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你这是干什么?”倾河显然没有料到自己随意一说,就会引来她这样的反应,神色稍稍一变,双眉蹙得更紧,“我也只是在剖析事理,难道说中了你的心事?”

她攥着手,无法辩驳,也无力辩驳。

神木之中虽无杀机,可自己毕竟藏有异心。面对魔君也许还能继续掩饰,可不知为何,在倾河目光的注视下,她却觉得自己很是虚假。

沐琼茵紧抿着唇,背转身子顾自走向幽深的废殿。

倾河坐在缓慢浮动的石碑上,望着她的幽幽背影,心里竟也有些茫然。

石碑移转至台阶方向,他轻轻掠起,衣袂飘扬,落足在殿堂边缘。

慢慢跟在她身后,她却始终没有回头,一直走到了悬浮在半空的冥火前。

光亮稍显黯淡,正如她的心情一样。

沐琼茵望着那团毫无热度的火,垂下眼睫,倾河在她背后又喟叹一声,“不说话,是还在生气吗?”

“没有……”她低落地摇头,倾河不知她内心复杂,只以为她必定是因为刚才被奚落而倍感伤怀,可是犹豫了半晌,又不知应该如何缓和气氛。

“君上将你关在这里,你就觉得生不如死了?”他思忖着用语,慢慢道,“留在浮云殿,与我作伴,不是也很好?”

沐琼茵无奈地回头,“长老,我眼下只想着向君上解释,没有心思开什么玩笑。”

光影下,她的眼睫还是沾染着晶莹,神情也憔悴。

倾河愣了愣,掌心托起一团白晃晃亮晶晶的光,轻轻一送,便绽开玲珑璀璨的重瓣睡莲。

“陪我说说话,镜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倾河很孤单啊……有点感伤。

感谢所有砸地雷和灌溉营养液的小伙伴们!

第十九章

睡莲在掌心悬浮,晶亮烁动,映着倾河的双眸,是这幽暗世界里难得的美丽。

沐琼茵只望了一眼,便不自然地低下头。

“倾河长老,我现在……只想尽快见到君上。”

“见他做什么?刚才不是说,君上怪你居心不良,才将你关进了这处遗址?”他叹着气摇头,“性情如此暴躁,你却还惦记着见他?”

“要是我不跟他解释清楚,那岂不是真要被关押一辈子了?”她落寞地坐在了石阶上,白色长裙垂落半空。

倾河迟疑了一下,居然挨着她坐了下来。那朵白光化为的睡莲轻悠悠飘在身边,像一盏柔和的明灯。

“不是跟你说了吗?留在这里与我作伴,不必再提心吊胆地跟着君上。浮云殿是我的天下,他也不能拿你怎样。”

她蹙着眉离他稍稍远了些,虽说倾河可能也是为了宽慰,可这样无声无息又黑暗空旷的世界,换了谁都无法长期忍受。默默想着,嘴上却不能表达,怕伤了他的心。

倾河看她不吭声,只得又问道:“你在神树里见到的场景,真的是幽冥之地吗?”

沐琼茵点了点头,“以前听说过黄泉路上开满血色荼蘼,还有那种阴郁湿冷的气息,即便是虚幻之景,也让人感到压抑。”

他却疑惑道:“除非心有所念,才有可能在甘华之中构造出幻境,你却又说从未见过……难怪君上不会相信了。”

先前事出突然,沐琼茵未及细想,如今被倾河再度提起,她心里倒是渐渐浮现了一个想法。

——自己虽没见过黄泉景象,可是这个身子的原主镜无忧呢?

镜无忧原本就是兰若地宫的女妖,或许曾经踏足幽冥地府,也或许认识那个顺流漂浮的白衣青年。

除非这样才有可能解释前因后果,但如果这一切猜的没错……那是不是也表明镜无忧的元神还未彻底消亡,否则又怎会重新看到血色荼蘼开满河岸的景象?

然而不管怎样,自己并非镜无忧的这个事实,却不能被君上与倾河知晓。

沐琼茵心绪纷乱,兀自出神。那朵白光睡莲在空中起伏,倾河支着下颔扬起手,星星点点的光芒萦绕四周,飞舞出绚丽的轨迹。

每一道白色光痕旋转轻扬,悄无声息地化成一朵又一朵透亮睡莲,盈盈绽放,随风飘曳。

沐琼茵怔然,侧过脸又见倾河正看着自己。局促中,只好想了个看似周全的说法:“我……我刚才想到了,在神木中所见到的场景,会不会是我前世的记忆?”

