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只有四个字:帝危,速返。

当时正是半夜,徐浅睡得迷迷糊糊,就被破云子摇醒,告诉他,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京城,估计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徐浅像被雷击了一下一样,他低下头,似乎飞快的说了一句什么,破云子心思紊乱,没听到说什么,正要问,徐浅已经抬起头来,对破云子乖巧一笑,说师父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送走了破云子,徐浅回房,赫然看到自己床铺上坐着玄冥。

北方天魔今天变化的样子是个七八岁的男童,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孔上漆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徐浅,慢慢笑开。

“……我都听到了。”他慢悠悠道。

徐浅也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眯了起来,“君上不会告诉师父的。”他笃定的道。

玄冥没有立刻接话,他只是高深莫测的看了片刻小孩,手里拈着自己一束漆黑的发丝,慢悠悠的道:“……没错,我不会告诉他的。”

说完,他转身向破云子的方向而去。

而少年在关上门之后,脸上那点天真可爱的笑容彻底不见。

他说的那句话是,比我还重要吗?

哪,师父,你现在要去办的那件事,比我还重要吗?

喃喃的念着这句话,少年咬着牙笑了出来。

原来……比他还重要的事情,这样多。

慢慢的想着,他忽然就不笑了。

他笑得没有来由,不笑的时候也一下就止住,仿佛那个笑容从来就不存在一样。

他掀开被子,爬上去,蜷成小小的一团躺好,闭上了眼睛。

让他们都消失吧。他想,都消失,都去死,只留下他一个,然后师父就会只看他一个,再不去关注其他。

先帝膝下儿女,现在还在世的,除了破云子,就只有永平帝了。

换言之,这个世界上,破云子的至亲,只剩下永平帝一个人了。

更何况,于他的记忆里,除了母亲,骨肉至亲之中,唯一对他算得上好的,也只有永平帝。

虽然长大了之后想一想,永平帝也不过是想要搏个友爱兄弟这样的名头,但是,对他好的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而当他这个唯一活着的兄长也死去的时候,之于破云子,就是他和这个王朝、和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关联也被斩断。

接到信的时候,破云子一瞬间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玄冥招来骨马尸车,向京城急奔而去,他自己则在马车里化为了青年姿态,把他紧紧拥住。

道士这次并没有发抖,只是浑身冰冷。

玄冥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着他。

破云子的身体还是冷,玄冥却没有惯常一样提高体温,而是解开两人衣服,肌肤贴着肌肤,将他抱住。

肌肤相贴的一刹那,破云子才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有多冷。

他在玄冥怀里摇了摇头,低声道:“皇兄若也死了……”他忽然住口,重又把脸埋了下去。

玄冥却强行把他的头抬起来,整个人圈在怀里,极近的距离下看他。

破云子任他看着,眉睫轻轻颤动,玄冥慢慢一笑,道:“即便他死了,你也不是单身一人。你有我在,我一直在你身边,陪到你死,你转世了我便再去找你,即便你动了心,喜欢了我,我杀了你,也会把你带在身边再不分开,你怕什么?终究这世上有我陪着你,无论生死。”

他说得理所当然,破云子倒是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玄冥觉得白茸茸的道士这么傻兮兮的看他,样子说不出的可爱,伏下身去吻他眼角眉梢唇角耳畔。

被他吻得急了,道士微微喘息,道,你忘记小浅了。

切了一声,天魔冷哼,“他又不是道士,最多也就比旁人多活几年,百年之后,这世上不还是只有我陪着你?”

听了这句,破云子不再说话,但是心里某个地方却暖暖的,从得知兄长病危就开始的寒冷,于此刻慢慢的褪下。

他现在才发现,天魔承诺给他的……是多么巨大的诱惑。

他许他的是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地脉之中行走极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京郊。

巨大的结界包裹着王朝的中心,到了地脉所能通行的尽头,玄冥翩然而出,抱了破云子,足尖一点,向钦天监而去。

到了钦天监门口,早备好一乘马车,便向深宫内苑急奔而去。

在马车驶入皇宫的时候,玄冥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你若伤心难过不可收拾,就叫我的名字,无论我在哪里,都会出现在你身边。

