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说话的,嫌小爷收拾得你不够!”白缘说着就要举剑砍来,那白须仙家竟一股脑儿躲到了土地的身后,于是那剑刃险些就要落到了土地的脑袋上,还好土地眼疾手快将半截身子遁入了地下。

看白须仙家的反应以及那一身已然残破不堪的道袍就知道,多半在这小子跟前没有讨到便宜。

土地双眼转了转,连忙拉开一脸谄笑,轻捏住悬在他头顶的剑刃,对白缘好言道:“大王莫气,待小神先去与他言说言说。”

大王这称呼是他要求的,昆仑山中一众生灵都乖乖遵守,这是土地自上任就好生记住下了的。

在土地小心翼翼的劝说下,白缘总算是收了剑去,冷哼一声撤到旁边,抱着剑看着,似乎看他要怎么言说。

土地半点儿不敢松懈,仍然端着小心挪到那白须仙人身旁,小声对他道:“你有所不知,这位小爷非仙非妖非人,不在三界中,小神管不得,况且这天上地下,谁不知昆仑山有个惹不得的魔头,您老怎么就招惹上他了呢?”

白须仙人听罢,却连声叹息道:“你有所不知,老朽乃是九天玄宫,星司里的三申星君,原本与这魔头井水不犯河水,何曾招惹他去。”

“此话怎讲?”见他一副头痛模样,土地已经露出同情的表情,打算引他倾诉一番,纾解纾解就好了。

三申星君便果真向他滔滔不绝的吐起苦水:“老朽那星司门前,原有一珠金桂,千年前已修成了仙身,乃是一男形。老朽忖着它一个小娃娃独自在星司里守着我这老头子,实在无趣的紧,便一直想着与他配个仙侣同修。这不,五百年前,老朽在人间寻得一株银桂的好苗,便引上九天欲与那金桂配成一对,眼见着银桂就要修成人形,却在这当头儿上出了大事。”

说到这里,白须仙人竟闭上了眼睛,仿若不忍直视。

土地低头忖了忖,恍然大悟道:“莫不是前日里天宫三太子的寿宴,白缘受邀赴宴的途中毁了你那银桂?”

“可不是被毁了!”三申星君摆摆手,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

土地叹了叹,默然在心下为那短命的银桂花灵念一段经文超度,却听见三申星君道:“一直以来都好好的银桂花灵,就一场寿宴的时间,竟然心生执念,化成了个男形。”

“啊?这…”土地下巴差点儿掉到了地上,敢情这银桂花灵是违背了三申星君的安排,化错了形体。

“可这与白缘有什么关系?”土地不解的追问。

三申星君抚了抚雪白的胡须,悲痛道:“依照常理,花木在修成人形前,灵是未定性的,故而可加以引导,决定其形体是男或是女,可是那银桂竟生出执念一心要修成个男体,并跪在老朽的面前道自己倾慕于一位仙娥才至于此。老朽忖着也罢,便是与金桂无缘,能与那位仙娥结缘,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老朽就问他那位仙娥的名号,银桂却道并不知晓仙娥的名号,只知是与三太子一同自星司门前路过,驻足赏花的。老朽就替他寻到三太子那里,怎知一问,三太子却笑得从仙台上跌下来,直拍着大腿道,那哪是什么仙娥,分明是白缘那小子,老朽一听顿时就傻了。”

三申星君说着,举袖拭了拭,颇为善感的叹息:“可怜我那金桂对银桂痴心一片,从树苗开始,尽心尽力的照顾,好不容易盼得他修成了人形,却成了个男形。还有我那银桂,得知倾慕的仙娥实则也是个男体,自此一蹶不振,无心修行,连花也不开了。你说这,这…”

三申星君连声叹息,再也说不下去。

偏生此时,那白缘还火上浇油道:“哼,这事儿可怨不得小爷,小爷不过是见那桂花开得娇艳,便与三太子一同赏看,一时兴起,同那花灵开了个玩笑而已。要怪就怪你那花灵眼神不好,小爷堂堂七尺男儿,他竟也能认作仙娥。”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且消消气。”土地忙着和稀泥,可暗自将白缘打量了一番,见他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远,眼下又乌发半束,着了一身宽袍广袖的长衫,那模样,还当真是冤枉了银桂花灵的眼神。

 

第103章(1)

 

“你给评评理,他造了这样大的孽,老朽是不是该找他讨要讨要?”三申星君说着,掳起袖子,挥起拂尘就要朝白缘冲过去。

白缘也不甘示弱,拔剑道:“来就来,小爷还怕你不成!”

