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河察觉了,回头道:“怎么,不想看了吗?”

“……有些累了,我想回去休息。”她顿了顿,“有幸能跟着倾河长老走一趟魔市,无忧已经很是感激。”

他微微发怔,神情竟然有几分失落。“那你……现在就要回幻海界?”

沐琼茵朝远处张望了一下,“先前断水凝护法曾说会让人带我回去,我还是到祭祀台下等吧。”她见倾河默然,不禁问道,“倾河长老还要继续在这儿看看吗?”

“本就觉得无趣。”他一副毫无兴致的样子,“我也该回去了。”

“……长老也有居所?”她很是纳闷,既然是元神化形,按理非生非死,不会困顿劳累,也无需固定住处。

倾河双眉一蹙,“我为什么不能有居所?你以为我就该像孤魂野鬼一般四处游荡?”

沐琼茵尴尬道:“是我见识浅薄,还以为长老可以随风来去,自然不需住处……”

话还未说罢,却听得远处有人高喊一声:“主人原来在这里,害我寻了几座山岭!”

“寒天?”沐琼茵转过身,果见寒天一脸兴奋地朝这边奔来,雪亮长刀横架肩头,惊得两侧人群纷纷闪躲。

不料此时风声顿起,沐琼茵只觉身子一僵,便被席卷而来的强力裹挟了进去。

她讶然惊呼,眼前闪过无数亮痕,一时迷蒙了视线。

待等看清周围,赫然发现自己竟置身于浩渺宇宙。

漆黑无垠的夜幕中,无数断裂的石碑石柱缓缓飘浮,让她不由想到了被魔君毁坏的乾真宫。而现在,她就坐在一块残缺不全的石碑上,纵然罗裙低垂,裸|露在外的脚踝还是感到阵阵冰寒。

她惶惑不已,转回头才见倾河亦端坐在飘浮的碎石上。他抬起手,半空中亮起了一盏青焰。

沐琼茵望着四周,惶惑道:“这是哪里?”

“你不是说我没有居所吗?”他有意扬眉,显露出少年才有的骄傲,“就让你开开眼界,免得以为我无家可归。”

她怔然四顾,想不通如此荒凉的虚幻空间怎会被他称为“家”。

“可是这儿也太过空旷无边,又漆黑一片,断壁残垣,冷冷清清……长老住在此处,不会觉得孤单吗?”

倾河却道:“为什么一定要热闹?我讨厌魔市那样的地方,乌烟瘴气,吵嚷无休。”

沐琼茵饶有兴致地观察他,觉得他俨然是个故作高深的少年。“就算不喜欢喧闹,也不一定要如此极端啊……”

他冷眼睨着,语声深沉,“极端有什么不好?平淡无奇才可怕。你觉得此处阴冷,我却认为美不胜收。如此孤寂浩渺的宇宙,布满苍凉印痕的残石断柱,岂是寻常人能看到的景象?置身于其间静坐思索,你难道不会有所感悟,甚至悲叹人生短暂,生命渺小?”

——怎么这魔界中一个一个都是中二少年?

沐琼茵心里疑惑,面上只得违心应承。“长老果然眼界开阔,非同寻常!”

倾河却并不太高兴,“你不想在这待着?”

“这倒不是。只不过……”她见远处又有残破的石块缓缓飘来,不由道,“长老的家为什么会是一片废墟?或者是,此处曾经遭受过浩劫?”

他默默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沐琼茵忽然想到了他早已亡故,而今坐在断裂的石柱间的少年,虽然眉目俊朗,却只是一缕缥缈的元神。

再望向空寂的黑暗宇宙,她心生感伤。

——是不是,就在这场浩劫之中,倾河不幸身亡,死后却将印刻着战争记忆的遗址作为栖居之地?

倾河的眉宇间亦掠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

“你没有听说过数百年前,天界曾与魔界大战吗?”他的声音在浩瀚间微微回荡,“那时天帝招来众神围攻魔界,这里原是历代魔君即位的浮云殿,却在战役中毁于一旦。”

说到此,他又冷笑一声:“可惜天界众神再怎么气势逼人,在那场大战中也未能将魔界彻底摧毁。我们因此离开了原先所在,迁移到了北海之上,从此与世隔绝,轻易不与外界交通。不过这些年来天界想必也在不断寻找机会,想要再来一场屠杀,才能显示出众神威严。”

倾河目光寒彻,沐琼茵有些心虚,只好附和道:“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过往,看来君上真是任重道远……”

倾河看看她,疑惑道:“身为妖王部属,怎么对神魔之事全然不知?妖王都养了你们这群小妖干什么的?平日里给它逗趣嬉戏?”

