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慢慢弯腰,慢慢抱起了他。

道士漆黑的眼睛,就慢慢暗了下来,最后,他似乎用尽全力,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偿还的了。”

“在你死前,你不是还剩了个身体吗?不愿欠还不起的,那就欠你这身体还得起的好了!喂饱我,不难吧?”玄冥觉得自己几乎在冷笑。

听了这句,道士一震,低低道了声也对,便不再挣扎。

破云子柔顺的在他怀里放松的刹那,玄冥才意识到,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凉。

这个时候,若按照以前的习惯,他定会凑过脸孔去,细细摩挲,柔婉声音,道一句,你这样我会心疼,但是现在,这句话到了嘴边打了几个转,他没有说出来,只用魔气温暖熨帖道士全身,半晌才挣扎出来一句下次不可这样,就再没了声音。

道士仿佛没听到,只柔顺的在他怀里闭合着双眼,靠在他胸口。

玄冥忽然发现,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每一次,道士都是这样,柔顺的,放松的,闭合双目。

他心底忽然浮过一线涟漪,也不再说话,只催动魔气,向山下而去。

事实证明,所有小娃儿都是善于折腾的,证明就是,好不容易下了山,人家不烧了。

摸上小孩儿额头,被从美梦里赶起来的大夫发飙了,说烧你妹啊,你自己摸摸看,哪里烧了?!

破云子赶在玄冥暴走之前拦下了天魔,向大夫赔了不是,询问了小儿无名高热怎么处理,就被玄冥卷着回去了。

回到山上,玄冥慵懒朝榻上一趴,一双细长漆黑的凤眼斜觑了一眼道士,轻轻一笑:“还等着干嘛,我等你还你欠我的呢。”

道士进屋之后就站在屋子中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眉目低垂。听到他这一句,低低哦了一声,冻得发白的指头慢慢的,拉开领上衣带。

他慢慢的,一件一件褪下衣衫。

是了,他所剩下的,也唯有这个躯体了。玄冥若认为还有价值,那么就拿去吧。

他觉得有绝望自肺腑间升起,慢慢连指头都微微发抖——其实也许不过是昨晚太冷了,冻僵了而已。他如此自嘲。

正当他伸手向腰带而去的时候,就听到床榻那边传来了不满的噼噼啪啪的摔打声。

“喂,你这么慢吞吞的要到什么时候?!你要是冻僵了和我说,我快饿死了你知不知道,照你这慢法,等你穿上围裙我都可以吃晚饭了!”

啧,就让他做个饭当代价,他有必要搞得这么悲壮么?而且不过是个早饭!

愤怒的在榻上拍拍摔摔,天魔很愤怒,天魔很委屈。

就在他说完这句之后,破云子怔了一下,然后以和刚才截然不同的神速飞快的系好围裙,奔向厨房——

那天早上,他早餐丰盛异常,玄冥吃的很满意,坐在他旁边的破云子也很满意。

第十一章

第六章

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去,小孩就象拔节的竹子,一不留神就长得了破云子腰那么高。

徐浅长得好,教养也好,听话懂事又乖巧,硬要说有什么问题,就在于他实在太粘破云子,并且因此而导致他和玄冥的关系很微妙。

徐浅极聪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山上多的是孤儿,本来也没什么,但是破云子不肯收他做弟子,在小孩子的理解里,没有师徒这层关系,他随时都会被丢弃。

于是他就分外黏着破云子,丝毫不肯放松。

徐浅七八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闯了不小的祸,破云子上门去赔礼道歉,玄冥打着哈欠把他领回来,小孩战战兢兢,结果玄冥根本没怎样他,只轻轻摸着他的颈子,对他说了一句话。

北方天魔一字一句的说:“我对小孩没什么耐心,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再惹出这样要小云儿卑躬屈膝上门道歉的乱子来……”勾唇一笑,他慢慢贴近徐浅,然后笑容越发温柔,“我就把你魂魄抽掉,换上个我一手教养出来,又听话又乖巧的魔。”

那一瞬间,徐浅浑身发冷。

搁在他颈子上的手指,柔软,细腻,然而冰冷。

“破云子是我的,让他伤心也好,痛苦也好,有这个权力的人只有我。明白了?”