“前世?”他抬了抬眉梢。

听到倾河的回应,沐琼茵更认真地道:“也许是神树灵力充盈,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就已经心神震荡,回到幻海界之后便被激发了原来的记忆,从而在半梦半醒中再度寻到神树前。至于那个穿白衣的年轻人,应该只是前世的相识吧。长老,您说这解释是否可行?”

他支着下颔,眼神有些迷蒙,过了片刻才道:“好像也能说得通。”

沐琼茵心中略松了一口气,高兴道:“那么长老能替我去找君上吗?我要亲自跟他说一遍。”

他却又皱眉,“急什么?在这里待着很难受吗?”

因为有求于他,沐琼茵不敢多言,只小声问道:“君上以前也曾来过这遗址吗?”

“……此处也在魔界之中,他当然来过。”倾河皱皱眉,不满意似的道,“你对君上好像很是关注。”

“只是随便问问。”沐琼茵见他往石阶那端走去,便紧跟在身后,“长老……我还有个小小的问题。”

他背着手,回过头看看她,“又是关于君上的吗?”

她红了脸,踌躇着问:“……魔,也有本体吗?”

“什么意思?”倾河有些警觉地停在台阶尽头。

沐琼茵看看自己的手,不好意思地道:“我在甘华神树里,好像摸到了某种动物的耳朵尖尖……后来才意识到,那会不会就是君上的本体。他那时候并未化成人形,因此不愿被我看见。”

倾河却断然道:“君上乃是天地灵气聚集而成,并没有什么本体。你那种离奇的感觉,只怕是神树中的幻景还未消散才导致的。”

沐琼茵怔了怔,“天地灵气?那君上也无父无母了?”

“妖魔还要什么父母?”他忽而伸出手,在她额前轻扣了一下,“小女妖,你整天琢磨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嫌累?”

沐琼茵有些失望,之前毛茸茸的感觉清晰地留在手上,本以为可以从倾河长老探知一点消息,结果还是徒劳。

他却望向深幽宇宙,远处又浮现出零零散散的淡白微光。

“上次也是这样……”沐琼茵也发觉了,还未说完,他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坐在了近旁的一截断碑上。

“来。”倾河指了指身边的余位,沐琼茵犹豫一下,还是坐了下去。

微芒熠熠,在寂静间逐渐增多,汇聚成蜿蜒的河流,由此端到彼方,横跨过苍凉荒废的浮云殿遗址,凌跃长夜。

倾河又抬起手,悬浮于身周的无数白莲便悄然合拢了花瓣,一朵朵圆润的花苞依旧美丽,只是减灭了许多光亮。

沐琼茵抱膝而坐,腕间的串珠冰凉沉坠,浮动微红。

透白微光漫卷波涛,浩浩荡荡,如同无尽星海,铺满了整个幻境。

随着光亮越来越盛,原先幽暗的废墟渐渐清晰。无论殿堂还是花园,尽已残破颓败,却在这星光映照下,显出雄浑凄切。

造成这片场景的神魔大战,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血流成河?

沐琼茵侧过脸望着倾河,想起梦魔曾经说起的往事,不禁说道:“我听人说过,当年魔界被天神围剿陷入绝境,后来有人出手,才使得魔界得以保存余力。那个人,就是你们说起的先君吗?”

倾河目光渺远,静静道:“……是。”

她想了想,又道:“那次珠蟞与君上大战时,曾经提及一个人名……好像是沧筠?”

他的眉宇间渐渐笼上郁色,“那就是先君的名字。”

“当时的他,还不是魔界之主吗?好像说是那会儿魔界一片混乱,原先的魔君身亡之后没有后代,长老与护法正在焦急找寻继任之人……”

倾河恼火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魔们天天闲着没事怀念过去,看来真的都是年纪大了。”

沐琼茵忍不住笑了笑,“我喜欢听过去的事情,有岁月悠长之感。”

他思考了一阵,才慢慢道:“那时魔界没有主宰,天帝便趁势派兵攻打。沧筠先君与我有故交,于是暗中相助,不料被天帝发现所为之事,引发雷霆大怒。沧筠为魔界求情,请天帝放过我与其他护法,甘愿领受责罚,最后被囚禁于玄洲仙岛深处。”

沐琼茵满是疑惑地道:“等等,沧筠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他帮助魔界,会引来天帝震怒?”

倾河略显得意地道:“你猜不出,是吧?”

她却很快睁大了眼睛,“莫非,沧筠本来是天神?”

“……又是谁事先透露给你的?!”倾河大为不服,握着拳惊骇异常,“不然你怎么可能猜得到先君的身份?!”