沐琼茵叫起屈来,“我之前就跟断护法说过,因为受伤导致记忆混乱,以前听说过的事情也都记不住了。”

倾河叹了一口气,慢慢躺在了悬浮轻晃的巨石间,“这样也好,或许你以前有过不少伤心事,全都忘记了倒也干净。”

她倒没想到倾河会这样开导,愣了一会儿,又道:“倾河长老,魔君也经历了那场浩劫吗?”

他怔了怔,“你是说现在的君上?”

她诧异点头,倾河望着黑沉沉的上空,“他是在浩劫之后才被带到此处。”

沐琼茵更是不解,“……君上以前并不是魔界的?”

“有什么惊讶的?”他撑坐起来,手中一上一下抛着碎石,“是先君找到了幼小的他,并带了回来。”

第十一章

“先君?”

他皱眉,“先君,就是前一任魔君。若不是他,魔界早就被天界消灭,也不可能残存于这北海之上。”

沐琼茵听得认真,想要从他这儿获得更多有用的讯息,可是倾河说了一半,却又停下看她。“镜无忧,我对你说了那么多话,你有没有什么有趣的说给我听听?”

“我……我也不知倾河长老喜欢听什么。”

“你随便说说,说不定能为我解闷。”

他说的随意,沐琼茵心里却打鼓。关于天界景致绝不能讲,妖界奇闻她又不熟,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忽而正色道:“长老可曾听说过极北之地有座摩净山,山上尽是琼花玉树,有凤鸟栖居其间,守卫着西王母的爱女。”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野史传闻?据我所知西王母根本没有什么爱女……”

沐琼茵却一本正经,“长老都说自己久居于此,数百年过去了,西王母难道不能再诞下爱女?”

倾河一时被噎,她便趁势讲了下去,无非是什么神魔爱恋九世纠缠,都是她在逍遥观时自娱自乐写的玄幻故事,如今却被搬出来救急。倾河坐在那儿,衣袂飘飘,随着她越讲越离奇,他忍不住时而藐视看她,时而愣愣瞪她,最后非但百无聊赖的重新躺下,居然还闭上了眼睛。

沐琼茵只得收声,挫败道:“果然是我所讲的故事太俗套了?”

他淡淡道:“确实如此,听了开头就知道结尾。”

“那你说结局是什么?”她不服道。

“哼,还需要说吗?”倾河依旧阖着双目,眼睫墨黑如羽翅。

此时两人各自坐着的碎石断柱正渐渐飘近,很快就要撞在一起。沐琼茵连忙提醒他,倾河睁开眼看了看,“哦,撞一起也不打紧。反正不会让你掉下去。”

说话间,他所在的石块已至近前,“轰”的一声响,碎石纷纷陨落。沐琼茵身子一晃,急忙飞身掠起,可这无尽的黑夜却好像有强大吸力,她才飘掠空中,就觉浑身发沉,猛然朝下坠去。

无助之中,忽有人自后方掠来,一下子将她合腰揽走,衣袂生风地带到了另一截石柱上。

“这是怎么回事?!”沐琼茵惊魂未定,望一眼他搭在腰间的手,倾河这才收了回去,重新坐在石柱一端,“虽说是旧时战役的遗址,但还存留着各种互相撞击抗衡的法力,所以你在这里是施展不了法术的。”

她对这荒凉之境倒是有了几分敬畏,可是待得久了,总是心情压抑。于是试探着说,断水凝会派人来找她,万一寻不到就又要惹来麻烦……

倾河沉下脸,“你还是不喜欢待在这里。”

“但是断护法寻不到我,必定要去天虞峰找君上禀告。那样的话,君上说不定又要发怒……”

“管他做什么?有我在此,君上也不能拿你怎样。”倾河毫无顾忌,一指自己近旁,“来坐下。”

沐琼茵本是小心翼翼地站在石柱另一头,见倾河紧盯着自己,只得挪坐到他身边,却还有意隔了些距离。

“长老要在这儿待多久?”

