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激烈的情绪还未来得及收拾时,那镜中景象却又变幻莫测起来。

浩淼的仙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终年积雪的山峦。

木舟载着小女孩顺流而下,那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身躯和身上的大红喜袍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伴着夜幕降临,在布满繁星的天幕之下,那山谷之中上演着初遇的故事。

白衣乌发的男子半掩在漆黑的夜里,依旧和山崖畔抚琴的仙人一般模样,只是那眸子里再无悲悯,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清寒。

林香儿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在那山崖之畔,她第一眼便觉他熟悉,却未能将他认出。

白衣仙人和山谷中对小女孩施以援手的男子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是心无旁骛,虔心修行的圣者,一个是囚困在这世间的幽魂。

是他们周身的气泽完全不同。

从一开始,林香儿在海底封印中见到白允,便知他是邪物,于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周身散发着那股幽怨之气十分正常,如今看到这镜中之景,看到曾经卓然出尘的他,又得知了那样一段过往,她才终于知晓原来一切并非无缘而起。

她的心里抑制不住的十分难捱,再加之这一段故事又落得个支离破碎的结局,看到最后眼角好不容易才干涸的泪便又再一次流淌。

镜中人事再度变迁之后,这一遭的主角却是林香儿虽从未见过,但无比熟悉的一个人,她的师姑林挽香。

这毫无疑问是她一直期待揭晓的真相,于是忍住心中哀婉之情,无比认真的集中精神。

最终,她惊骇的发现从未怀疑过的师父在这件事上还是对她说了谎。

她并不是挽香师姑的后人,而林挽香也从来没有和一个凡人男子离开。

自白允被封印在海底之后,她便放弃了修行,每日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坐在海边一言不发的聆听着海浪之声。

虽然不能相见,而他也并不知晓,她却始终陪伴着他。

只可惜她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的孱弱下去,最终也没能逃脱既定的结局。

而林香儿亦猜得没错,白允胸口处那个永远也无法修复的空洞,确实是她造成的。

在白允被封印后,她日复一日的守在海边,到底是放不下心里对他的痴恋,还是出于对他的愧疚却也不得而知了。

这诸多的疑问,当她最终在海边坐化之时,却也都随风消散,唯独不知在白允的心里是否也如时光一般流逝。

镜中变幻的景象在这里戛然而止。

这三段故事虽然不同,却无疑都与白允相关。

更加令人惊诧的是,无论香木花精,被献祭的女孩还是林挽香,虽是不同的三个人,冥冥之中却似乎殊途同归。

林香儿为镜中所见震惊不已,一时失手,甚至将那铜镜落在了地上。

她这才回过神来俯身去拾起,低头之际却自镜中反射瞥见一抹雪白的衣摆。

这一次并非镜中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在她身旁。

她仍坐在地上,愕然的回过头来,看着他缓步行至近前。

那镜中历经了三世劫难与离别的白衣仙人,就立在她的面前,她却反而觉得不真实起来。

她怔怔的捧着铜镜,忘了泪痕还不曾擦干,仰起头来凝视他的双眸时,原本只是模糊的视线又化作泪滴自眼角滑落。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流尽了前面许多年加起来都不曾流过的泪。

百般的疑问与话语梗在胸臆之中,林香儿终于抑制不住的向他发问,开口却问他道:“你是何时来的?镜中的景象可都有看到?”

伴着雪衣在眼前堆叠,白允好看的眼眸移到了与她平视的地方。

他始终清冷的眸子里此时却好似盛满了无法言喻的东西,仿佛快要漫出来,凝着她的眼眸点了点头。

林香儿垂下头,有泪水滴落在铜镜上。

她便又不可置信道:“这就是前世镜?”

