他说着,便倾身过来与她纠正指法。

那微凉的掌心贴上她的手背,他竟握着她的手撩拨琴弦。

“勾弦之时,应用指腹前端,辅以甲尖触弦,如此声音才清晰澄明…”白允至始至终只是垂眸看着她的手,并不知此时的林挽香心下已是一片凌乱。

她只觉呼吸间氤氲着某种特别的香气,也不知是炉子上熏的香,还是白允身上的气悉,好似一种花木的香气。

她闻到那香气,一颗心就控制不住的狂跳,加之素来不容亲近的白公子竟手把手的来教她弹琴,这与平日里和阿宛还有大师兄的触碰带来的感觉全然不同。

说实话,林挽香有些无措。

她诧异的抬头,却看到白允近在咫尺的侧脸。

午后的微阳铺撒在他的面上,将每一处细节都勾勒得无比清晰。

他垂落睫羽遮蔽了眼眸,其上仿佛有光斑在跳动,他的鼻梁秀挺,他的薄唇微抿,形状完美没有一丝瑕疵。

清寒的面容在阳光的笼罩中柔和了几分。

这样近的距离看着他,林挽香觉得更加无措。

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然不受控制的凝视了他许久时,她似受到了惊吓,惊惶的自白允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而后一下子站起身来,拉开和白允的距离。

白允并没有阻止,只是缓缓的抬眼看她。

阿宛则问道:“香儿姐姐怎么了?”

林挽香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过激,只能努力搪塞:“我…想起来大师兄说有事找我的,差点儿忘了,你们慢慢弹,我先走了。”

自凉亭了出来,林挽香才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无比懊恼自己方才的表现。

平日里在师兄弟面前,她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就算在大师兄面前偶尔露出些窘相也是极少的,再者师兄是师兄,不会同她计较,怎么在白允面前她却这样。

林挽香自责了一阵子,便真的去了大师兄的院子。

她原是想为早上自己说话的态度道歉的,然而大师兄却好似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依旧如故的招呼她喝茶。

林挽香的心情于是好了很多,与苏瑾合计了一番,打算明日就去白允的药铺和酒楼里打听消息。

次日一大早,得知林挽香和苏瑾要出去,阿宛便吵闹着说身上好了许多,要同他们一道去。

他们二人被她闹得无法,只得答应了她同去。

出乎意料的是,白允不仅依照约定同意他们去他的药铺和酒楼收集消息,还道自己许久未去查看底下的经营,竟亲自陪同他们一起去。

于是在白允的带领下,他们先到了药铺里。

白府的药铺和别家的不同,不仅卖药材,还在堂内设有郎中为需要的人诊病。

这样一来,每日里便有络绎不绝的人来诊病。

加之近日白允亲在到药铺里来,更是吸引了许多慕名而来的。

这时候林挽香和苏瑾才知晓,原来白允并非只是略懂岐黄之术。

听闻他早些年还曾在药铺里坐诊,专门看些别人看不好的疑难杂症,一时名声大噪,令不少人千里迢迢赶来治病。

只是这些年,他深居简出,极少露面,才渐渐平息下来。

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医术,难怪这般倨傲,倒是有倨傲的本钱,林挽香禁不住这般想着。

到了药铺里,实则白允也没有坐诊看病,径直领了林挽香和苏瑾到一旁坐着。

而后在一处垂着丝帘的隔间给阿宛备了卧榻,又怕她受了风,着人取了毯子来捂着,当真是无微不至。

这一切,林挽香都看在眼里。

他扯了扯苏瑾的袖角,小声问道:“大师兄,最近阿宛是不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苏瑾原本专心关注堂上的情形,被她这么一说便转而看向阿宛。

此时白允正坐在床榻边对她嘘寒问暖,端了一路温着的药,一口一口喂她饮下,而阿宛也不像过去在蓬莱时朝着不肯喝药,十分乖顺的就这白允的手饮了,脸上笑容灿如桃李。

苏瑾若有所思道:“你这么一说,倒真是不一样了。”

“阿宛…该不会是动了凡心吧?”片刻之后,苏瑾忽然恍然大悟般道。

林挽香只是看着那半透的帘子后两道身影,却也不答话。

苏瑾便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倒是可怜了白公子,倘若对阿宛也有心,可阿宛只是个傀儡,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白公子?”

“先别告诉他吧。”林挽香却道:“我从不曾见过阿宛这样高兴过,既然已经注定了结果,且让她有这片刻的开怀也好。”

见林挽香这样说,苏瑾不禁叹了叹,随后却又诧异道:“说来奇怪,阿宛只是个灵,这些修为连妖都算不上,竟有了凡人的情识,这实在解释不通。”

片刻沉默后,林挽香忽而幽幽道:“都说灵是没有情识的,可看看如今的阿宛,那日你说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爱撒娇了,我突然觉得师尊在取走我的八字和气悉灌注到阿宛身上时,好像也一起带走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说着这些话,竟好像携着许多哀怨。

苏瑾不禁更加诧异,却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你莫要多想,师尊怎会犯这样的错误,自小师尊就对你格外严格,你也因此格外执著于提高修为,定是你一心想着要求道,所以才会如此。”

苏瑾说了这样一番话,林挽香的心下却也好过些许,便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堂中。

然而整整一天过去,来看病抓药的人络绎不绝,排队等候时,那些病人和亲属们也常天南地北的聊着些新鲜事,可惜这些事中没有丝毫涉及那魔物。

待到傍晚时该落门的时辰,林挽香和苏瑾不禁都有些失望,叹道:“看来今日又是一无所获了。”

白允则扶了阿宛自隔间出来,礼节的安慰他们道:“不过才第一日,二位也不必气馁,明日我们再去酒楼里看看。”

正在说话间,药铺的门口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请问白公子在吗?”