眼见着两方又要打起来,土地冒着危险到中间阻拦,先对白缘道:“何必动武,还是交给小神来打发了吧。”

说完,他又凑到三申星君跟前,耳语道:“明摆着吃亏的事,何必如此坚持?”

“可是老朽那银桂…”三申星君依旧愤然。

土地便接着劝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若先想想如何弥补。”说着,他思忖了片刻:“实在不成,让金桂银桂将就将就也就罢了。

“啊?”三申星君先是露出疑惑之色,明白过来后却惊诧的拂袖道:“你身为一方土地,怎能如此…”

土地连忙解释:“不过只是小神的一个建议,你不能接受也罢,要知道曾经北冥仙尊也曾因为与白缘有过节闹到了天庭上,三太子一听立刻答允亲自下界来捉拿他,怎料两人一战之后竟成了知己,不仅北冥仙尊的仇没报成,自那以后白缘还多了个靠山,从此上天下地愈发无人敢招惹。”

“难道老朽就该自认倒霉了?”三申星君依旧不甘。

土地则沉吟片刻后道:“要说这三界内,尚且有一位仙家能够治得住他。”

“哪位仙家?”三申星君眸子亮了亮。

土地应道:“正是白缘之母,香夫人。”

“不过香夫人正忙着与她的夫君在凡间团聚,怕是没空管这事儿。”说着,他却面露难色,随即又坚定道:“不过老朽将这事儿记在心上,定去寻得香夫人提一提。”

“恩,且得好生提一提。”三申星君点了点头,拱手道:“有劳了。”

说罢总算是挥了挥拂尘,乘云而去。

打发了三申星君,土地赶忙又抹了一遭额头上的汗。

一个噩梦般的声音却凑到他跟前道:“哟,不愧是土地爷,果真有两手,快说说,是如何打发了那白胡子星君的?”

“不敢当不敢当,也就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已。”土地连忙打着哈哈。

白缘那双好看的眼眸却忽然透出寒意,举起那寒涔涔的剑刃道:“如此便好,不过要是你胆敢将此事告诉我娘,可就要小心我将你这昆仑山掀个底儿朝天了。”

眼见着寒光自鼻子跟前闪过,土地连声应道:“自然不敢,不敢…”

此事原本就这样过去了,白缘仍在昆仑山中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直到他那数十年未见的娘亲找上门来。

“娘。”他连忙腻着声音唤着,蹭到娘亲跟前挽住她的手,俨然一副乖巧少年该有的模样。

“恩。”今日的香夫人在面对自己爱子时,却显得有些冷清。

白缘已经有些不详的预感,直到听见娘貌似平静的声音道:“听说你殴打了三申星君?”

“您怎么知道。”他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立刻皱起眉头,恼羞成怒:“好啊你个土地,看我不拆光你的石头,拔光你的树。”

他说着,果真自怀里抽出一只匕首,往旁边的石块上凿去。

正忙活之际,香夫人却擒住了他后颈的衣服领子,将他硬扯到她跟前道:“莫要转移话题,为娘还听说星司门前好好的一双桂花童子,被你害得一个成了断袖,一个看破红尘。”

见娘亲一脸严肃,白缘只能涎着脸道:“看破红尘好啊,看破了才好修炼嘛。”

香夫人的脸色却又阴沉了几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道:“你可知已经有三位昆仑山的土地仙因为对你忍无可忍,自请入凡尘历练了。”

白缘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在狡辩:“那是他们心理素质不好,是要历练历练,哎哟…”

他话未说完,香夫人立刻加中了手上的力道。

白缘立刻告了饶:“孩儿知错了,知错了还不成吗!”

听到他连声认错,香夫人才渐渐松开手,又对他说教了一番。

白缘难得一声不吭的乖乖听她唠叨。

说到最后,她不禁叹息道:“你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臭小子,一点儿都不让为娘省心。”

白缘却努起嘴,委屈的嘀咕:“要想省心,娘亲就和爹爹再生个女儿啊,那样至少有个同我一样的,至少不再是我一个非仙非妖的怪物。”

“谁说你是怪物了?”香夫人立刻蹙紧秀眉,一脸不悦道。

“三申星君就这么说了。”白缘愈发瘪起嘴道:“不仅如此,他还说我爹的坏话,他说我爹…”

他正要添油加醋,却被香夫人抬手阻住,她向来最见不得别人说他爹的坏话。

她抬眼看着白缘道:“所以你就殴打了他?”

