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瑶呼吸渐渐微弱起来,她努力偏头看裴家栋,这一年裴家栋五岁,和她的裴川那时候差不多大。

只不过裴家栋哭成了泪人,裴川却是从来不哭的。

也或许,他这辈子的泪,都在小时候那一年流干了。

她希望世上永远不会再出现第二个裴川那样命运的孩子,也害怕裴川再经历这样的事情第二次。

贝瑶吃力地抬眸,看着漆黑一片的监控屏幕。

她还想告诉他,那些选择都是很荒诞的。

她的裴川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血染红了床单,贝瑶慢慢闭上眼睛。

*

夏天的夜风吹动窗帘,她躺在床上,唇色苍白,长睫闭着。

赵芝兰抹了抹眼泪:“你坐牢那年,她在警察局外面坐了一整夜,一定要见你一面。后来那一年,她去念大学,嘴上不提,却一直在找你。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学医,后来我给她整理房间,看到了腿部按摩书籍。”

“她小时候有一年,攒了半年的零花钱,以为我们不知道,最后给你买了一个模型车。”

“你爸妈离婚,瑶瑶那时候高一,每个月只放一回假,一放假就到处跑,每所学校都走一走,没钱坐车她就走路,我问她是不是在找你,她说没有。可是她和谁都处得来,就是不理你的继妹白玉彤。我知道,她是气曹莉他们的存在赶走了你。”

“裴川,我的女儿她没那么聪明,小时候为了考好成绩,一遍遍背书、做题到晚上。她也不勇敢,怕打针怕输液。她有心事不会说,一个人默默想法子解决,怕人为她担心。她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约莫就是追逐你。”

很多很多年了,她一直在努力地向你走过来。

她并不像你,有勇敢坚韧的躯体。她只有微小又顽强的力量,有时候这样的脆弱的力量并不能扭转什么,可是十八年了,整整六千五百七十天,她没有一天想过放弃你。

裴川推开病房门,坐在贝瑶身边。

夏夜外面有轻微的蝉鸣声。

她呼吸声沉重,氧气罩下的容颜已经彻底长开,踏过了十八年的时光,他依然记得小粉团子捧着荷花双眼亮晶晶看着他的模样。

他恍然间明白了第三个选择。

有人的爱情像岩浆,炽热滚烫,有人的爱情像溪流,绵长又温柔。

裴川从未走出过去那一天,裴浩斌因为缉毒放弃了自己。从那天开始,他似乎就在一直被放弃。

可这个六月,空气中很淡的消毒水味儿中,他走出了童年的阴影。

有人爱他胜过爱生命。

裴川眼眶泛红,他用骨骼分明的左手握住她冰凉的手。

贝瑶还没醒,她的伤口比他严重许多,失血过多,幸好输血及时,险些没有抢救过来。

赵芝兰默默叹息一声,本来家里两个都是伤员,裴川也该好好养伤,可是她家傻闺女也不容易。

赵芝兰说:“你回去睡吧,瑶瑶这里她爸爸看着的。”

裴川低声说:“我陪着她。”

赵芝兰看着他们小夫妻,心中也无奈:“那我让护士加个床。”

*

贝瑶睡了整整两天,第三天清晨,她睁开眼睛。

窗外鸟语花香,阳光倾泻了一地。她微凉的手在一只温暖的大掌中。

腹部扯着痛,她别过头,眼中同样映出男人的模样。

他胡渣都长出来了,有些狼狈。同样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累坏了。她虚弱地把他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他手指上。

裴川似有所觉,睁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贝瑶清澈的眼中映出他的模样。

她声音很细,没有什么力气:“裴川,你没事吧?他是个疯子,你别听他的。”

他看着她:“我没事,你疼不疼?”