白允没有说话,但雪衣细微的窸窣声告诉她,他亦如方才那般颔首。

林香儿低着头,双肩却开始颤抖,她的双手握着铜镜,指尖渐渐泛白。

白允抬起雪袖,似乎带着犹豫,最终却还是覆上她的双肩。

“所以她们都是我,我就是挽香师姑对不对…”林香儿忽然抬头,迎向他的双眸已是一片晶莹。

白允似被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怔住,只是凝视着她,尚且不曾回答。

她的双手却攥紧了那片雪衣,指尖颤抖着上移,不忍触碰那仅用修为暂时填补的空洞。

她的泪已落满腮,哽咽道:“所以是我…是我让你变成这样…是我…”

此时的林香儿已近歇斯底里,靠着白允握着她双肩的手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刹那间崩塌,她终于不顾一切的扔掉了铜镜,任由自己扑进他的怀中,而后那怀抱却越收越紧,好似害怕她会消失而拼命将她留住一般,几乎要将她融进那片雪白的衣衫之中。

不知是因为流了太多的泪,还是因为过往从不曾有过的汹涌情绪在这一时间爆发出来,林香儿承受得委实勉强,只觉脑袋阵阵发晕。

加之经历这一路的奔波与劳累,万般担忧之中又看到白允安然出现在她面前,如今更是在这怀抱的包裹之中。

原本提起的一颗心彻底松懈下来,她便愈发抵御不住那些激烈的情绪,终于丧失了意识,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漫长的黑暗宛若一场梦,历经千年的纠葛与等待。

隔世的记忆仿佛被打开了一扇门,释放出的点滴细节在反复的重演中被具化和修补,变的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总的来说,这一觉林香儿睡得很不安稳,却又偏偏冗长的像是没有尽头。

最终,不知是那投射到屋子里的阳光,还是轻声的话语才将她拉了回来。

恍惚之中,林香儿听到熟悉的声音,却是她觉得根本不可能安然坐在一起聊天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道:“你是从何时知道就是她的?”

另一人的声音亦如惯常那般清冷,却在不经意间携了一丝暖意:“从发现她的情识被封印了开始。”

前面那人叹了叹:“是我用了引魂之法,虽无能令她复活,却让她重新回到了蓬莱。”

“原来堂堂三清门的掌门,也曾使用禁术。”清冷的声音中携了几分讽刺的意味。

那人便又叹道:“所以我不是个称职的掌门。”

林香儿终于忍不住好奇,费尽力气的睁开眼睛。

初入眼的是一片明媚的阳光,却并非是九重天上的圣光,而是属于人间的温暖。

林香儿不禁发自内心的喟叹:真好。

待适应了那些耀目的光晕,她掀了掀眼睫,瞧见离自己不远的椅子上坐着的那人,垂地的袍子上绣着的确是属于蓬莱的图腾。

“师…师父…”林香儿喜出望外,高兴的欲呼,奈何声音却干涩的支离破碎。

原本正说话的两人忽的顿住,眨眼之间师父苏瑾已经移步至近前俯视着躺在床榻上的她。

“师父…怎么来了,这里是…”林香儿有些吃力的说着,目光往旁边移了移,才觉这里十分眼熟。

“这里是夕南城。”当梦境中无数遍重复清冷声音响起时,林香儿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攫住,甚至忘了重见师父的喜悦,目光不受控制的停留在谪仙般立于床榻边的白衣男子身上。

不经意间,她瞥见他的袖摆有一角落在床榻上,衾被下的那只手便不由自主的往那边挪了挪,却又忽然想起师父就在这里,不得不停住。

守在床榻边的两人并没有觉察到她心中一番小小的纠结和这细微的动作,她的师父更是为她的苏醒而感到高兴,眼中都是藏不住的关切和喜悦。

他柔声对自己的徒儿道:“你魂魄受创,身子也旧疾发作,需得好生的静养,这段时间莫要想也莫要问,一切等你恢复过来再言。”

聆听着师父的嘱咐,林香儿乖巧的点了点头,心下禁不住高兴,虽然她已被逐出了师门,可既然师父来看她,就表示师父是相信她的。

看到她难得乖顺不乱动,她的师父便道她此番当真受了重创,于是起身道:“罢了,你若累了就再睡会,一会儿醒来师父与他会轮流给你度气,让你快些好起来。”

