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的睫毛颤了颤,玄冥知道他想问,接下来要怎样,,便轻轻一笑,道:“我们去魔界。”

破云子一愣,随即就没了反应。

玄冥单手搂紧了他,另外一手迅速结印,空间瞬间扭曲,一刹那之间,景色变幻不定,破云子知道,自己已经到了魔界。

他的脚下,是无边无界,因为颜色太过深黑,让人一眼望去,会以为是一个巨大深渊的海洋。

海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岛,在触目可及的范围内,有各种各样长相奇特的树木就这么无根无依的生长漂浮在四周,有的是树干里生长出一个少女或少年的样子,叶子是可爱小巧的编钟、小鼓之类的,随风曳浪,声音清脆,有的是树木顶端长成了一只形状可爱的小鸟,婉转啼唱。

破云子的脚下就是玄水,这片海洋就是魔界整个北方的领土,被玄冥所主掌的世界。在它之下沉眠着无数为自己的罪孽内疚和反省的灵魂,直到罪孽洗清,他们都不能离开这片海洋。

玄冥带着他徐徐下降,在落上海面的一刹那,整个玄水无声的洞开——

玄水倒卷,苍海开道,万丈波澜刹那铺天盖地,流水滚动,一望而不可到尽头的巨大海洋,为他身边此人,恭敬而分。

这种于人间决然没有的景象,于此刻在破云子面前,庄严到近乎诡异的徐徐展开。

没有声音,没有一点声音。

该有的流水潺潺、风动叶卷全然没有,这偌大魔界仿佛在这一刹那完全的静默。

而就在这水幕之上,倒映出一个时时变换姿态的巨大城市。

轰然景象,却丝毫没有声音,天地沉寂的刹那,有九名全身都裹在玄色衣袍中的魔,从洞开的玄水之间升腾而起,在玄冥的面前屈膝跪倒。

九道不同的声音一起扬声:“恭迎君上回城——”

同时,倒卷的波涛于此刻发出了浑厚的回音。

如千万人同时山呼,整个魔界北方为之震动——

破云子仰头看向身旁的绝色青年,那个掌管整个北方魔界的男人却只是唇角含笑而已。

这一切理所应当,他生而该享。

于是,破云子就此进入了玄冥的居城。

此城在无限玄水之中又不在无限玄水之中,时刻变幻,永无定形,此城名为无定,为北方执权天魔所居——

而破云子是此城存在以来,唯一一个进入的人类。

第十四章

玄冥直接把他领到了无定城最核心的部分,那里有一面巨大的镜子。

“这面水镜只要力量足够,就可以纵观所有过去之事,我的一生你就在这里看吧。”

说完,玄冥一笑,低头吻上他的嘴唇,轻轻一吻之间,一口魔气已经渡在道士唇角。

“这些力量,足够让你看我的前生了。”说罢,玄冥转身离开,破云子看向他,欲言又止,玄冥却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样,回头一笑。

“……我觉得,你在看我的过去的时候,并不希望我在场。”说完这句,天魔翩然而去。

破云子望着他的背影,怔了片刻,低下头,轻轻一笑。

他转头看向水镜,去看统治这个城的,那个玄衣男人的一生。

一直到接近生命的终点,玄冥身为人类时候的一生,都是非常平凡普通的。

一户普通庄户人家,生了一个体弱而聪明的男孩,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全力供他读书,少年十五岁上中了秀才,同年娶了青梅竹马的姑娘。

他的妻子不是全村最漂亮的,却是全村最能干的,少年体弱而性格刚烈,却对自己娇小的妻子温柔得如同一滩湖水。

婚后的第三年,妻子怀孕的同时,年老体衰的父亲撒手人寰,然后就在那年的年尾,少年做了父亲,有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儿。

那时候是乱世的中端,有那么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孩子发起了高烧,还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丈夫也病了,妻子连夜带着女儿去看病,结果,她们就再没回来——

第二天的清晨,一股乱兵席卷了这个村庄,他们的长枪上贯穿着鲜活的或腐烂的人头,其中有他的妻子,以及,他小小的女儿。

他疯了一样手无寸铁的朝士兵冲了上去,毫不意外的被一刀几乎劈开了整个身体,因为战争而泯灭了人性的士兵把还未断气的年轻书生拖拽在马尾之后,被乱马踩踏,当他真正死去的时候,他一半的身躯已经化成了肉泥。

这样大的痛苦冤屈,他本应立刻入魇,但是,魂灵飘飘荡荡,他就到了一个奇妙的地方,无天无地无人,抬头望去一刹那,九天十地十万神魔同声低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刹那开悟,入魔得道。