贝瑶努力笑笑:“一点都不疼。”

他骤然湿了眼眶。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把眼泪咽回去。

贝瑶醒了,不仅赵芝兰高兴了,金子阳他们也松了口气。

金子阳他们有些尴尬,先前还说人家贝瑶怎么薄情寡义,后面着实震惊又愧疚。

金子阳心里也有些酸楚,还有点羡慕:“要是我未来媳妇肯为我做到这步,为她死了都心甘。”

贝瑶这两天没醒,他们川哥嘴上不说,心里急得不行。

每天问很多遍医生,平时那么爱干净的人,胡子也不刮,整天握住贝瑶的手,嘴上长了一圈燎泡。

等她醒了,裴川才意识到自己这幅模样多不修边幅。他尴尬地洗了澡换了衣服,左手刮了胡子。

只是那圈燎泡还在,贝瑶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

裴川抿了抿唇,尽量平静道:“夏天了,上火。”

贝瑶杏儿眼里染上笑意。

她腹部的伤口有些深,得住院一段时间,等伤口长好。

窗外鸟儿跃上枝头,贝瑶见四周没人,冲裴川招了招手。

他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贝瑶咳了咳:“我想给你讲讲那张纸的事情。”虽然觉得怪怪的,但是怕他心里有隔阂,总得解释一下。

裴川摸了摸她的头:“没有纸。”

她抬起眼睛。

裴川低声坚定地道:“没有什么纸,我爱你。”

她诧异地看着裴川,他笑了笑:“妈说,相爱很难的,两情相悦更不容易。爱情本身就是种复杂的感情,谁也说不清楚。我庆幸你是你,我才有这个机会和你在一起。”不管是什么原因爱上他,都没有关系。

贝瑶小声道:“但是有件事还是想和你说清楚啊。”

裴川看着她。

贝瑶郁闷道:“我从四岁开始就记不清楚了,除了那张纸,世界对我来说没区别。”她眨眨眼睛,“因为不记得,所以小时候看你还是好讨厌的性格啊。”

他呼吸一滞。

“从小就没觉得应该感激你,做同桌你要画三八线,不许我坐你爸爸的车,玩小棒你小气到一根都不给我留。”她恨不得掰着手指说他以前多不讨喜,“压根儿就不绅士。”

裴川脸色青了青,那不讨喜的,确实是自己。裴川咬牙:“对不起。”

窗外夏花开得灿烂,她忍住笑意:“没想过因为一张纸和你在一起,一张破纸算什么啊,才不能左右我的人生。高中那年,你不知道你多帅,又温柔死了。所以后来我觉得,看在他偷偷喜欢我这么辛苦的份上,还是给他一个机会吧。”

他抬起眼睛。

最后,忍不住笑了。

贝瑶说:“你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

他眼中染上笑:“笑你说我帅。”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胸腔微颤:“没审美的小笨蛋。”

作者有话要说:待会儿补充感谢霸王票:

☆、亲昵

贝瑶出院的时候, 已经是盛夏了。

裴川的手指也恢复得很好,从警方那边得知了消息,霍旭死了,邵月竟然认了故意杀人罪,这让许多人都有些诧异。

裴川道:“她不认也不行,毕竟去了法庭她还可以辩驳, 但是落在姜华琼手上,就没有活路。”

这对于邵月来说也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要么把牢底坐穿, 要么落在姜华琼手中, 反正哪种选择都落不着好。

裴川和贝瑶回家那天,在楼下遇见了丁医生。

丁医生就是裴川母亲蒋文娟现在的爱人。

这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 看着有些文质彬彬的模样。

丁医生微笑着问裴川:“能单独谈谈吗?”

裴川没拒绝:“可以。”他摸摸贝瑶的头,“你先回家, 我很快回来。”

贝瑶点点头走开了。

盛夏阳光炙热, 八月的天, 遍地是灿烂的阳光。

丁医生和裴川坐在石亭前, 从文件夹摸出了一份很厚的纸:“这是你母亲这么多年来的病历。”

裴川垂眸,太阳高悬没有风, 只有远处的蝉鸣声。

那份病历里,显示了蒋文娟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

丁医生说:“我给她做治疗那一年,她情况就不太好了, 你当初那件事, 她心理上接受不了, 一面要照顾年幼的孩子,裴浩斌也没有给过她安慰,后来她情绪崩溃了。我和她在一起以后,她也得定期做治疗,我和她没有孩子,文娟去做了绝育,她这辈子只有一个你孩子。她走不出那段回忆,很抱歉,她没有陪你长大的勇气。”