“不知道。”他顿了顿,望着黑沉沉的四周,“再等一会儿吧,也许就快出现了。”

沐琼茵一怔,不知他到底要等待什么。这黑沉寂静的空间着实让她心觉寒冷,想起之前险些坠下,她又不由自主地扣紧了所坐的石柱。

倾河侧了侧脸,倨傲道:“你要是害怕,本长老可以允许你再坐过来一些。”

她连忙摆手,“怎跟僭越?再说有长老在此,我也不会害怕。”

倾河闷闷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于是茫茫黑暗里,沐琼茵只能跟他一起坐在断裂的石柱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稍稍伸手就可触及。

她不敢造次,藏在袖中的织金灵雀却缓过了劲儿,扭着身子发出清越叫声。

沐琼茵轻轻按住它,肃然道:“不准乱叫,这里是过去的圣殿!”

灵雀哪里懂这些,一下子挣脱出来,扑打着翅膀绕着她缓缓飞翔,长尾间洒落点点光亮。倾河望着它,喟然道:“它还是喜欢你。”

沐琼茵不好意思地伸出手,灵雀便又轻落于掌心。她想将其送至倾河面前,那小东西却瑟缩着脖子,身体微微颤抖,一副要丧命的样子。倾河摇了摇头,挥手道:“胆小的东西,我还不愿亲近它呢,你收回去。”

无奈之下,她只能将灵雀放在了石柱中间。灵雀一会儿梳理羽毛,一会儿又鸣叫宛转,两人在百无聊赖中看着它独自表演,居然也度过了漫长时间。

最终,连灵雀都困乏得闭上了眼睛,就在沐琼茵也几乎都要垂着头睡去的时候,朦胧间忽然被人牵扯了一下衣袖。

随后便听到倾河欢悦的声音:“出现了!”

原本暗无光亮的黑幕间渐渐出现了一点一点的银光,微小却又晶莹,像一粒粒浮在深海的星子,漫延至不可望到的远处。

初时还只是浅淡的光芒,随着星子越来越多,它们所发出的光耀亦越来越亮。亮得那墨黑染上了微白,整个浮云殿遗址静静沉睡在光辉之中,更显空渺。

倾河右手一抬,飘浮在近前的那盏青焰幽幽飞起,燃起了叠叠高高的火苗。

他的眼睛在光影跃动间犹显清澄透亮,是不染尘埃的寒泉。

“这里怎么也有星星?”沐琼茵似是不敢打搅这恬静境界,连声音也放缓放轻。他指尖微动,引着那盏青焰朝她那边慢慢飞去,“不是星星。是千万年来,历代魔君在浮云殿存留下来的法力。经过浩劫之后,虽然大殿毁灭,但这些法力依旧缓慢流转,延续至今。只不过随着时间渐渐逝去,它们也已经接近衰竭,只有在适当的时机才会显现光影。”

沐琼茵望着星星点点的光亮,一时愣了神。

如此凄美柔和的光,竟是历代魔君残留的法力微末。

倾河又道:“其实还有比现在更美的时刻。”

“什么时候?”

他却略显踌躇,考虑了片刻才道:“我也不太清楚,是极为罕见的景象,我只有长期留在这里时,才偶尔看到过一两次。”

他越是这样讲,沐琼茵越是好奇,“那到底是怎样的美景?先说来听听。”

“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只有亲身经历了才会有最真切震撼的感受。”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屈起手指,引着那盏青焰缓缓飞回,“可惜你耐不住寂寞,受不得清冷,所以无缘得见了。”

“长老别这样引诱我啊!”沐琼茵心痒,“我就在这等着不行吗?”

“……谁知道你能等多久。”

却在这时,那缓缓飞行的青焰震颤数下,光亮骤暗。

紧接着,这原本寂静平和的空间突然震荡摇晃,断碑残垣猛然撞击,碎裂粉末漫天飞扬。

“这遗址要崩塌了?!”沐琼茵惊慌地扣住石柱,话音才落,又一阵更为猛烈的震动使得这石柱摇摇欲坠。倾河的神色也变了变,迅疾抓着她的手飞掠而起。

闪耀的星光忽明忽灭,他带着沐琼茵穿行于浩瀚璀璨,时不时有碎落石块贴身撞过。

他的手心温热无比,沐琼茵被其紧紧握着,竟无端地紧张了一下。

“出事了,回幻海界待着!”他沉声说罢,袍袖一展,这无尽空间竟如漩涡般飞速流转,所有的景象都扭曲虚化,转眼如宝瓶破碎,飞迸散落。

沐琼茵跌出幻境,才发现自己还在原先的山麓。只是原先热闹的魔市早已空空荡荡,徒留一盏盏灯火还在半空飘荡。

阴暗的天幕染上了妖异红光,乌云层层翻涌,如疯狂的浪潮压向群山。

“倾河长老?!”她怔然四顾,可是不见他的身影,疑惑间远处传来焦灼的呼喊。回过头,是寒天卷着旋风奔袭而来。

“主人刚才是中了什么法术?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沐琼茵无暇解释,连忙问起究竟发生了何事。寒天说道:“我一直在四周寻找主人,后来忽然感到大地震荡,群山轰鸣,整个魔界都为之晃动。原本还在狂欢的魔将魔兵们都已经赶往不归门,我实在是担心主人所以才……”