小孩子并不能理解天魔话语中复杂的意味,但是那种经由温柔的语调,柔和声音传递过来的恐怖却实实在在的让小孩子害怕的牙齿打架。

——不能违抗,不能拒绝,不然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真的会按照他所说的,将他的灵魂驱逐离这个身体——

玄冥歪着头,似乎在等小孩子的答案,过了一会儿,感觉到手掌下小小的身躯开始微微抽搐,他才发现自己刚才用力了,恍然大悟的松开手,让徐浅跌到榻上。

“抱歉抱歉~”他笑着道,向小孩伸出小指,“哪,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反悔,好不好?”

徐浅怕得话都说不出来,他用力摇着头,把自己蜷到被子里,玄冥有点遗憾的看了看自己伸出去的手,叹了口气,给小孩子把被子盖上,细细拢好。

他坐在小孩身边兀自望着床顶出了会儿神,忽然毫无预兆的转头看向发抖的徐浅,笑道:“要我给你讲枕边故事吗?”

徐浅答都不敢答,只用力在被子里摇头。

从这一刻开始,他视玄冥为蛇蝎。

但是几乎是同时的,本来只是对破云子的依恋,也因为这次,而被玄冥所带来的不安全感,催化成了独占欲。

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法和玄冥比,于是越发的不安:如果连破云子都不要他了,那他该怎么办?

结果,十二岁那年,他终于问了破云子一个担心已久的问题。

他问破云子,您可知道关于我父母的事?

对这个问题,破云子只能含糊的沉默。

而这一切,玄冥全看在眼里,只不过他不言不动,只是静默得近于冷酷的旁观——那是徐浅的事,与他有何相干?

对玄冥而言,这个人世,花不是花,色不是色,百媚千红都是空,只有那个道士,于他色是色,相是相,是徐徐盛开,万色返空,洁白的花。

这一日,蓬莱山上天气难得的好,院子里开了一树梨花,玄冥身体在树下榻上卧着,分出一道灵识,悠闲懒散的坐在树上闭目养神。

微风轻柔,梨花有香,天气好的似乎连太阳的味道都闻得见,天魔心满意足,仰着面孔承接射破梨花的日光,感觉很舒服,但是却越来越疲倦。

果然……在人间对他而言,负荷还是太大了

这世间一切,于他都是温柔的剧毒。

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属于这个人间,不再是人类了。

梨花的香气那么淡,然后其中有一个熟悉的气息悄然而来,灵识睁开眼,看见远远的,有一道修长身影慢慢走来。

倏忽有梨花翩然而落,玄冥在树上托腮,笑看那个走近的道士。

梨花乱落如雪,拂了一肩还满。

道士在他身前站定,玄冥清清楚楚看到,有花瓣落上道士的眼睫,他轻轻闭了一下眼,小小的,柔软的花瓣就落上了树下睡着的自己身体的脸。

破云子眨眨眼,弯下身子,小心翼翼用指尖去拈花瓣,花瓣软软的滑下来,落在玄冥发上,道士楞了楞,看着乌黑上一点雪白,忽然就不再伸手,只是安静的,看着树下沉睡的北方天魔。

看着看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道士的表情柔和了下来——虽然也不过是一点点放松,就不熟悉他的人看来,依旧是冷冰冰一张脸,但是于玄冥而言,那点微妙的表情变化,已是足够。

道士直起身体,也不动作,也不叫醒他,就这么站在他旁边看他,忽然就听到耳边一声轻笑,来不及回头,一双手臂已经从后面抱住了他。

“……这个习惯实在不好,君上。”道士不动声色,淡然应对,身后抱住他的灵识也不回答,只是轻轻啃咬着他颈后肌肤,倒是榻上的玄冥慢慢睁开眼,笑道:“有哪里不好?不过是你太不解风情罢了。”