沐琼茵惋惜地看看他,“从你的只言片语中就能推测出了,我事先并未听闻。”

他哀叹着仰天躺倒,闭着双目懊恼,“我不信,定是哪个多嘴的跟你说过。先君身份如此特殊,就连天帝都不准旁人提起,早已是三界中最大忌讳。”

沐琼茵看他这神情十足像个耍赖的小孩,不由起了捉弄之心,拽了拽他的衣袖,“这算什么?我还知道更多离奇诡谲的故事,只怕你与魔界众人连想都没想到过。”

他微微睁开眼,睨着她道:“我还是不信。你,说来听听?”

“那也得长老先将之前的事情说完啊……”

倾河愣了愣,好似已经忘记之前说到哪里,过了片刻才无奈道:“那时候我本已受伤惨重,听闻此事便离开魔界,想要救出沧筠。不料众神并未远离,见我之后便暗中袭击,一直将我迫至玄洲附近的邙山深渊。我虽力战许久,最终还是坠入雷火丛生的深谷……”

她小小地惊叹一声,心底有所触动,然而看倾河本人却不甚悲伤,大概是因为过去了几百年,已经渐渐淡漠生死了吧。

“那么沧筠呢?他后来怎么成为了魔君?”

他坐起身来,微蹙眉间,“沧筠听说天帝言而无信,使我坠落深谷尸骨无存,一时间心火怒烧,竟挣脱禁锢。天帝即令神将来伏,而魔界众护法亦赶来相助。激战之下,先君以强大灵力震动北海,整个玄洲仙岛竟从海中升起,浮在半空。趁着众神败退之际,沧筠与护法设下结界,将玄洲仙岛彻底与外界隔绝,任由神将再度攻打也无法进入。”

倾河顿了顿,望着远处浩瀚星海,“从那之后,这里就是我们的一方天地,而本是上神的沧筠就成为了魔界之主。”

沐琼茵听他说着往事,心潮起起落落,忽而又想到上一次他曾说过,如今的魔君是在很小的时候被沧筠带入魔界,后来便一直留在了此处,不由问道:“那么,现任的君上又是如何被沧筠先君找到的?”

倾河怔了一下,转过脸去,似乎不太愿意说起此事。沐琼茵再三央求,他才敷衍地道:“君上他……自幼就在先君身边,先君离开天庭之后,君上自然也追随而来。”

沐琼茵惊叹,“君上原先也是天界的?!”

话音才落,却觉四周空气浮荡,似是风旋千里,自远方卷席而来。诧异间转过身,漫空星光盈亮如珠,忽而清风四起,那万千光亮簌簌起伏,倏然一颗星划落半空,曳着长长白影坠向废墟深处。

“终于等到了。”倾河满是希冀地抬头一望,不顾沐琼茵还在发怔,居然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她面红耳赤地想要挣脱,倾河却紧挽不放,须臾间便飞掠而起,带着失去法力的她穿过茫茫渺渺的星海。

她惊惶回望,一颗一颗的星芒纷然坠落,划过两人身边,燃亮半空幽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青幽”,灌溉营养液5,“※Rainbow┽”灌溉营养液20

第二十章

无数光痕如流星纷落,倾河带着她掠行于无边无际的虚幻宇宙,下方的碎石断碑渐渐稀少,前方出现了庞大的轮廓。

与浮云殿一样,那也是坍圮荒废的建筑,在其四周悬浮的却不是石柱石梁,而是一道道银亮如绸的光环。倾河握着沐琼茵的手,落在高耸的屋脊边缘,“在这稍等片刻。”

她不安地将手抽回,攥着手指,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明焰湖畔的流盈水榭,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顿了顿,解释道,“玄洲升上半空后,沧筠先君依照被毁的魔界重新构筑,才有了你所看到的魔界。而以前那些被毁的建筑与景致,有些复建如初,还有些无法重建,先君便将其从旧址引入此处,封存成为幻境。”

沐琼茵点点头,却还不知他为何要带自己来到此地。站在高高的屋脊上极目远望,却觉上方亮起银白光痕,抬头间,无数星芒纷纷朝着这个方向飞坠而来,犹如万道飞雨,最终皆划落于水榭周围的光环中。

那些光环原本凝固静止,星芒坠落其间,耀出熠熠盈亮。银光浮动,分裂飘散的光环慢慢聚合连接,蜿蜒成曲折萦回,缠绕在水榭四周。随着星芒不断坠落汇聚,静止的光环涌动流淌,竟化为清澈泉水,潺潺作响。

这流水缠绵如绸,透亮清寒,没有任何依凭地在空中流动。沐琼茵讶然望向倾河,他的眉眼里含着几分得意,骄傲道:“这水流数百年来一直凝结静止,化为断裂的光环不再流动。不过每逢灵力汇聚之时,便会重新聚为泉流,缠绕于水榭四周。”

上空的碎星还在不断陨落,沐琼茵道:“这就是长老上次说到的极美景致?”