这下没法再掩饰了,白缘认命的垂下头,却听见香夫人道:“你不该打他。”

“恩。”他连忙招认,努力争取坦白从宽,不想她娘亲却接着说了一句:“你应该把他那把蓄了三千年的胡须给绞了。”

白缘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明白过来后立刻恢复了元气,挽着娘的手撒娇道:“娘今日回昆仑山来不只是为了教训孩儿吧。”

香夫人看向她那自小聪颖却也格外惹人头痛的孩子,摇了摇头,最终却流露出宠溺的目光,对他道:“娘今日来,是要带你去见你爹的。”

“爹?”提起那人间的爹,白缘不禁有些惆怅。

他想起这一世轮回中初次与他父子相见的情景。

那时她娘带着他千里迢迢去到人间寻亲,最后寻到了一处小山村里。

他们到村子里的时候,那户人家正闹得鸡飞狗跳。

只见一位身形健硕的年轻男人正将一个婴孩高高举起。

男人双目赤红,歇斯底里的吼着些什么,简直像陷入疯魔。

一对年迈的夫妇则跪倒在男人面前,不断的哀求:“求求你…我们女儿已经没了…你不能再杀了孩子…这孩子也是你的儿子啊…”

男人正在疯狂之中,如何听得进他们的劝告,一脸痛苦扭曲的道:“怀着的时候那路过的道人便说这孩子是个天生的煞星,出生就要夺命的,如今珍娘被他克死,我若再不杀了他,我们全家都会被他害死的。”

他说着,愈发将孩子举高过头顶,那婴孩也感觉到危险,立刻啼哭不止,原本好好的一家人,却闹得妻离子散,这又一世孤煞的命格在初时便已开始。

看到这样的景象,白缘听见娘轻声叹息,而后便现身在那一家人面前,对他们道:“这婴孩你们若不肯养,便给我带走吧。”

那一家人见她凭空出现,又一身衣袂翩跹的样子,已知她是神仙,立刻停下争吵跪伏在地向她参拜。

他的娘亲倒也不曾为难那些凡人,只将婴孩接过来便乘云而去。

说来却也奇怪,那婴孩原本哭得嗓子都哑了,可一被白缘的娘抱进怀里,立刻就止住了哭声。

而她亦将婴孩抱到白缘面前让他瞧,并道:“快看,这是你爹,长得多俊俏。”

白缘的眉毛立刻扭到了一起,俊不俊俏他看不出来,可是让他管这么个肉白团子叫爹,未免也太别扭了。

于是他独自一人回到了昆仑山里呆着,转眼数十年都不曾再去人间。

如今算起来,那个肉白团子一样的爹恐怕已经成了个老头子了,让他管一个老头子叫爹,依然十分别扭。

“我…我不想去。”他嗫嚅着。

“为何?”香夫人惊诧道。

白缘挣扎了半天,终于道出实情:“我不想管一个老头子叫爹。”

“谁说你爹是老头子了?”香夫人却纠正他道。

“可是…”白缘刚要反驳就被香夫人趁势擒住了胳膊。

“去看看就知道了。”她话音刚落便二话不说的携了他腾云而起。

这边香儿母子刚出了昆仑山,那边自古繁华的夕南城中说故事的白衣男子还在继续。

正讲到关键处,人们都前倾着身子生怕错过了半点儿细节,却有一突兀的声音将故事打断。

“妖怪,妖怪…”原来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恰巧从这里路过,可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跟见了鬼似的高呼起来。

听故事的人们纷纷回头,正嘀咕着这人怎么如此吵闹,岂料那老者忽然抬手指向岿然不动端坐在人们面前的白衣男子,惶恐的吼道:“我孩童时他就曾在一家酒楼里讲故事,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是这副模样,他是妖怪,一定是妖怪!”