苏瑾话中所说的他自然是指白允,林香儿不由的又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却见他始终注视着自己,然而自方才起始终不曾说话。

看过前世镜后,她倒是有千言万语想同他说,此时却碍于师父在此,只能默然与他相视。

这时候,苏瑾却好似自她的目光中得知她正看着白允,于是转身催促白允道:“先出去吧,莫要扰了她歇息。”

无论是前世镜中的白允,还是林香儿这一世认识的白允,素来都最是不受人摆布的,奇怪的是,此时面对苏瑾这近乎命令的话,他竟然一言不发的遵从了,竟果真转身欲离去。

就在那一瞬间,林香儿却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勇气,竟一把攥住了即将自床榻边略开的雪白袖角,在他回眸之际充满诧异的目光中道:“别走,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第84章

见她满脸决然的坚持,苏瑾难得允了她的请求,独自一人转身离去。

白允却没有径直回到床榻边,而是行至桌机前斟了一盏茶。

林香儿勉强撑着身子半倚靠在床头,耳畔是那雪衫窸窣的声音。

她的目光停留在被衾上,脑中不由自主的想象着他斟茶时的优雅,却始终不敢抬眼看向他。

方才明明鼓起来勇气绊住他,可不知为何却心跳如鼓的不敢面对他。

或许是因为自镜中看到前生过往,虽然那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早在上一世过奈何桥饮下那碗孟婆汤时就已然消散,可偏偏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让她知晓。

林香儿脑子里被这些胡思乱想塞满,回过神来的瞬间那雪衫的袖摆已然映入眼帘。

随之而来的是递到她面前的茶盏,还有握着茶盏骨节分明的手。

林香儿怔了怔,双颊莫名有些发烫,诸多纷繁思绪化作一片空白。

伴着熟悉的气息浮现在空气里,他似乎俯下身子想她靠近。

她瞬间慌了神,连忙接过茶盏,却又不小心碰到他微凉的指尖。

心口处的跳动在刹那间冲至顶峰,实在令她惶恐,险些就要撒了那满满一盏的茶水,简直狼狈至极。

“小心。”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偏又在这时隔着她的手握住茶盏。

手背上传来他掌心的触感,而他的气息更近,就喷撒在她鬓角散落的碎发上。

碎发不时撩过颈窝,愈发让她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就着她的手才饮罢了那一盏茶。

自玄宗秘境中开始,她就被心中不时涌动的情绪折磨得死去活来,而那些却都是过往她不曾体悟的。

特别是在面对白允时。

惊惶之际,白允却在床缘边坐下,而后替她掖了掖被角,仿佛不经意间问道:“你要同我说何事?”

林香儿则被他问住,是啊,方才是她将他唤住,可才多大点儿时间,她就像鬼迷了心窍,竟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

事实上,方才她叫住他时,也根本就没有想好要同他说什么。

“这个…我…我想说…”她默默于指尖攥紧了被衾,嗫嚅之际不经意抬眼触上了他的目光,才发现那一双澄澈却又深邃的眼眸竟目不转睛凝视着她,等待她的接着说下去。

总觉得那双瞳眸似乎和过往有些不同,原本清冷的瞳眸,此时在看着她时却仿佛暗藏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绪。

林香儿仿佛被灼到一般连忙垂下眼眸,急中生智寻了个话题:“那人间天子执着之事,可找寻到答案?”

白允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慌乱,语调平静的道来:“那狐妖曾陷害皇后秦氏,令她险些丢掉性命,被那时在宫中为质的敌国皇子撞见,那皇子早对秦氏存有仰慕之心,于是将她救下,又趁着归国之际强行将她带走。天子提前得知此事,却也知道狐妖不善,便怀着不甘将她放走,怎料她才到敌国便患急症死去,天子得知她病逝亦每况愈下,至死尚为此事郁结。”

林香儿知道白允话中提到的皇后秦氏正是阿菱的生母,只是没有想到那狐妖与天子纠缠了三生三世,到头来天子心心念念的竟然是另外一个凡人女子,所以她才会不惜扰乱人间秩序成为一代妖妃,甚至加害于阿菱的母后和宫中其他的女子。

修行之人本该清心寡欲,她却因为这三世的缘分彻底迷失了心性,这样看来,却又觉得她十分可怜。

想到这里,林香儿禁不住叹息了一声,又问道:“那天子之魂呢?”