四只白皙的手臂交错,灵识入体,破云子被面前的天魔满足的抱了个满怀。

对于亲亲摸摸之类的,破云子一贯的随他去,也无所谓,就被玄冥抱放在榻上,天魔也躺上去,满足的枕在他腿上,仰头看他,白皙指尖玩弄他鬓边一线雪白发丝,破云子也不说话,只是任他看着也看着他。

玄冥就慢慢笑起来。

在抚养了徐浅之后,破云子整个人就仿佛是终于找到了鞘的剑,那种最开始冷酷而凛然的气息,已经慢慢的锤炼成了从容。

现在的破云子,看着他,就觉得岁月静好,从容安定。

——结论是男人当了爹就是不一样啊。

把冰白色的发丝在指尖绕了绕,玄冥笑道:“心情看起来很好。怎么了”

破云子点头,“有负责演法的师侄跟我说小浅进步神速,我心里得意了一下。”

“我就知道。”玄冥嗤之以鼻。

破云子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他,玄冥眼睛好看的眯起,笑问:“到底怎么了?看你高兴又不似,不高兴也不似的。”

道士想了想,才轻声的道:“……小浅今早又打听他父母的事了。”

这回玄冥是冷笑了:“告诉他,他是捡来的,捡来的时候父母尸体都栽河里了,一了百了不好?”

“……我不想骗他……”

“那就告诉他,是你——”说到这里,抬眼看到道士看似冷冰冰没什么表情的脸,玄冥忽然就心软了。

他于是没有说下去,只是抬手碰了碰破云子的脸。

“……告诉了他实话,他一定会离开我的。”觉得手指在脸上滑动的触感是柔软而温暖的,破云子微微闭了一下眼,还没他睁开,天魔修长的指头就抚摸上了他的眼睫,

然后他听到了玄冥一声冷笑:“若知道了那些事还要离开你,只能说你辛辛苦苦养了个小白眼狼,随他去好了。”

“……”破云子扎扎实实的苦笑出来,感觉着玄冥的指尖抚弄他的眼睛,道士点点头,道:“你说得对……等他长大一些再说吧,若到了十四五岁年纪,小浅还那么执着于父母的事情,我就告诉他实话,要走还是怎样,都随他,那时候他武艺术法和学识应该都有所小成了,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哼,只怕到时候那小子去行走江湖,你会担心得跟在他后面吧?”

这一句倒把破云子说得略微高兴了起来,他低头低低和玄冥说了一句什么,天魔也笑,轻轻抓着道士雪白的头发让他低头,亲吻上他的嘴唇。

破云子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只是任天魔灵巧的舌尖顶开唇齿,深入内部。

是了,这就是他对待玄冥的态度。

不拒绝,不迎合。

亲吻抚摸等等,随他去做,雪发的道士抱元守一,不变应万变。

玄冥对这样的破云子又爱又恨。

有一次两人一起沐浴,肌肤摩擦,爱昵抚摸之间,玄冥几乎情动,抬眼去亲吻破云子的时候,却发现全身□的道士在一片□狼藉之中,白发散乱,面颊潮红,无声喘息,唯独眼睛是清清明明。

一切不过是身体的正常反应而已。

破云子从不压抑因玄冥而起的欲望,道就是顺天理而行,而欲亦是天理。换言之,玄冥能撩动的,也不过是他生理的欲望而已。

这简直是和最初一般,同种程度的侮辱。

当时玄冥就有了双重冲动,一是想就这么把他膝盖压到胸口,以折断他一般的姿态进入他的身体;一是想就这么把手探入他的胸膛,看他胸腔里跳动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当时怔在那里,道士偏侧过去的脸孔慢慢转过来,面孔上贴覆着被汗水黏腻成一绺一绺的白发,似乎有汗水落到了眼睛里,破云子闭眼,仰高头颅,于此时显得过分白皙的喉咙因为喘息而微微蠕动。