他转而望向她,微微蹙眉,“怎么,难道你不觉得惊喜万分?你肯定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就算是在外面,也不会有比这更美的地方。”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极为认真,语气确凿得不容人质疑。沐琼茵想了想,道:“确实出人意料,未曾想到在这荒废之境还有水流可见。”

倾河却不满意,“可是你说话语气一点都不惊喜!”

她愣了愣,上方又有数道光痕划落,坠入流水之中,竟溅起银白水花。

“真美!”沐琼茵惊叫起来,甚至用手捂住了嘴巴,“从来没见过这样神奇的景象!”

她自认为这一次总能哄过倾河,可是他看着她的神情却像在看一个拙劣的戏子装疯卖傻。

“你一点都不高兴。”他闷闷不乐地坐在了屋檐上,衣衫悬垂,晃动青影。沐琼茵无奈地走到他身后,蹲下来小声道:“没有没有,长老特意带我来此处,我真的很高兴。只不过因为还有些心事,所以可能看起来不太轻松……”

他哼了一声,“心事?还是关于君上?怕他不放你出去?”

沐琼茵含含糊糊地应了一下,“君上要是不再信任我,那我岂不是要被逐出魔界了?”

“怕什么?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倾河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重重说了一句,沐琼茵也没敢放下心来。他却倚着屋脊躺在她身边,慢悠悠道:“镜无忧,君上在你心中已是至高无上的地位了?”

“他是魔君,自然无人企及。”

“那么我呢?”

倾河侧转身子,一手撑着脸,好奇地望着她。

沐琼茵避开目光对视,“长老的地位,在魔界也是很高的。”

“我是问你,在你眼中,君上与我到底哪个更好?”

沐琼茵怔了怔,还记得初次相见,倾河就斥责她衣着暴露,分明就是个面容年轻内心保守的老古板。可今日一见,他却出乎寻常地与自己熟络起来,甚至还问出这样的问题。

面对那双清眸,她显得有些为难,思量再三才答道:“君上最为尊贵,但毕竟高高在上,不容冒犯。倾河长老虽也地位不凡,相比之下倒更显亲近。”

倾河的眼里浮跃出点点透亮,却还紧锁眉头,神情肃然。“你这答案可是真心的?”

她连忙点头,“当然是真心的。”

他的唇角这才微微上扬,撑坐起来,道:“好小妖,不管你这话是不是出自内心,本长老姑且信你一次。君上那边我自会去解释,你要是想要离开,我便送你出去。”

“真的?”沐琼茵眼眸也亮了亮,随即又看着他道,“但是我走了,长老就又是独自留在此处……”

倾河一怔,故作洒脱地摆摆手,“我习惯留在这里,安安静静没人打搅,想睡多久就是多久。不过……”他垂下乌黑的眼睫想了想,“你以后要是想再看看,也可以过来找我。”

“……好。”沐琼茵虽是答应着,心里却想自己就算想要再来,没有倾河的带领又如何能进入这废墟幻境。倾河倒似乎没考虑那么多,也察觉不出她的敷衍了事,袍袖一展,掌心便又浮现一团幽蓝焰火。

“等它熄灭了,再离开此处。”焰火自掌心徐徐飞起,升到了屋脊之上。他望着还在涌动的泉水,自顾自地道,“下一次再出现这景象,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呢,或许那时候你也不在这里了。”

话语中没来由的带了几分感伤,沐琼茵默不作声地坐在他身边,陪着他一同望向远方。

坠落的星芒渐渐减少,时或有一两道光痕落入水中,溅起的水珠犹如碎玉。在茫茫寂静中,水珠溅落之声清越可闻,轻轻落落,高低起伏。

起初两人都还是沉默,过了片刻,倾河却又问起先前那只织金灵雀。沐琼茵说道:“养得好着呢,在小楼前的树枝间筑了巢,天不亮就开始啾啾叫。下次你来幻海界,可以试着将它放在手里,它保准不会再逃。”

“我才不会……”倾河才开口,斜前方的幽蓝火焰忽而摇动数下,随即熄灭冒出青烟。

“到时间了?”沐琼茵试探说罢,他只沉声应了一下,袍袖拂过,碧色光华轻绕周身,远远近近的宫阙废墟皆模糊不清。须臾间旋风四起,星芒扑面,沐琼茵只觉身下一空,原先还在的屋脊竟忽然消失。

就在身形下坠之际,满目星芒轰然四散,耀出刺眼白光。有人在她腰间承托一把,便将她送入虚无尽处。