落门的伙计便应道:“今日已然过了关门的时辰,白公子正要回府,还请明日再来。”

怎料门口说话那人却是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竟以哀求的语调道:“白公子若还在铺子里,就请白公子为我闺女看一看吧,求求你们了,救救我闺女吧。”

“让他们进来吧。”已然准备起行的白允却是对落门的伙计道。

那伙计连忙应了声,放下手里的门板,迎了那一对父女进来。

然而,当那位带着纱帽的妙龄女子入到堂内后,林挽香和苏瑾却是同时一惊。

第41章 诡异之疾(一)

只见那名女子被她的父亲搀扶着,全身好似瘫软无力,脚下的步子迈得更是艰难。

从门口到堂内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这对父女却行了许久。

店里的伙计也在白允的目光示意中上前帮着搀扶。

到诊台前,先是由药铺里请的大夫为那姑娘把了脉,怎料那大夫探了半天的脉,最终却看向白允无奈的摇了摇头。

白允便行至已然虚弱到靠撑着诊台才能勉强维持的姑娘跟前。

这时有人递给他一根丝线,他便顺手接了过去,以丝线为介,给那位姑娘探了脉。

片刻后,白允却又对那位姑娘的父亲道:“不知可否请姑娘的面容一见。”

姑娘的父亲叹息着点了点头,而后撩起遮挡在姑娘面上的轻纱,同时道:“月前还好好的,前些日子起也不知怎么的,只说是身子累,没有力气,我也不曾注意,这两日竟到了整日里昏睡,几乎卧床不起的地步,找了许多大夫看都说没病,可也不见好,这到底是怎么了。”

白允只是微掀眼帘,目光在那位姑娘的面上停了片刻,之后却是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林挽香和苏瑾道:“这位姑娘确实未曾得病,我是无能为力了,恐怕得劳二位来一看。”

姑娘的父亲一听说连白允都束手无策,立刻显出悲痛之色来,转瞬间痛苦流涕道:“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她娘亲也去的早,就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若是她有个什么,我也活不了了,求求你们,救救我闺女!”

林挽香和苏瑾于是在那名老汉的哀嚎声中行至跟前。

其实这位姑娘踏入药铺时,他们就已经觉察到异样。

这位姑娘明明是个凡人,可是身上却弥漫着强烈的阴煞之气。

林挽香又俯身凑到姑娘的跟前,瞧了瞧她的面容。

但见她眼窝深陷,眼睑有明显的乌青,面容消瘦得十分厉害,两瓣朱唇更是苍白得没有血色。

很明显,她是被邪灵纠缠,吸取了生气。

好在发现及时,还不至于到耗尽生气而亡的地步。

找了症结,林挽香心下也就有了底,于是向那对父女道:“二位不必担心,这位姑娘并非得了什么可怕的病症,只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而已。”

怎知她这样一说,父女俩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邪…邪物?”姑娘的父亲更是面色煞白,话都说不利索了。

“恩,就是鬼。”林挽香十分从容的解释道。

身为三清门的弟子,林挽香对那些精灵鬼怪之类的东西自小便习以为常,倒也不觉得如何。

那名老汉却两眼一翻,险些就要厥过去,幸而苏瑾及时扶住,安慰他道:“二位不必担心,只要将跟着这位姑娘的邪灵驱了,再用些进补的药,待到生气滋长回来,自然就无碍了。”

说罢,苏瑾便看向白允道:“有劳白公子带阿宛回府,我和师妹先去这二位的家里做场驱邪的法事。”

白允没有表示异议,那位姑娘的父亲却看向白允道:“白公子,这…”

苏瑾知道这父女俩许是对他们心存疑虑,便解释道:“我们是蓬莱三清门的弟子。”

说到这里,他又添了一句:“也是白公子的朋友。”

老汉顿了许久,见白允并没有对苏瑾的话表示异议才答允引他们回家,说到底,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白允显然比蓬莱更有说服力。

那父女二人乃是夕南城普通的小户人家,就住在夕南城外围靠近城郊的地方。

林挽香和苏瑾一踏入他们家的庭院,顿时会意的相视了片刻。

果然不出所料,这位姑娘确实是被邪灵缠上了,不仅如此,他们家附近徘徊的鬼魂还不只一两个。

同时招惹上这么些邪灵,虎视眈眈的觊觎着她的生气,自然会因为阳元的缺乏而现出这病入膏肓的症状。

入到他们家的厅堂内,林挽香和苏瑾便立刻开坛做法。

林挽香拿出随身带着的朱砂和雄黄撒在屋中各处做成阵法,而苏瑾则在着阵眼处盘腿而坐,闭目念诵超度的经文。

因纠缠于那为姑娘的都是些普通的孤魂野鬼,不一会儿也就被苏瑾念诵的经文给渡了,便是有执著些不肯离开的,看到这阵法也远远的遁了不敢靠近。

邪灵驱完,林挽香再以灵力画了一道符化入茶水中给这位姑娘服下,稳固她的元神。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纠缠这位姑娘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自父女俩家中出来后,林挽香一路上却都不言语,好似陷入沉思一般。

待到行出一段距离外,她更是一再的回头去看那幢屋子。

苏瑾见她如此便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林挽香于是将自己的疑虑说来:“师兄不觉得奇怪吗?这位姑娘八字不轻,又不属阴,家里屋宅也不在阴煞之地,怎么就会招来那么多邪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