老者语调坚定的高声疾呼,人群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原本讲的就是些妖魔神仙之事,如今有人忽然冒出来,如此笃定的指认,便是原本不信的也有几分将信将疑。

面对越来越多的质疑,男子却始终闭口不言,除了讲故事,他似乎不愿多说一句话。

就在场面快要失控的时候,一个若清风般动人的声音宛然而至:“这位老伯说的应当是奴家夫君的祖父。”

伴着那声音,一个衣袂飘飘的女子自人群中穿过,施施然行至白衣男子的身边。

原本面容清冷的白衣男子在见到这位女子后竟于唇边浮起浅笑。

再看那名不知从何而至的女子,生的是眉如远山,眸似秋波,仿若清风为肌,流水为骨,好一副出尘模样,与那白衣男子站在一起倒是无比般配的一对神仙眷侣。

坐下众人不禁为这二人的好模样惊叹,倒把方才那名老者的话给抛到了脑后。

然而那名女子却不曾忘记,接着说道:“奴家的夫君,家里世代都是说书先生,故而有这些不外传的奇妙故事,对了,奴家的夫君与他的祖父眉眼生得相似确是有的,奴家见过画像,也是知晓的,再说了,倘若真是妖怪,他何必在这里说故事与你们听。”

“也是也是。”人群又爆发一阵骚动,却是解除误会的恍然大悟。

那名女子见状,便挽起她夫君的胳膊,挥了挥手道:“今日便到这里了,都散了吧。”

说罢她便拉了那白衣男子离开,而人群也果真自行散去。

香儿将白允引到垂满柳条的河边,半撒娇半责备道:“你何苦要在这里同他们讲那些故事,反而还引得怀疑。”

白允却为她挽起耳边一缕碎发,凝视着她的双眸,柔声道:“我想要更多的人知道我们的故事,他们听过之后都希望我们可以天长地久的在一起,这样的念想越多,执念也就越大,人们的执念最是这天地之间拥有力量的东西,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这倒也是。”被他深情的凝视着,香儿不禁羞赧的低下头,下一刻便埋进他的怀中。

白允将她拥住,温存了片刻后,将埋在他襟前的那张脸抬起,正要将缠绵的吻印在那朱唇上,却听到一连串的咳嗽自身后传来。

香儿似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从他怀里退开来。

白允亦回过头来,瞧见那垂柳下立着一位少年,模样竟与他有七分相似。

他立刻怔愣住,见香儿将行至柳树下将少年拉了出来,引到他面前道:“这是我与你三世前有的孩子,你或许不记得了,不过…”

“不,我记得。”白允忽然接过话去,这一世,香儿不仅用自己的修为为他延续着寿元,令他数十年来保持这不变的容颜,更试图为他找回累世的记忆,虽然不甚清晰,却时常想起一些新的片段,其中就有这个孩子。

“缘儿。”他主动唤着这个名字,朝怔怔看着他的少年伸出手去。

为了纪念累世的缘分,所以用了这个缘字,这个名字亦是他取的。

少年却只是凝视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这和她平日里顽劣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相符,香儿有些不安的挪到他旁边,戳了戳他道:“快叫爹啊。”

白缘却不理会她。

香儿这下急了,只怨自己这些年仅顾着想法子延长白允的寿元,始终忽略了这孩子的感受,如今才会连爹都不肯叫。

正在她纠结着该如何化解他们父子间的隔膜时,白缘却毫无征兆的扑进了白允的怀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了一句:“爹…”

香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此后,这父子两个倒是聊得投缘,反而把她晾在一旁。

她渐渐觉得不满,连忙凑到他们父子跟前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白缘见状,倒是十分懂事的把霸占了许久的爹爹让出来。

看着依偎在父亲身边,跟天宫里那些定数不佳的小仙娥们一般模样的娘亲,白缘忽然觉得他身为这么个非仙非妖的其实也挺好。

他朝着那相亲相爱沿着河堤前行的两人努了努嘴,不满道:“哼,早知道是这样,何苦把我叫来做这么个灯烛。”

白缘正在这不满的情绪里,忽然觉到有什么东西扯了扯他的衣摆。

一开始,他不曾注意,可停顿了一会儿后,那东西却又轻轻的扯了扯。

他于是低头,看到一个粉雕玉逐的女娃娃,看样子是个普通的凡人。

那女娃娃仰着头看他,一双眼睛忽闪忽闪。

他微眯双眼,探究的凝视这个小女孩,想看她要做什么,却见她眨了眨眼睛,怯怯的说道:“大哥哥,你好漂亮,你是神仙吗?”

白缘被她问得一怔,随即却俯下身子,抬起食指在小女孩的鼻子上刮了刮,轻声道:“小姑娘,记住了,男孩子是不能用漂亮来形容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