道士没说话,天魔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便消失在了马车之中。

于此,破云子理解为,这是玄冥对他,温柔的体贴。

因为破云子自己很清楚,过一会见到兄长,他的情绪和表现只怕会非常混乱。

他可以给玄冥看痛苦的样子,绝望的样子,但是绝对不会给他看一点点自己混乱的样子。

什么都可以给他看,但是混乱不行。

没有办法控制情绪、甚至于没有办法思考。这样子的自己,他不愿意让玄冥看到。

而在他没有说出口的时候,天魔就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想法,翩然而去。然后对他说,你呼唤我,我便在你身边。拢着膝盖,破云子微微笑了起来,然而立刻,这个笑容就消失不见,道士眼中只有疲惫不堪。

马车一直开到寝宫的丹陛下,他下车,寝宫里点着亮晃晃的烛火,一排一排灯影摇曳,被人走过带起的风轻轻一漾,人的影子就仿佛河里的水草,扭曲成细长的一束。

出乎破云子的所料,寝殿里没有想象中的御医环绕,宫女罗列,事实上,当他进入寝殿的时候,只有永平帝一个人坐在榻上。

看上去精神还好的皇帝,面前一盘残局,一手拢着长长的素色袖子,一手把玩着一枚棋子,眼角眉梢有着柔和的神情。

听到脚步声,永平帝向外看去,正看到向自己走来的弟弟,他笑了起来。

招呼破云子坐在自己对面,他手里的棋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

偌大帝国的统治者看着那局棋,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子,过了片刻,才抬起头,笑道:“澄净真人说了,今夜就是我的大限。我不高兴一堆人围着,死都死得不清净。也不知怎的,只想看看你的脸。”

破云子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四哥。

灯光下,皇帝的面孔清瘦而苍老,但是眼睛却是平静的,他从容的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伸手,轻轻摸了摸破云子的头发。

“……四十二岁了吧。”

“嗯。”

“看上去才二十出头。只除了这一头白发。”皇帝慢慢的笑了,“你就象一个站在河边的船夫,而我们是你面前那条奔流不息,瞬息不停的河。”

破云子生命里的所有,都奔腾而去,再不回头。

第十三章

第七章

破云子能感觉到,兄长的指头冷而干瘦,那是将死之人的肌肤触感。

他控制不住,反手握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他慢慢的,但是坚定的,从他的手掌里,抽走了自己的手。

“你看,你什么都握不住。”他凝视着破云子的手,低低说了这么一句,一瞬间,破云子几乎无法确定,自己的兄长这句话到底有没有恶意。

于是他看去,兄长的眼睛清澈而疲惫。

“但是,你这双什么都握不住的手,在将来,要握住这个王朝的命脉。”他继续说道。

“历代炅门掌教都是皇族子弟,历代掌教,都殁于任上,再没有任何一个能成仙得道。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都是被捆在徐朝这个硕大的车轮上,然后随着它的前进被碾碎。”

皇帝慢慢垂下眼,“你知道么,其实我很高兴,你也只能被绑在这个车轮上。一方面是觉得嫉妒啊,为什么我在劳心劳力里渐渐老去,而你除了一头白发,还是这样韶华?但是我快死了的时候,又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不然你这样的孩子,成仙了又能怎样呢?你周围的人一个人一个人的离开你,只留你一个人,那样的你太可怜了……”

慢慢的说着,皇帝闭上了眼,他的面孔上泛起了一层苍白而明澈的神色,他的声音慢慢低下来,因为年华老去和生命力衰弱的关系,而显得空洞的声音,于此刻空茫而辽远起来。

他刚才主动抽离的手,现在握住了弟弟的手,然后把他抱入了怀中。

“你看,现在,已经没法这么抱住你了呢……”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那时候梨花初开,落花成白,他还是少年,欠身伸臂,小心翼翼,从那个他连容貌都记不清的女子手里,接过了婴儿的襁褓。

小小的孩子对他笑,红彤彤的脸皱得象个猴子。

那是他的弟弟,和他血脉相连。

然后呢……然后就忘了呀……

忘了他是他的弟弟,忘了他和他血脉相连,只想着他是不是能利用,要怎么利用——

于是这坎坎坷坷,四十多年,也便这样走了过来,没什么不对,也不觉得后悔,只是到了生命最终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是了,他是他弟弟,最小的,最该被疼爱的弟弟。

永平帝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梨花的午后,正抱着自己幼小的弟弟。

他慢慢的,而又悠长的,轻轻吐出了他的名字。

“……阿缓……”