裴川把病历推回去:“回去吧,我没有怪谁了。”

裴川表情很平静,以前无数愤懑和痛苦,现在慢慢消散了。他曾经无比渴望被爱,那时却一无所有,这世上所有的错过,并不能被弥补。然而他现在明白,有个傻乎乎的小姑娘,笨拙地陪了他很多年。

这么久以来,他的成长并不孤单。

丁医生走了很远,裴川出声:“好好照顾她。”娶了妻子,心变软了,也明白了一个女人的不容易。

丁医生诧异回头,裴川眼神沉静,丁医生用力点头,突然明白裴川是真的放下过往了。

这个八月,公寓下的月见开了花儿。

赵芝兰带来了裴浩斌辞职的消息,她说起这件事很唏嘘:“不仅辞了职,还把大半钱给捐了。曹莉那个女人平时看着贤惠,没想到这次和裴浩斌打了一架,这两天吵着要离婚,你看她以前对裴队多千依百顺,那模样还真以为人到中年找到了真爱,结果现在都动手了。”

贝瑶诧异极了。

晚上她悄悄和裴川说起这件事,想看看裴川的反应。

姑娘眼睛圆溜溜的,裴川好笑地看着她:“别人家的事,没必要管。”

她小声说:“那是你爸啊。”

裴川摸摸她头:“他是裴家栋的爸。”

虽然那时候即便为了计划,裴浩斌都得选裴家栋,然而裴川也清楚,如果真的遇到了这种事。裴浩斌依然会选裴家栋,因为裴川性格冷漠叛逆,裴浩斌不能再和另外一个儿子离心了。

人心说起来复杂,可是也简单。

贝瑶问:“你不介意了吗?”

裴川笑了笑:“嗯。”

他手指给她顺头发:“我没爸妈,你往后多爱我一点,嗯?”

贝瑶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用力点点头。

没想到这件事还有后续,因为贝瑶养伤,赵芝兰这段时间爱上了八卦和煲汤。

“嗬,瑶瑶你是不知道。那两口子还真离了,曹莉真不是省油的灯,她女儿白玉彤今年也开始工作了,她还想把裴家栋也带走,估计又想着找下家呢,我上次看到裴队,以往好好的一个人,现在瘦得不像话了。我说他脑子也不清醒,现在把钱捐了,还以为曹莉会对他不离不弃敬佩他,也不看看曹莉是个什么人,能忍么!”

裴浩斌被曹莉捧了小半辈子,结果没想到一没钱,曹莉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曾经舍弃了裴川换来的婚姻,竟然在这一年彻底瓦解。

恐怕裴浩斌开始怀疑他这一辈子的意义,他老了,却什么都没了。

贝瑶觉得裴家栋有些可怜,这个孩子从小就得生活在父母离异的家庭里,曹莉多半还是得嫁人的。

裴浩斌忙活了大半辈子,最后一个儿子都不在身边。

赵芝兰想了想,见女婿出门办事,悄悄问贝瑶:“你们夫妻生活怎么样,还和谐吧?”

贝瑶愣是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夫妻生活和谐是什么,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应了声。

其实两个人之间就那一回,那时候她还半醉酒,压根儿不太记得是个什么滋味。然而这种丢人的事总不好和赵芝兰说。

后来贝瑶生病又受伤,两个人自然不能再琢磨这档子事。

赵芝兰接受了裴川这个女婿,看裴川还是挺顺眼的。毕竟女婿会来事会赚钱,还疼她女儿,赵芝兰美滋滋的说:“马上你就要毕业了,你们做好避孕措施,不然在学校大着肚子不好。”

贝瑶也是现在才发现自己妈多开放,她怕赵芝兰还说,连忙说好。

好在现在暑假,九月份的时候,贝瑶又得回学校了。

她的大学课程只剩最后一年,明年六月份就可以毕业。

如今大家都知道她是裴川妻子,毕竟先前裴教授那么高调。

霍家这些事,单纯的学生们都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大家族没落了。贝瑶回到校园,几个室友都很高兴,还笑眯眯问她蜜月度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可丢人了。