当他屠尽所有乱兵,站立于一片血泊之中的时候,有人翩然而降在他面前,问他,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那时候浑身魔气膨胀,浑身鲜血,已经看不出是人的样子,浑身戾气充斥,四周无论多少哭嚎全都听不见,但是偏偏就听到了那个人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居然在那时候还想了想,道,他想让女儿和妻子幸福安乐,永世安康。

对面那人忽然就笑了,慢慢点头,说,好,这个愿望可以实现。

就在这一瞬间,他惊觉自己浑身上下的魔气极速压缩,为本是一缕凶魂的他,重新凝成了一个身体,然后他脚下苍海开道,玄水倒卷,魔界终于得到了它的第四位天魔,掌管北方魔界的水魔玄冥——

看到这里,已经是破云子在魔界的第四夜了,口中那缕魔气还有一线,破云子启唇,轻轻吐了出去。

他已经看了玄冥的一生。

他看完的时候,耳边有微弱的脚步声而来,略略眨了一下眼,破云子向后靠去,就被玄冥顺势搂住,眼角的余光里一线玄色拖曳,玄冥已坐在了他身畔。

“后来呢?”破云子淡淡的说。

“一口魔气应该足够支持你看完。”玄冥把玩他漆黑头发,低声笑道。

“……不知怎的,我想听你说。”

玄冥笑了起来。

然后?有什么然后呢?小女儿还那么小,连仇恨是什么都不知道,魔尊哀悯,已经立刻转生到了上清天之上,托为仙体。

至于妻子,当他可以控制自己力量之后,已经悠悠三百年过去,他奔赴九幽,查阅生死,才知道,他的妻子在他入魔那日,已然升仙——他的妻子到被折磨而死的那一刻为止,谁也不憎恨,就这么一缕灵识,无牵无挂去了仙界。

他追去仙界,终于追索到妻子气息,却是在一个婚宴上,他的妻子已经不是记忆中朴实粗糙的姿态。她一身大红吉服,巧笑嫣然,娇艳而羞怯的,将自己的一双素手,递给另外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仙。

玄冥便呆呆的怔在一地鲜红锦绣,喜气洋洋之中。

——修仙池中浣尽的,除了痛苦记忆,还有前尘旧事。

妾拟将身嫁于,只可惜,他不是那个陌上少年。

他就愣愣的站在那里,直到那对新婚的夫妻双双捧着玉杯,到他面前奉酒。

男仙和他并不认识,他的妻子却在看他第一眼的时候就怔住了,玉杯翻覆,琼浆四散。

那一瞬间,玄冥只觉得想哭。

却原来,尽失前尘,三百年风流锦绣之后,你还隐约留恋那三年贫贱夫妻,举案齐眉。

她拖住他玄色广袖,说,我怎么见了你便觉得亲近?我是不是认识你?

他笑,凝水成镜,却是盘龙雕凤,工缕细勾,比之天工玉镜还要精美。

玄冥笑道,恰逢新婚,仓促之间只有这镜子一面聊作薄礼,这面镜子也没什么稀奇,最多不过能照前世之事罢了。

说罢,他笔直看着那个今日做了他□子的女人,低声问她,你要照吗?

他那时姿态是绝色青年,眉眼魅惑。

那个女子抬头看他,接过了镜子,细细摩挲,递还给他。

她说,也许我前生为人的时候,另有所爱,但是此时此刻,我只愿和我的丈夫执手一生。

她拒绝了他,玄冥却没有接过镜子。

那面凝了他一半魔力的镜子就这么摔成粉碎。

女子大惊,他却温柔的轻笑,伸手碰了碰她的面孔。

这样才对,现在在你身边的是这个男人,你爱的,是这个男人,你牢记这点,才能幸福。

说罢,他翩然而去。

犹记那时年纪小,一棵梨树下唱相伴老,她说她想要一面菱花照朱颜娇。

他那时穷困不堪,婚礼上连一面铜镜都送不了,却豪言壮语,说一定要送她一面全天下最精美的镜子,如今,在另外一个男人身边,他送了她一面铜镜。

可惜,她不要。

他终于哭不出来,只能长笑而去。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拿来给小孩子听的故事。”玄冥这么总结。