白允便也如实应道:“自前世镜中看到过往,得知皇后至死也不曾背叛于他,终于放下执念魂魄归于天地,入了轮回。”

“这样啊…”前世镜不会说谎,对于人间天子来说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她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沉默了许久之后,林香儿似历经了一番挣扎,才嗫嚅的问道:“玄宗秘境里,那间大殿中的可就是前世镜?”

白允没有说话,却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林香儿被蛊惑着迎向他的目光,却觉眸光里的他向被蒙上了一层雾,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关于前世镜中描述的过往,她有太多想要问他,却每每在脑中浮现出身穿道袍的女子将匕首捅进他的胸口的那一幕时不由退缩。

她又挣扎了许久,最终却换了个疑问道:“方才我听到你与师父说的那些话,为何你们说情识被封印了?”

白允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情绪的变化,可是毫无征兆的,他却忽然朝她伸出手来。

看着雪袖在眼前放大,林香儿以为他的指尖要触上她的侧脸,好不容易平静些的心跳便又不受控制的剧烈起来,于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他的手便在几乎触及的地方顿住,最后只是停在她的发丝上,轻轻的摩挲。

他自始至终凝视着她,几乎要将她镌刻进眼眸,那声音也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因你自小体弱,你师父才会封住你的情识,不过是为了让你不被周遭所遇扰动,再因五识伤及脏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复才继续道:“你师父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他解释得有些深奥,但她也明白了大义,才知过往情识浅薄,总是被师兄弟们嘲笑“愚钝”或是“缺心眼”原是这个来由。

可是既被封印了情识,为何自第一次见到白允,她的心里就总有些奇怪的感触萦绕着?

难道这也是因为前世镜中描绘的那些前世纠葛。

白允的手还停在她的发上,由发梢蔓延至她的头顶轻柔的摩挲。

他原本微凉的掌心却传递出些许温良的暖意,让她禁不住沉迷。

她才闭上双眼,感受他在他发间的触碰,却在下一刻被他的另一只掌自背后一推,整个人都没有防备的靠进了他的怀中。

林香儿惊诧的睁开双眼,却被一片雪白蒙蔽了视线。

倚靠着的那片胸膛没有心跳,却让她的心禁不住震颤。

他收紧双臂将她更深的拥入怀中,将轻柔的吻散落在她的发上。

“终于找到了…”听着他在耳畔轻声的呢喃,她很快就已沉沦,双手竟缓缓抬起,攥住那片滑腻的雪衫,而后环上他的背脊。

而他还在她耳畔絮语:“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永远都不会…”

不知是因为情识被打开,还是因为知晓了前世镜中的那些过往,纵使一切未曾言明,林香儿却觉得和白允的距离似乎一下子近了许多。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越来越离不开她,他才刚刚离开一会儿,她就开始盼望着他出现在屋子里。

她甚至怨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必须卧床歇息,不能走出这间屋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甚至连再次见到师父的喜悦也被对白允的期待所掩盖。

林香儿觉得自己病了,是比身子上的旧疾更加严重的一种急症,无论是吃药还是从师父那里渡来的灵力都丝毫不能缓解。

这般消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白允来给她渡气的那个傍晚。

依照师父之前的说法,因为林香儿在玄宗秘境中受到巨蛟煞气的侵蚀,又因承受不住打开情识的冲击,身子一夕之间垮了大半,诸般旧疾也被触发,还损及魂魄,需要频繁的注入灵力来维持。

这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所以仅是靠着他一个人灵力是远远不够的,于是才提出由他还白允轮流为林香儿输送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