裴川估计现在都觉得她是个琉璃娃娃。

裴大研究员的事业也得继续,他回去研究所的时候,所有前辈都松了口气,莫名有些感动,先前裴川在,很多研究项目飞一样的进度,后来他一走,大家都不习惯龟速的进度了。

裴川研究出来一款电子传感芯片,在小雨绵绵的九月正式投入实验。

设备并不成熟,他以前是“Satan”的时候,就开始研究人脑植入芯片技术,然而那时候他自首了,这项技术重新被国家重视起来以后,他转为了研究肢体传感芯片。

原理在于把芯片植入人体,使脑瘫、植物人患者能对外界产生感觉并作出相应的应激反应。

那一天裴川穿着白色研究服,和研究所的同事看最后成果。

运动障碍的脑瘫志愿者小孩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地曲起了手指,握住了笔。

他的父母捂住嘴,留下了泪水。

那个志愿者孩子用敬仰的目光看着裴川,虽然大脑发育迟缓,握住笔也只有短短一分钟,可是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希望。

裴川眸光动了动,抿住唇。

那天研究所的所有人都很激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项伟大的科技成熟以后会投入医学,植物人可能被唤醒!先天脑瘫的孩子也能更好地感受世界。

裴川下班有些晚了,回家的路上燕子飞过,天色渐渐暗了。

裴川手插在兜里,第一次想到了那年带着贝瑶坐飞机来B市,她描绘了一个很好的世界,经年以后,他在为更好的世界建设努力。

他第一次这样真实地感受到,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裴川推开家门,九月窗外已经下起了小雨,家中玄关不远处放了一个青花瓷花瓶,今天她装进了一束茉莉花。

小小白色的花朵,满室馨香。

贝瑶围着粉色的小围裙,趴在桌子看医学书。

夏天的余热还没过去,她光裸着小腿,穿着他前两天给她买的裙子。

厨房温着粥,贝瑶快毕业了,最近特别闲。

听到脚步声,贝瑶回头。

这年她22岁,像枝头绽放的花儿,餐桌前暖黄的光温馨。

裴川第一次这么真实地感受到,世界在接纳他,他重新有了一个家。

“怎么还是在做饭,伤口不痛了吗?”

贝瑶说:“早好了,是你自己紧张。你不在家,我无聊嘛。”

他本想说她可以和同学们去玩,最后温柔道:“抱歉,我明天回来早一点。”

她笑着点点头,三分娇憨的模样:“好呀。”

如果赵芝兰在,估计得点点女儿额头,男人事业能耽误么?

然而肆无忌惮说出想要的,才是年轻应该有的模样。

他笑了笑,和她一起吃了晚饭。

贝瑶天天在恶补专业课,生怕今后跟不上进度,她洗了澡就穿着拖鞋在卧室看。

裴川失笑,突然想起赵芝兰的话,她说她家闺女不聪明,总是得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去做一件事。

这么个小傻瓜,也挺不容易的。

她看不懂的用红笔标了注解,裴川看了眼,提点了两句。

贝瑶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懂这个?”

裴川:“懂一点,看了很多书。”搞研究知识广博总是好的。

贝瑶觉得有趣,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裴川想了想,竟然都能答上来。

贝瑶眨眨眼睛,调侃道:“裴教授,那你教教我。”

“……”他顿了顿,“过来。”

贝瑶抱着书就过去了,裴川把她怀里的书抽掉:“你不是好了吗?你们的知识我懂得不多,我教你点别的。”

后来裴川伏在她身上,贝瑶才知道什么叫“别的”。

九月小雨淅淅沥沥,那本专业书可怜地掉在床下。

这回她很清醒,氤氲的眼睛里,映出男人英挺的眉眼。

裴川抿抿唇,第一次在她面前坦诚相待。

假肢取下来了,他的残肢暴露在空气中。她听到了男人剧烈的心跳声,一声一声,他身体紧绷得像钢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