永平帝驾崩——

他终于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和他有着直接血缘关系的亲人。

这种事情会一直发生下去的。

徐浅也是如此,那个孩子会长大,然后渐渐的衰老,最终死去。

没有理会冲进来的太子,破云子半是失神的御剑而去,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控制,浑浑噩噩的飞,直到再也飞不动了,他才按下飞剑,落在了不知哪里的一个山头上。

天早已大亮,天晴气爽,太阳明艳艳一轮,地上百花盛开,树林里有斑驳小鹿探头探脑,皮毛灿烂。

破云子迷茫的向四下看了看,心下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只是觉得茫茫然的空。

他也不知怎的,就转头向来路看去,于是,就看到了玄冥。

长发曳地,黑衣玄然,执掌整个北方魔界的天魔,正安静的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一张平常总是含情浅笑的俊美面孔,此刻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安静的凝视他,但那双漆黑眼眸间,反而带出了平常罕有的温暖。

破云子看着天魔,没有说话,玄冥缓步上前,走到他身前,却不似往常一般伸手把他抱入怀中,只是极近的站着。

“我说过了,只要你唤我,不论你在何处,不论我在何处,碧落黄泉,九天十地,我都会到你身边。”

“……刚才我唤你了吗?”破云子说话的时候低下头去,将将额头要触上玄冥的肩膀,却差了那么一点没有触上。

——他和他的距离,在这十五年里,一直是这样,若即若离,碰触不得。

玄冥没有把他的头抬起来的意思,只眯起了一双漆黑的眼睛看他,然后淡淡一笑,“……你唤我了啊,就在刚才,你不是想见我么?你回头的一瞬间,呼唤了我的名字。”

“……”破云子没有说话。

是的,那一刻,他希望转头的一刹那,能看到那个俊美的天魔在自己身后,凝视着自己。

有轻柔的吻落上了他的发顶,亲吻和着玄冥的指头一起落下,天魔抬起了他的面孔,

道士慢慢闭上了眼睛,在感觉到轻柔的吻刷过他眼睫刹那,破云子忽然低低的笑了。

他反手拥住了玄冥。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的,拥抱住玄冥。

他紧紧的,把头埋入了他的怀中。

玄冥身上有极淡的水气,润泽清雅,而经过这一抱,玄冥才清楚破云子到底有多混乱。

——如果这道人还有一分能克制自己的力量,也必然不会呼唤自己、拥抱自己。

和上一次看到母亲那种悲痛欲绝不同,现在破云子所经历的,是他和这个世界最后一根线索的中断。

这种感觉和绝望不同,但是远比绝望更让人痛苦,那是一种被所有抛弃,再没有一点关系的感觉。

玄冥没动,感觉破云子把自己抱得又紧了一些——仿佛这天地之间,他所能握住的,只有被他拥抱的这个男人。

玄冥不知怎的,就觉得心里一软。

他双手绕上他的背,安抚着轻轻拍了一下,破云子没说话也没动,只是拥得更紧。

玄冥能感觉到道士的指尖陷入自己的衣衫、肌肤。

天魔忽然笑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道士雪白的发顶,声音柔软,“你想我怎么做?安慰的话,可以给你哟~”

破云子没有任何反应。

玄冥依然轻笑,“现在的话,你想我怎么做呢?”

说完这句,他就噙着一线轻笑,把道士从他怀里轻轻拉起来,托高他的头,让他那张紧闭着眼睛的面孔正对着自己。

他的声音柔和的仿佛微风。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过了不知多久,破云子慢慢睁开眼,也不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玄冥也不说话。

然后破云子又慢慢闭上了眼睛,重又把头埋了回去。

他低低的说:“我想知道你的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破云子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

玄冥笑起来,“想知道已经彻底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的人的事情吗?”

“……我没这个意思。”破云子慢慢的说,然后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不,也许我真是这样想的吧。”

玄冥被他抱着,仰头想了想,再低头看去,忽然觉得这个身高有点不舒服,便把自己变矮了一些,正好让重新埋下头的破云子能枕到他颈窝。

“你想逃对吧?从这个世界,此时、此地?”

破云子剧震,没有说话。

玄冥叹气,然而又非常难得,温和的微笑。

“你的愿望,我都会替你达成。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样说完,玄冥一把揽住了破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