“走,去不归门看看。”她没等寒天说罢,已飞身越过崚嶒山崖,化为一道亮白光影没入雾障。

不归门乃是魔界与外界相通的唯一门户。

她带着寒天赶至时,滔天巨浪正从四面八方撞向魔界之门。浓黑雾气弥漫不散,雪白水沫纷扬凌乱,巨大的石门阻挡了一波又一波的疯狂侵袭,虬曲的咒文射出赤红光焰,将石门映成透明,外面的景象清晰可见。

密密压压的魔界众人聚集在不归门四周,风且与祖黎长老各站左右,掌间法光烁烁,正在尽力催动咒文。正中间的断水凝坐在怪豹背上,挽着寒白弓弦如圆月。忽一瞬铮响,手中玉箭呼啸飞出,陡然化为千万道光箭,射入了翻滚的巨浪。

浪潮忽然往下一沉,好像有强劲之力将海浪吸去。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更猛烈的浊浪扑卷而来,有巨型红影从海浪中霍然升起。

众魔不约而同地惊呼后退,怪物挟着水浪冲上半空,周身硬甲,尖牙如锯,长腿近端还长有白色圆珠。它口吻一张,乌黑的脂液便朝着不归门喷涌而来。

“这是……什么怪物!”透过石门望到此景,沐琼茵一阵发寒。

断水凝急道:“珠蟞脂液剧毒无比,速速后退!”

四周人潮如浪倒退,不归门虽然厚重,但毕竟存有缝隙。怪物的脂液只渗入一点,门后便弥散出浓厚黑雾。

站在最前的人首当其冲,修为低的小魔当即头晕目眩,而珠蟞趁着这时机再度跃起,细长的节腿攀上了不归门上的凹陷纹路,发着呲呲声响迅疾爬向高处。

透过缝隙的瘴气很快扩散,沐琼茵也觉呼吸滞碍,急忙凝神屏息,眉间灵光闪射,化为屏障护住自身。在祖黎长老的指令下,众魔皆施法抵御,一道道色泽各异的浮光从四方汇聚而起,倏然封闭了不归门的缝隙。

珠蟞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应对,长腿一弹倒退飞去,忽一下坠下海中,却又卷起更大的浪潮冲了过来。

“轰”的一声,不归门轻微摇晃,封闭缝隙的法光亦随之震荡。

“这怪物还想闯进来不成?!”有心急的魔将不甘等待,大吼一声化形飞起,想要冲出去与珠蟞决一死战。却在此时,后方忽而风起云涌,沐琼茵诧异回望,但见漫天飞鹰疾掠而来,在那最先的双头巨鹰背上,有人凌风而立,黑袍飘展,青铜面具掩住了容颜,却掩不住风华无双。

“君上!”

作者有话要说:魔君:总算轮到本座上场!某人抢戏实在严重!

小沐:(⊙﹏⊙)君上出现的真是时候啊……欸,倾河长老怎么又不见了???

倾河:【摊手】我也没有办法。

感谢君子哲、乔陌玉、咕噜咕噜鱼、绯钰灌溉营养液。感谢天天、9020439的手榴弹和地雷~

第十二章

黑茫茫的群鹰覆压于不归门上空,魔君站立鹰背,衣袂猎猎。

“居然爬到不归门上了?”他冷冷地望着石门那侧的景象。珠蟞仿佛能感应到魔君的来到,朝着石门大力撞击。

隆隆声响中,祖黎长老匆忙禀告:“珠蟞已经无法遏制,看那样子集聚了重重怨气,竟冲破先君留下的禁咒!”

“它要报仇雪恨?”魔君冷哂,“那么本座今日便以它为祭,为先君献上厚礼!”

黑羽纷扬间,那玄色身影骤然化为一道光痕,穿透了厚重的不归门。

众魔惊呼,魔君在门后消失的下一瞬,便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的海上。旋风自其身周卷起海浪,如两条巨龙朝着珠蟞冲袭而去。

那珠蟞却还趴在不归门上,似乎并未察觉后方有异。但就在魔君即将接近之时,珠蟞忽然转身飞扑,两腮长出尖利的刺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