他现在的姿态是个体态纤弱的少女,说的时候笑意清浅,浑似不在意。

破云子转头看他,也不说话,玄冥就不再说话,笑容也渐渐淡了下去。

他的人生就是这样,入魔之前,惨淡而毫无任何亮点,入魔之后,任性妄为,跋扈嚣张。

但是此时此刻,站在破云子面前的,只不过是数万年前,连妻子和孩子都没法保护,眼睁睁看他们死去,直到现在都痛彻心肺的男人。

破云子是失去了所有有直接血缘的亲属,但是,他还有一个徐浅。

玄冥还有一个妻子,可是,已经是别人的女人。

他和他现在都在此处。一个玄衣乌发,一个白首雪衫,他们就像伫立在一面镜子前,无限接近,却又截然相反的人。

玄冥向前,靠在了破云子背上,被他靠住的道人转了一下身,拥抱住了他。

他们两个,都没有了所有亲人,一个已经度过了无尽时光,一个将要度过无尽时光,在这一刻,如同受伤的野兽,彼此依偎。

在笨拙的拥抱上玄冥的一瞬间,透过那力度那温度传递过来的感觉,破云子的所有心情全部敞开在了他的面前。

道士那颗坚硬无比的心,在此刻,终于被名为亲情的东西,钻开了一个柔软的洞,给了他唯一的一个可乘之机。

只要反手一个拥抱就可以了,破云子的心就会落入他手中。

玄冥就果然慢慢的拥抱住了他,唇角一勾。

玄冥所求,何者不得?北方天魔,最惑人心。

心里这么想着,玄冥弯上来的唇角弧度又慢慢的平复下去。

不对,不是这种感觉,他心里并不因为这个而满足。

破云子心动了,他知道,他能感觉到,而破云子也再无意隐瞒。

但是,他不满足。

从面前这个道士身上,还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他是魔物,他贪得无厌。

他想从破云子这里压榨掉所有,让他的眼里心里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想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心动,还要更多。

他是魔,他随心所欲。

所以他立刻放弃了自己刚才的想法,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他现在更想要的。

于是当在他怀里的破云子已经准备好了引颈就戮的时候,他用力抱住对方的腰,低低道了一声,“我要长长久久,朝朝暮暮,所以,你不许说喜欢我!”

然后道士在他怀里楞了楞,然后笑出了声。

“好。”破云子柔和的回应。

第十五章

第八章

魔界是个和人间截然不同的地方,到了这里,就仿佛有一种自己远离了所有尘嚣的感觉,破云子出于一种人生里极其难得的逃避想法,玄冥没说回去,他也就没提回去。

于是,他被参观了。

其他天魔轮着番的以各种名目来参观他。

大家都啧啧称奇,说太神妙了这,玄娘你居然带了人回来,人啊!活的!

当时是个少女姿态的玄冥暴跳,你才x娘,你一家都x娘!

他跳着封闭了无定城,结果就被句芒挥舞法杖给破开了个洞,大家刺溜刺溜的钻进来,继续淡定围观。

蓐收邪魅一笑,道:玄娘,你那点法力就想拦住姐姐和哥哥们?

说话的时候朱明正围着破云子转,听了这句就叹了口气,转头对蓐收说,我说你也给他留点面子,他虽然喜欢变成女的但是归根到底是个公的,所以你叫毛玄娘,还是叫他小玄儿吧~~

最后还是句芒最厚道,趁玄冥和蓐收正式开掐,朱明裁判的当儿,把道士拎到了无定城的花园里喝茶避难。

句芒此时的形态是一名面目温和的青年,一头碧绿色的长发柔顺的束在脑后,随着他踏上泥土,花园里所有的花朵全部盛开,向掌管东方的木魔致意。

“抱歉,他带个人回来真的满稀奇的。”句芒温和笑道,信手一点,凭空出现了两朵巨大的青色牡丹,他坐了一朵,破云子也坐了一朵。

“而且……是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有什么特别的吗?”道士想了想,才谨慎的开口。

句芒如同翡翠一般透明的碧绿色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笑道:“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再过几天,就是周天祭了。万年一次周天大祭,是五界最重要的祭典,在那一天,五界之主以及高位的仙人啊妖啊什么的,都要驾临魔界,以祭开天辟地,五界分隔。”

句芒顿了顿,“三天后,祭典就要开始,从那天起,魔界会向其他四界完全敞开,而一般来说,除非到祭典最重要的主祭那天,玄冥都不会在这个时候留在魔界。因为……他前世的妻子会来。”

破云子没有说话,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微微挑眉。

句芒笑得非常温和。

“所以,我很高兴看到他在这个时候带你回来,因为,这代表,几万年了,他终于走出来了。”

说完这句,句芒那双看着就让人联想起透彻翡翠的眼睛温和的看向了破云子,“你走出来了吗?”

四大天魔之中,句芒年纪最长,他已经度过了二劫,不仅仅是这个世界,而是这整个五界的毁灭,他已经看了两次。

一劫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他已经度过了漫漫的两个五十六亿七千万年。

东方天魔,透彻人心,在句芒面前,前尘往事,甚至于心里所想的最微小的一丝一毫,都没有任何隐藏的可能。

破云子想了想,诚实的摇头,“没有。”

句芒含笑,只是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