此时依旧双眼清明的道士,于这一瞬间,脆弱又坚强。

玄冥顺应自己的心意,咬上了他的咽喉——他咬的又重又狠,破云子的喉咙真的差点就被他咬断了。

鲜血顺着嘴唇流入口腔的时候,被玄冥紧紧盯着的那双眼睛,也依然清明得仿佛在嘲笑。

玄冥深刻的了解到,道士对他的顺从,仅仅是因为觉得自己欠了他,以及力量相差的太过悬殊,反抗无效索性不反抗了而已。同样的,以肉体方面的臣服作为对应,精神方面始终桀骜不驯的反差,于玄冥而言,是一种更加深重,无言的嘲笑。

第十二章

其实诱惑破云子的方式有很多,心动一词也有很多歧义可探寻,但是他就是固执的要道士爱上他,喜欢他,这样心动,他才满意。

玄冥莫名的焦躁,但是非常微妙的,在某一个方面,他对破云子的不屈服,又有一种奇妙的心满意足。

对,就是这样,就是要不断毫无缝隙的拒绝,才能证明,他所要捕获的猎物的高贵和珍稀。

但是像现在这样,破云子柔顺的俯下身子,任他亲吻的时候,天魔也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心满意足。

这么想着,他轻巧翻身,把道士压在身下。

破云子今天穿的是正式的法衣,头上是切玉之冠,雪白的发丝宛如一捧雪一样,撒开在了乌木的榻上。

阳光从梨花之上洒落而下,他能看到破云子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在梨花之下,他慢慢闭上了眼。

玄冥俯身下去。

他用牙齿咬开道士身上的衣结,一层一层剥下他雪色的衣衫。

柔软而雪白的织物委靡在铺满落花的地面上,让玄冥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剥下的,是蝴蝶的花纹。

最后映入他眼中的,是本应苍白,却被溶金一般的日光照映得如同暖玉一般的肌肤。

他亲吻抚摸而上,道士微微向后仰起了颈项,从喉头溢出幼兽一般细弱的呜咽。

“我喜欢你这样子……”他用脸孔蹭着道士的颈子,抓着他的头发,凑过去亲吻他的嘴唇,“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唷。”

破云子在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睁开眼,看向天顶,梨花雪白雪白,在阳光下白的刺眼,如同燃烧向天边,无边无际的火焰。

两个人此刻都是气息紊乱,没有闲暇顾忌外面,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在破云子回来之后不久,徐浅就一直站在矮墙树后,看着他们两个。

徐浅并不是很能理解那两具交叠的人体到底在做什么,但是他出于本能的觉得厌恶。

并不是厌恶破云子,而是厌恶那个压覆在自己养父身上,轻轻笑着的男人。

他默默转身而去。

那段对话里透露出来的讯息让他忽然察觉到,原来,他和破云子之间的牵绊,比他所想的还要脆弱。

所以,要努力制造牵绊,要乖巧,要听话,要比其他所有孩子都要杰出。

绝不让他担心,绝不让他失望,绝不让他生气。

这样,是不是他就不会抛弃?

如果说知道父母的事,就会导致自己离开破云子的话,那么,就不要知道好了。

从那天开始,徐浅再也没有问过破云子一句关于自己父母的事情。

这世界上有什么秘密重要到值得拿破云子去换取呢?

没有。

一转眼,徐浅已经十五岁了,破云子问他要什么生日礼物,已经是个少年的徐浅想了想,道,想和师父一起下山转转。

十五年来,徐浅下山的次数聊聊可数,破云子点头,答应他和他下山游历整整一个月,徐浅一听高兴得眉飞色舞。

旁边的玄冥觉得自己也得应一下景,随手虚空一抓,丢了一卷玄水之术给徐浅,就当生日礼物。

徐浅高兴得要命,天天蹲在院子里的小池塘边,不怎么熟练的用着玄水之术上记载的水镜之术,满天下的挑自己想去的地方——托动力强大的福,在出发前半个月,他在水镜之术上的造诣,已经快要直追破云子了。

结果,他的这次远游终究还是没去成,因为在即将启程之前,自京城里传来了一个消息。

传信的人是破云子的师父,炅门现任掌教暨徐朝钦天监正令澄净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